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明灌了一口茶，道：“我與她素未謀面，她哪里來的這么深厚的情意？擱誰誰不奇怪？”

沒成想郭莊卻搖搖頭道：“這有什么奇怪的，你未及弱冠便是一省文魁，而且又尚未婚配，心里面愛慕你的女子怕是能車載斗量。”

這回應出乎樓明的意料，他愣了愣，繼續不死心地問道：“子蒞，你確定這半闕詞的前兩句沒有典故？”

“這我確實想不到有什么出處，”郭莊放下茶杯，道：“我看這確實是那女子心里愛慕你，所以才給你寫了這半闕詞。”

說著，郭莊斂容正色道：“不過，你正好也尚未婚配，若是合適，不妨就此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給敲定，正好我也能喝一杯你的喜酒。”

樓明搖頭失笑道：“我對那女子幾乎一無所知，哪有什么合不合適的。我現在還前途未卜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挺好。要是拖家帶口我還不樂意呢。”

“云逸何出此言？”郭莊奇怪地看了樓明一眼，道：“所謂不孝者三，一曰阿意曲叢，陷親不義；二曰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三曰不娶無后，絕其袒祀。你父母既已早亡，你又是獨子，當早日婚配延續香火才是。”

西晉的李密曾在《陳情表》中說：“伏唯圣朝以孝治天下”，到了明代自然仍是如此。

明代第一清官海瑞就曾經有言：“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其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其叔伯，寧屈其侄。”這句話更是明代‘孝治’思想的集中體現，倫常大于法理，以孝治天下而非以法治天下。

樓明明白自己的‘單身快樂’思想有悖于此時的價值觀，他自知失言，搖頭補充道：

“冠軍侯霍去病曾有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雖不如冠軍侯遠甚，但過幾個月就是春闈，此時應當安心備考才是，哪里有精力去想這些婚配之事，所謂‘成家立業’，先立業才能安心成家不是嗎？”

“此事云逸心中有數就好。”

樓明回到自己借住在馬府的庭院，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回半闕詞給那位姑娘，含蓄地拒絕她的情意，這樣就算真的會錯了意也不至于尷尬，沒會錯意也不至于耽誤了人家姑娘。

他從書桌上抽出一張宣紙，用鎮紙壓住，又研好了墨，然后擱下筆，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

他可以檢索記憶，若是讓他解釋經義，他可以照本宣科再加上一些后世的見解，當世無人能出其右，但若是作詩賦詞，還要詞達其意確實并非他的長項。

躊躇了半天，在房間里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磨好的墨快干了，樓明這才湊齊了下半闕詞。

他沉吟了一下，細細地在心里品了品，覺得回的還湊合，至少樓明覺得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了。

于是提起筆，還是用的他最擅長的‘瘦金楷體’，一氣呵成，提筆而就。

樓明停筆揭紙，捧著這幅字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并在心里揣摩著這整闕詞：

“長安柳，長安柳，為君青青君知否？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長安柳，長安柳，滿城春色宮墻柳。

待到花開堪折時，與君且飲一杯酒。”

樓明這下半闕詞完全可以說是湊出來的，其中‘滿城春色宮墻柳’出自南宋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而最后一句‘與君且飲一杯酒’則是化用了唐代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中的名句‘勸君更進一杯酒’。

至于是不是對仗、壓韻腳，樓明卻是管不得了——他可沒那個本事做到那個地步。

反正能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拒絕之意就行，又不是要靠這首詩揚名立萬。

‘長安柳，長安柳，滿城春色宮墻柳。’嗯，這句話描繪了明年開春燕來冰融之時，長安城里的柳樹生機勃勃的美景，不回應你上半闕‘為君青青君知否’的提問，不回應那自然就是拒絕。

“待到花開堪折時，與君且飲一杯酒。”嗯，這句與“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對應，若是真到明年鮮花盛開、美景到來之時，我愿意和你喝一杯，咱們可以做朋友。

樓明這樣想著，滿意地點點頭，他覺得自己的婉拒之意應該是表達地相當明顯。

他從屋里找來一個信封，將這闕詞裝入信封中，并用火漆封住，然后喚來自己庭院里的那兩個下人，讓他們幫忙將這封信轉交給馬家小姐。

樓明的那封信須臾便送到了馬寧珂的閨房。

馬寧珂坐在書桌面前，手中緊緊攥著樓明的那封回信，擂鼓般地心跳聲從胸膛傳出，‘咚’、‘咚’地在屋子里傳出回聲。

她昨夜幾乎是徹夜未眠，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見’的詩被她在心里品了一遍又一遍。

冷靜下來了之后，那首詩終于被他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這兩句分明表達了詩人對自己未能實現與對方共同生活、相愛到老的愿望的深深遺憾。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是解元郎鐘意的那個女子變心了嗎？

馬寧珂忿忿地想著，但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涌現出一絲小小的竊喜，這一絲竊喜是那樣的邪惡，她努力地想遏制，但它像雨后的幼竹，蓬勃生長，逐漸填滿了她的內心。

她沒想到解元郎這么快便又回了字，此時她心中的那種‘邪惡’的喜悅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

這信封里他會寫了些什么呢？是單純的回字？還是在這里面直接拒絕了自己的情意？還是說他接受了.....?

想到這，她的內心不可遏制地涌現出一抹甜蜜。

猶豫了半響，她最終咬了咬唇，拿起桌子上的剪刀，慢慢地揭開信封上的火漆——由于手在顫抖，她竟一連失敗了三次。

她打開那封信，然后慌張地閉起了眼睛，抽出那張宣紙，然后緩緩地將眼睛睜開，待她看清楚那上面寫的詞后，她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她揉了揉眼睛，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一股發自內心的甜蜜溢滿了她的心間，此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是世間最幸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