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慘世界:全三冊(漢譯世界文學(xué)名著叢書)
- (法)雨果
- 7891字
- 2023-11-27 18:07:47
譯序
維克多·雨果(1802—1885)在法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法國最偉大的抒情詩人,十九世紀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他的一生幾乎跨越了整個十九世紀,他以“生命和創(chuàng)作生涯之長、才華之橫溢、作品之多樣而統(tǒng)治著十九世紀”。雨果的聲名響遍整個世界,正如波德萊爾所說的:“維克多·雨果是一個無國界的天才。”
雨果于一八〇二年出生于貝桑松。父親是拿破侖帝國的將軍和伯爵,長期遠離家人,征戰(zhàn)南北。母親是天主教徒和保王派,帶著幾個孩子生活在巴黎,對少年雨果影響很深。雨果從小愛好文學(xué),中學(xué)時就開始寫詩,十四歲就立下宏志,要“成為夏多布里昂”。在其漫長的一生中,雨果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小說、戲劇、文藝理論等,“不同的歷史時期在他的文學(xué)活動中都打下了烙印,使他的整個作品構(gòu)成了十九世紀法國政治和社會變化的一個側(cè)影”。
雨果自己將其一生分為三個階段:流亡前、流亡中和流亡后。我們不妨也照此將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青年時期到一八五一年十二月。由于受母親的宗教信仰和政治觀點的影響,雨果初期的創(chuàng)作明顯帶有保守甚至反動傾向。一八四八年前,他一直在君主立憲制和共和政體之間搖擺不定,直到一八四八年二月,巴黎資產(chǎn)階級革命推翻了七月王朝,他才堅定地站到共和立場上,完成了從保王派到共和派的過渡,并于一八五〇年堅定地轉(zhuǎn)向民主主義,這使他成了眾矢之的,被說成是“蠱惑人心的政客”、“赤色分子”。這一時期他出版的詩集有《短曲和民謠集》(1826)、《東方集》(1829)、《秋葉集》(1831)、《黃昏之歌》(1835)等;戲劇有《克倫威爾》(1827)、《艾那尼》(1830)、《國王取樂》(1832)、《瑪麗蓉·德·洛爾墨》(1833)等;小說有《死囚末日記》(1829)、《巴黎圣母院》(1831)等。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一八二七年,他借《克倫威爾》劇本出版之際,發(fā)表了舉世聞名的《〈克倫威爾〉序》,提出了浪漫主義的文學(xué)主張,宣揚“莊嚴崇高和荒誕滑稽自然結(jié)合”的對照原則。這一序言成了反偽古典主義的經(jīng)典檄文,標志著積極浪漫主義開始向戲劇舞臺進軍。這一浪漫主義的主張,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詩歌和戲劇中,還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上,《巴黎圣母院》便是他運用美與丑、善與惡這一浪漫主義對照原則的杰出范例。
一八四三年至一八五一年期間,雨果冷淡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將興趣轉(zhuǎn)向政治,先后成為法蘭西封臣、制憲會議議員,積極支持路易 -拿破侖·波拿巴競選總統(tǒng)。可是,出于思想形態(tài)和個人方面的原因,他突然轉(zhuǎn)向左派,揭露路易·波拿巴的野心和陰謀。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二日,路易·波拿巴發(fā)動反革命政變,宣布帝制,雨果及其政派發(fā)表宣言,奮力抵制,最后他被驅(qū)逐出境,開始長達十九年的流亡生活(1851—1870),從而也開始了創(chuàng)作的第二階段。
在流亡期間,他繼續(xù)鞭撻拿破侖三世的獨裁統(tǒng)治。同時,艱苦的流亡生活使雨果的才華更臻成熟,他的許多享譽世界的杰作都是在流亡時期創(chuàng)作和完成的。一八五二年,他發(fā)表了嘲諷拿破侖三世的小冊子《小拿破侖》。一八五三年,出版了政治諷刺詩集《懲罰集》,以充滿激情的嘲諷筆調(diào),表達了他對拿破侖三世的蔑視和仇恨,對自由的熱愛和信念。在此期間,其他詩集也相繼問世,如《靜觀集》(1856)、《詠史集》(1859)、《林陌集》(1865)等,以及長篇小說《悲慘世界》(1862)、《海上勞工》(1866)、《笑面人》(1869)。一八五九年,他拒絕接受拿破侖三世的大赦,直到一八七〇年普法戰(zhàn)爭爆發(fā),拿破侖三世垮臺,第三共和國成立,雨果才回到闊別十九年的祖國,巴黎人民紛紛擁到火車站,熱烈歡迎他們喜愛的作家凱旋歸來。
一八七〇年至一八八五年,為雨果生命和創(chuàng)作生涯的第三階段。他熱情投入反普魯士的斗爭中。巴黎公社成立時,他對公社的歷史意義并不理解,但當公社慘遭鎮(zhèn)壓時,他卻將自己在布魯塞爾的住宅敞開大門,作為受迫害、遭流放的公社社員的避難所。在這生命的最后階段,雨果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多部詩集:《兇年集》(1871)、《憐孫集》(1877)、《靈臺集》(1881)等。此外,長篇小說《九三年》也于一八七四年問世。在他最后的作品中,雨果仍一如既往,堅定地站在人民和進步力量一邊,這就是為什么至今他的作品仍那樣廣為流傳,那樣深得民心。
《悲慘世界》是一部震撼人心的皇皇巨著。全書共分五部。第一部《芳蒂娜》,第二部《珂賽特》,第三部《馬里尤斯》,第四部《普呂梅街田園詩圣德尼街英雄史》,第五部《讓·瓦讓》。小說敘述了刑滿釋放犯讓·瓦讓的悲慘故事。一七九五年,修樹工讓·瓦讓為饑餓所迫,偷了面包店一塊面包,而蹲了十九年苦役牢。一八一五年,讓·瓦讓刑滿釋放,投宿迪涅,遭眾人拒絕,卻受到迪涅主教熱情接待,可他臨走時偷了主教的銀餐具而再次被捕。面對警察的調(diào)查,迪涅主教聲稱這銀餐具是他送予客人的,甚至還把一對銀燭臺也送給了讓·瓦讓,以贖他的靈魂。
幾年后,讓·瓦讓化名馬德蘭,成了小城濱海蒙特勒伊的市長。他開了一家玻璃飾物廠,發(fā)明了一項新工藝,大辦慈善事業(yè),促進了小城的繁榮。他廠里女工芳蒂娜因有個私生女而被解雇。芳蒂娜的女兒珂賽特寄養(yǎng)在蒙費梅的客店主泰納迪埃家。為了付女兒的撫養(yǎng)費,芳蒂娜淪落為娼,又遭警探雅韋爾逮捕,后被馬德蘭先生解救,終因患重病而死在馬德蘭先生的醫(yī)院里,臨終前她將女兒托付給了市長先生。雅韋爾懷疑馬德蘭是讓·瓦讓。這時,一個叫尚馬蒂厄的老頭被指控偷了一根蘋果枝,并被認定就是讓·瓦讓。馬德蘭先生經(jīng)過一夜激烈的思想斗爭,前往法庭自首。于是,他又再次被捕,投入土倫苦役牢。一次,他冒險救了一位水手后而乘機逃跑。人們以為他已淹死海中。逃出后(于是他成了在逃犯),他去泰納迪埃家尋找珂賽特。此時,珂賽特已八歲,受盡了泰納迪埃夫婦的折磨。讓·瓦讓用重金向泰納迪埃贖回珂賽特,把她帶到巴黎,在偏僻的戈博舊宅租了個房間。后來,他懷疑自己受到雅韋爾警探的跟蹤,并已被識破,便東逃西躲,情急之中躲進一家修道院,改名福施勒旺,當了園丁,在那里隱居下來,而珂賽特則進了修道院的寄宿學(xué)校讀書。五年后,他們離開修道院,在普呂梅街租了座房子。這時,馬里尤斯出現(xiàn)了。
馬里尤斯的父親在滑鐵盧戰(zhàn)場上曾被拿破侖冊封為上校和男爵。馬里尤斯從小同外祖父吉諾曼先生生活在一起。外祖父是個極端保王派,禁止他看望父親蓬梅西男爵。受外祖父影響,馬里尤斯也成了保王派。后來,他從一位教區(qū)財產(chǎn)管理員那里得知父親很愛他,但為時已晚,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于是,馬里尤斯開始狂熱崇拜拿破侖,并離家出走,與外祖父斷絕了關(guān)系。他接觸了ABC友社后,又轉(zhuǎn)向共和派。
馬里尤斯常去盧森堡公園散步,遇見了珂賽特,并愛上了她。讓·瓦讓識破了馬里尤斯的“陰謀”,帶著珂賽特搬了家。在泰納迪埃的大女兒埃波妮的幫助下,馬里尤斯找到了珂賽特的住址。于是一場熱戀開始了。
由于害怕被警方發(fā)現(xiàn),讓·瓦讓再次搬家。一本吸墨紙使他發(fā)現(xiàn)了珂賽特和馬里尤斯的戀情,他痛苦萬分,只想一死。馬里尤斯那邊也只求一死,因為外祖父拒絕了他和珂賽特的婚事。這時(一八三二年六月),醞釀已久的人民起義爆發(fā)了。馬里尤斯隨ABC友社的革命者參加了街壘戰(zhàn)。讓·瓦讓看到馬里尤斯寫給珂賽特的訣別信,也去了街壘。密探雅韋爾為了偵察也去了那里。在街壘戰(zhàn)中,ABC友社的人全部壯烈犧牲。雅韋爾被起義者逮捕并判處死刑,由讓·瓦讓執(zhí)行。讓·瓦讓出于人道將他釋放。馬里尤斯身負重傷,昏迷不醒,也被讓·瓦讓從下水道里救出。一走出下水道,讓·瓦讓就被等在那里的雅韋爾抓住。雅韋爾滿足讓·瓦讓的要求,將馬里尤斯送回他的外祖父家里。雅韋爾被讓·瓦讓的人格力量所震撼,放了他一條生路,卻又無法面對自己的職責(zé),最終投塞納河自盡。
六個月后,馬里尤斯傷口痊愈,并與外祖父言歸于好。在外祖父和讓·瓦讓的安排下,兩位戀人終結(jié)連理。讓·瓦讓向馬里尤斯坦白了自己的苦役犯身份,但遭到馬里尤斯的誤解。從此,讓·瓦讓失去了他心愛的珂賽特,終日郁郁寡歡,日見衰弱。一八三五年六月,馬里尤斯終于知道讓·瓦讓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便偕同珂賽特去看讓·瓦讓,但他已奄奄一息。讓·瓦讓躺在珂賽特懷里離開了黑暗的人間,孤獨地躺在拉雪茲公墓一個偏僻的角落里,任“荒草掩埋,雨水刷盡”。
《悲慘世界》從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初開始醞釀到一八六二年問世,前后經(jīng)歷三十余年。這一時期正是法國的多事之秋,期間發(fā)生過多次革命,政權(quán)也在王權(quán)制和共和制之間來回變動,雨果的思想也隨時代的變動而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因此,一八六二年出版的《悲慘世界》,與雨果醞釀這部小說的初衷有天壤之別。
早在一八三二年三月,雨果就與出版商朗杜埃爾和戈斯蘭商談出版一部兩卷的小說,但沒有明確書名。據(jù)說是一部“刑罰”小說,講一個窮人犯了罪,受到法律的折磨,千方百計想擺脫法律的懲罰。這部小說尚未開始便“夭折”了,因為雨果意識到光譴責(zé)刑罰是不夠的,還要知道一個人為什么會犯罪。于是,他開始研究這個問題,最終決定寫一部社會小說。他一邊呼吁要改革刑法,一邊更自覺地觀察人民的生存狀況,“緩慢而堅持不懈地”搜集素材。從雨果的筆記中,可以看到關(guān)于苦役釋放犯皮埃爾·莫蘭的記載。這是一位窮苦農(nóng)民,一八〇一年,因饑餓而從一家面包鋪的櫥窗里偷了一塊面包,被判五年苦役,刑滿釋放后,受到迪涅主教米奧利斯的接待。這個皮埃爾·莫蘭便成了讓·瓦讓的原型,而米奧利斯主教則為米里埃主教的塑造提供了素材。此外,在《見聞錄》中,他在一八四二年一月九日記下了一個妓女被逮捕的細節(jié),是他出面求情,才使妓女獲釋。這一細節(jié)也寫進了小說,成為馬德蘭市長要求雅韋爾釋放芳蒂娜的依據(jù)。他還做了許多調(diào)查研究:參觀比塞特監(jiān)獄,向法學(xué)家請教,了解土倫苦役牢的情況,以及苦役犯的生活條件,等等。
一八四五年十一月,雨果開始動手寫。小說最初的名字是《讓·特雷讓》。一八四七年,他和那兩位出版商將一八三二年簽訂的合同進行確認和修改,并首次用《貧困》命名小說。一切順利,預(yù)計一八四八年初第一部將付梓。可這時他停止往下寫了,因為他想?yún)⒓影屠枳h會關(guān)于監(jiān)獄新條例的辯論,再則,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一日爆發(fā)了一場革命,推翻了路易-菲利普的統(tǒng)治。歷史進入了新階段,雨果的生活和思想也進入了新的階段。他幾乎停止一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轉(zhuǎn)向從政。這一擱置又是好幾年。直到一八五四年,這時他已流亡國外,一部小冊子的封面上宣布《悲慘世界》即將出版。從此,《貧困》易名為《悲慘世界》。可能是因為“《貧困》這個名字比較抽象,帶點哲學(xué)或社會學(xué)的意味,而《悲慘世界》與人有更直接的關(guān)系”吧。應(yīng)該說,小說名稱的變化,反映了雨果對人的認識前進了一大步。他真正開始續(xù)寫小說是在一八六〇年。雨果自己在同年四月二十四日莊嚴地宣布:“我花了七個月的時間,將在我頭腦里寫的作品反復(fù)思考,理出頭緒,使得十二年前寫的和我今天將要寫的絕對統(tǒng)一……今天,我開始續(xù)寫(但愿能一寫到底)在一八四八年中斷的作品。”果然,雨果這次一寫到底。一八六二年六月三十日,《悲慘世界》這部鴻篇巨制終于在比利時問世。
小說出版后,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各種批評指責(zé)似排槍般射向雨果,有的說“這是部政治小說”,還有的說“這是部流氓史詩”,有的認為“書中描寫的事已過時”,還有的認為“雨果想創(chuàng)造一種只屬于他自己的語言,二十年后不會再有人看懂”,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路易·波拿巴的第二帝國無法阻止小說出版,因為它是在國外出版的,但卻千方百計阻撓它在法國傳播。更有甚者,《愛國者》雜志將《悲慘世界》說成是一部“危險之作”,敦促政府禁止其“進入法國”。可是,這些都難以阻擋小說的成功,尤其是該書普及本問世后,受到小說的真正讀者——人民大眾的熱烈歡迎,也只有他們才真正看得懂這部以人民為主角的小說。小說問世至今一百六十多年過去了,雖然開始時它受到過一些磨難,在二十世紀也有過一段時間沉寂,但是,人們繼續(xù)在讀這部“法國文學(xué)史上最杰出的小說”。不僅是在法國本土,它的影響可以說遍及全球。就拿我國來說,自從一九五八年李丹的全譯本問世至今,近幾年又有好幾個譯本相繼問世。可見今天人們?nèi)匀粣圩x《悲慘世界》。
《悲慘世界》以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的手法,塑造了一群受苦受難的底層人物。這部小說有兩個目的:一是敘述讓·瓦讓的故事;二是抨擊社會。應(yīng)該說這兩個意圖完成得很圓滿。
雨果在一八五一年指出:“一個不愿讓人批評的社會,好比一位諱疾忌醫(yī)的病人。”因此,讓·瓦讓的故事不可能僅僅是個人的故事,而是被壓迫被蹂躪者的一種象征,是對不公正社會的無情鞭撻。雨果的這一思想在這部書的前言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闡述:
“只要由法律和習(xí)俗造成的社會懲罰依然存在,在文明鼎盛時期人為地制造地獄,在神賦的命運之上人為地妄加噩運;只要本世紀的三大問題——男人因貧困而沉淪,女人因饑餓而墮落,兒童因無知而凋敗——得不到解決;只要在有些地區(qū),社會窒息的現(xiàn)象依然存在,換句話說,從更廣義的角度看,只要地球上還存在著愚昧和貧困,像本書這一類作品就不會是無益的。”
這里,雨果深刻地揭露了他那個時代存在的社會問題:貧困使男人淪為罪犯,饑餓使女人淪落為娼,得不到教育使兒童愚昧無知。他認為,貧困和無知是社會萬惡之淵。他把社會底層比作“社會的第三臺倉”,“藏污納垢的大洞窟”,生活在那里的人因“無知和貧困”而變成“魔鬼”,在深淵里“吼叫著、尋覓著、摸索著、啃嚙著”,“從受苦受難而走向犯罪”,干起“偷盜、賣淫、謀殺”的罪惡勾當,最終而成為“撒旦”。“在愚昧無知消滅之前,這個藏污納垢的大洞窟就不會消失”。他在書中多次提到對兒童的教育問題,大聲疾呼社會要重視全民教育,要用“光明”來醫(yī)治社會“疾病”,用光明來“凈化心靈”,“照亮心靈”,而“一切普照社會的光明,皆源自科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教育”。他要人們做出選擇,“是要法蘭西的兒女,還是巴黎的流浪兒,要光明中的烈焰,還是黑暗中的磷火”。雖然雨果提出的方法過于理想化,但在他那個時代應(yīng)該說是一種進步的表現(xiàn)。
讓·瓦讓是小說的核心人物,整個故事圍繞他而展開。他因貧困和饑餓偷了一塊面包,又因這區(qū)區(qū)小罪判了五年苦役,多次越獄多次加刑,使他在獄中待了十九年,不公正的刑罰使他由好人變成一個仇恨社會,出獄后只想報仇的壞人;米里埃主教的感化則使他從壞人轉(zhuǎn)變?yōu)橐粋€善人和圣人;而珂賽特的出現(xiàn)好似太陽,溫暖了這位老苦役犯的心,使他堅定地朝著光明前進。我們認為,讓·瓦讓這個人物從總體上看還是可信的,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小說還塑造了其他許多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人物:米里埃主教、芳蒂娜、珂賽特、馬里尤斯、加弗洛什、吉諾曼先生、馬伯夫大爺、福施勒旺老爹等等,還有一群革命者,還有作為反襯的雅韋爾、泰納迪埃夫婦。這些人物各具鮮明的個性。米里埃主教獻身上帝和人類的精神可敬可佩;芳蒂娜的悲慘遭遇令人同情;加弗洛什的機智頑皮使人忍俊不禁,而他在街壘戰(zhàn)中所表現(xiàn)的英雄主義精神又是多么可歌可泣(這里要提一筆的是,因為雨果成功地塑造了流浪兒加弗洛什這個典型,Gavroche這個專有名詞已成為流浪巴黎街頭頑童的代名詞,并已轉(zhuǎn)為普通名詞,被收進了詞典中);珂賽特和馬里尤斯的愛情感人肺腑,而后來對讓·瓦讓的忘恩負義雖情有可原,但更讓人憤憤不平;吉諾曼先生、馬伯夫大爺、福施勒旺老爹這些漫畫式人物,讓人覺得可親可愛,又常常令人發(fā)噱;泰納迪埃夫婦這對從資產(chǎn)者落入下層社會、干盡壞事的敗類,讓人可憎可恨;雅韋爾對讓·瓦讓一刻不停的迫害使人感到可惡可氣,但另一方面,他的恪盡職守的職業(yè)道德有時也讓人覺得可敬。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人物,無不充滿了生命力。
小說的另一個特點,是在情節(jié)的展開中插進了許多冗長的介紹和議論。可以說,只要有機會,雨果便會停下敘述故事,用十幾頁乃至幾十頁的篇幅,論述一個歷史事件,介紹一些專門知識,而這個事件,這些知識,有時與故事情節(jié)只有很少一點兒聯(lián)系。例如,為了介紹馬里尤斯的父親如何被泰納迪埃無意中救了一命,以便為以后的情節(jié)作鋪墊,雨果詳細敘述了滑鐵盧戰(zhàn)役;為把讓·瓦讓引進修道院,他又不厭其煩地介紹修道院的歷史及其清規(guī)戒律;為讓一群盜賊講俚語,他可以說寫了一篇關(guān)于俚語的論文;為使讓·瓦讓從下水道救出馬里尤斯,他又瑣屑地講述了巴黎下水道的歷史,如此等等。誠然,這些闡述不乏真實的一面,尤其是《滑鐵盧》那一卷(為真實描繪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滑鐵盧戰(zhàn)役的宏偉畫面及拿破侖的這一滅頂之災(zāi),雨果曾于一八六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親自到圣約翰高地作實地考察,并到比利時王家圖書館搜集資料),使我們在讀這些章節(jié)時,也會增加一些歷史知識。但是,總的看,這些介紹和議論過于繁雜,過于細碎。
為譯這部鴻篇巨制,我前后花了四年時間。原以為雨果的語言不如普魯斯特的語言晦澀,不如蒙田古老,譯過了《追憶似水年華》和《蒙田隨筆全集》,又譯過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再譯《悲慘世界》當不會太難。誰知《悲慘世界》真有不少讓譯者頭痛得感到“悲慘”的地方。且不說譯任何作品都會遇到的難懂和難譯的句子和段落,需要一絲不茍地查閱法語詞典,領(lǐng)會其含義,精確地譯出來;且不說那些涉及歷史、專門知識的章節(jié),需要認認真真地查閱百科全書,做出準確的翻譯和注釋;且不說作者為逼真地描繪社會底層的生活而有意塞進他的作品中的俚語,給譯者帶來了難以逾越的困難;就連一些個別的詞和詞語也讓人傷透了腦筋。比如,小說開頭第一個詞,即第一部第一卷的標題《Un juste》,該譯成什么,讓我從開譯到最后校訂都處在舉棋不定中。有的譯本譯成《一個正直的人》,還有的譯成《義人》,但我覺得這里un juste的意思應(yīng)該包含“正直的人”和“篤信宗教的人”這雙重意義,可又實在找不到一個詞把這雙重意思完美地表達出來;寄出清樣后,又寫信給編輯定譯成“善人”。可是,即使幾經(jīng)思考定譯成“善人”,心中仍還忐忑不安。
又如,第三部第七卷中出現(xiàn)的patron-minette。這個詞屬于俚語,小說中是黑道給一個四人強盜團伙起的綽號。有的譯本譯成“貓老板”,還有的譯成“咪老板”,都把patron譯成“老板”。其實,patron-minette即是potron-minet的訛音,也即是potron-jaquet,意思是“黎明,拂曉”。查《按字母順序排列的法語類語詞典》,發(fā)現(xiàn)potron源自拉丁語的posterio,意為“屁股”,而minet意即“貓”,jaquet是“松鼠”。若將potron-minet(potron-jaquet)譯成漢語,即是“當貓(松鼠)露出屁股的時候”,法漢詞典通常譯成“黎明,拂曉”。根據(jù)詞源,我們把patron-minette譯成“貓露屁股”,是為使譯文帶點俚語的味道。在第三部第七卷第四章中,有一段文字專門闡述了patron-minette的意思:“‘貓露屁股’,這是黑道給這四人起的名字。在日漸消失的古老而荒誕的俗語中,‘貓露屁股’即拂曉,正如‘犬狼之間’即傍晚。‘貓露屁股’的稱呼,可能出自他們干壞事結(jié)束的時刻,因為黎明正是幽靈消失,強盜分手的時刻……”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貓露屁股”也許是一個較為可取的譯法。
再如本書的《作者序》,短短數(shù)行,卻濃縮著雨果寫這部小說的宗旨,可是譯起來卻煞費腦筋,尤其關(guān)于雨果提出的社會三大問題,即la dégradation de l’homme par le prolétariat,la déchéance de la femme par la faim,l’atrophie de l’enfant par la nuit的譯法,其中尤以l’atrophie de l’enfant par la nuit最難理解和翻譯。按法語詞典的解釋,l’atrophie的意思是“萎縮,衰退”;但從小說中的有關(guān)段落看,l’atrophie應(yīng)該是la dégradation,la déchéance的同義詞,也是表達“墮落”之意。此外,法語中的la nuit原義為“黑夜,黑暗”,但雨果在這里想表達的意思是“缺少教育”,由于缺少教育,兒童就會無知,就可能變成壞人。理解不易,譯起來則更難,因為既要考慮到意思,又要傳達原文的對稱結(jié)構(gòu)。就為了這三句話的翻譯,在校完并寄出清樣后,還和編輯多次討論,改來改去,最后定為“男人因貧困而沉淪,女人因饑餓而墮落,兒童因無知而凋敗”。
小說中類似這樣難譯的詞語不勝枚舉。僅此三例可以說明翻譯這部巨著之艱難。但愿這個譯本不要太有負于這部鴻篇巨制,有負于九泉之下的大文豪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