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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消失
  • 竊書女子
  • 7808字
  • 2023-11-30 14:17:13

杜大人積勞成疾的消息仿佛一夜北風催雪落,頃刻就傳遍了整個京城。到次日早朝下時,探訪的人踏平了杜家的門檻。

……這是禮部的張大人……這是翰林院的趙學士……這是工部的劉侍郎……這是欽天監(jiān)的鄭大人……

杜宇看著這些陌生的面孔,個個都笑,然而沒有一個是真的。

他聽見有人低聲的議論:“什么叫作報應(yīng)?他們這些大逆不道的人。以為削了黃元帥的兵權(quán),就可以只手遮天了,自己卻沒命受!”

黃全,被人削了兵權(quán)么?杜宇暗自慶幸,可隨即又感到這和他毫無關(guān)聯(lián)。

“噓,小聲!”旁人低喝道,“這里是杜家,你找死么!別忘了你是來探病的。”

頭一個卻不聽,反而提高了些聲調(diào):“我來探病?我被你拖來而已。同是深受圣恩,有人血濺法場,有人辭官棄爵,你我已是茍且偷生,若連憑良心說話都不敢,將來有何顏面去見圣祖先帝?”

“噓!噓!”其余的人嚇得直要堵他的嘴。

這人揮手掙開,道:“我的話難道有錯?黃元帥為士卒愛戴,是軍隊的脊梁。如今把這脊梁硬抽去了,一旦邊境有變,社稷安危由何人擔負?你們且說?讓杜大人也來說——”

“作死了!”周圍的人拼命拉住他。還有些來向杜宇大聲地噓寒問暖,想掩飾這憤怒的騷動。

杜宇只有苦笑,同時目光搜尋著那掙扎的身影。人太多了,什么也看不見。

“你的話全錯了。”一個嘲諷的聲音從人叢里飄了出來,“沒有了黃元帥,軍隊自有杜大人統(tǒng)領(lǐng)——他文武全才,諸位大人何必做杞人之憂?”

話音未落,眾人已“唰”地散開兩邊,面上多有驚恐之情——只見太子抱著兩臂立在中間,方才的議論不知被聽去了多少。

杜宇覺得自己陰沉的心緒更加愁云密布。

太子笑:“杜大人打仗的本事時隔數(shù)年,大家也許都淡忘了。可昨天杜大人以一敵眾擊斃亂黨的事,難道也記不得了嗎?他拖著孱弱的病體也要為父王的安危拼殺,忠義智勇可見一斑。諸位大人何以覺得他不能勝任這元帥之位?除非——”他斜瞄了杜宇一眼:“除非杜大人早就知道諸位會反對他,所以故意找了些所謂亂黨來做一出好戲——杜大人,實情不會真是如此吧?”

杜宇緊皺著眉頭,不言語。

太子摸著下巴,仿佛玩笑一般:“莫非杜大人對父王有二心?”

“轟”地一下,杜宇眼前發(fā)黑,頭腦里猛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場景:他,還有一個男人,對面是太子……“莫非你對父王有二心?”……太子……靈恩世子,似笑非笑……杜大人,你和宇文遲走得這樣近……父王身邊有個內(nèi)鬼,就是你……另一個男人……另一個男人……杜宇合上了眼:……配劍的,靜切安忍……那是宇文遲么?

前因后果糾纏成一團。

“哈哈哈哈哈哈……”太子狂笑了起來,“咱們可不能在這里說笑下去了,杜大人身子虛弱,要是再嚇出一層病來,豈不是我等之罪過?”

“混帳!”他的笑聲被怒斥所截斷。

一驚。黑壓壓的人叢全跪了下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來的人,前日已見過,當朝崇化皇帝,今著團龍大服,戴東珠朝冠。

杜宇趕忙從榻上立起,知道自己也該下跪,可兩腿卻僵住了,眼睛愣愣地盯著崇化帝,有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在何時何地經(jīng)歷過?或者真的只是做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仿佛就是為著這一天——這樣的山呼萬歲,還有他……王爺……皇上……微笑頷首,示意平身……

“杜愛卿有病在身,可不必行禮。”崇化帝目不斜視,徑上前來雙手扶住杜宇,“養(yǎng)病要緊,你坐。”

“謝……謝萬歲……”杜宇聲音顫抖。

崇化帝和藹地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臂,二人同坐在榻上——絕無僅有的寵信,一望可知,群臣多不作聲了,縱然臉上有憤憤的表情,也只低下頭去。

“朕今日是特地來探望杜愛卿的。”崇化帝淡淡道,“眾卿家和太子也和朕一般心意么?若是,留下同朕聊聊天,若不是,還請回去,莫打攪杜大人休息。”

哪有一個敢應(yīng)話的,杜宇在上掃視人群,見有一個面色尤為憤憤,兩人目光遇上,那人袖子一揮,踏一步道:“臣不是來探望的。臣有事想問皇上——為什么要把黃元帥封了安平伯?皇上打算讓何人接替他?”

崇化帝面無表情:“誰來接替朝會上自然要議。你非在杜大人家里問朕,想來你是不太想讓杜大人接任了,是也不是?”

那人脖子一梗:“臣斗膽,臣正是此意。”

“此意何起?”

那人道:“杜大人是文臣,內(nèi)官,黃元帥是武將,外官。文武各司其職,內(nèi)外各行其是,本朝開國二百年來未有文官領(lǐng)武職者,縱然杜大人過往曾暫代帥職領(lǐng)兵平亂,但如今黃元帥寶刀未老,何以要令杜大人取而代之?萬歲此舉,恐怕不能令將士心服。”

崇化帝笑了笑,道:“是眾將士不服,還是你不服?”

“臣……眾將士不服,臣亦不服!”那人直挺挺跪下了,“臣拼一死,也要將心中之話說出來——中宗先帝不幸在奉先殿火災(zāi)中駕崩,遺詔卻沒有傳位敬逸侯,而是傳位于皇上,半年來朝野有多少不服之人,都逮捕下獄。臣斗膽,誰坐龍椅,臣管不了,但是要拿江山社稷來籠絡(luò)奸小,置百姓生計于不顧,臣決不袖手!”

“大膽!”太子厲聲呵斥,被崇化帝擺手制止。

“你是說,杜大人是奸小,他今日身居要職,皆是朕籠絡(luò)他?”崇化帝抬手一指頭頂?shù)摹肮е殷w國”匾額:“杜大人雖然是朕保薦,但他的官職多由中宗先帝任命,德慶年間他無日無夜不在為中宗先帝辦事。今先帝將王位傳于朕,杜大人繼續(xù)為朝廷效力,以致積勞成疾,如此忠臣歷朝歷代可數(shù)出幾個?你們自問,哪一個強過他的?若有,朕也立時題了這匾額親自掛到他家堂上去。”

那人被這番話說得愣住了,要開口駁斥,崇化帝卻又接著說道:“你口口聲聲指責朕置百姓生計于不顧,你卻在此意氣用事,興風作浪,你要把杜大人鬧病了,鬧死了,對百姓,對社稷有何益處?”

說到最后一句時,他眼睛直盯著太子。

太子打了個寒噤,旋即斥道:“你們這群人心懷不軌,必是亂黨無疑。來人啊——”

“靈恩!”崇化帝斷喝,“你休得東拉西扯,朕說的就是你。半年來統(tǒng)領(lǐng)刑部,你已經(jīng)抓了多少大臣,殺了多少學士。你抓亂黨已經(jīng)抓出癮頭來了么?直言敢諫的你容不下,忠心為朕做事的你亦容不下。朕罵他人興風作浪,你也給朕交代交代,你上杜大人家來做什么!”

“兒臣——”靈恩太子的面色剎那變得煞白,既而又漲得通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半晌才平復了下來。“兒臣正是有刑部的事務(wù)要請教杜大人。”

請教我?杜宇不曉得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正如父王所教訓的,”靈恩的神氣恢復了往常,“刑部大牢里現(xiàn)關(guān)滿了亂黨。這其中不乏有才之士,倘若肯為朝廷繼續(xù)效力,正是社稷之福。杜大人高才,能否請大人出面勸服?”

“胡鬧!”崇化帝不待杜宇開口已經(jīng)責備,“這些事情如何要麻煩杜大人?兵、戶兩部還不夠他忙?”

“父王有所不知。”靈恩道,“這些亂黨若非能說會道即是冥頑不靈,兒臣委實對付不來。聽聞起初那些最棘手的亂黨都是杜大人處置的,是以兒臣想請杜大人……”

最棘手的亂黨……宇文遲?杜宇側(cè)頭看崇化帝,想尋求一個答案。

“你不用多說了。”崇化帝道,“杜大人目下養(yǎng)病之中,刑部的事不要讓他操心。”

“是……”靈恩很失望地遵旨。接著喃喃自語道:“不能為我所用還是除掉比較安心……我的擷芳園都快關(guān)不下了……”

崇化帝逗留到中午時分起駕回宮,太子隨同,諸位大臣亦陸續(xù)離去。

杜宇恭送圣駕歸來,小翠早把藥煎好了,伺候他服下,屋子里暖意融融,叫人不免有昏昏欲睡的感覺。

桌上有研好的墨,枕邊有翻開的書,小翠手里抱著個暖爐,問:“老爺是要寫字,讀書,還是想歇個午覺?”

杜宇拈起書來掃一眼,乃是《圣祖實錄》第五冊,翻開是一頁是第十卷第三章,云:“圣祖六子,性情不一,圣祖嘗教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尋常百姓家如此,帝王之家更須如此。凡事皆應(yīng)以百姓社稷為重,倘因一己之私而害國,為君者愧為人君,為臣者愧為人臣,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殘者,則天理不容矣!’”

本朝開國二百年,他回憶著,計算著,歷太祖、太宗、世宗、仁宗、圣祖……接下來的那一個是誰?

翻看封面,寫著“德慶四年”——這么說,圣祖的接任者就是眾人口中的德慶中宗皇帝了?

德慶……德慶,他所忘記的全部事情。

“老爺?”小翠善解人意的,“您是不是有事要問小翠?”

何止是有事?簡直有太多的事。杜宇苦笑了一下:“小翠,我……不在的這些日子,朝廷里抓了很多人么?”

小翠點點頭:“天天抓,天天殺。不過和老爺沒關(guān)系呀,那些都是亂黨,都是反對當今皇上的人。”

“為什么……要反對?”杜宇問。

“因為……”小翠不及開口,只見朱砂從屏風后面轉(zhuǎn)了出來,冷笑道:“你這話問得荒唐。你主子謀朝篡位,除了你們那一黨的人之外,有幾個不反對的?前天寧國公三人才走出這大門沒幾步就被逮捕了,今天這些大人也不知有幾個能活著回家去。”

杜宇怔了怔:寧國公被抓了?他一點也不知道。還有什么謀朝篡位,不是“兄終弟及”么?

朱砂冷哼了一聲:“杜宇,你不要再做戲了。好好兒的,先帝為什么會去奉先殿?奉先殿失火,為何沒有人撲救?先帝又為何沒有逃出來?先帝既是意外駕崩,為何會早就立有遺詔?既立遺詔,太子尚在,為何不傳位太子,而是傳位瑞王爺?這背后是誰在搞鬼,你心里一清二楚。你看看自己現(xiàn)在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難道你還不相信這世界是有報應(yīng)的么?”

杜宇心酸,但知道自己說什么朱砂也不會聽。

“我想不通一個人為什么要這么貪。”朱砂道,“你已經(jīng)位極人臣,還要耍出這許多花樣來把黃元帥的位子也霸占。你已經(jīng)娶了我為妻,我的身子早晚都是你的,但你為什么還不放過宇文遲?你既貪我的人,又貪他的命,你可以卑鄙至此!”

“夫……夫人……”小翠勸道,“什么黃元帥的位子,這都是傳聞,不能信的……”

“你閉嘴!”朱砂斥道,“我親耳聽到滿朝文武和靈恩世子都這樣說,瑞王爺方才也沒有否認,難道天下人都聯(lián)合起來冤枉他?”頓了頓,她又道:“不怕告訴你,我剛才的確是在這里偷聽,你要抓我隨你高興。不過你最好求神拜佛不要讓我在死前找到了名冊,否則我死也要拉你們這些奸賊陪葬!”

猶如一支冰凌在玉磬上擊碎,聲聲似錐,刺進杜宇的心里。

他不明白。一千一萬個不明白。

“夫人必是誤會了。”小翠想法打岔,“您在這兒站了許久,一定累得緊,不如先坐下,同老爺下盤棋,喝盞茶?”

“我沒那個工夫。”朱砂邊往外走邊道,“他找了靈恩世子來唱出雙簧好戲,不就是想讓人知道他們把人都關(guān)在擷芳園里么?指望著誰去救人就抓誰,我怎能讓他的奸計得逞?”最后一個字出口,門已摔上。

杜宇被震得打了個冷戰(zhàn)。

“老爺,夫人老說名冊名冊的……”

“我又如何會明白?”杜宇嘆氣,“我倦了,小翠,你出去吧。”

杜宇沒有睡。

擷芳園,并沒有印象的名字,難道到了那里會想起一些事來?

在屋子里挨到快天黑的時候,他悄悄出了門去,不知自己的腳步能如此輕快,身形亦能如此敏捷,雪地里行來全無痕跡,有沉沉的暮色掩護,轉(zhuǎn)眼就出了杜府。

外面的街道上人蹤絕跡,大道橫貫東西,不知擷芳園在哪個方向。

只能賭一把,杜宇想,即甩開步子朝東去。

走大街過小巷,周圍很快就變得濃黑一片。但古怪的是,越是黑,杜宇就越走得快,心里也覺得確定,好像自己一直以來都是走夜路的一般,且都是去的同一個地方:在宣平大街之西,朝瑞大街之北,過帽兒胡同,出魚腸胡同,再轉(zhuǎn)一個彎,即逼在了眼前。

是瑞王府。杜宇驀然感覺十分的肯定:這里就是瑞王府。

可是,他來瑞王府做什么?鬼使神差的?

正對胡同口的后門開著一條小縫兒,燈光的映照下顯得無限的詭異。他走上前去,如多年來的千百個夜晚一般,推開了門。

一片枝椏重疊的臘梅樹林。

這道路有奇門盾甲的玄機,他心里知道,走的是六十四卦的方位,按的是五行生克的次序……有人告訴過他。那么口訣呢?口訣是什么?想不起來。

索性再賭一把,既然已經(jīng)來到了這里。

他閉上眼,讓腿腳帶著自己信步向前,歸妹,既濟,或者無妄。兩手有時緊貼身側(cè),有時環(huán)抱胸前——梅枝上有鈴鐺。他確定的知道。

沒有一點道理,他熟悉這里,超過熟悉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家。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已走出梅林,有幾座假山怪石嶙峋地擋在面前。

假山那邊是池塘,池塘的下面有……他古怪的記憶同他說話,通道就在假山里……王爺說,他不喜歡囚禁犯人……囚禁不能使人歸心……靈恩世子說,不能為己所用的,盡快除掉……

慢著,杜宇打斷了自己的追思,要去的地方是擷芳園,在這里胡思亂想有何用?

他四下里觀望:然而,這里的點點滴滴似乎在召喚著他,就如此退出去了,實在心有不甘。

便再多走兩步。他縱容自己的好奇心,繞過了假山去。但偏此時,身后響起了輕微的鈴聲。

一響而百響,園中頃刻金聲大作。

是誰?杜宇急急回身探望,見有模糊的人影在梅林里倉皇地奔走。其間利器劃空的聲音,梅枝“喀嚓喀嚓”折斷。

……樹毀則陣勢變換,五行移,四象易,乾坤逆轉(zhuǎn)……士兵聞金聲而動,彈指可至……賊人必無逃生之法……

杜宇心里大呼“不妙”,也顧不上考量林子里的是何人,即按劍奔了回去,認準出口處的第一株梅樹,拔劍猛劈。

樹枝折斷,他踏前一步,仿佛擠入一條小徑——下一劍該劈何方?頭腦中念頭方起,早已手起劍落,將右前方的樹木砍毀,劍刃擦過枝頭的鈴鐺,響聲凄厲如鬼嚎——這感覺,記憶前所未有的清晰:在一個陰沉無月的雪夜,他曾經(jīng)做過相同的事,一定要在重重的機關(guān)里,救下那個鹵莽的……誰?倘若此人被捕,則自己的身份就可能暴露……誰?

……“我們中有個內(nèi)鬼……他們說是你,我死也不信……”……那個誰?誰拍著他的肩頭?“到瑞王府的地牢去走一遭,把弟兄救出來……救出來問他們,誰出賣他們!”……怎么也不能讓他救人……怎么也要趕在他頭里滅口……

天啊!杜宇心下大駭:果然我是什么“內(nèi)鬼”!我上一次來這里是為了殺人?不,不,那我如何又回頭救人?救的什么人?

而此刻想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過去的事情已不能重演。

他橫劍當胸,往一枝伸展的梅枝上一格,接著側(cè)身一滑——已靠近那人影了——喝道:“站住!”

東方白,鋼刀抱在胸口:“杜宇,你這卑鄙小人,幸虧我沒讓朱砂姑娘跟我來!”

危急關(guān)頭解釋與質(zhì)問都是枉然,杜宇不分辯,沉聲道:“你跟我來。”

東方白愣了愣:“跟你走?你當我是傻的么?”

杜宇不多言,“呼”地一把扣住了他的脈門:“跟我來!”梅林外已見火光,士兵的腳步聲整齊劃一。

“姓杜的!”東方白掙扎,但掙不開,“有種就和老子單打獨斗,專用這種牢什子的梅花陣害人算什么英雄好漢?”

杜宇不理會,只按照記憶里的路線朝梅林的南邊飛奔。

東方白氣得破口大罵:“杜宇,就算我本事不如你,你不屑和我打,有種你把宇文遲放了,和他比試——”

宇文遲。

“在那邊!”士兵的火把一揮。

沒時間再糾纏了。杜宇牙一咬,猛然轉(zhuǎn)身一指戳在東方白的肩井穴上,將他整個人背在背上飛跑。路徑如同有無形的線牽引,熟悉萬分,沒多時,遠遠把士兵甩在了后面。

東方白依然怒不可遏:“杜宇你玩的什么把戲?宇文遲是不是關(guān)在這里?你怕我被抓了就會見到他么?你怕我會幫他逃出來?你……”

杜宇一言不發(fā),已奔出梅林了,繞過池塘了,出了花園了——什么地方有個院子,有邊門通針眼胡同?

想不起來。

瑞王府的士兵為什么窮追不舍?好像記憶里這些人應(yīng)該不會對他動真格……做戲要做全套……做戲?

他下狠命咬了咬嘴唇,越是危急越是神游萬里。

糟了——那步道的盡頭怎么也閃出了幾十支火把?

“杜大人,這邊!”忽然有個聲音喚。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杜宇同東方白被稀里糊涂推到了供桌的下面,接著就聽見大門被撞開,桌圍子底下透進火光來。

“大膽!”這正是方才的那個聲音,一個女子,“誰讓你們進來的?”

“小的們追捕刺客。”士兵回答,“不知殿下在此……”

殿下?這是個什么殿下,救了他?杜宇撐起身子從桌圍的縫隙里看:那女子一身素服,背對著他,完全辨不出身份。

“佛堂清修之地,何來刺客?”女子斥道,“膽敢冒犯菩薩,還不立刻給我退下?”

士兵躊躇:“殿下,刺客分明朝這邊跑來,而且太子殿下交代了,這關(guān)乎亂黨的……”

“太子的事我不管。”女子道,“我的事,也不用他過問。佛祖在上,我說沒有刺客,就是沒有刺客。”

聲音不大,卻儼然有不可侵犯的威嚴。士兵們猶豫著,猶豫著,終于還是退出了門去。女子就立在門口,看著他們走遠,才掩上門,點起一星幽暗的蠟光。

“杜大人,東方大俠,可以出來了。”

素手纖纖揭起了桌圍,杜宇可看到這素服女子的容貌:同朱砂的嫵媚靈動不同,這女子秀麗端莊,沉靜恬淡,讓人感覺即使是千槍萬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她也能連頭發(fā)都不亂一絲。

是如此的美,高貴得另人不能逼視。但杜宇心里沒有一點怦然——這和當日見到朱砂時截然不同。搜遍記憶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絲毫關(guān)于此女子的點滴。

她為何出手相救?

東方白嘿嘿干笑兩聲:“太子妃,未想到我的賤名連您都曉得,杜大人和太子大概時常提起我吧?”

太子妃?杜宇望著女子。

女子笑著搖搖頭:“東方大俠三次企圖刺殺皇上,七次企圖刺殺太子,通緝你的文榜發(fā)遍天下,我怎么能不認識?”

東方白哼了一聲:“現(xiàn)在我落到了你們的手里,要殺要剮,憑你處置。”

女子輕輕地嘆氣,語調(diào)哀婉,神色悵然:“要殺要剮怎么輪得到我?這世上的事情,有幾件是我能做主的呢?你們在此避一避,就走吧。”

“走?”東方白瞪大了眼睛,“太子妃,你要假仁假義,我可不會跟你客氣。”

“不用客氣。”女子凄然一笑,“這佛堂的后面就有邊門通針眼胡同,待士兵一走遠,我就送你們出去。東方大俠若不信我,拿刀架著我當人質(zhì)也無妨。”

一言說得東方白禁不住愣了,狐疑地端詳著女子的臉,可女子只是深深地望著杜宇,神情凄楚,仿佛心底有無窮的委屈,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杜宇不得不轉(zhuǎn)開頭去。

東方白道:“太子妃,你要真的這么大方,不如讓我挾持你把地牢劫了吧。”

女子淡淡瞥了他一眼:“東方大俠是聽了太子的消息才來劫牢的吧?那牢是給東方大俠預備的,其他的人,一個也沒有。”

東方白一愕:“你……你說什么?怎么可能一個都沒有?”

“若是有人,還會請東方大俠來嗎?”女子冷淡,“太子的個性,連釣魚都舍不得讓魚吃魚餌。”

“這混帳!”東方白啐了一口,又問,“那敢問太子妃,你知不知道宇文遲被關(guān)在哪里?”

“宇文遲?”女子的語氣里驀然加入了一絲嘲諷,“全天下都關(guān)進去了,也關(guān)不進宇文遲去。”

“說……說什么?”東方白抓著腦袋,困惑。

女子卻并不再理會他了,再次用那種凄楚哀怨的神情望著杜宇。“你……好嗎?”她問。這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但聲音哽咽。

我好嗎?杜宇滿懷的疑問:難道我和她曾相識?而照她說,所謂“太子的消息”那這里就是“擷芳園”了?可這里分明是瑞王府……難道是記錯了?

“擷芳?”他喃喃出聲。

女子的眼中閃現(xiàn)點點淚花,幽幽吟道:“兩兩自依依,南園煙露微。住時須并住,飛處要交飛。草淺憂驚吹,花殘惜晚暉。長交擷芳女,夜夢……夜夢遠人歸。”

她是想起了什么?她的身世?她的遭遇?明顯的,她在期待著杜宇的共鳴,可是杜宇茫然,除了一些些憐惜,再無其他。

女子的眼淚終于還是沒有落下來。或許是因為悲傷得太久了,害怕淚水被用盡,到了真正絕望時將難以號啕,是以格外的珍惜。她給出一個令人心碎的笑容,靜靜地在蒲團上跪下,不再說話。

長街黑暗,冷風如刀。

杜宇和東方白沉默地并肩而行。甚至沒有眼神的交流——不過杜宇能感覺得出,東方白體內(nèi)積蓄著憤恨與斥責,也許在下一個時刻就會爆發(fā)。

假如有一天必須跟他交手,結(jié)果會是如何?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只是一句謊話,還是自己已經(jīng)撒謊撒到了辨別不出真假的地步?

某處的民宅里傳來犬吠,在街巷中回蕩仿佛狼嚎。

杜宇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恰此時,看到東方白一甩胳膊,將刀扛在了肩上,那赳赳的神氣,好像隨時準備為朋友一諾而獨行萬里,哪怕千鈞重擔,刀山火海,再所不辭。

他救過我的命。杜宇心里忽然有這么一個堅定的想法——東方白救過我的命。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便是為了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加害他。

可是東方白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假如他知道一切,那么……

杜宇苦笑:東方白大約就是因為知道了一切,所以才把自己當了仇人一般。可惜,自己卻把一切都忘記了。

想問,但是知道東方白必不會說。

走回杜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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