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夏陽還是決定回到了靖遠縣。一來,她始終覺得有一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面對和處理,包括方美君的事情,還有她和她自己的過去之間存在的一些尚未解決的問題。二來,她也想利用這段時間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夏陽回到家的那一天,方文和方大明已經將方美君送回了家,確切地說,那是夏陽的外婆家。在方美君和周英詮辦完離婚手續后的第二天,周英詮便不留情面地將方美君趕了出門,方美君帶著自己僅有的兩個行李袋和自己持續用了多年的衣車搬回了母親夏鳳家。不過這間由方美君的父親方家強所留下的單位房十分簡陋,兩室一廳加在一起的面積也不過五十多平米。九十年代初,方大明做生意賺了不少錢便在街上買了一塊地建起了樓房,也將夏鳳一起接了過去住,這間單位房也隨之而空置了出來,所以方美君搬回去后便一直一個人住在了這套房子里。
夏陽走在狹窄的樓梯走道上,過去的一切仿佛歷歷在目,她一個人提著行李箱爬到了最頂端的六層。敲響門后,方文便出來打開了門,他輕聲說道:“姑媽已經睡了,我先回去了,你要有什么事的話再給我電話吧。”
夏陽回了一聲“謝謝”后,方文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綁在紅繩上的鑰匙遞給了夏陽,說道:“這是家里的鑰匙。”
起初回到家的前三天,一切都十分平緩地沿著時間節奏慢慢流逝。方美君大多數時間里都是在睡覺,偶爾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夏陽,她也只是笑一笑卻不再多說什么。這反而讓夏陽感到一絲絲的怪異,就好像一個知道了自己準備要死的人一樣,她突然之間有了勇氣去面對死亡,面對自我的衰敗,可她似乎又像在害怕,害怕這股不幸的氣息落到了夏陽身上。對于夏陽來說,這幾天的時間顯得格外地漫長,因為每天護工芳姐都會過來幫方美君清理身體以及做一些簡單的肌肉按摩,而夏陽只是不時站在門口或者坐在床邊看著方美君。
夏陽確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和母親說些什么,她們之間產生的裂痕已經不可能在這短短幾天時間里縫合,她只能像過去一樣,任由沉默飄蕩在她們中間。方美君所在的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藥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還有一種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散發出的器官腐朽的氣味,夏陽始終無法習慣長時間待在這樣的環境中,她只好時不時地走到陽臺上抽上一根煙。
當夏陽再次走回房間的時候,方美君已經睡去。夏陽走到一旁,旁邊是一張陳舊的木桌,桌子上方放置著一塊透明的玻璃,玻璃下方和木桌之間夾著許許多多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多半都是夏陽家里親戚。其中角落處的一張照片正是周若曦,照片中的周若曦穿著合唱團的黑色制服站在舞臺旁,夏陽記得那一年是在1997年,正值香港回歸,周若曦作為學校代表被選入合唱團到廣浮市參與慶祝香港回歸的匯演晚會,而這張照片正是夏陽特意借來了相機給她拍下了這張照片。夏陽抬起透明的玻璃,把照片拿了出來,她看著周若曦單純而燦爛的笑容,不知不覺又想起了1997年的夏天。
那時的夏陽正在為即將來臨的高三做準備,旁邊同樣也在看書的周若曦卻突然問道:“姐,阿妹又發新歌了。”
夏陽只是敷衍地回了一句:“是嗎?”
周若曦停下手中的筆說道:“是啊,超級好聽,叫《Bad Boy》,你看了那個MV沒?”
“我哪有時間啊。”夏陽一邊回應周若曦,一邊繼續做著練習題。
這時,周若曦已經站了起來,開心地說道:“姐,那我跳給你看。”還不等夏陽做出回應,周若曦已經走到了夏陽身后,那是她們兩的臥室里僅有的一小塊空地,她又拍了拍夏陽的后背,說道:“姐,你快看啊。”
“BAD BOY BAD BOY,你的壞讓我不明白,BAD BOY BAD BOY,我必須要離開,你是BAD DOG BAD BOY,你的壞讓我太無奈,BAD BOY BAD BOY……”周若曦一邊唱著歌一邊模仿著張惠妹的舞步,完全沉浸其中,不過還沒等她唱完,夏陽已經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你別發神經了,周若曦。”
可是周若曦卻絲毫不在意,仍自顧自地跳下去,但她卻沒想到這時方美君推開門走了進來,問道:“你們兩個在干嘛呢?”
周若曦立刻停下了動作,看了夏陽一眼,又望向方美君,抱怨道:“媽,你干嘛每次進來都不敲門。”說著,周若曦掃興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剛坐下寫了不到兩道練習題,又對夏陽說道:“姐,我也要買一條和阿妹一樣的黑皮褲。”
想到這,夏陽不經意地又笑了出來。但是夏陽卻沒有注意到,一旁在床上躺著的方美君一直在看著她。方美君忽然之間打破了她們之間的沉默,夏陽也被嚇了一跳,照片從手中掉落。方美君說道:“你還在恨媽媽,是嗎?”
“沒有。”夏陽低下身子撿起照片,似乎有意地不想面對方美君的目光。可是夏陽自己卻也在想,我真的不恨她嗎?我為什么不愿意承認呢?這么多年以來,這不一直都是我們之間的禁忌嗎?為什么要在這時候提出這個問題呢?方美君似乎已經準備好了面對所有的一切,似乎她在害怕自己再不抓住這個機會弄明白這個答案,很可能以后也很難再有機會了,她便又繼續說道:“你一直都在怪我,是嗎?你在怪媽媽害死了若曦,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
“別說了,好嗎?我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你好好休息吧。”夏陽打斷了方美君的話,拿著照片往門外走去。但是夏陽還沒走出房間,方美君的聲音在她的身后又響了起來:“你有沒有想過,媽媽也是受害者呢?難道我受到的傷害還少嗎?我做的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發生在你妹妹身上的意外,我也不想的。”
夏陽停在原地認真地聽著方美君說完每一句話,但她沒有再做出任何回應,只是沉默地走出了房間。夏陽獨自坐在隔壁房間的床上,她望著窗外的夕陽一點點地消失,直到黑暗將整個房間吞沒,隨即樓下亮起的路燈投入點點光亮落在窗戶邊緣上。她想,為什么她會覺得我是因為若曦的死而恨她呢?為什么她能如此理所當然地說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呢?可是當我那時候被那個男人毫無緣由地虐打時,她都在做什么呢?她為什么不離婚,為什么不帶著我們離開?夏陽明白,一旦她把這些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全部拋出,她們之間必然會引發出一場慘烈的戰爭,可以她如今病怏怏的狀態,很顯然不可能承受得住夏陽的攻擊。
所以,夏陽還是決定把這些話留在了心底,就像過去這么多年里一樣,把它深深地埋藏起來。只是她突然之間又覺得有些可笑,年幼時的她如此努力,拼了命地努力,只為從這里,從這個家逃離,她卻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回到了這里,她似乎始終沒有徹底地擺脫這些束縛在身上的枷鎖。她問自己,這是宿命嗎?生命中一切真的是注定好的嗎?
第二天夏陽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七點,她習慣性地先走過去檢查一下方美君的情況,隱約中夏陽看見了方美君臉龐上殘留著流過淚的痕跡。她久久地停在那里,不知為何,心一下又軟了下來,她看著方美君那張不再掛著笑容的臉,好像所有的偽裝都在這一刻的平靜中被卸了去。她在方美君的臉上看見的只有蒼白,脆弱,衰老和哀傷。她想,是啊,為什么我不可以原諒她呢?原諒她不也是原諒我自己嗎?難道我們之間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陽光灑落在陽臺,穿進房間已經略微露出裂縫的帶著灰色的墻壁上,夏陽好像在自己心里達成了某種她也說不清楚的和解。夏陽又轉過身走回房間,從行李箱里拿出自己平常出門時經常帶著一臺中畫幅膠片相機,這臺相機也是她工作后自己攢錢買的第一胎中畫幅相機,盡管是二手買來的,但她一用卻也用了十幾年的時間。
她抓著相機,將鏡頭對準了正躺在病床的方美君,“咔”的留下一聲脆響。
夏陽等到芳姐來到家里后,她便準備一個人到街上采購些日常用的物品。距離夏陽家大約三條街道的地方正好有一家中大型的超市,也是當地的一家連鎖超市“正佳”。超市門口入口處隨意地堆著藍色的小型購物手拉車,旁邊則是販售水果區域和收銀臺,收銀臺處站著兩個女人,年輕的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制服背心,而另一個相對年長的女人則站在收銀機前檢查近期的賬目。就在夏陽經過收銀臺準備走進超市時,年長的女人先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看著收銀機的熒幕,但她很快又再一次抬起頭盯著夏陽,此時的夏陽已經走向超市深處的日用品購置區域。
直到夏陽選購完商品再次來到同一處收銀臺準備付錢時,年長的女人似乎站在門邊等候已久,她長久地打量著夏陽,眼神中透露出無法隱藏的猶豫和懷疑。夏陽卻沒有注意到門口處站著的女人,在她看來這個面容略顯富態,披著一頭酒紅色卷發,穿著一條米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并無任何特別之處,也不覺熟悉。所以,在付了錢后她便往門外走去。
這時,女人從夏陽身后追了上來,猶豫了片刻后,她還是決定喊了一聲:“夏陽。”
夏陽驚訝地回過頭,她似乎在努力地從女人圓潤的額頭、齊整的鼻梁、略微浮腫的雙眼皮以及厚實的雙耳上尋找熟悉的痕跡,可惜她依舊失敗了。夏陽的大腦里只有一片空白,她實在想不出自己曾在何時何地與眼前的這個女人見過面。女人朝著夏陽走了過來,臉上帶著善意的笑容,說道:“我剛才還害怕自己認錯人了呢,你是不是認不出我來了?我是于穎啊。”
后知后覺的夏陽這時才想起了這個名字,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啊,對不起,我一時沒想起來。”于穎向夏陽投來熱切的目光,畢竟曾經她們不僅作為高中同班同學,還有過好幾次成為同桌的經歷。一想到她們在高中畢業后已經整整二十一年沒有見過,于穎便熱情地伸出手,抓著夏陽的手臂,說道:“認不出我也是正常的,我們都多少年沒見過了,而且你看我現在變得又老又胖了,你還是那么漂亮。”
于穎的目光又從熱切轉變成了羨慕,她抓著夏陽的手臂幾戶感受不到任何多余的贅肉,肌肉的線條均勻地從她的白色無袖上衣流露出來,再配上黑色的闊腿褲,絲毫不像一個已經將近四十歲的中年女子。于穎又說道:“你看,我站你旁邊馬上就變成一個鄉下的中年婦女了,唉,不行,我也得減減肥了。”
說著,于穎又問起夏陽為何回到了靖遠縣,夏陽便簡單地說了一下家里的情況。本來還有許多話想要傾訴的于穎就只好作罷,她又再次拉起夏陽的手表示希望她在家里做客,而且一定要夏陽答應她至少和她一起吃一次飯才愿意放手。突然間,于穎又說起自己的丈夫何嘉樂也一定很想見到夏陽。
當聽到“何嘉樂”三個字時,夏陽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不過于穎還沒來得及留心夏陽的反應,說了一句“你再等我一下”,轉身又走向超市。再次走出來時,她手里多了一袋新鮮的紅色提子和奇異果,說道:“這提子是進口的,很甜的,拿回去給你媽媽吃。”
兩人在原地推來推去了好一會兒,夏陽才終于收下了于穎送的水果。
走在回家的路上,夏陽看了一眼手中提著的水果,“何嘉樂”這三個字又再一次跳進了她的腦海里。何嘉樂、于穎和夏陽三人在高二的文理科分班時分到了同一個班級里,從那時起,何嘉樂就喜歡上了夏陽。在高中最后兩年的時間里,他曾經好幾次向夏陽表白結果全都被拒絕了,因為在夏陽眼里,自己始終和何嘉樂不是一類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那時候的夏陽心里只有一個非達成不可的目標,就是考上大學,遠遠地離開靖遠縣,其他的一切事情都無法阻止她,即使包括她曾經和何嘉樂初識時燃起的一丁點火苗也立刻被她掐滅了。
當然于穎并不知道何嘉樂和夏陽之間的事情,因為夏陽也不曾為她和何嘉樂留下任何發展情感關系的可能性,所有的這一切也只能變成何嘉樂自己一個人的秘密。最終何嘉樂選擇帶著自己的秘密接受了于穎,和她走到了一起。
如今再次想起“何嘉樂”這三個字,夏陽心想,對他們彼此而言,這也許也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救命啊!救命啊!快放我出去啊!”一陣突如其來的尖銳的叫喊聲從上空直擲向夏陽,這時,夏陽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家里所在的街道,不知覺中已經往前走到了另外一條街道里。她抬起頭,隱約之中只見個頭發花白的婦人站在路旁一棟樓房的六樓陽臺上,使勁地搖著陽臺上架起的不銹鋼圍欄。夏陽轉過身,看著這條熟悉的街道,她想起來這也是她曾經來來回回無數次跑過的街道,她立刻就意識到那個正在撕扯著嗓子喊叫婦人是誰了。
白發婦人是夏陽的奶奶,確切地說,是和夏陽毫無血緣關系的奶奶,也就是方美君的前夫周英詮的母親秦素芬。秦素芬年輕時是靖遠縣街道上最兇悍的女人,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只要吵起架來,她認第二,在靖遠縣街道上一定不會有人敢認第一。夏陽可能永遠也不會忘記年幼時時常被秦素芬打罵,不過后來長大后她漸漸地也不再在意,因為在秦素芬的家里,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會被她責罵。而且她罵起人來永遠不需要任何理由,有時候罵得不夠盡興,她可能還會動起手來打人。即使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秦素芬也絲毫沒有忘記自己撒潑的本領。
1995年的秋天,秦素芬被診斷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唯一一個留在身邊的孩子周英詮從小和秦素芬關系就不好,他自己也不愿意承擔起照顧這份秦素芬的責任,最后便只好決定使用秦素芬自己所獲得退休金將其送到靖遠縣郊外的一所老人院。但是誰知道剛去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秦素芬便吵著要回家,整個老人院被她鬧得雞犬不寧。可是周英詮也不想再趟這灘渾水,執意拒絕了秦素芬的請求,最后誰也沒想到秦素芬居然選擇從老人院三樓處的天臺上跳下企圖自殺,所幸一樓平地上架起的遮陽帆布和堆積的紙箱緩沖了她下降得沖力而沒有死亡,但是從這件事后,老人院也不敢再收留秦素芬。所以,即使周英詮惱羞成怒地臭罵秦素芬一頓,依舊不得不把她帶回了家,然后他便安排人給秦素芬的房子裝上了欄桿和鐵門,從此將她一個人關在屋內。
那一年,夏陽剛剛上高中,所以在整個高中三年的學生生涯里,夏陽成了每天負責給秦素芬送飯的那個人。只是夏陽沒想到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一切似乎卻還是和過去一樣,只是過往的看客們似乎都已經厭倦了這一出戲,只將秦素芬當成是一個瘋子,無人再愿意多搭理她,仿佛就連泛濫的同情心也開始變得高貴起來。靖遠縣的人們對這幕場景已經司空見慣,大多數人都只會將其描述為秦素芬年輕時作惡所導致的報應,而如今的秦素芬只能在孩子們的謠言中成為一個傳說,一個可怕的老巫婆的傳說。
忽然間,在夏陽的心里生起了一種情感,她帶著這樣的一份情感走向了秦素芬所在的樓層。夏陽剛伸出手輕推了一下秦素芬家的木門,門口意外地被推開了,一片狼藉的客廳處,秦素芬正坐在茶幾上,她花白的頭發又亂又稀疏,她穿著一條不合身的紅色旗袍,如狼撲一般地撲向夏陽。夏陽著實被嚇了一跳,如果不是有門外那扇鐵門攔著,她很可能早已經撲到了夏陽身上。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啊!”秦素芬一邊大喊,一邊伸出她已經瘦得皮包骨,甚至可能只剩下皺紋的手指,努力地穿過鐵門上鑲嵌著的鐵條抓向夏陽。與其說可憐,夏陽心里更多的是好奇,她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讓她仍舊維持著這樣原始的生命狀態,她好奇在過去的這二十多年里,一直生活在這樣一個狀態和環境中的秦素芬,究竟為何仍然沒有被摧毀。夏陽凝望著秦素芬那張皺巴巴的臉,她發現她的雙眼卻依舊在靈活地轉動著,她那兇惡的喊叫聲仿佛在那一瞬間也消失不見了。
夏陽在她的雙眸里看見的只有一種原始的野性,一種盡管衰老卻日益變得兇狠的,如動物一般的早已被遺忘的欲望。在這股欲望中,夏陽好像看見了一個過去未曾看見過的自己,她想,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樣嗎?可是,她真的好丑啊,真的好惡心啊,為什么不干脆死掉算了呢?為什么還要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