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出生在一片巨大的沒有盡頭的森林里。

從這往前一直走，可能會走幾十年，但一定會走回來，經常來這里的小象說。

小象見多識廣，去過很多地方，小木腦海里的畫面都是通過小象的話語描繪出來的，但她只能想象，卻沒法親眼看見。

小象說，真是太可惜了，如果你不是一棵樹，我就能帶你去看離這不遠的一片湖，那湖可好看了，泛著綠光，那里也有很多樹，可惜你沒在那里生長。

小木問小象，在湖邊生長更好嗎？

小象說，當然了，在湖邊，不缺水，不缺太陽，四周有很多動物，也不會孤單寂寞。

小木沒有想太多，她不知道那片湖究竟是什么樣子的，聽起來很好，可如果要小木離開這里去湖邊，她是不愿意的。

小象還說，湖邊有很多動物喝水。

小木只見過小象喝水，這還是她說自己沒有見過動物喝水之后，小象特意在她面前舔了幾下露水的結果，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動物喝水的時候水是從嘴里進去的。

小象總來找小木聊天，累了就躺在小木身邊，小木靠自己的枝干和樹葉感知周圍的一切，小象趴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只覺得附近的泥土變得緊實，自己身上也有了一股壓力。

小木只見過小象一個動物，小象說這是一個很僻靜很幽深很難找的地方，一般的動物找不到這里來。

小木問小象為什么會經常來到這里，小象說怕小木孤單，所以常來看看她，他當然不會說自己不合群，象群從來不愿意帶著他遷徙，在象群里他就是個孤單的小象，象群走了，他簡直像個孤兒。

小象說，世界上有很多兇殘的動物，像老虎獅子，他們很殘暴，總在殺害其他動物，讓她小心一點。

可是動物最多吃樹葉，能拿小木的樹干怎么樣呢？不過小木也不敢肯定，她沒有見過很多動物。

即使有所提防，她也沒有辦法小心翼翼地對待虎視眈眈的兇猛野獸，她是一棵樹，沒有長腿，沒有移動能力，只能靜靜地生長，靜靜地感知世界，就算預知到危險，她也只能引頸受戮，等待命運的審判。

小象說，世界上也有很多善良的動物，像啄木鳥，他們會幫助大樹清理蟲子。

蟲子會危害大樹嗎？小木問。

會呀，小象說，蟲子會鉆進樹的枝干里，在里面生長，一直把粗壯的樹干咬空。

小木沒有見過蟲子，但聽小象這么說，她很害怕，世界上竟然有一種生物可以鉆進自己的身體里，把自己吃得干干凈凈，這太可怕了。

小木想讓小象幫她找一只啄木鳥來。

小象說，如果他能遇到啄木鳥的話，一定給小木帶一只過來。

有了小象的承諾，小木安心了一些，后面她又催了小象幾次，小象說自己不該跟小木說蟲子的事情，蟲子的危害遠遠沒有那么大，像小木這樣的大樹，蟲子是沒有能力把她咬空的。

小象的話并沒有對小木起到安慰作用，小木很恐慌，她害怕蟲子，她乞求小象一定要給她帶一只啄木鳥過來。

小象嘆了口氣，說一定給小木帶一只啄木鳥回來。

小象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很多年過去了，烈日晴空，陰雨綿綿，土地變得干燥又濕潤，結實又松軟。小木長成了一棵很高很粗的樹，不再需要周圍的老樹庇護她，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者說，她認為自己有了孩子，從小象所說有關生育的話里推敲，她認為身旁那棵小樹就是她的孩子。

她給那棵小樹起名叫阿土，阿土很少說話，偶爾說話還哼哼唧唧的咬字不清。

慢慢地，阿土也長得很高很粗了。小木想起曾經小象和自己說過的蟲子，她到現在還沒有見過蟲子。或許她身上沒有蟲子；也可能早就有了，但蟲子沒有能力傷害她；也可能蟲子已經在傷害她了，可她根本感受不到。

不管怎樣，小木都很后悔自己催促小象去尋找啄木鳥，小象走了之后，再也沒有動物來到這里了，小木很想念小象。

很長時間過去了，在萬籟俱寂中，小木久違地聽到了動物的呼吸聲，是一只老虎。

一開始她不知道這是一只老虎，渾身是毛，肌肉雄壯，她只見過小象一個動物，這只老虎是她見過的第二個動物。

小象提醒過她，要注意危險，很多動物非常危險，可小木不是低矮的灌木叢，她現在已經是一棵粗壯的大樹了。

于是她主動開口和老虎打招呼，請問你是誰呀？

老虎聽到這話當然奇怪，他扭過身看著小木，說自己是老虎，問小木是什么樹。

小木沒有明白老虎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知道樹還有品種之分，于是她回答說，我就是樹呀。

老虎冷笑一聲，走到小木身旁，小木感覺他很有力量，比小象強壯很多，她想起小象說自己只是幼年，以后會長得很大，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長大后的小象，會不會小象長大后就是老虎呢？

老虎說象是象，虎是虎，根本不一樣的，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動物。

小木仍然不懂，老虎也沒有再多解釋。

小木和老虎說，她和小象是好朋友，問他有沒有見過小象。

老虎說他見過很多象，也獵殺過小象。

小木一聽這話很著急，問小象會不會被老虎獵殺了。

老虎說他不知道，他是吃肉的，吃誰的肉他不關心。

小木很難過，早知如此，她絕不會讓小象去幫她找啄木鳥。

老虎勸她不要太傷心，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都逃不過去的。

小木聽不進老虎的話，她恨老虎，如果她不是一棵樹的話，她現在就要和老虎搏斗一番。

小木讓老虎離開這里，這里不歡迎他。

老虎走了，沒有多說一句話。

徹底的寂靜，徹底的絕望，小木和阿土滔滔不絕說了很多自我埋怨的話，阿土卻沒有太多回應。

后來，小木很少說話了，她變得孤僻，周圍的同類也不說話，森林保持著寂靜。

天上下起了小雨，小木感到土壤變得潮濕，一種不同尋常的潮濕，這片土地從來沒有這么潮濕過。

小雨變成了大雨，絕世罕見的大雨，雷霆烏云齊聚，像混沌之初整個世界剛誕生時那樣。

水分充斥土壤，滄海桑田，雷陣雨劈到了一棵樹，起了很大的火，濃煙滾滾，小木很討厭那股氣味，她的同類在燃燒，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畢竟是一棵樹。

雨越下越大，天空保持灰暗，連日夜都無法區分，雨水蓋過火焰，火滅了，雨還是沒有停。這場雨越下越漫長，漫長到完全取代了晴天，小木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雨水。

最后雨還是停了，天空中又出現太陽，小木四周的土地上存滿了水。

這些水彌漫了很久，小木覺得不舒服，有點難以呼吸，不過她畢竟是一顆大樹了，這些水對她沒有那么致命。

小木想起來小象曾經說附近有一片湖，湖里有很多水，那是很美的地方，現在小木四周都是水了，她不覺得這很美。

小木以為，有了這么多水，更不可能見到其他動物了，讓她沒想到的是，水里會有魚游來游去。

她第一次見到魚這種動物，她還是像第一次見到老虎那樣和魚打招呼，請問你們是誰呀。

一群小魚都在回答，很吵鬧，他們說他們是生活在湖里的鯽魚，他們見過一些樹，但沒有樹和他們講話。

一群鯽魚圍在小木身邊來回地游動，小木覺得有點嘈雜，她問這群鯽魚有沒有見過小象。

鯽魚們說，他們見過很多象，不知道她要找哪一個小象。

小木描述了小象的樣子，鯽魚們說，所有的象都長這個樣子。

小木說，那她怎么知道哪個象是她要找的小象呢？

鯽魚們不知道，他們問小木為什么要找小象，那只小象有什么特別的嗎？

小木說那只小象是她的好朋友，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可自從小木讓她去找啄木鳥之后，小象就沒有再回來過。

鯽魚們問小木為什么要找鳥，有些鳥是吃魚的，很可惡。

小木說她不知道鳥吃什么，她只聽小象說啄木鳥可以吃掉她體內的蟲子。

鯽魚們說他們也吃蟲子，但沒有吃過樹身上的蟲子。

最后，小木和鯽魚們說，以后見到象群，就和他們說，小木不要小象再去找啄木鳥了，讓他回來吧。

鯽魚們說他們不能幫小木的忙，象也是吃魚的，他們也不喜歡象，如果小木不是一棵樹的話，只聽到小木和小象是朋友，他們就要離小木遠遠的了。

小木說小象是個好象，他不會吃魚的。

鯽魚們不相信小木的話，他們祝小木早日找到小象，說完就走了。

小木感到很難過，難道小象會去吃魚嗎？他不像是會傷害其他動物的象。

陽光燦爛，水逐漸褪去，沒有那種窒息的感覺了。

小木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動物。

于是她又開口問，請問你們是誰呀？

他們說他們是生活在天空中的小鳥，路過這里，想找個地方休息。

小木聽到他們是小鳥后，變得很激動，她問小鳥們是不是啄木鳥。

小鳥們說不是，他們見過啄木鳥，他們和啄木鳥關系也不錯，但他們不是啄木鳥，他們是鴿子。

小木有點失望，但她還是問鴿子們有沒有見過小象。

鴿子們說他們見過很多象，不知道小木要找哪一只小象。

小木說，她要找的那只小象一直在為她尋找啄木鳥。

鴿子們問小象為什么要找啄木鳥。

小木又解釋了一遍，希望鴿子們以后見到象群或者啄木鳥的時候和他們說，小木想讓小象回來。

鴿子們爽快地答應了，他們揮舞著翅膀，在陽光照耀下羽毛閃著神奇的光，小木感受著鴿子們的離去。

鴿子們飛走后，小木再也沒有見過其他動物，小象也沒有回來，小木經常感到煩悶，如果她不是一棵樹，她自己長了腿，她就可以自己去找小象。

煩悶沒有持續太久，她是一棵樹，她是自然本身，她就是原始世界，她逐漸忘了小象，忘了周圍的一切，忘了自己能夠說話。

后來的后來，小木身邊有很多動物，很吵鬧，可小木不再說話了，整片森林寂靜地像是虛無之地，創世神不會光顧的地方。

微風拂拂，森林仍然在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