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安東妮亞(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美)薇拉·凱瑟
- 2485字
- 2023-11-27 18:16:12
引子
去年夏天,我碰巧在一個非常炎熱的時節乘火車穿越艾奧瓦平原,而且幸運地有一位旅伴。這位旅伴叫詹姆斯·奎爾·伯登——我們仍像在西部時那樣管他叫吉姆·伯登。他和我是老朋友——我倆曾一起在內布拉斯加一個小鎮上長大——所以我們彼此有許多話要說。當火車飛快地穿過成熟的茫茫麥田,經過一座座鄉村小鎮,越過一塊塊野花絢麗的牧場,掠過一片片在烈日下沒精打采的橡樹林時,我倆正坐在那個連桌椅都摸起來燙手、每樣東西都蒙著厚厚一層紅色塵土的觀光車廂里。塵土、高溫和熱風使我倆想起了許多往事。我們談論著在這樣的小鎮上度過童年是怎樣一番情形,談論著那些掩藏在麥田和玉米地深處、經受著氣候之兩個極端的小鎮:驕陽似火的夏季,那個綠浪起伏的世界總是頂著一片明晃晃的青天,在呆板單調的生活中,在荒草的色彩和氣味中,在繁重的田間收割中,人們悶得簡直透不過氣來;雪少風猛的冬天,那整塊大地總是被剝得空空蕩蕩,光禿禿灰蒙蒙的像一塊鐵皮。我倆都認為,不是在草原小鎮長大的人對那種生活不會有任何體會。我們說那是一種由共同經歷產生的共同意識。
雖說吉姆·伯登和我都住在紐約,而且我倆又是老朋友,但我卻不常在那兒見到他。他擔任著西部一家大鐵路公司的法律顧問,有時一離開他在紐約的事務所就是幾個星期。這是我倆不經常見面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我不喜歡他的妻子。
當吉姆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律師,正在紐約努力尋求成功的時候,他的事業突然被一門耀眼的婚事朝前推了一步。新娘吉納維夫·惠特尼是一位要人的獨生女兒。她與年輕的伯登結婚在當時成了街談巷議的話題。有人說,她被其堂兄拉特蘭·惠特尼無情拋棄,嫁給這個從西部來的無名小子是為了撐住門面。她甚至在那時候就是個放恣逞性的姑娘,喜歡讓她的朋友大吃一驚。我認識她之后,她也總是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諸如把她市中心的一所房子捐給一個選舉總部,在王妃劇院1上演她自己寫的一出戲劇,以及因在一次服裝工人罷工中擔任糾察而被捕,等等。我從來就沒法相信,她對那些提供了自己的姓名和短暫興趣的事業有多少感情。她美貌端莊,精力充沛,善于經營,但在我看來,她似乎性情冷漠,天生缺乏熱情。我想是她丈夫溫和的脾性使她惱火,于是她覺得有必要去贊助一群思想激進而才能平庸的青年詩人和畫家。她有自己的財產并過著她自己的生活。但為了某種原因,她希望保留詹姆斯·伯登太太的身份。
至于吉姆,任何挫折和失望都不足以改變他那富于幻想和熱情洋溢的天性。雖說這種性格在他小時候曾使他顯得幼稚可笑,如今卻已成了他事業成功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他懷著一種個人感情熱愛那片廣袤的土地,那片他的鐵路穿越其上并在擴展支線的土地。他對土地的信念和了解,對那片土地的開發起到了一種重要的作用。他總能為在懷俄明州或蒙大拿州實施的新計劃籌措到資金,并幫助那里的年輕人在開礦、伐木和采油方面大顯身手。要是一名胸有計劃的年輕人能引起吉姆·伯登的注意,能設法隨他去未開發地區尋找不為人知的天然公園或考察新的峽谷,那通常就意味著實施計劃的錢有了著落。吉姆現在仍會沉迷于那些雄心勃勃的西部夢。他現在雖說已過了四十歲,但仍然用他兒時伙伴所記得的那種沖動去結識新的朋友,去面對新的計劃。他在我的眼里似乎一點也沒變老。他那種健康的氣色,那頭淺棕色的頭發,以及那雙能快速變化眼神的藍眼睛,都還屬于一個年輕人,而他對女性的同情和關心也依然具有青年人的特性,恰如其仍然具有西部味和美國味。
在穿越艾奧瓦平原的那灼熱的一天里,我倆的談話不斷回到一位中心人物身上。這人就是我倆在很久以前所認識并贊賞的一位波希米亞姑娘。在我們心目中,這位姑娘比我們還記得的其他任何人更意味著那片土地、那里的環境,以及我們童年時代全部的冒險經歷。說起她的名字,我們自然想起了那些人和那些地方,一出無聲的戲劇開始在我們腦海里上演。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她了,但吉姆在分別多年后又找到了她,與她恢復了一種對他來說十分珍貴的友情。那天他的腦子完全被她占據。他使我又看見了她,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并喚醒了我昔日里對她的全部感情。
“我弄不明白,”吉姆沖動地說,“關于安東妮亞,你為什么從來都沒寫點什么?”
我告訴吉姆,我總覺得有別的人(譬如說他)遠遠比我更了解安東妮亞。不過我準備與他達成一個協議:如果他愿意動筆寫她的話,我也會把我記得的關于安東妮亞的一切都寫下來。這樣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幅她的完整畫像。
他很激動地快速揉了揉頭發,這動作通常表示他做出了一個新的決定,我能看出,我的建議讓他動心了?!拔乙苍S會寫,我也許會寫!”他一邊聲言道,一邊朝窗外凝視了一會兒。待他重新掉過頭來時,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格外清澈,因為他已經心中有數。“當然,”他說,“我可能不得不直截了當、平鋪直敘,還可能寫到許多關于我自己的事情。我對她的了解和感覺都是通過我自己與她的交往,再說了,我從來沒用其他形式寫過東西?!?/p>
我告訴他說,關于安東妮亞,他怎樣了解,他如何感覺,都正是我最想知道的情況。畢竟當年他有機會去了解她,感受她;而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雖經??匆娝纳碛埃瑓s沒有機會去了解她,去感受她。
幾個月后,在冬日里一個有風暴的下午,吉姆·伯登來到我的公寓,皮大衣下面藏著個鼓鼓囊囊的法律公文夾。他帶著公文夾走進起居室,當他站下來暖手時,他有點兒得意地拍了拍那包東西。
“我昨晚才把它寫完——關于安東妮亞的故事,”他說,“呃,你的呢?”
我只好坦率地承認,我的還只是些零散的草稿。
“草稿?我可沒打什么草稿?!彼麑⒉枰伙嫸M,放下杯子。“我可沒什么謀篇布局,修飾潤色。我只是簡單地寫下安東妮亞這個名字讓我想到的事情,她和我們的事情,還有其他人的事情。我想它都沒講究什么形式,甚至連標題都還沒有。”他說著走進隔壁房間,坐到我的書桌跟前,在公文夾粉紅色的正面寫下了“安東妮亞”這個名字。他盯著那名字皺了陣眉頭,然后在那名字前面又添了個單詞,使其成了《我的安東妮亞》。這似乎才使他感到滿意。
“你盡快讀讀吧,”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但別讓它影響了你自己寫的故事。”
我自己的故事沒有寫成,以下的敘述只是根據吉姆的手稿,和他送到我手上時基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