兩位公子進了正廳，早有下人趕緊過來放了蒲團，兩人先是一起恭恭敬敬地給大廳上首的馬文瑞夫婦磕了三個響頭。

然后又對樓明見禮。

二公子馬祥寧似乎是對樓明這個新科解元很是不服還是怎么的，只是有點倨傲地跟樓明招呼了一聲，便跟他的媳婦‘耳鬢廝磨’去了。

而大公子馬祥遠態度卻跟他弟弟截然相反，他對樓明很是熱情，甚至樓明感覺他熱情得有些過分。

這位大公子雖然書讀得不太行，但見識卻并不淺，而且頗有幾分長袖善舞的能力，他和樓明從東南倭寇聊到北邊韃子，從各省督撫侃到內閣諸公，也不知他這個秀才天天待在縣學里從哪里知道這么多小道消息的。

“祥遠，你進學也有十一年了吧？”

馬文瑞突然開口了，整個大堂里頓時都安靜了下來。

“是，爹，我是嘉靖二十九年西安府道試第二十六名得以進學，今年正好是第十一年。”馬祥遠連忙躬身回道。

“十一年，科試也參加了四次了，”馬文瑞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道：“你自幼聰穎，我本對你寄以厚望，以為你將會是我馬家自曾祖之后第一個舉子，可惜你這股聰穎勁不在讀書上，與人打交道你卻是一把好手。”

“是孩兒辜負爹的期望了。”馬祥遠慚然垂首道。

“李太白曾有言：‘天生我才必有用’，既然‘才’不在此，那也不必強求了。”馬文瑞低頭抿了一口茶，然后道：

“你再過兩個月就是而立之年了，既然不是讀書的那個料，那就罷了吧，從明天起，你就幫我打理家里的產業吧，我也老了，幾百個佃戶，上千個長工，我一個人也管不來了。”

“是，爹。”馬祥遠的臉上閃過一絲喜悅，盡管轉瞬即逝，但無法掩飾他內心的興奮。讀書讀了二十多年，他早對讀書早已失去了興趣，卻一直沒有勇氣向父親坦言。此刻，聽到父親主動提出讓他接手家業，他內心怎能不感到欣喜？

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邊的馬家二公子馬祥寧眼中一閃而逝的嫉妒與......不甘。

馬文瑞在樓明面前聊起自己的家事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又勉勵了自己的大兒子馬祥遠兩句，然后突然話風一轉，道：“云逸。”

來了！在場所有知道馬文瑞打算的人心中都浮現出了這兩個字。

“伯父，”樓明沒想到馬文瑞突然叫自己，愣了一下，然后起身應了一聲。

“嗯，”馬文瑞點點頭，斟酌道：“我聽述林說，你還尚未婚配？”

這是要給我做媒？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馬寧珂，此刻的少女外罩一件素白的紗衣，宛如一幅靜謐的畫卷，正文文靜靜地端坐在那里。

她低垂著頭，目光緊緊鎖定在自己的腳尖上，如玉般的手指不自覺地捏著衣角，那份緊張和羞怯在細微的動作中流露無遺，細膩的肌膚上更是泛起了淡淡的紅暈，這讓樓明不由地想起戴望舒在詩歌《雨巷》中描繪的那位如同丁香般的姑娘。

難道這姑娘表白被拒后還是不甘心，又找了她爹讓來幫忙提親？

一時間，樓明的心中掠過無數念頭，他自己都還寄人籬下，此時哪兒有成家的打算？更何況和一位自己素不相識的姑娘？

可是已經拒絕過一次了，此時眾目睽睽，又直接當著人家姑娘的面，又要再拒絕一次嗎？會不會有點殘忍？

而且這馬文瑞什么意思？就算要提親也是私下里和自己說啊，為什么要當著這么多人面，自己若是拒絕那豈不是大家都下不來臺？

“云逸兄？”似乎是沉默得有些久了，馬祥遠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回伯父，在下確實尚未婚配。”樓明從思考中驚醒過來，硬著頭皮回道。

“如此甚好，”馬文瑞撫了撫胡須，馬夫人提前跟他交過底，所以他對這門親事很有信心，因此他索性直接開門見山：

“我的這個女兒，你也是見過了，她今年正值二八，也是待字閨中。既然你們男未婚，女未嫁，又兩情相悅，那我自然要成人之美，今日我就代小女向你提親，讓你們在這個月之內完婚，爭取明年春闈前給你懷個大胖小子，早日給你樓家留個后。”

說著，馬文瑞喝了一口茶，笑吟吟地看著樓明：“不知云逸賢侄意下如何？”

而一旁的馬寧珂聽著父親的話，心里也不禁浮現出一種憧憬，這憧憬中又伴隨著一種甜蜜和美好，讓她心曳搖蕩。

聽到父親說要生個大胖小子時，這憧憬中又溢出一絲羞澀，這讓她的螓首垂得更低了。

馬文瑞此言一出，整個大堂內頓時靜了下來，除了馬寧珂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瞧向樓明。

在馬文瑞夫婦看來，前兩天樓明才和馬寧珂互相表明了心意，今日便可以抱得美人歸，他此時應當會欣喜若狂立即拜謝才是。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樓明此時的反應竟只有沉默，長久的沉默，大堂內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肆虐的風聲和銅爐中紅羅炭燃燒時發出的噼啪微響。

就在這沉默中，馬文瑞緩緩放下茶杯，臉上的盈盈笑意一點點的消散。

而一直垂首端坐在一旁的馬寧珂，原本滿懷憧憬的心也被這長久的沉默所刺痛。那沉默像是一股冰冷的洪流，逐漸侵蝕著她內心的憧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淹沒她的巨大恐慌。

她雙頰上的紅暈隨著血色的消散而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蒼白。

而樓明則一直在腦海里構思著“兩全其美”的措辭，既要拒絕這門婚事又不能搞得大家下不來臺，就在他思考已定準備開口回絕之時，卻聽見大堂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隨后院子里又傳來幾聲怒喝：

“巡撫衙門的人！都不許動！”

“那個新科解元樓明在哪？”

“奉撫臺老爺令，我們只要帶走那個新科解元，不干你們馬家的事！你們馬家莫要包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