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丹史(非洲阿拉伯國家通史)
- 王猛等
- 26875字
- 2023-11-27 18:11:50
緒論
蘇丹歷史厚重,國家個性獨特,社會發展曲折,古老而年輕。一方面,蘇丹國家特色鮮明,兼具非洲國家、阿拉伯國家、伊斯蘭國家三重屬性。在現代民族國家形成之前,“蘇丹”更多的是一個地域概念,指“黑人的土地”,是人類文明的早期誕生地之一。作為蘇丹歷史源頭的努比亞文明,約從公元前7千紀持續到公元4世紀,是眾多非洲古代文化的孕育母體,與埃及并列非洲兩大文明源頭。公元6世紀,蘇丹進入基督教時期。13世紀,阿拉伯人進入蘇丹,伊斯蘭教得以迅速傳播,在15世紀建立了豐吉(Funj)和富爾(Fur)素丹國。16世紀,蘇丹被并入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勢力范圍。另一方面,作為現代意義的國家實體,蘇丹的政治版圖直至19世紀中期才基本成型,1821年被埃及征服,1899年成為英埃共管國,1953年建立自治政府,1956年1月1日宣布獨立,2011年南北分立。蘇丹資源豐富,但各方面發展嚴重滯后,是聯合國公布的世界最不發達國家之一。系統考察國家治理現代化的發展軌跡,資治通鑒,鑒古知今,既可以梳理蘇丹歷史發展的成敗得失,又可以給其他國情類似國家提供借鑒。
相關概念和自然地理概貌
“蘇丹”(Sudan/Soudan)是非洲歷史上獨特的歷史文化和政治名詞,早在12世紀就由阿拉伯人開始使用,是“比拉德-蘇丹”(Bilad al-Sudan)的簡稱,其本義為“黑人家園”或“黑皮膚的人”。1 歷史上的比拉德-蘇丹地區指北緯8°—18°之間的熱帶半干旱稀樹草原和半荒漠地帶,即撒哈拉沙漠南緣東西向延伸的“撒赫勒”(Sahel)過渡地帶,西起大西洋沿岸,東接埃塞俄比亞高原,北抵撒哈拉沙漠,南至赤道雨林地區,面積400萬—500萬平方千米,分東中西三部分,今天的蘇丹屬于東比拉德-蘇丹。2換言之,“比拉德-蘇丹”雖然可以簡稱作“蘇丹”,但它在歷史上包含的人群和地域范圍要寬泛得多,并非僅指蘇丹共和國,為了避免兩個相同的簡稱之間出現混淆,“比拉德-蘇丹”一般不使用簡稱。3
近現代以來,“蘇丹”概念先后指代過土-埃蘇丹(Turco-Egyptian Sudan,1821—1885)、英-埃共管蘇丹(Anglo-Egyptian Condominium Sudan,1898—1955)及蘇丹共和國(The Republic of Sudan,1956—2011),范圍涵蓋今日蘇丹和南蘇丹在內的廣袤區域。4這一概念本身沒有問題,只是在翻譯過程中用同一中文術語指代了若干個不同的歷史文化和政治概念,例如伊斯蘭地區/國家的最高統治者“Sultan”等,“蘇丹”因而成為一個關鍵卻有些混亂的中文術語。Sultan這個稱號開始于10世紀,意為“君主”或“統治者”,到11世紀時被伊斯蘭教國家統治者廣泛使用,土耳其素丹(Sultan)即土耳其帝國的統治者。為了避免混淆,本書一律用“素丹”指稱伊斯蘭國家/地區的最高統治者,用“素丹國”/“素丹王位”來指稱伊斯蘭教君主的領地或地位;單獨使用的、無限定詞的“蘇丹”僅指蘇丹共和國,單獨使用的、無限定詞的“蘇丹人”(Sudanese)也僅指蘇丹共和國國民。5
“法老”(pharaoh),來自埃及語的希伯來文音譯,本義是“大房屋”。在古王國時期(前2686—前2181),“法老”一詞僅指王宮,并不涉及國王本身。從第18王朝的圖特摩斯三世起,“法老”稱謂開始用于國王自身,并逐漸演變成對國王的一種尊稱。第22王朝(前945—前730)以后,“法老”成為了國王的正式頭銜。現在習慣上把古埃及的國王通稱為“法老”,掌握全國的軍政、司法、宗教大權,其意志就是法律,是古埃及的最高統治者。本書對蘇丹歷史上的歷代統治者,除了建立第25王朝的幾位稱作“黑法老”外,其他的一概稱作國王或素丹。
“努比亞”(Nubia)和“庫施/庫什”(Kush),是與“蘇丹”一詞基本對等但更流行更古老的兩個概念。“努比亞”是古代希臘、羅馬人對非洲的另一種稱呼,也含有“黑人家園”的意思。在基督教王國時期,因為諾巴/努巴人(Noba/Nuba)占領了蘇丹北部地區,努比亞一詞因之就專指蘇丹北部的大部分區域。6“庫施”是古埃及人對努比亞的另一種稱呼,意為“苦難之地”,二者的外延所指相似,后來的埃及編年史與《圣經》都采取了庫施這個稱謂。古埃及人和古希臘人把努比亞/庫施人叫做埃塞俄比亞人(Ethiopia),意即“曬黑了臉龐的人”。本書同時使用了努比亞和庫施兩個概念,努比亞一詞在外延上指代整個古代蘇丹,庫施的外延則具體指公元前16世紀—公元3世紀的蘇丹,即庫施王國,分凱爾邁(Kerma)、納帕塔(Napata)和麥羅埃(Meroe)三個時期,其中有碑文可考的國王共67位,持續時間長達千年(前760—公元320)。7庫施王國是第一個有史可考的非洲黑人文明,庫施王國歷史構成了蘇丹古代史的重要內容。
“部落/部族”和“部落/部族主義”。非洲學者很早就批評tribe(部落/部族)一詞概念不明、含義不清,失去了描述人類社會組織的原有含義,很多時候反而被賦予生物學上落后、低級和原始的含義,不適宜形容非洲的民眾共同體。8但鑒于國際和國內學界仍一直沿用“部落/部族/部落主義/部落性/部族主義”(tribalism)等詞語,本書也使用“部落/部族”詞匯,但僅僅指代文化單位或政治單位。
“達爾”(Dar/Dur)和“達爾富爾”(Darfur)。“達爾”本義為“故土、家園”,后來逐漸有了其他含義,例如特定的區域或管理單位(Dar Masalit,馬撒利特素丹管轄的地區)、特定部族的領土(Dar al-Nuba,努巴人的領地)、素丹王國(Dar Fur,富爾素丹國)、“達爾費爾蒂特”(Dar Fertit,南方人區域)等。但是自1920年代英埃政府賦予部落酋長司法管理權后,“達爾”就主要指由某個或某些優勢部落掌控司法裁決權的統轄領地,即特定族群民眾居住的特定區域。“達爾富爾”(Darfur)的含義有點模糊,雖然字面意思僅指富爾人的領地,然而由于富爾人的凱拉家族(Keira)對達爾富爾高原近300年的統治,其實際所指就包括了達爾富爾高原遼闊的多民族聚居區。9
長時段理論。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是法國年鑒學派的代表人物,他將歷史學的時間概念大致分為三種,分別是短時段(事件或政治時間)、中時段(情態或社會時間)和長時段(結構或自然時間)三種;歷史事件相應地也就由表而里劃分為“事件歷史”、“情態歷史”和“結構歷史”三個層次。大致說來,短時段是適用于個體的時間量度,發生在短時段的“事件歷史”基本對應于傳統史學的編年史和政治史,這類歷史在特定時空內變化迅猛并短暫影響著人類社會,但實際上只構成了歷史的表面層次,對整個歷史進程并不起重要作用。發生在中時段的“情態歷史”基本等同于經濟社會史,適用于研究歷史的“情態”,主要涉及對歷史進程起重要作用的人類生活的周期性波動,如一定時期內的人口消長、物價升降和生產增減等,具體波動周期可能是數十、數百年。由地理、生物等因素組成的“結構歷史”,主要包括幾個世紀內不變化和變化極慢的現象,如地理氣候、生態環境、經濟制度、社會組織、思想傳統和民眾心態等。布羅代爾認為,以世紀為基本計量單位的長時段現象構成了歷史的深層結構和整個歷史發展的基礎,對歷史進程起著決定性的根本作用;歷史學家只有借助長時段的觀點研究歷史現象,才能從根本上把握歷史的總體;長時段理論是溝通歷史學和社會科學的橋梁,是社會科學在整個時間長河中從事觀察和思考的最有用的河道。10所有過往,皆為序章;所有將來,皆有可能。漫長多彩曲折的蘇丹歷史需要長時段理論的多角度宏觀審視,也只有長時段的多視角宏觀審視才能更清晰地看出蘇丹歷史各個時段的成就和問題,明晰蘇丹未來的發展需求和方向。
國家治理是人類社會治理的重要方式,其概念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國家治理僅指國家政權系統對政治領域的治理,也即政治治理或政府治理,外延上僅指國家行政機關的具體施政。廣義的國家治理是指國家按照某種既定的秩序和目標,對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等各個領域進行自覺的、有計劃的控制、規范、組織、協調等活動,是多元治理、多中心治理和多領域治理。廣義的國家治理外延有多種類型,從治理主體上講包括政府治理、社會治理、企業治理、個人自治及政府、社會、企業、個人的共同治理等;在治理類別上包括政治治理、經濟治理、社會治理、文化治理和生態治理等;從治理層級上分基層治理、地方治理、政府治理、區域治理和全球治理等。11
本書認同廣義的國家治理概念,并將之區分為國家統治、國家管理和國家善治三種類型,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實質就是國家治理從統治、管理到善治的理論演進和實踐升級。國家統治亦即政治統治,是國家政權依靠暴力機器、運用專政方式來維護公共秩序的國家治理類型。國家統治的基礎是階級分裂和階級斗爭,本質上是階級統治,體現了國家的階級性。國家管理又稱公共管理,是國家政權在處理社會公共事務過程中對各種投入要素的優化組合和高效利用,從而實現國家利益、國民利益等社會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國家管理的專業性和職業化程度隨著社會復雜程度的提高而逐步增加。國家善治是指國家政權的所有者、管理者和利益相關者等多元行為體在全國范圍內對社會公共事務的合作管理,目的是增進公共利益維護公共秩序。國家善治繼承了國家統治和國家管理概念的某些要素,同樣以國家對暴力機器的合法壟斷為后盾并將之作為最后手段,強調合作管理中的專業性和職業化等;但同時又有其獨特性,凸顯管理者向所有者負責并被后者問責的重要性,強調國家治理過程中多元行為體的合作管理,把增進公共利益和維護公共秩序放在了同等重要的地位。12
蘇丹共和國(The Republic of Sudan,簡稱蘇丹),13 位于非洲大陸東北部、紅海西岸、尼羅河上游,2011年之前的國土面積是250.58萬平方公里,之后因為南北分立而縮小至188萬平方公里。蘇丹北鄰埃及,西接利比亞、乍得、中非共和國,南毗剛果(金)、烏干達、肯尼亞,東接埃塞俄比亞、厄立特里亞。蘇丹東北瀕臨紅海,海岸線長約720公里;向南伸入到非洲大陸腹地,是南北交通要道和內陸出海口之一,地理位置重要。首都喀土穆(Khartoum)屬東3時區,是全國的政治和經濟中心。
蘇丹的東、西、南三面地勢較高,多丘陵、高原和山地。西部地區是海拔500米以上的科爾多凡(Kordofan)高原和達爾富爾高原,著名的邁拉山(Marra)海拔3088米,是蘇丹的第二高峰。東北部的紅海山區是東非高原和埃塞俄比亞高原的延伸部分,地勢較高。南部邊境地區是中非山脈的一些支脈和丘陵地帶,是剛果河和尼羅河的分水嶺,其中海拔3187米的基涅提山(Kinyeti)是蘇丹的最高山峰。
蘇丹中部是大平原,由南向北凹陷,稱為“蘇丹盆地”。整個盆地以科爾多凡高原和努巴(Nuba)山脈為界分作南北兩大塊,分別是2011年后的南蘇丹和蘇丹。盆地北部比較平坦,由北向南分別是拜尤達(Bayuda)荒漠、杰濟拉(Gezira)平原和尼羅河上游盆地,是蘇丹的主要農業區。盆地南部是位于北緯10°至4°之間的熱帶區域,由沖積平原、鐵礦石高原和南方丘陵地帶三大自然板塊組成,整個地形呈水槽型,東部、南部、西部邊境地區多丘陵山地,盆地中部為平原。14鐵礦石高原山巒交錯,高低起伏,從西到東分別是加扎勒河(Ghazal)西部地區、尼羅河-剛果河的分水嶺和南蘇丹與烏干達交界山區。東部的丘陵地帶是高原地區的延伸部分,低矮起伏,礦石資源豐富。沖積平原也稱黏土平原,從西部的烏韋勒(Aweil)向東一直延伸至與肯尼亞交界的圖爾卡納湖(Turkana),向北延伸至倫克(Renk),有大面積的草原和濕地,是非洲的生態保護基地。白尼羅河貫穿蘇丹南部,將沖積平原一切為二,并因地勢低平而形成了一連串的湖泊沼澤。
努巴山區相傳有99座山峰,有的山峰海拔高度接近1500米。群山之間的平原地帶是肥沃的黑色黏土,其中一半左右是適合種植的“棉花土”。努巴山區屬于稀樹草原氣候,每年的6—10月為雨季,年降雨400—600毫米。充沛的降雨滋潤了當地的眾多河流、湖泊、泉眼和水井,形成了大大小小的蓄水洼地,既為當地居民提供了豐沛水源,也促進了努巴山區農業的發展。高粱是努巴山區的主要糧食作物,棉花是最重要的經濟作物,阿拉伯樹膠的經濟價值很高。此外,努巴山區還出產玉米、小米、煙草、芝麻、花生、西瓜等作物,有芒果、番石榴、番荔枝等果樹。
蘇丹位于赤道和北回歸線之間,全境受太陽直射,是世界上最熱的國家之一。地處生態過渡帶,年均降雨量不足100毫米,干旱炎熱是基本氣候特點,易遭旱災、水災和沙漠化等氣候災害。全國大致可分為三個氣候區。南部是狹長的熱帶雨林區,悶熱潮濕。中部是熱帶草原區,夏季炎熱,降雨集中,冬季溫暖,降雨稀少。北部是熱帶沙漠區,高溫少雨,氣候干燥,多風沙。首都喀土穆有“世界火爐”之稱,年平均氣溫30℃左右,年降雨量161毫米,4—7月為最熱的季節,一般日間氣溫40℃,酷熱季節在50℃左右,地表溫度最高可達70℃。從全國來說,每年11月至次年3月的平均氣溫是22℃,是蘇丹氣候較適宜的時期。
尼羅河(Nile River)流程6670公里,是世界上流程最長的河流。總體上看,尼羅河自南向北縱貫蘇丹全境,并以喀土穆為界分成了南北兩段。在南方,白尼羅河發源于赤道多雨區,水量豐富穩定,但流域內地勢平坦,流速緩慢,大約一半的水量被蒸發。著名的蘇德(Sudd)沼澤位于阿拉伯河、白尼羅河和杰貝勒河(al-Jabal)交匯處,地勢低平,河網密集,水流遲緩,沼澤廣布。雨季時河水漫溢,流域面積最大時超過13萬平方公里;旱季時降水減少,水域面積最小時不到3萬平方公里。蘇德沼澤布滿了水生植物(當地稱“蘇德”),形成可以移動的巨大障礙,嚴重妨礙航行,是阻斷蘇丹南北的天塹。
尼羅河喀土穆段的年平均流量為每秒890立方米,不到全部水量的1/3。尼羅河下游水量主要來自源于埃塞俄比亞高原的索巴特河(Soboct)、青尼羅河和阿特巴拉河(Atbara),其中青尼羅河的水量占到了尼羅河全部水量的60%。索巴特河是白尼羅河支流,每年5月開始漲水,最高水位出現在11月。青尼羅河發源于埃塞俄比亞高原上的塔納湖,上游處于熱帶山地多雨區,春季水量有限,6月開始持續上漲,至9月初達到高峰,11—12月后進入枯水期。青尼羅河枯水期的最小流量不到每秒100立方米,約為洪水期最大流量的1/60。阿特巴拉河也發源于埃塞俄比亞高原,由于位置偏北,雨量更為集中,加上其流域面積小,流量變化更大,冬季斷流后的河床形成了一連串的小湖泊。
青、白尼羅河在喀土穆合流。在兩河交匯的上游地帶,林草廣布,植被茂盛,土地肥沃,孕育了南方黑人的尼格羅文明。從喀土穆開始,青、白尼羅河合而為一,逶迤北向,在山谷、高地和沙漠間盤旋,起伏崎嶇,蜿蜒行走,形成了“S”形大曲彎走勢的寬廣谷地。因為流經交替出現的砂石河床與花崗巖河床,河水時而平緩寬闊,時而湍急收窄,由北向南形成了六大瀑布群,各瀑布群間形成的眾多沖積平原地帶哺育了燦爛的努比亞文明。尼羅河是蘇丹農業發展的重要資源和南北交通大動脈,河流兩岸人口最密集,集中了多個重要城市。也正是因為尼羅河在蘇丹境內的復雜走勢與結構,才造成了蘇丹南北地域的多樣性分割,造成了蘇丹國家歷史、文化、民族的豐富多樣性形態。15
蘇丹自然資源豐富,主要有鐵、銀、鉻、銅、錳、金、鋁、鉛、鈾、鋅、鎢、石棉、石膏、云母、滑石、鉆石、石油、天然氣和木材等。截至2010年,已發現金礦礦床150多個,探明黃金儲量970噸,鐵礦儲量12.5億噸,鉻礦儲量1億多噸。石油的地質儲量是132億桶,可采儲量約45億桶。森林面積約6400萬公頃,占全國面積23.3%,阿拉伯樹膠在林業資源中占重要地位。水力資源豐富,有200萬公頃淡水水域。全國可耕地為8400萬公頃,已耕地700萬公頃。主要農作物有高粱、谷子、玉米和小麥等。經濟作物在農業生產中占重要地位,占農產品出口額的66%,主要有棉花、花生、芝麻和阿拉伯膠等。長絨棉產量僅次于埃及,居世界第二位。花生產量居阿拉伯國家首位,在世界上僅次于美國、印度和阿根廷。芝麻產量在阿拉伯和非洲國家中占第一位,出口量占世界的1/2左右。阿拉伯膠種植面積504萬公頃,年均產量約3萬噸,占世界總產量的60%—80%左右。蘇丹的宜牧面積高達1.67億公頃,主要畜類為牛、綿羊、山羊和駱駝,有大量的野生動物,畜產品資源在阿拉伯國家中名列第一,在非洲國家中名列第二。
雖然歷史悠久,資源豐富,但蘇丹長期是聯合國公布的世界最不發達國家之一,經濟結構單一,工業基礎薄弱,對自然環境及外援依賴性強。農業人口超過全國人口的80%,農業產值占其國內生產總值的40%左右。大多數農民靠天吃飯,易受干旱影響,長期處于貧困狀況。工業產值占國民生產總值的25%,主要是紡織、制糖、制革、食品加工、制麻、煙草和水泥等。礦產資源開發是21世紀以來蘇丹經濟的支柱產業,主要集中在石油、天然氣和金礦的勘查和開發上。1999年,蘇丹石油開發成功,成為石油出口國。2009年,蘇丹原油生產能力是3000萬噸,石油煉化能力超過500萬噸。
蘇丹全國有19個種族,597個部落。黑人占52%,阿拉伯人占39%,原住居民貝賈人(Beja)占6%,其他人種占3%。在北方,阿拉伯人約占總人口的80%,膚黑鼻闊,頭發卷曲,有著當地黑人的某些特征。貝賈人、努比亞人和富爾人共占10%—15%,其余為少數族裔。人口分布相對集中于喀土穆及周邊地區,2017年時達到700萬人,其他人口較多的城市有瓦德邁達尼(Wad Medari)、蘇丹港、阿特巴拉(Atbara)、達馬津(Damazin)等。在南方,土著黑人按照語言、體形特征和歷史傳統大致分為尼羅特人(Nilotes)、尼羅哈姆人(Njlo-Hamites)和努巴人(Nuba)。16尼羅特人主要分布于南蘇丹的沼澤地區,主要是丁卡人(Dinka)、努爾人(Nuer)和希盧克人(Shilluk),以游牧為生,蓄養的牲畜主要是牛。緊鄰尼羅特人以南的是尼羅哈姆人,按生產方式可劃分為農耕和游牧兩支。以游牧為生的主要是拉圖卡人(Latuka)、曼達里人(Mandari)、穆爾勒人(Murle)和迪丁加人(Didinga);以農耕為生的主要是巴里人(Bari)。在南蘇丹的西南部地區,占據主導地位的部落是贊德人(Azande),主事農耕,構成混雜,在歷史的交融過程中形成了統一的語言和文化,曾在18世紀建立過強大的部落國家。17努巴山區歷史上就是不同族群人口遷移交融的重地,種族結構復雜,族群和部落眾多。大概有50個部落將努巴山區視為家鄉,幾乎每一座山峰或丘陵都有部落居住,部落名稱與居住地名稱關系復雜。卡杜格里部落(Kadugli)就居住在卡杜格里山一帶,迪靈山(Dilling)一帶的部落則自稱是迪靈部落。
蘇丹人口結構非常年輕,0—14歲人口占總人口的2/5,南方人口約占總人口的1/5,人口增長率5.53%,人均壽命57.73歲。18整體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16人左右,但因為大部分國土不適宜居住,人口分布很不均勻。首都喀土穆和重要農業區杰濟拉只占全國面積的7%,卻集中了全國大約33%的人口。蘇丹的城市化程度比較低,生活在城鎮的人不到1/3,超過2/3的人口生活在農村,南蘇丹的農村人口占比高達80.7%(截至2011年)。
政治和經濟發展進程
從國家統治、國家管理到國家善治的理論演進可以看出,國家善治的基本思路,就是通過向社會組織和私營部門的開放重新配置公共權力,借此提高國家管理的彈性與韌性,走出傳統的政府單一治理模式,實現可持續的發展、可持續的穩定、民生和民權改善三大目標,實現包括政府、社會、企業、個人在內的多元治理良性互動。以此觀之,蘇丹在1821年前的國家治理基本就是國家統治,例如豐吉和富爾素丹國的國家權力就體現為直接利用軍事力量限制和壟斷對外貿易并從中獲利,維持了最低限度的公共秩序。在1821—1956年間,蘇丹國家治理中的統治色彩依舊,國家權力就是通過稅收和劫掠獲取財富的能力,但具體施政中公共管理的因素逐漸增多,開始追求公共利益的最大化,英國式的現代社會理念和管理體制被逐步引進,例如土-埃政府在1870年代委任歐洲人士推進蘇丹的禁奴運動,英-埃政府設立稅務機關的目的就是“造成一種政府權威的印象”。19獨立后的蘇丹,因為有來自西方現代民主政治理念的憲法與議會政體,有競爭性的政黨制度與文官制度,就政治文化而言可以視作“阿拉伯世界和非洲的民主國家”,20 骨子里存有英國式民主政治的基因,在國家治理上的進步主要體現為以全民選舉為代表的政治問責制度、以專業工會組織為代表的專業化管理模式等。然而由于深受傳統文化與伊斯蘭政治的影響,加之欠發達國家經濟與社會條件的制約和漫長內戰的強烈沖擊,獨立后的蘇丹國家制度與政治體制具有混合與過渡的特點,國家治理的整體效果比較失敗,英國式的民主政治體制往往淪為了原生態政治斗爭的外殼或形式,軍人政權與個人集權始終是蘇丹政治生活的基礎與核心。21
獨立之初,蘇丹全國劃分為9個行政區,行政區以下又陸續劃分了18個州(亦稱省)。9個行政區中有6個是北方地區,分別是喀土穆區、北方區、中部區、東方區、科爾多凡區和達爾富爾區。另外3個行政區傳統上是南方地區,即上尼羅區、加扎勒河區和赤道區(東赤道州、西赤道州)。喀土穆首都區直屬中央政府管轄,設有國家首都委員會和首都市長。其他各行政地區設地區專員,各州設州長。221972—1974年間,尼邁里(Gaafar Mohamed Nimeri)政府根據《亞的斯亞貝巴協議》對全國行政區劃做了大規模調整,基本奠定了今天蘇丹的主要行政版圖,同時成立南方自治政府管轄3個南方行政區。1983年,尼邁里政府再次規劃全國行政版圖,蘇丹行政版圖重新回到1973年之前的9個大行政區,南方自治政府被撤銷,加扎勒河、赤道和上尼羅3區直屬中央政府。1989年,原來的9個大行政區被設定為9個州。1994年,蘇丹政府將全國劃分為26個州,轄132縣,其中南方州10個,北方州16個。州是最高地方行政區域,州以下的地方政府分為縣(County)、鄉(Payam)和村(Boma)。
獨立初期的蘇丹政體是議會內閣制,總理為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以后的歷屆文官政府也都大體如此。政府機構設置沿用了英埃共管時期的政治體制。全國最高行政機構為內閣,下設若干部門,包括財政部、能礦部、投資部、外貿部、農業部、水利灌溉部、中央銀行等主要經濟部門。1969年,尼邁里政變成功,將國家體制從議會內閣制轉變為總統議會制,蘇丹成為了一個軍人獨裁統治的國家。在1989—2019年的巴希爾軍事強人時代,蘇丹的國家機構與政府體制經歷了數次復雜的變化,國家的政治體制逐漸從議會內閣總理制向聯邦總統制過渡。231999年1月,《政治結社組織法》生效,約30個黨派注冊成為合法政黨。全國大會黨是蘇丹的執政黨,前身是蘇丹全國伊斯蘭陣線。人民大會黨、烏瑪黨和民主聯盟黨是蘇丹主要的反對派政黨。“蘇丹人民解放運動”是南方的主要政治和軍事組織,在2005年后的過渡期內曾與全國大會黨共同執政,2011年后成為南蘇丹執政黨。
蘇丹南北在1956年聯合建國,但歷屆中央政府對南方都采取高壓和歧視政策。南方人在政治上受到了嚴重歧視,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政府機構中很少有南方人任職,南方各州的重要官職也多由北方人擔任,主要的工商業企業部門領導權均由北方人掌握。242011年7月,在歷經半個多世紀的統一實踐后,蘇丹南北最終選擇分立,1956年開始的民族國家建構進程戛然而止。黑人為主的南方10個州選擇獨立建國,以朱巴為首都,國土面積約62萬平方公里,人口826萬,國號是“南蘇丹共和國”。16個北方州沿襲原來的“蘇丹共和國”國號,繼續定都喀土穆,但國土面積減少至188萬平方公里,人口3089萬,是繼阿爾及利亞和剛果(金)之后非洲面積第三大的國家。南蘇丹獨立后的行政區劃基本沒有科學性,完全淪為了政治斗爭工具,2015年10月將10個州劃分為28個州,2017年再劃分為32個州,252020年2月又回歸到反對派認同的10個州。
整體上看,獨立后的蘇丹政壇陷入了派系政治泥沼,國家發展遲滯,先后經歷了三輪議會制政府和軍政府的交替執政。在1956—2019年間,蘇丹的議會制文官政府時期不過10年(1956—1958、1964—1969、1986—1989),而軍政府時期長達53年,阿布德(1958—1964)、尼邁里(1969—1985)和巴希爾(1989—2019),都是發展相對有成效的軍事強人時代。也就是說,從1958年推翻第一屆議會制文官政府開始,蘇丹的每一波政治發展,無論是推翻舊政權還是建立新政府,幾乎都是軍隊干政和居中運作的結果。
蘇丹的行業工會和非政府組織較多,醫生、律師、會計師、工程師等專業工會組織在歷次社會運動中曾經發揮了重要作用。1989年以來,蘇丹主要的工會組織和其他非政府組織有蘇丹工人協會、蘇丹銀行家協會、蘇丹商人協會、蘇丹婦女聯盟等。這些行業工會和非政府組織的工作步調與蘇丹政府保持一致,但也為各自代表的群體出謀劃策,在爭取工人權益、提供法律和信息支持等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
憲法很大程度上是蘇丹政治發展的風向標。1955年臨時憲法是蘇丹的第一部憲法,具有明顯的英國式政治制度色彩,確定了當代蘇丹的基本政治框架,明確了言論、結社自由和政治協商等原則,承認宗教平等、信仰自由,確立了獨立、開放和不干涉別國內政的外交政策。雖然臨時憲法在實施3年后就被第一屆軍政府廢止,但卻是蘇丹憲法的基礎,基本條款在1956年后的歷部憲法中都有體現,實際上是蘇丹最長命的憲法。1973年通過的“永久憲法”改國名為蘇丹民主共和國,規定蘇丹是“民主、社會主義和統一的共和國”,是“阿拉伯和非洲兩個實體的一部分”,但1985年4月隨著尼邁里總統的下臺而被廢止。1985年頒布的過渡憲法在4年后的1989年被凍結。1998年憲法體現了巴希爾政府的意志,是蘇丹現階段政治運行的制度基礎,卻遭遇了南北內戰的新考驗。1998年憲法規定蘇丹是多種族、多文化、多宗教國家,實行建立在聯邦制基礎上的非中央集權制(聯邦共和制);國家政治權力分別由總統、議會(一院制)、最高司法委員會行使,總統是國家主權的最高代表和軍隊最高統帥,擁有立法、司法、行政最高裁決權,由全民選舉產生,任期5年,最初規定可連選連任一屆,但在2002年取消了總統任期兩屆的規定,可連選連任。國民議會是蘇丹的國家立法機構,議員的75%由直選產生,25%由社團、組織間接選舉產生,議長由第一次議員大會選舉產生,每屆議會任期4年。蘇丹實行司法獨立,全國設高級司法委員會,下設最高法院和總檢察院,分由首席法官和總檢察長負責。
2005年7月,巴希爾總統簽署了成立蘇丹民族團結政府的過渡期憲法,規定蘇丹在6年過渡期內保持統一,實行“一國兩制”,建立南北兩套立法系統。南方10個州成立自治政府,北方保持建立在伊斯蘭法基礎上的政府機構,南北雙方內部相對獨立,對外統一,總統由北方現任總統巴希爾擔任,直接主持政府事務,南方政府主席薩爾瓦·基爾·馬亞爾迪特(Salva Kiir Mayardit)擔任國家第一副總統,南方在過渡期結束后可行使民族自決權。南蘇丹2011年獨立建國后,雖然2005年的過渡期憲法已不再適用,制訂新憲法逐漸提上了議事日程,但遲遲沒有進展。2019年4月巴希爾總統被廢黜,4個月后,蘇丹軍事過渡委員會與主要反對派“自由與變革力量”簽署了《憲法宣言》,組建過渡最高權力機構“主權委員會”領導未來39個月的蘇丹事務,雙方分別在前21個月和后18個月擔任主權委員會主席。2020年2月,蘇丹過渡政府同意將在達爾富爾問題上被通緝的多名前政府要員移交國際刑事法院,認為對蘇丹的和平與正義至關重要;同時與美國就“科爾”號爆炸案等多起暴恐事件開展談判,積極尋求將蘇丹移出“支持恐怖主義國家”名單。
縱觀蘇丹1820年以來近二百年的政治發展,尤其是1956年以來的民族和國家建構實踐,可以明確的一點就是,和土-埃統治時期直接而殘暴的殖民權力架構相比,英-埃政府時期逐步確立的間接統治方式在實踐中顯然更適合蘇丹復雜多元的現實國情,多途徑保證各方勢力的政治參予。蘇丹的政治精英在爭取國家獨立的過程中學會了英國式議會政治的基本技能,獨立后的蘇丹也沿襲了英國殖民時期的國家治理框架,然而由于缺乏成熟包容的制度執行者,無論是政治精英們還是普通民眾,都還不能夠有效嫻熟地運轉這套體制,都不適應通過遵守和運用這套規則實現權力和平轉移,政治變革翻烙餅般劇烈。政治精英們渴望名垂青史,為了上位不擇手段,不夠理性,不愿妥協,不給對手機會,追求不受制約的權力,鐵腕對陣異見,罔顧個體局限,以舍我其誰的雄心大手筆實施變革,愿賭卻不服輸,放任仇恨和憤怒,隨時準備否定對手和推翻于己不利的政治結果。普通民眾則以高昂的革命思維對待煩瑣的建設議題,以葉公好龍的態度追求民主,要求權利,拒絕責任,不愿忍受社會轉型的艱難和陣痛,不給理想時間。民眾的短視決定了政治家的狹隘,政治家的狹隘強化了民眾的短視和對立,二者互為因果,整體上惡化了蘇丹的政治環境。缺乏妥協、包容和契約精神的政治權爭,在自以為是的正確里一再地浪費著難得的歷史機遇。
任何國家的外交政策都是尋求各自國家利益的最大化,不能苛求和期待他國完全無私的利他政策和行為。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對在反殖民化浪潮中取得獨立地位的亞非拉發展中國家而言,一味地歸咎歷史欠賬和外部因素干擾既不客觀也沒必要。外交是內政的延伸,大凡長時間歸咎歷史原因和外部干擾因素的國家,基本上都是在社會治理上踟躕不前甚或倒退的國家,目的是強化權力合法性或者掩飾內政失誤,長遠看阻滯了對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深入思考和積極探索。對蘇丹而言,如果忽略1821年以來埃及和英國的自身變化,忽略整個國際大環境在二百年間的重大變化,忽略那些冷血充當幫兇的當地人根深蒂固的狹隘和短視,忽略人性中復雜的善惡因素,本質上就是將復雜的國家成長和社會治理問題簡單化,最多也只是指出了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不應該怎樣”,而對現實和未來發展中的“應該怎樣”的探究和思考遠未達到應有深度。鑒于蘇丹的民族、部族和宗教國情高度復雜,經濟和社會發展嚴重滯后,任何單一的權力架構和執政理念似乎都難以建立持久有效的社會秩序和可持續發展,蘇丹的國家治理體系架構必須有足夠的包容性和彈性張力,切實地解決好國家發展過程中各族體之間的利益糾葛,實現國家轉型和各族體平等共同發展。
蘇丹是非洲文明史上較早開始人類經濟活動的地區,境內的尼羅河流域在前8000年就進入了新石器時代,在前四五千年就開始了漁獵和采集經濟生活。在前3000—前800年間,古代努比亞人開始使用金屬和石器工具并從事農牧業生產。在前800—前300年間納帕塔王國時期,努比亞人建立了強大的奴隸制國家,不僅全面對標埃及文明,還沖出蘇丹在埃及建立了黑人王朝,與地中海和西亞地區建立了貿易關系。在前300—公元350年的非洲化努比亞文明時期,麥羅埃王國的農業和手工業因為鐵器的使用而有了重大發展,在1—3世紀進入全盛時期。首都麥羅埃不僅是當時的重要貿易中心和交通要沖,與北方埃及和西非內陸的黑人部族都有經濟往來;還是當時地中海以南最大的煉鐵中心,被西方考古學家稱為“古代非洲的伯明翰”。在6—12世紀的基督教努比亞時期,蘇丹與周邊鄰國的經貿往來進一步發展。8世紀后,阿拉伯商人的商貿活動一方面將蘇丹的木材、黃金和香料銷往西亞北非地區,同時也帶來了伊斯蘭教在蘇丹的強有力傳播,并最終促成了努比亞文明的伊斯蘭化。16世紀,蘇丹出現了豐吉和富爾兩個伊斯蘭素丹國,二者都擁有發達的灌溉農業和手工業,發展長途貿易,文化上也達到了較高的水平。
土地是蘇丹社會最重要的經濟資源,其土地制度在南北方表現不同,對土地的占有長期體現為對土地上相關產品的占有。在北方阿拉伯人或信奉伊斯蘭教的部落地區,土地名義上歸真主所有,不允許買賣。在南方黑人部落地區,土地一般歸部落集體所有,定期分配給部落成員使用。在1821—1885年的土-埃統治時期,蘇丹不僅與北方埃及和整個奧斯曼帝國的經濟聯系有所增強,作為一個現代國家的領土疆界也逐步形成。也正是在這一時期,蘇丹傳統的土地所有權定義逐漸從占有土地上的產品轉變為直接占有土地,稅收由糧食實物支付轉變為貨幣支付,基于伊斯蘭教法的財產繼承制度催生了活躍的土地市場。26任何個人、企業或政府機構,都可以通過土地登記制度擁有一塊土地。但所有經過登記注冊的土地,名義上都歸國家所有,國家可以依據慣例和習俗將其所有權委托給使用人。獨立后歷屆政府也推行土地私有化政策。1970年的《未注冊土地法》規定所有荒地、森林和未注冊土地歸政府所有。1973年憲法明確規定了土地所有權的買賣和繼承。1985年后,蘇丹的土地在名義上都屬國家所有。在農業社區,開墾者擁有荒地的耕種權,可以傳承子孫但不能出售和轉讓。在游牧地區,政府在法律上擁有牧場、林地和水源,但依照慣例為部落集體所有,不同部落對這些資源的爭奪是引發眾多沖突的重要原因,例如達爾富爾危機等。27
在馬赫迪運動期間,糧食是各方勢力進行社會控制和權力斗爭的主要工具,英-埃政府和馬赫迪王國都借機控制了許多重要的土地資源。1899年馬赫迪王國被顛覆后,英-埃政府先是把掌控的大片土地交給有意擴大棉花種植的英國公司,隨后又有選擇地將之移交給愿意與政府合作的地方權貴,例如安薩爾教派的拉赫曼·馬赫迪(Abd al-Rahman al-Mahdi)、哈特米亞教派的阿里·米爾加尼(Ali al-Mirghani)等。土地私有化獲得進一步發展,出現了一些經營性農業企業,土地買賣逐漸成為普遍現象。土地制度的這種改變客觀上剝奪了當地民眾對重要生產資源的共同擁有,讓許多土著社區更加貧窮;但因為出現了更有組織能力的政府和地方領袖/權貴,蘇丹的農業生產技術出現了重大提升:原來主要依靠人工操作的水車灌溉系統逐漸被放棄,機械水泵灌溉越來越多;更有效益的棉花種植被引進并得到了大面積推廣,蘇丹在1914年后成為全球原棉市場的主要供應商之一,與英國的經濟聯系日益密切。與此同時,英-埃政府開始修建現代鐵路系統,利用政府投資興建了作為灌溉工程附加項目的軋棉和油籽加工廠,發展了數量有限的旱地機械化耕作農業,“二戰”后實施了1946—1950年、1951—1955年兩個經濟計劃,杰濟拉灌溉工程和鐵路系統是英-埃政府最主要的殖民經濟遺產。值得注意的是,在英-埃政府統治的1949—1952年間,蘇丹的私營經濟初步形成,主要集中在肉類加工、水泥和釀酒等三個領域。英-埃政府時期逐漸興起的本土權貴和私營業者是蘇丹現代民族經濟起步的標志,他們爭取蘇丹獨立的重要因素就是擔心與埃及合并會讓后者完全控制蘇丹經濟。28
1956年獨立后,因為議會制政府和軍政府的交替執政,也因為糟糕的國家治理實踐和慘烈的南北內戰等因素,蘇丹的經濟發展遲滯曲折,雖然斷續實施了數個經濟發展計劃,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國民經濟體系,但每一階段的些許進展最終都以社會和政治動蕩收場,整個國家的成就乏善可陳,始終是全球最不發達國家之一。不僅如此,北方穆斯林精英憑借對國家權力的壟斷實行有利于北方群體的利益分配,維護阿拉伯人的特權,導致南方產生被拋棄感和被剝奪感,最終危害了國家的統一與穩定。南北方在歷經55年的戰亂和統一實踐后最終選擇南北分立。
1960年代的“經濟社會發展十年計劃”完成了數個成效顯著的灌溉工程和工廠項目,民眾平均收入從1960年的86美元增至計劃末期的104美元。1959年,蘇丹與埃及達成了《尼羅河水分配協定》,蘇丹每年可以獲得的水份額提升至185億立方,雖然實際上蘇丹一直沒有獲得這樣的份額,但在理論上確保了蘇丹農業生產有足夠的灌溉用水。雄心勃勃的“十年計劃”原定1960年底開始實施,但直到1962年9月才被正式批準,不僅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年多,其后的貫徹執行實際上演變成了政府每年制訂的投資計劃,所需投資基本依靠政府的發展預算,具體的計劃項目也隨意增減,資金短缺成為經濟計劃難以為繼的普遍原因。蘇丹政府的經常性支出遠超收入,始終面臨著嚴重的財政赤字和外債壓力。
尼邁里政府的“臨時行動綱要”始于1973年,由蘇聯專家幫助制定,重點是交通基礎設施建設和大型工農業生產項目,有著明顯的向“左”轉和集權式傾向。“臨時行動綱要”試圖通過加速國有化等手段實現“五月革命”的主要目標,即建立獨立的國民經濟體系,推動文化、教育和公共醫療衛生服務事業發展。根據這一計劃,尼邁里政府啟動了數個灌溉工程,建立了許多工廠,修建了從喀土穆到蘇丹港的柏油公路。提前實施的瓊萊(Al Junayd)運河項目不僅計劃給北蘇丹和埃及供水,借此改善運河區內尼羅特人的生活,還前所未有地在南方地區實施基納納(Kinana)食糖和拉哈德(Rahad)棉花等大農業項目。1970年代初,美國雪佛龍石油公司在蘇丹科爾多凡州和加扎勒河州交界處發現了石油,為蘇丹經濟帶來了希望。至少在當時,尼邁里政府的經濟發展計劃開端良好,有著豐富農牧業資源的蘇丹一度被期待成為阿拉伯世界的“面包籃子”,南方民眾也開始對國家經濟發展充滿希望。
蘇丹經濟在1970年代實現增長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得到了海灣產油國、歐美國家的大量援助,來自世界銀行的貸款也是推動蘇丹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在實施“臨時行動綱要”的1973—1977年間,尼邁里政府的年度支出高達10億蘇丹鎊,政府公共投資從原計劃2.15億蘇丹鎊增至4.63億蘇丹鎊。然而和1960年代的阿布德政府一樣,政府主導的經濟發展成效并不理想。龐大的發展計劃引發了嚴重的財政赤字,加之國有化運動導致的私人投資減少,尼邁里政府的財政赤字和外債劇增。從1977年開始,蘇丹的經濟形勢開始惡化,通貨膨脹不斷攀升,已經無力支付到期債務和利息,新的“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1977—1982)”實際上已經被放棄了。
在1980年代,蘇丹經歷了急劇的政治和經濟動蕩。1985年4月,尼邁里政府被推翻,蘇丹經濟陷入徘徊狀態。其后的過渡軍政府和民選產生的薩迪克政府在解決蘇丹經濟問題方面進展不大。曾經被寄予厚望的薩迪克政府制定了數個經濟復興計劃,采取了改革貿易政策、調整匯率、減少預算赤字和津貼、鼓勵出口和私有化等諸多措施,但因為管理不善、自然災害和內戰等因素,復興計劃的執行情況并不理想。內戰再燃帶來的慘烈破壞和高昂費用泯滅了一度出現的和平與發展希望,曾經的農牧業高產地薩赫勒地區和南部地區連年旱災,雪佛龍公司停止了石油勘探和生產,瓊萊運河工程停頓。1984—1985年的饑荒摧毀了蘇丹的西部和東部,蘇丹的糧食安全狀況一再成為國際社會關注的話題。29與此同時,來自南方和周邊國家的難民確實加重了蘇丹的危機程度和財政負擔,但蘇丹政府出于各種因素考量否認危機狀況并拒絕國際社會援助,不僅將經濟困難變成經濟災難,也讓蘇丹國家形象一落千丈。
1989年“救國革命”后,巴希爾政府實施了“挽救經濟三年計劃(1990—1992)”,但經濟狀況持續惡化。1993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把蘇丹列為無力償債和不宜提供貸款的國家,停止其會員國投票權。此后,巴希爾政府于1993年和1996年分別發布新經濟法規,實施新的改革措施和發展計劃,減少政府干預,實行市場經濟,鼓勵外國投資,大力推進私有化進程。1997年,蘇丹政府按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要求實行財經緊縮政策,嚴格控制公共開支,限制依賴銀行借貸開支比例,減少貨幣發行量,重點扶持優先發展的戰略項目,利用石油出口帶動經濟復蘇,通脹率和赤字均明顯下降,經濟狀況趨向好轉。1998年和1999年,蘇丹按期償還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貸款,恢復了會員國投票權。1999年,蘇丹在中國等國的幫助下躋身石油出口國行列,建立了上下游完整的石化行業體系。石油行業的開發不僅提升了工業產值和出口額,還帶動了麥羅維大壩、杰伊利電站等一些重大項目的實施。在21世紀的最初十年,因為國際油價持續高企,蘇丹憑借石油出口一度成為非洲經濟發展最快的國家之一。2003年以后,蘇丹財政狀況好轉,國家的經濟信譽度提升,匯率逐漸穩定。這樣的經濟發展雖然整體上還有點畸形,例如國家財政嚴重依賴石油出口,但相對于此前近乎赤貧的欠發達狀況而言,仍然是具有突破性的發展成就。

圖表1 蘇丹1999—2009年的財政赤字30
2011年南蘇丹獨立后,蘇丹損失了70%的石油儲量和80%的石油產量,加之國際油價步入了動蕩調整的下行周期,作為其核心財政來源的石油出口收入損失殆盡,財政收入銳減,物價上漲,通貨膨脹率高達80%,美元與蘇丹鎊的匯率在2008—2019年間從1:2.05暴跌至1:47。為消除消極影響,蘇丹政府一方面逐步加大對水利、道路、鐵路、電站等基礎設施以及教育、衛生等民生項目的投入力度;另一方面,努力改變財政嚴重依賴石油出口的情況,積極調整工業結構,重點發展石油、紡織、制糖等工業,將發展農業作為長期戰略。但實際上,依靠高科技支撐的現代化農業比依靠資源開發的初級工業化難度更大,失去了石油資源的蘇丹的發展前景并不樂觀,2019年4月發生軍事政變的重要誘因,就是食品等基本生活物資價格暴漲導致民眾的生存壓力劇增。南蘇丹獲得了獨立并擁有石油資源,但受制于幾近于無的國家認同和治理能力,發展前景同樣不樂觀,戰亂頻仍,超半數人口面臨嚴重的食物短缺。

圖表2 蘇丹1980—2009年GDP增長圖31
傳統社會的緩慢轉型
蘇丹歷史悠久,文化多元,無論是語言、建筑還是繪畫、雕刻,都有著非洲黑人與北非阿拉伯雙重屬性,曾出現過的古代努比亞文化、黑人各傳統部族文化、阿拉伯伊斯蘭文化有著復雜的傳承關系。整體上看,北方地區長期是文明走廊,文化形式多樣,發展軌跡多變。古代努比亞時期是蘇丹文化最輝煌的時期,大量的神廟、宮殿等建筑既受古埃及藝術風格的影響,又有鮮明的地域特點。在從尼羅河第一瀑布到喀土穆的廣袤區域,分布著大量羅馬帝國時期留存下來的歷史建筑。許多村落中心和市鎮的希臘-羅馬式長方形建筑,既有著優美的羅馬式浮雕和柱廊等建筑,又結合了麥羅埃人的傳統藝術特色。在基督教努比亞時期,蘇丹境內出現了大量具有基督教形態的教堂建筑。棟古拉附近的基督教堂和皇宮建筑有哥特式、科林斯式等多種風格。法拉斯(Faras)大教堂遺址殘留的壁畫作品,色彩呈紫色調,線條流暢清晰,有著濃厚的原始基督教風格。10世紀以后,隨著阿拉伯人的到來和伊斯蘭教的傳播,努比亞人的傳統藝術與阿拉伯伊斯蘭藝術逐漸融合,傳統的古蘭經學校把藝術傳授看作是一種生活實踐,穩定地形成了蘇丹現代藝術的基礎。
在中世紀逐漸阿拉伯化后,阿拉伯文學成為了蘇丹文學的主體,阿拉伯新古典主義詩歌長期占統治地位。蘇丹的古典詩歌,就內容而言主要分為兩支,一是反映當時日常生活的民間口頭詩歌,二是主要贊頌戰功、哀哭和清教徒式懺悔的書面詩歌,專供上流社會欣賞。就形式而言,除了用阿拉伯語和英語寫作的文學作品外,南方黑人部族社會中保存下來的口頭民間文學也是蘇丹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1920年代,在埃及、黎巴嫩和西方文化的影響下,蘇丹現代文學在民族意識的覺醒中開始復興,但遠落后于埃及、黎巴嫩、敘利亞等阿拉伯國家。詩歌繼續是最主要的文學表現形式,直接反映英埃殖民統治這一主題,但從內容到形式均無重大變化,許多詩歌充滿悲哀失望的情緒,感嘆伊斯蘭精神的減退,留戀阿拉伯統治的黃金時代。
蘇丹的現代藝術,大致分為北方的阿拉伯-伊斯蘭藝術與南方的尼羅特黑人部族藝術兩大部分,大城鎮的現代藝術有明顯的受西方影響痕跡。北方的阿拉伯-伊斯蘭藝術包括建筑、民居、音樂、舞蹈等。清真寺是蘇丹建筑藝術的主要體現者,總體上承襲了伊斯蘭建筑的特點與風格,又因為當地建筑材料、氣候和生活方式的影響而呈現出某種程度的本土化特點,例如法克魯清真寺和馬赫迪宮等。近現代英國殖民時期留下的西式建筑,也是當代蘇丹建筑藝術的重要內容,尼羅河畔的總統府是首都喀土穆最好的舊式建筑。蘇丹的音樂舞蹈具有濃郁的東方與非洲風情,其節奏與旋律既有阿拉伯音樂舞蹈的歌唱性與舞蹈性,又混合了非洲黑人音樂舞蹈的強烈節奏與動感。
在南方地區,黑人部落的傳統藝術始終與傳統生活與游牧經濟共生,無論是復雜神圣的祭祀與禮儀活動還是日常的婚喪嫁娶的求雨問卜,往往都伴隨熱烈歡快的歌舞,鼓點和節奏多變,配合以組合復雜的擊掌聲、歌聲和吶喊聲,氣氛或舒緩、或粗獷、或激昂、或悲傷,將音樂、舞蹈、面具和服飾藝術天然混合,全方位表達他們的情感期待及其對祖先神靈的崇拜敬畏,也因之形成了另一種的藝術傳統與風格。例如南蘇丹的丁卡人身體魁梧,性格剽悍,有奇特的人體裝飾藝術,因為自由遷移于尼羅河上游的大草原或南方荒漠而被稱為“非洲騎士”。丁卡部落舞蹈的形式與風格具有濃厚的南方黑人特點,內容也多與征戰有關,或號召人們準備迎擊敵人,或贊美部落首領和公牛的力量,或模仿各種動物的敏捷動作,尤其是飛越高空的非洲鷹的優美身姿,被贊譽為“最具尼羅特游牧民族精神”。32
因為始終處于周邊強大文明傳播和影響的邊緣地帶,無論是埃及化時期、基督教化時期還是阿拉伯-伊斯蘭化時期,蘇丹的文明發展都始終保持或者具有比來源地更鮮明的特征。納帕塔王國的佩耶國王就認定自己是埃及文明的真正繼承者,建立了同時統轄埃及和努比亞的黑人王朝(埃及第25王朝)。蘇丹的基督教努比亞文明,不僅保存了更多早期基督教的色彩遺跡,而且在伊斯蘭教和阿拉伯帝國崛起后仍然頑強地存續了八個多世紀。進入阿拉伯-伊斯蘭化時期后,尤其是現代阿拉伯國家民族體系逐漸形成后,蘇丹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重要性都處于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圈的邊緣位置,因而總是更多地突出自身的文化特點來強化歸屬和認同,典型的就是在1980和1990年代的兩度全面伊斯蘭化。也就是說,因為受宗教和自然環境的雙重影響,蘇丹穆斯林的宗教信仰更虔誠,不僅在日常生活中嚴格履行功課要求,在飲食上盡可能符合沙里亞法的相關規定,更長期把向國內的非穆斯林地區推廣沙里亞法作為文化國策,即便引發綿延半個多世紀的兩次南北內戰也在所不惜。
蘇丹有著豐富多彩的人類社會文明,努比亞是眾多古代文化的發源地,但這僅僅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半個多世紀形成的共識。古希臘和羅馬人稱贊蘇丹是居住著偉大武士和美麗女王的地方,稱贊非洲大陸魅力無窮且充滿奇跡,但在“歐洲中心論”主導的大部分近代世界,地理上屬于非洲的埃及被看作是地中海文明,非洲被定義是“沒有歷史的大陸”,人類社會的文明足跡止步于阿斯旺(Aswan),數千年來生活在強大鄰國埃及陰影里的蘇丹基本被忽略。33而得益于20世紀前半葉的搶救性考古發掘,以努比亞文明為代表的蘇丹歷史碎片逐漸被拼綴,成為日益同質的全球化時代的一朵瑰麗浪花。這確實豐富了人類社會的世界譜系,體現了社會的發展和進步,給現代人展示了不同于自身的自然圖景和人文奇觀,借助普遍而潛在的“獵奇意識”幫助后者認識和理解異域文化。34在1821—1956年間,埃及和英國殖民者按照自身的理解人為移植了他們的政治框架和權力架構,太多的西方探險家在發現南蘇丹的過程中按照自身的理解重構了當地的尼羅文化,例如對當地的母系氏族文化等更感興趣,有意無意地回避了當地的落后現實。這不可避免,也無法苛求,但對蘇丹而言,它既不能總是以列強的殖民掠奪解釋嚴重遲滯的發展現狀,也不能總是以張揚“舊日風情”來滿足他人對“落后文化”的獵奇趣味,必須正視自身在教科文衛等領域的發展差距和嚴峻現實,必須切實解決發展難題滿足民眾的物質和精神需求。
1824年后,隨著哈爾瓦(Khalwa)和庫塔布(Kuttabs)等教育形式的引入,蘇丹現代意義上的學校教育開始緩慢發展。在北方,政府開始擴大宗教學校哈爾瓦的數量,課程包括熟記《古蘭經》等,費用由教授世俗課程的公立學校庫塔布支付。在蘇丹南部,教育由基督教傳教士提供,英語被作為通用語言和英-埃政府南方政策的組成部分,英語語言能力是在南方政府部門就業及升遷的必要條件,阿拉伯語甚至口語體的阿拉伯俚語被禁止使用。1936年,教育開支僅占英-埃政府預算的2.1%,南方地區沒有一所公辦學校。35獨立后,蘇丹長期實行免費義務教育,1988年后才取消了中等和高等免費教育。2010年,蘇丹全國有中小學校1.3萬所,綜合大學5所,公立大學共27所,私立大學約50所,主要的高等學院均集中在喀土穆。全國在校學生約500萬人,其中大學生約16萬人,教師約13萬。整體上看,蘇丹的教育發展有兩個特點。其一,教育發展嚴重滯后。義務教育普及率很低,文盲率高達64%,25%的學齡兒童不能入學。其二,教育發展很不均衡。南方地區的教育水平本就落后,蘇丹政府在內戰爆發后驅逐了所有西方傳教士,南蘇丹民眾接受教育的機會大為減少,師資力量薄弱,教學設施匱乏,2011年的文盲率高達85%。具體而言,即便在相對較好的尼邁里時期,南方的小學、中學和中等專科學校數量也分別只占了全國總數的10.08%、 6%和8%,喀土穆大學每年錄取的南方學生從來沒有超過100人,朱巴大學錄取的南方學生最多時也只有41%(1977年)。36
和滯后的教育發展類似,獨立后的歷屆政府甚至一直未曾認真考慮過國家的科技發展戰略與政策。1970年,蘇丹出臺了第一部關于科技組織的法律,同時成立了國家研究委員會負責制定科技發展計劃并監督執行。1970—1980年代,蘇丹相繼建立了一些具有現代特征的專業科研協會,如生物學會、傳統醫學會等。1989年,蘇丹成立了高等教育研究部,國家自然研究中心也重組成功,科技投入隨著此后石油經濟的快速發展而有所增加,一些基礎性研究開始起步,出現了一些有特色的動植物和礦產資源研究機構,但由于研究經費少,人才流失嚴重,這些機構的成果和影響都十分有限。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蘇丹幾乎沒有全國性的研究協會和組織,僅部分高校建有一些研究機構,如喀土穆大學的伊斯蘭研究所、阿拉伯文化研究所等。
蘇丹氣候炎熱,干旱少雨,熱帶疾病肆虐,加之經濟落后,交通不便,缺乏基本的醫療條件,45%的人口營養不良,45%的兒童患有腹瀉,疫苗接種率很低。傳染病和營養不良是5歲以下嬰幼兒的主要死因,生殖健康問題導致育齡婦女死亡,肺結核是成年人的最大殺手。1980—1990年代的饑荒和疾病流行曾導致大約150萬—700萬蘇丹人喪命,1990年代中期的居民平均壽命僅為50歲左右。371970年代的初級醫療保健和地方病預防項目雖然取得了一定進展,但持續的內戰和經濟蕭條嚴重地制約了這些項目的實施,蘇丹的各項衛生指標遠低于中東和北非平均水平,2008年的衛生部門預算僅為政府預算的3.6%。蘇丹在1918年就建立了第一所醫學院,到2005年時已經有25所醫學院為醫生提供培訓,每年畢業1400名醫生,蘇丹籍的醫師人數在國際社會的幫助下增長很快,2005年的注冊醫師達到了2.1萬人,但其中的60%在沙特、英國和其他國家工作。正因為如此,蘇丹國內的醫師人數長期偏少,在1982、1998和2006年分別是2200人、4500人和8800人,每10萬人擁有的醫師數量從11.3人增長到28.6人,但也僅僅達到鄰國埃及和尼日利亞的水準,而且多達1/3的醫療設施沒有達到公認的醫學實踐標準。另外,這些醫療設施大多集中在北方的城市地區,廣袤農村地區的醫療甚至達不到平均水準的一半,患病民眾經常不得不走很遠的距離才能到達最近的醫療機構。南方的公共衛生系統因為戰亂基本癱瘓,80%的基本醫療由NGO和宗教組織提供,民眾覆蓋率不到25%。38
橫亙南北之間的文化邊界
因為與古埃及王國有著廣泛的聯系和交往,也因為非洲黑人文明、北方埃及文明、古代基督教文明、阿拉伯伊斯蘭文明以及西方現代文明程度不等的影響,蘇丹的種族與文化形態多元并生,歷史演進錯綜復雜。其一是人種差異,蘇丹全國共有19個種族,597個部落,根據人種不同而大致分為黑人部落(52%)和阿拉伯人部落(39%),各個部落彼此獨立,整體的語言、體系和文明呈現出明顯的多樣化特征,構成南方社會主體的黑人約占蘇丹總人口的20%(截至2010年)。其二是語言差異,蘇丹全國約有115種主要的部落語言,其中近30種部落語言使用的人數在10萬以上。官方語言為阿拉伯語,使用者占總人口的60%(主要在北方),南部地區民眾操各種蘇丹土語,自近代以來通用英語。其三是宗教信仰差異。伊斯蘭教是蘇丹國教,全國超過70%的民眾信奉伊斯蘭教,多屬遜尼派,主要居住在北方。南方居民多信奉原始部落宗教及拜物教,約占全國人口的25%。另有大約5%的人信奉基督教,多居住在南方和首都喀土穆。也正是因為在社會形態、語言和宗教三方面的巨大差異,蘇丹的南北方之間客觀上存在著一條明顯的文化邊界,講阿拉伯語且信奉伊斯蘭教的北方人(包括阿拉伯人與黑人),與講英語或土著語且信奉原始宗教或基督教的南方人(主要是黑人)的矛盾,是蘇丹國家獨立后數十年間的基本矛盾。
在法老時代的蘇丹和埃及交往中,雙方之間的人口流動規模較小,文明交往的主導方向是發達的埃及文明對努比亞地區的影響和滲透。當時的埃及和努比亞邊界被看作是秩序與混亂之間的過渡帶,任何人離開埃及就意味著拋棄了原來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39進入蘇丹的埃及人主要是負責管理征服地區事務的官員和尋找財富的商人,他們死后一定要歸葬埃及的習俗延續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人為了找回其死亡在努比亞的父親的尸體不惜發動戰爭。努比亞人整體上處于被動地接受影響和依附式學習狀態,很多努比亞人被作為奴隸擄往埃及,充當士兵和家奴。庫施人雖然曾一度改變了努比亞與埃及的文明交往格局,在第25王朝由“被統治者”變成了“統治者”,締造了南起喀土穆、北達地中海的大帝國。黑法老們自詡是埃及歷史上偉大法老們的后繼者,也確實讓埃及恢復了古典傳統的模樣和氣度,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埃及法老。40
從3世紀初期開始,基督教經北方的埃及、南方的阿克蘇姆(今埃塞俄比亞)及紅海沿岸傳入了努比亞地區,大致有民間和官方兩個渠道。截至6世紀下半葉,蘇丹北方的3個主要王國,諾巴德、馬庫里亞和阿勒瓦先后改宗基督教。由于這一過程中并未有太多的基督教徒遷入,所謂的“基督教化”很多時候僅只是王國統治階層的改宗,中下層民眾大多仍然信奉原始的部落宗教(拜物教/泛神論),基督教在當地根基不深。641年后,阿拉伯人控制了埃及,努比亞地區基督教會與地中海文化的聯系被隔斷,孤懸邊陲,保留了基督教的原初或古典形態。4112世紀后,在洶涌而來的阿拉伯-伊斯蘭化浪潮沖擊下,蘇丹的基督教會作為一種社會力量黯然失色,越來越多的教堂或修道院被改造成了清真寺。在最后一個基督教王國阿勒瓦消亡的1504年前后,蘇丹北方的教堂數量已經從13世紀初的400多座減少至150座。42在隨后的豐吉素丹國時期,基督教在蘇丹北方的影響被完全清除和覆蓋。
自651年《巴克特條約》(Baqt Treaty)簽訂以來,大批阿拉伯商人移居蘇丹,與當地的母系氏族部落雜居通婚,迅速融入了當地社會。這是一個不同文明融合的雙向進程,既有蘇丹當地基督教徒和原始部落民眾的阿拉伯-伊斯蘭化進程,也有阿拉伯移民遷入蘇丹后的地方化內容。伊斯蘭教兩世兼重,有著強烈的世俗參與性,蘇丹的阿拉伯-伊斯蘭化進程不僅內容相當寬泛,影響上也遠比曾經的基督教化深刻持久。到14世紀早期,無論是信眾人數、活躍程度還是影響范圍,伊斯蘭教都已經遠超蘇丹的其他宗教。只是由于天塹阻隔,也由于南方尼羅特人的抵抗和向北擴張,蘇丹阿拉伯-伊斯蘭化進程的向南擴張被迫止步,長期停滯在北緯10°附近的蘇德沼澤、加扎勒河及阿拉伯河一帶,形成了一條橫亙蘇丹東西的文化邊界。
1800年前后,蘇丹的人口格局演變基本定型。此后二百年間,除了來自西比拉德-蘇丹的塔克魯爾人和富爾貝人,來自阿拉伯半島的拉薩伊達人外,以文明走廊著稱的蘇丹再沒有出現其他新的種族/部族。北方是阿拉伯人聚居區,講阿拉伯語,信奉伊斯蘭教,“阿拉伯人”在當地是一個更具文化內涵而非種族意義的人類學名詞。南方主要是尼羅特人的丁卡、努爾、希盧克、巴里等分支,他們在10世紀左右進入南蘇丹,屬尼羅-撒哈拉語系的沙里-尼羅語族,信奉原始部落文化和泛神論拜物教。基于人種和宗教方面的差異,南北方之間始終存在著一條大致的文化邊界。43
首先,南北間的文化邊界是一條長期處于變動狀態的寬闊地帶。這種變動雖然整體上是阿拉伯人和伊斯蘭教的向南和向西移動,但也并非在任何時候都是這樣的單向移動,尤其是上尼羅河流域和邊界西段地區。在1800年之前,在富爾素丹國的劫掠者和巴卡拉阿拉伯人眼中,蘇丹南北的文化邊界地域就是一片待占領、待掠奪和待開發的廣闊領土。南方的希盧克人曾將控制區域從諾湖向北拓展到阿萊斯(Alays,現在稱卡瓦),在1636—1861年間的二百多年間一直統治著長達500公里的白尼羅河流域,并以阿萊斯為基地襲擊豐吉素丹國和努巴山區。當時的穆斯林民族將希盧克人統治的這一段白尼羅河稱為“塞盧克河”,大致東西平行走向的南北方文化邊界因之在上尼羅州向北凸出成三角形。努巴山區曾是歷史上南北方變幻不定的邊疆地區,當地的很多民間傳說就是明證。
其次,南北間的文化邊界是一條模糊的種族和宗教分界線。界線以北的“北方人”膚黑鼻闊,有著明顯的黑人生理特征,但認同阿拉伯祖先,接受阿拉伯文化,信奉伊斯蘭教,自視高貴,到20世紀中葉已經被穩定地看作是阿拉伯穆斯林。界線以南的“南方人”被認定是落后的非洲人,是信奉泛神論的“異教徒”,與北方極少或者根本沒有交往。這是一條被人為擴大的種族分界線,根深蒂固卻脫離現實。悠久的奴隸貿易很早就將蘇丹南北地區連接起來,將整個蘇丹與世界連接起來,那些最終被同化了的黑人奴隸豐富了蘇丹北方的社會和人種結構。而在寬闊的文化邊界地帶內部,由于戰爭、災害和饑荒等原因,阿拉伯人、富爾人、豐吉人、希盧克人、努爾人和丁卡人都在這一區域內生活過。主體居民的頻繁遷徙導致了文化邊界內部高度復雜的社會變革及種族融合。
第三,南北間的文化邊界是一條割裂整個社會的思想界線。在20世紀,有意制造的種族對立關系以及因之發展起來的種種偏見,往往把蘇丹南北地區描繪成截然對立的種族和宗教實體。南方人眼中的南北關系就是北方人對南方的軍事侵略和經濟剝削,主要施暴者是上尼羅河的豐吉人和加扎勒河地區的富爾人。而在北方人看來,蘇丹的一切政治、經濟和社會變化都是信仰真主的、聰明的阿拉伯移民帶來的,與黑人為主的當地經濟基礎和社會文化結構關系不大,蘇丹的落后就是因為伊斯蘭社會的衰落。在19世紀,蘇丹北方的阿拉伯奴隸販子從南方劫掠了大約200萬黑奴,其貪婪和暴戾程度遠超法老時代的埃及人和之前的阿拉伯人,給南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仇恨記憶和情感隔閡。蘇丹獨立后,北南雙方民眾都以飽含貶義敵意的“奴隸”(abeed)和“掠奴者”(mudukuru)稱呼對方,集中地折射了雙方之間由來已久的懸殊地位和深刻敵意。44
南北分立的多元思考
1839年后,阻斷蘇丹南北交往的蘇德沼澤逐漸被疏通,封閉的南方開始直接與外部世界發生聯系。此后經過土-埃統治(1821—1881)、馬赫迪國家(1881—1899)、英埃共管(1899—1955)三個階段的發展演變,南方問題在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成為了蘇丹國家最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從獨立前夕的1955年開始,蘇丹南北內戰持續了近半個世紀,大致分1955—1972年和1983—2005年兩個階段,估計有 200萬人直接死于戰爭或因之發生的饑荒和疾病,約500萬人流離失所,還有約50多萬人逃往國外,是當代歷時最漫長、原因最復雜、解決最棘手的內戰之一。45
19世紀是近代蘇丹國家的形成時期,但這一轉變并非源自蘇丹本土的文明自覺,而是源于外部勢力的強力塑造。從發展的視角看,蘇丹北方穆斯林精英們的強迫同化政策,包括土-埃政府在蘇丹的統治,在相互割裂的古代世界確實是不同文明間的一種交往方式。在強迫同化過程中,喪失了自我民族特征的一方別無選擇,或者自此消亡、融合,或者在時間的長河里舔舐傷口自我調適。這是早期民族融合與文明進步的成長代價。但在聯系日益緊密的現代世界,尤其是在即時通訊發達的全球化時代,任何有違人道精神的暴力行為都會被譴責和制止,不同民族和文明間的強迫同化政策基本沒有實現可能。蘇丹南北之所以在2011年分立,就是因為北方對南方的強迫同化政策嚴重阻礙了民族團結、社會進步和國家發展。2011年7月9日,蘇丹在歷經55年的統一實踐后最終選擇南北分立,久已存在的南北方文化邊界變成了兩國間的現實政治邊界。
蘇丹北方以穆斯林為主,操阿拉伯語,占國土面積和人口的2/3,自認是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的組成部分。南方2/3的民眾信奉泛神論的原始部落宗教,信奉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民眾分別有18%和17%,在種族、文化和宗教上更具非洲屬性,有一定程度的親西方傾向。從表面上看,南北間的內戰和分立也一直有著明顯的宗教色彩,是宗教沖突和對立的表現和結果。但實際上,蘇丹南方的主導意識形態一直是原始部落文化和泛神論拜物教,其本質特點是血緣性和地緣小群體性,屬于早期形態的自發宗教。46而這種早期形態的自發宗教,對較高形態的人為宗教,無論是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客觀上都有隔閡,但也都沒有固定的預設態度,相互的接受與融合程度取決于彼此間消弭隔閡和影響民眾的方式。在1956—2011年間,伊斯蘭教一直被強力推廣,基督教則被限制活動,二者現階段在南蘇丹的存在和影響都微不足道。
基督教在蘇丹北方的歷史早于伊斯蘭教,但在16世紀初被后者成功根除并替代。1838年后,因為與在蘇丹的歐洲商業集團結成了各取所需的聯盟,也因為大量的歐洲基督徒被委任蘇丹各地總督,不少耶穌會傳教士們得以重新進入蘇丹傳播基督教。在1898年后的英埃共管時期,基督教開始有組織地傳入蘇丹南部地區,成為受歡迎的外來宗教。原因之一,基督教提供的普遍觀念和寬泛認同契合南蘇丹民眾對人神關系的原始認知,從自發宗教向人為宗教的過渡比較順暢。原因之二,基督教在南蘇丹的傳播始終以和平方式進行,不同派系的傳教士被限制在不同的區域,而且與信眾個人的福祉和發展緊密聯系,主要通過提供教育、健康和其他社會服務傳播基督福音。可以說,如果不是獨立后以“鏟除殖民遺產”名義限制基督教在南方的傳播,不是借助1962年的《傳教士社團法令》驅逐了全部的西方傳教士,基督教在南方的影響肯定比現在大。
與基督教的和平傳播、自然同化不同,伊斯蘭教在進入南方時采取了暴力推進、強迫同化的方式。事實上,無論是殖民時代的土-埃政府還是獨立后的歷屆議會制政府和軍政府,北方的穆斯林精英們盡管存在著各種分歧,但在推動南方的伊斯蘭化方面沒有本質區別。他們粗暴地定位蘇丹是阿拉伯國家,把伊斯蘭教看作是一種信仰和生活方式,是北方慷慨提供給南方的意識形態和文化價值,因而粗暴地借助國家機器強制在南方推廣阿拉伯-伊斯蘭化政策。與此同時,南方人則將伊斯蘭教看作是包含種族、民族和文化內容的阿拉伯沙文主義,認為其本意就是排斥信奉泛神論原始宗教和基督教的南方人,因而從一開始就抵制北方的伊斯蘭化政策,并在抵制過程中形成了他們基本的國家認同。基督教和英語被當作抗擊北方伊斯蘭化政策、對抗伊斯蘭壓迫的最有效手段,政治精英們在1980年抗議重新劃分南部地區的《團結書》就特意使用英語表達不滿。
1821年以來,由于土-埃政權的掠奪式國家治理引發了南方人的群體性恐懼和仇恨,1898年后英國人的間接殖民統治又帶動基督教更有效地進入了蘇丹南方,南北方由來已久的文化邊界因為宗教和種族差異日益明顯,因為血腥的奴隸貿易而被固化,進而先驗地成為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客觀存在。1956年贊同統一的南方在持續了55年的實踐后選擇分立,本質上還是因為不滿自身在國家權力架構中的地位和作用,涉及宗教、種族、認同、國家權力調整、經濟資源配置等多項內容。也就是說,雖然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進入南部地區的不同方式深刻影響了現代蘇丹國家發展的歷史走向和進程,但導致南北分立的根本原因還是獨立后蘇丹中央政府失敗的南方政策。
縱觀1956—2011年蘇丹政府的南方政策,無論是文官政治精英還是軍事強人集團,雖然也都承認南北之間在語言、文化、宗教等方面的差異,要消除英國殖民政策影響,卻始終堅持阿拉伯-伊斯蘭文化認同,在南方強推阿拉伯-伊斯蘭化,要用北方的阿拉伯民族主義取代南方的非洲主義,建立統一的全國文化認同。471980和1990年代的兩次全面伊斯蘭化就是這一執政思路的典型和高潮。其中雖然也曾認識到南方政策的弊端并加以調整,例如在1970年代出現了短時間的關系緩和,但整體上缺乏新意和變革勇氣,2011年的南北分立就是蘇丹政府南方政策錯誤與失敗的最終證明。
首先,南北方之間基于種族和文化差異的歷史宿怨在獨立后基本沒有得到緩解。蘇丹北方民眾本是哈姆人與黑人混血種,從16世紀初豐吉素丹國(1504—1821)開始阿拉伯化,信奉伊斯蘭教。南方為黑人聚居地,屬于尼羅特人和尼羅哈姆人,信奉原始的泛神拜物教,與北方差異很大。奴隸是早期努比亞與外部交往的主要商品之一,歷史悠久,但規模不大。自1821年征服蘇丹北方后,有組織的大規模獵奴活動隨即開始,并在19世紀中葉達到高潮,其中獵捕和販賣黑奴最積極的是埃及人和北蘇丹的阿拉伯人。在1840—1870年間,販奴、掠奴活動遍及整個南蘇丹地區,對北方阿拉伯人的仇恨在南方黑人中代代相傳,他們把埃及和馬赫迪國家的入侵同他們整個社會的毀滅聯系在一起,其口傳歷史稱這一時期為“遭受蹂躪時期”。48 在英埃共管時期(1899—1955),殖民當局政治上實行間接統治,對南方采取隔離與封閉政策,培植南方政治勢力,文化上推行基督教化和去阿拉伯化政策,將英語作為官方語言。整體上看,英-埃殖民政府對蘇丹的治理探索,雖然有保護南蘇丹的動機和初衷,但客觀上阻礙了南北經濟文化交流,在喚醒南方民眾自主意識的同時也強化了其分離意識,人為地制造和擴大了蘇丹南北民眾的隔閡。在獨立后的國家治理實踐中,占主導地位的北方穆斯林精英們因為格局限制和歷史慣性推動,推崇阿拉伯文化,認同阿拉伯世界,既不愿兌現獨立前給南方民眾的諾言,也對曾經的暴劣行為毫無愧疚,基本無視雙方之間的歷史恩怨,反而高傲地認為南方人“野蠻、落后、愚昧”,是需要用阿拉伯-伊斯蘭化進行拯救的“異教徒”,南北方之間的情感鴻溝實際上從未被縮小。49
其次,2011年的南北分立有著深刻的經濟根源。南方貧窮落后,基礎設施薄弱,在獨立前只有1所高中和1個棉油加工項目,需要國家投資來提升發展程度和強化民眾認同。然而因為習慣性的歧視和長期戰爭的影響,南方三州從來都不是蘇丹國家的發展重點。在政府發展水利和公共事業等基礎建設的預算中,北方占比超過90%,而針對南方的投資占比不到10%。50即便在1972—1983年的相對和平時期,專為南方設置的特別發展預算也往往只能落實20%—40%,數個在獨立之前就已經確定的發展項目,例如瓦烏的啤酒廠和制糖廠等,直到1986年都沒有落實,中央政府的關注重點只有瓊萊運河修建和本提烏石油開采。511999年石油開發成功后,從南方開采的大量原油被通過長途管線運到北方加工和出口,很多南方人認為這是北方在有意掠奪南方的財富,和歷史上的黑奴貿易和資源掠奪并無二致。2005 年《全面和平協議》簽署后,蘇丹政府同意將約半數石油收入劃撥南方,但卻時有拖欠,招致南方不滿。南方的眾多部落間雖然也有分歧,但在與北方爭奪石油資源上卻有著共同利益,南北方之間只有戰爭狀態和非戰爭狀態,發展從來都沒有成為雙方關系的主題,懸殊的南北方差距也從來沒有縮小過。巨大的發展落差使南方人產生了深刻的被歧視感和被剝奪感,強烈希望通過獨立建國來掌控命運和實現發展。
第三,分立后的北南雙方都面臨著新的國家治理難題。允許南蘇丹以公投的方式獨立建國是蘇丹政治精英們在21世紀初期做出的最大變革和讓步,它超越了此前幾乎不能碰觸的思想禁區和政治正確,巴希爾執政團隊為此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壓力。對蘇丹政府而言,既然無力構建包容性的國家治理體系推動北南雙方共同發展,允許南蘇丹獨立也許就是個現實的理性選擇。北方雖然喪失了重要的石油資源,面臨著巨大的經濟壓力,但消弭了北南雙方之間的持久血腥沖突,節省了龐大的軍事開支,能夠專注應對西部和東部的分離主義運動。與此同時,對于年輕的南蘇丹共和國來說,艱巨的國家建設和治理進程才剛剛開始,起點遠低于北方鄰國。南蘇丹2017年的總人口是1253萬,部族眾多,有60多個較大的部族,每一個部族都有自己獨特的認同、語言、文化及宗教習慣。敵存滅禍,敵去召過。如果說南方的眾多部族還曾經因為強大的北方敵人而勉強團結過,他們之間的分歧和沖突在2011年建國后才真正地被放大和面臨考驗,難以彌合的派系分歧和斗爭導致過渡聯合政府的組建一再推遲,國家建設一直處于停滯狀態。丁卡人和努爾人是蘇丹政壇最有勢力的部族力量,二者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不僅貫穿整個內戰時期,而且在新國家建立后圍繞著權力分配和資源整合一再發生武裝沖突,是影響南蘇丹民族建構和國家治理的關鍵。更重要的是,由于執政的蘇丹人民解放運動(SPLM,簡稱蘇人運)一黨獨大,有著“新蘇丹”夢想的卓越領導人約翰·加朗(John Garang)在《全面和平協議》簽署22天后因意外事故不幸罹難,新生的南蘇丹共和國缺乏有能力、資歷和格局的最高領導,無法彌補制度化建設不完善以及軍隊整合失敗的缺憾,南蘇丹國家結構脆弱,政治和解進程停滯,經濟建設沒有起色。因為每一派政治勢力都有自己的武裝力量和部族基礎,一旦政治精英們無法通過體制框架實現權力野心和欲望,南蘇丹社會就必然出現“政治權爭→軍事沖突→族群間暴力”的系列惡性事件。鑒于南蘇丹內戰同時交織了政治權爭、軍事沖突與族群暴力,截至2019年4月已經導致40多萬民眾死亡,南蘇丹的未來前景就取決于政治精英們能否切實推進民族構建和國家治理進程,實現主要族群的充分和解以及包容性的政治進程。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