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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玻璃之錘
  • (日)貴志祐介
  • 20639字
  • 2023-11-24 14:37:28

第一部 隱形的兇手

I 案發當天

8:30

走上地鐵的臺階,清晨的奪目陽光瞬間撲面而來。

澤田正憲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雙眼被驟然下降的外界溫度刺激得流出淚水,視野也變得模糊了幾分。

昨天夜里,澤田本打算不喝酒就睡下的,結果隨手一開電視,正好播放著穿著泳裝的寫真偶像在泳池中做游戲的節目,看起來應該是年底特別節目。

他的雙眼緊盯著電視畫面,開始期待那些少女解開內衣的模樣,手里則端起一杯加了冰塊的燒酒緩緩嘬著。原本只想喝一杯的,哪承想不知不覺間就喝下了第二杯、第三杯……回過神來才發現,那個一升裝的塑料瓶竟不知何時見了底。

對于如今的澤田而言,喝酒大概是唯一的減壓方式了。可是沉醉過后,留下的不過是無盡的疲勞和倦怠。最近,澤田發現自己不僅臉部和四肢浮腫得厲害,眼白處也開始出現黃疸。看樣子,在長年累月的超負荷運轉下,自己的肝臟已不堪重負。

此刻也是如此,血液之中尚未代謝干凈的酒精讓他感覺昏昏沉沉的。或許是想感受一下粗糙的胡楂和滿是油光的皮膚,澤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今天早上的鬧鐘響起后,他怎么也爬不起來,直到最后一刻才突然驚醒,連臉都沒洗就直接沖出家門。可想而知,他此刻的口氣該有多難聞了。

就算此刻已經站在這里,他還是對自己的那張床有些戀戀不舍。那是一張鋪在六疊[1]大的房間里的、從不曾收拾的、溫暖的床。還有房間里放著的電暖爐,要是能再鉆進去美美地睡上一覺該多好啊……

澤田從皺巴巴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受潮的煙叼在嘴里,雙手則在腰間的兩只口袋中摸索了一陣,終于翻出了一只廉價的打火機,不過里面的燃氣即將燒盡。

澤田一邊走著,一邊吐出一串串長長的煙霧,身體終于不那么難受了。

幸虧此處不是禁煙區域,也不用擔心罰款的問題。澤田瞇了瞇眼神有些渙散的雙眼。

他的左手邊是一排色調灰暗的中層建筑,道路旁邊聳立著分為上下兩車道的首都高速三號線。雖然都是熟悉的景色,但還是讓澤田涌出一陣有些厭煩的壓迫感。

所幸今天是個悠閑的星期天,街上幾乎看不見西裝筆挺的上班族,車流量也比平日少了許多。畢竟這是今年最后一個星期天了,在這種日子里還得出門謀生的,大概只剩下自己這種人了吧!

澤田抬起頭,視線從建筑物與高架橋中穿過,望向東京那猶如被漂白過的青空。忽然,一塊綠色草坪如海市蜃樓般出現在他的眼前。

那是今年最后一場精彩的國際一級賽——有馬紀念[2]

澤田只覺一陣顫抖自小腹下部驟然升起。今天的陣容尤為強大,集結了包括七匹GI級賽馬在內的最強選手。

閉上眼睛,澤田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群訓練有素的純種良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場景。跑過最后的彎道后,所有的馬匹徑直沖向終點,馬場內頓時被陣陣雷鳴般的嘶叫聲吞沒。越來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激動地大聲喊著馬兒的名字。

“你這笨馬!”一聲夾雜著煙草氣息的嘆息自澤田的鼻腔呼出。

笨的是你自己吧!

賽馬讓自己吃盡了苦頭。這些年來,澤田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奉獻給了日本中央競馬會。貪污公款的事敗露后,雖然數額不大,但他還是被自高中畢業后就為之勤懇奮斗的房地產公司給開除了。妻子發現購房存款賬戶中的余額為零后,一怒之下離開了家。這一切,都拜那種令自己難以忘懷的、如血液沸騰般的興奮感所賜。

不過,一切都結束了,他終于戰勝了自己的賭癮。這一整年來,他連一張賽馬券都沒買過。國際一級賽來臨前,雖然澤田體內的血液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沸騰起來,但他還是拼命忍住了,甚至連買份體育報紙來預測的念頭都被自己掐斷了。不論賽馬場還是投注站,他都不曾踏入一步。至于博彩公司,那更是早就斷了個一干二凈。

只要不賭,就不會輸。

這么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澤田卻在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后才終于領悟。想想也知道,自己哪有勝算呢?哪有賭場的莊家抽成高達百分之二十五呢?其實公營賭場遠比黑手黨的賭場更貪婪。

今天輪到自己當值保安,一定也是上天的安排吧!否則自己可能就會找借口趁著大好天氣出門走走,然后就坐上電車,狀似隨意地走進中山賽馬場了。

登高不易,跌落只需一瞬,這就是人生啊!要是自己再不爭點兒氣,那就真是無藥可救了。

自己若是在這種經濟蕭條的時候再遭辭退,那可就山窮水盡了。讓一個身無所長的五十三歲男人重新找工作,難度堪比考取東京大學。到了這把年紀,自己肯定受不了一邊忍受著年輕工頭的破口大罵,一邊在工地和水泥的工作了。其他諸如往大樓的信箱塞傳單和色情小廣告,或是挨家挨戶推銷皮包裝修公司的業務之類的工作,自己肯定是不愿意干的。

相較而言,現在這家千代田保安公司不僅算得上業內數一數二的大企業,工資待遇也不錯。雖然才剛入職三個月,但澤田很清楚,比起交通指揮員之類的工作,辦公大樓的保安算是十分輕松的活計了。

他的左前方是一棟外墻上貼著磚紅色瓷磚的建筑物?——?六本木中央大廈,人稱“六中大廈”。雖然這名字聽起來很壯觀,但實際上也就是一棟雅致的十二層建筑物罷了。

原本這棟大廈比兩旁的建筑物都要高一些,但自從西側那棟大樓在屋頂豎起了一塊巨大的金融貸款機構廣告牌,六中大廈的采光就差了許多。事實上,它距離六本木的中心地帶還遠著呢。

今天是休息日,大廈的正門上了鎖,澤田便叼著支煙繞去了后面的小門。

走近保安室時,澤田探頭看了一眼,恰巧此刻當值的石井亮也抬起了那張蒼白扁平的臉。石井長了雙細長的眼睛,本就有些三白眼,向上斜視時更是多了幾分陰險。澤田抬手打了個招呼,石井卻毫無反應地移開了視線。澤田感到非常生氣。對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子來說,自己的年紀都足夠當他父親了吧,他怎么能對自己如此傲慢無禮呢?

說起來,自己早就想好好教訓他一頓了,奈何對方的個頭不僅比自己高十五厘米,性格也十分古怪,讓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澤田思慮再三,還是決定暫時忍下來。但這么一來,他反而更生氣了。

走進保安室之后,石井就連一個正眼也沒給過澤田,只是一臉專注地盯著自己的手機,似乎在忙些什么。這就是所謂的“宅男”吧。澤田曾偷偷看過他的簡歷,上面寫著畢業院校為品川工業大學。或許這種人本就不善與人交往,機械才是他們最好的朋友吧。

澤田把煙擱在煙灰缸上,然后打開小柜子,拿出毛巾、刮胡刀和牙具,走到保安室內的洗手池旁。

加熱設備已經壞得差不多了,水龍頭流出的水差點兒沒把他的手指凍僵。他刷完牙后,洗手池前的鏡面上也多出了許多泡沫,接著澤田又拿起那塊洗手專用的綠色肥皂,顫抖地洗了把臉,這下可算徹底清醒了。他用干硬的毛巾擦干臉上的水,又用刮胡刀把滿臉花白的胡子剃干凈。

澤田最后用梳子仔仔細細地打理好頭發。倒也不是為了見什么人,只是既然是上班,儀容儀表還是要注意的。

“四十分!”

早就脫下保安服,換上了繡著龍紋的夾克和牛仔褲的石井突然低聲說道。

“嗯?”

“八點四十分就該換班了吧!”

澤田看了看墻上的掛鐘,的確已經過了五分鐘。

“啊……不好意思,刮胡子花了點兒時間。”

石井用他那雙細長的雙眼瞥了瞥澤田,接著背起看起來有些重的紅色運動背包大步走了出去。

確實,澤田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四十分,可是石井的下班時間應該是九點才對啊。

想到這里,澤田從保安室里探頭向外看去,不過石井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石井很喜歡穿那種巨大的籃球鞋,他雖然身材高大,走起路來卻悄無聲息。再加上他平時總是一副漠然的神情,讓澤田聯想到自己極其討厭的貓,便更生氣了。

但也不能為了這區區十幾分鐘特意把他叫回來。生氣歸生氣,除了放過他又能怎么樣呢?

大廈里的員工也差不多該來了。澤田看了看休息日人員進出登記表,發現已經來了四名員工。

這幾個人全都是月桂葉公司的員工,這家公司獨攬了大廈頂上的三層樓。登記表上只寫了伊藤、小倉、安養寺、巖切這幾個姓,并未登記具體的部門或職務。澤田真想對他們說一聲“辛苦了”,然后順便告訴他們,就算你們把一切都奉獻給公司,公司也不會報答你們的。

這棟大廈里連周日都不肯放過的,大概就只有月桂葉的員工了。這家公司的員工似乎特別肯干,幾乎每個周末都有人出勤,今天大概也不例外。估計還會有人陸續進來的,真拿他們沒辦法。

澤田皺著眉頭,將方才那支吸了一半的煙重新塞進嘴里,匆忙點火吸了兩口,便迅速換上了深藍色的工作服。

  

9:15

河村忍[3]在小窗外對著保安微微點頭打了個招呼后,便在登記表上簽了名。

六中大廈的正門每到節假日就會關閉,所以只能經過停車場通道,從保安室旁的小門進出。最近,很多大廈都會在小門安裝IC卡門禁裝置,不過這棟大樓可沒有這么先進,只能靠保安的雙眼來分辨外來的可疑人員。

不過,每次看保安室的小窗時,河村都會感到不安。因為這窗戶實在太小了,視野十分有限,任何熟悉此處環境的人都能輕易地從保安的眼皮子底下溜進去。很簡單,只要貓著身子,從小窗的視線盲區通過即可。

聽說那件事發生后,總務部長曾要求大廈物業在電梯內加裝一個監控器,但被物業拒絕了,據說是因為他們認為這會侵犯樓內各家公司員工的隱私。

不過他們也給出了一個替代方案——導入密碼系統。

走進電梯,待電梯門關上后,忍先按下了十二樓的樓層按鈕,接著再按下一串四位數密碼,分別是③、④、②、④。

忍服務的月桂葉公司位于這棟樓的頂上三層,不過只有社長室所在的頂層需要輸入密碼,否則電梯就不會到達頂層。

大廈內部樓梯之間的大門都是自動上鎖的,從樓層內側可以隨意開關,但若想從樓梯那一側進入,則必須有鑰匙。

電梯門開了。大廳休息日沒有開燈,四下一片昏暗。平時迎來送往的前臺也空無一人。

忍正前方的走廊右手邊依次是專務室、副社長室和社長室,左手邊則是忍工作的秘書室和會長室,接著是高管會議室。

走廊的盡頭是緊急逃生樓梯,上方裝有形似火災警報器的半圓球形CCD監控攝像頭。這也是當時采取的防盜措施之一。忍瞥了一眼攝像頭走進秘書室。

早一步來到公司的社長秘書伊藤寬美抬起頭。

“來得真早!”

“早上好啊!”

忍把外套掛上衣架后,放下手里的包。

伊藤的手邊放著一沓剪報,分別來自五份不同的報紙。無論工作日還是休息日,只要社長來公司,伊藤就必須清早將和公司業務有關的剪報、靈芝茶、維生素和濕毛巾等依次擺上社長的辦公桌。如果恰巧報紙的兩面都有重要新聞,就要先復印一份再剪裁,是非常煩瑣的工作。

雖然是項單調的工作,伊藤卻總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淡然模樣。忍不禁滿懷敬意地看著她。

“做好了。要復印嗎?”

“每次都這么麻煩你。”

忍道了謝后,接過那沓厚厚的剪報。

所幸社長認為剪報不用做太多份,所以擔任專務秘書的忍和副社長秘書松本沙耶加就輕松多了,只要拿伊藤的剪報復印一份就好。

秘書室里的那臺復印機算是老古董了,復印時每次只能放入一張原稿。既然耗時差不多,忍索性把沙耶加那份一起復印了出來。

復印告一段落時,電梯上行的聲音傳了過來。

“早上好呀!”

來的是公司最年輕的秘書松本沙耶加,她的手里拎著一個超大的LV包。

“沙耶加,你今天來得可夠早的啊!”

往常,沙耶加幾乎都是踩著點兒來公司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興奮,我昨晚幾乎沒睡,今天一大早就醒了。”

“也難怪。”伊藤微笑著說道,“畢竟你今天可是主角!”

“哪里啊,主角可不是我!”

“那也是很重要的角色!”

“這個嘛……”

沙耶加像被凍僵了似的搓著指尖,臉色也有些蒼白。向來處變不驚的她,還是第一次表現得如此緊張。

說是副社長的秘書,但沙耶加一直也沒接觸到什么重要的工作。其他部門的人總是暗地里說她是憑借美色進的公司,但她本人似乎毫不在意,充分展現出了與嬌弱外貌截然不同的卓越才能。

忍將一沓剪報復印件遞給沙耶加。

“啊,又麻煩你了。”

“別擔心,你一定可以的。”

“我現在雙腿發軟,要是忍能替我去就好了。”

“胡說什么呢!”忍聽完不由得笑出來,拍拍沙耶加的后背,“你這么努力,不就是為了等這一天嗎?”

“沙耶加,這個是不是藏起來比較好?”?伊藤指著沙耶加手里那個鼓鼓的包問道,“要是被誰看到就不好了吧?”

“啊,對呀,謝謝提醒!”沙耶加把包塞進桌子下面。

至此,清晨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接下來,伊藤開始收拾文件,忍打開了自己帶來的文庫本小說,松本沙耶加方才去茶水間沖來了三人份的咖啡,現在正翻著時尚雜志。

這幾年來,除非身體不適,社長每天都會來公司,雷打不動。伊藤也為此犧牲了幾乎所有的休息日。忍還是新人的時候,總是用尊敬又同情的目光看著伊藤,心里想著,換成自己估計堅持不了幾天。

社長每天來公司,倒也不是真的有多忙,而是單純喜歡在公司待著。

不過,公司上市計劃被提上議程后,別說社長了,就連副社長、專務都開始犧牲周末頻繁加班了。作為秘書的忍和沙耶加自然也只能陪著來公司了。

沙耶加沖的咖啡毫無香氣可言。雖說整箱買的辦公咖啡粉本就這個味道,但和社長專享的藍山一號相比,差別也太大了。算了,總歸比速溶咖啡好一點兒。

忍一想到今后可能連這種咖啡都喝不到了,手中這變了味的咖啡似乎也沒那么難以忍受了。

  

9:36

似乎有人從小門走了進來,澤田從小窗探出頭去,只見一個看著有些面熟的高個男子正在登記表上寫著名字。鍍金圓珠筆在熒光燈下閃著奪目的光輝,旁邊斑馬牌的筆似乎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他對澤田的點頭致意毫無反應,只是默默地收好筆,隨即朝電梯方向走去了。那種不屑一顧卻又理所當然的模樣,讓人想氣都氣不起來。

澤田拿出登記表看了看,漢字本就難懂,他還寫得龍飛鳳舞,根本認不清寫的什么名字。倒是公司名稱月桂葉還勉強看得清。這男子看起來三十五六歲,想必是那家公司的副社長。

明明還是個毛頭小子,卻一副目中無人的態度,保安在他眼里大概就是條看門狗。盡管滿腔怒火,澤田也不能表現出來,否則以那人睚眥必報的個性,還不得馬上跑去投訴?要真是那樣,身處弱勢的自己立馬會被解雇。

外面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想得入神的澤田被嚇了一跳。

“早啊!”一聲沉穩的嗓音傳來。澤田抬頭一看,外面站著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他連忙回禮道:“您早。”老人在登記表上寫下名字后,從容不迫地朝電梯走去。

都是同一家公司的員工,差別怎么這么大呢?印象中這位應該就是專務了。

澤田從小窗伸手取來登記表,想看看對方的姓名,結果與上一位一樣,除了月桂葉這個公司名稱,其他一個字都認不出來。

  

9:37

電梯緩緩上升。

幾位高管差不多該到公司了。三位秘書都停下了手里的消遣,在大廳的前臺一字排開,準備迎接領導。

電梯到達音和開門音響起后,副社長穎原雅樹走了出來。忍覺得自己腦中響起了達斯·維德[4]出場時的背景音樂。副社長大步流星地穿過電梯廳走了過來。

“早!”

忍悄悄打量著他那一米八幾的個頭。對于這位每周去健身房鍛煉三次、一直維持著運動員般健碩身材的副社長,忍一直十分欽佩。他身上穿著針對白人身材設計的西裝,這西裝若是身材瘦弱的人穿就會顯得松松垮垮,但副社長不論胸肌還是肩寬,都與歐美的企業高管相差無幾。

他的長相雖然算不上英俊,但五官深邃,帶有一種野性之美。許多女性員工甚至公開表示,副社長那帶有磁性的中低音實在是太迷人了。

忍倒是從不覺得他有魅力。確實,副社長不僅聰明,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個手握權力的人,但忍總覺得他的身上少了點兒人性的溫暖和包容。

副社長看也不看三位秘書,只對著松本沙耶加拋下一句“別讓任何人進來,也不用泡茶”后,就進了副社長室。

三人再次回到秘書室,又消遣了一小會兒后,電梯聲再次響起。

“快、快,該出去迎接了!”

伊藤率先起身,三人陸續來到走廊。這次走出電梯的是專務久永篤二。

“您早!”

“嗯,早!”久永專務點了點頭,一雙透著和藹目光的眼睛在圓圓的老花鏡后眨了眨,“社長還沒來?”

“是的,不過副社長來了。”

“哦。”專務的微笑中藏著一絲勉強,他和那位年輕副社長的脾氣完全合不來。

“昨天的高爾夫打得如何?”

聽忍這么一問,久永專務臉上又泛起笑容。

“太久沒打了,果然生疏了很多啊。打后九洞的時候右手起了水皰,前九洞一共打了六十一桿。下次帶你去怎么樣?”

“您每次都這么說,就是從來也沒兌現過!”

“是這樣嗎?那就下次,下次一定帶你去。泡杯茶吧,嗯……熱點兒的。”

“好的。”

專務進了辦公室后,忍轉身去了茶水間,用接近沸騰的熱水給他沏了一杯靈芝茶,送進專務室后就回到了秘書室。這時,分機響了。

“您好,這里是秘書室。”

“我是安養寺,社長到了嗎?”

“還沒有。不過副社長和專務已經到了。”

“啊。那等社長來了通知我一聲,好嗎?”

“沒問題。”

電話那頭傳來了若有若無的猴叫聲。那是安養寺所在科室飼養的看護猴。

“房男和麻紀還好嗎?”

“嗯,很乖。”安養寺課長微笑著掛斷電話。

  

9:45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出現在小門入口,看著約八十歲,雖不算高大,但面色紅潤,此刻正如仁王[5]般威嚴地睥睨著四周,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最特別的,還得數他那雙長度約占臉部三分之二的大耳朵。

澤田透過小窗打了聲招呼:“您早。”對方頗有禮貌地點了點頭,只是對一旁的登記表視若無睹,徑直走了進去。

沒辦法,澤田只好自己在登記表上寫下“月桂葉社長”。

  

9:46

社長向來都是“閱兵儀式”的壓軸人物。忍她們三人再次在前臺列隊站好。

就連星期日的早晨都不得安寧,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圖什么。

電梯門打開后,出現了穎原社長和小倉總務課長的臉。小倉連忙恭敬地用單手擋著電梯門(而不是按住電梯“開”的按鍵)。社長一臉嚴肅地輕輕點了點頭,從秘書眼前走過。

忍向電梯那頭瞥了一眼,發現小倉正頂著稀疏見底的頭發朝著這個方向深深鞠躬。忍差點兒繃不住笑出來,連忙用咳嗽掩飾過去。小倉每天都要與社長搭乘同一部電梯,為的只是幫社長按好樓層和密碼,以及擋好電梯門。

秘書們暗地里都管小倉叫“電梯男孩”,雖然這男孩也太老了點兒。

再看向電梯時,電梯門正在關閉。忍發現小倉正瞪著自己,慌忙移開了視線。回到秘書室后,忍撥通了安養寺的分機,告訴他社長已經到了。

  

10:11

坐在輪椅上的忍,努力擠出一絲微笑。距離自己幾米開外,站著包括社長、副社長和專務在內的好幾個男人,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盯著自己。

“接下來就拜托你了。”安養寺對忍說道。

忍感到好無奈,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連這種事都要做。

“房男。”忍叫了一聲后,原本趴在粗木上的兩只猴子中的一只立刻跳下,并跑了過來。

“扣子。”

小小的猴子在聽到指令后迅速跳上忍的膝蓋。雖然感覺不到什么重量,但她還是做不到淡定自若地把自己托付給一只動物。

忍的襯衫外披著一件睡衣,只見小猴子迅速地按照從上到下的順序將扣子依次扣好,手指的靈巧程度絲毫不遜于人。如果善加利用它們的小手掌,未來說不定還能做些精巧的手工呢。

話雖如此,膝蓋上坐著一只猴子還是讓人覺得挺不自在的。

小猴的身長不足五十厘米,頂著一頭黑色的毛發,像個理了平頭的木匠,忍不禁覺得自己正抱著個小孩。但不停搖擺的尾巴卻提醒著她,這真的只是一只猴子。

忍看了看安養寺,對方朝她比畫了個電話的手勢。

“麻紀。”聽到忍的叫聲后,粗木上趴著的另一只猴子迅速飛奔過來。

接到“電話”的指令后,麻紀走到稍遠一些的電話桌旁,拿著子母機的子機回到了忍身邊。

“謝謝,真是個乖孩子。”

忍撫摸著兩只猴子的頭,心中祈禱著大家快點兒鼓掌,這樣自己就能解放了。

“哇,太厲害了吧!這么小的猴子,居然能給人幫忙了!”專務不由得嘖嘖稱奇。

“這是原產于南美洲的卷尾猴。雖然體態嬌小,但從猿猴智商測驗結果來看,它們的得分甚至能比肩黑猩猩。據說還有人稱它們為新世界類人猿呢。”

安養寺穿著一件白色的衣衫,紅潤的娃娃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好了,繼續吧。”他小聲提醒忍。忍強忍住嘆息,繼續命令道:“房男,哈密瓜。”

房男聽罷便向房間的角落走去,那里放著一臺小冰箱。只見它打開門,拿出盛著半個哈密瓜的盤子后,關上了冰箱門。

它用雙手抱著盤子,依靠后腿和尾巴十分平衡地走了回來。

“勺子呢?”

一聽到新的指示,房男馬上扭頭朝著反方向的櫥柜走去。它打開抽屜,精準地取出勺子,再關上抽屜。它坐在忍膝上遞出勺子的模樣太可愛了,活脫脫一個在英國古宅的廚房里幫忙的小精靈。

“河村小姐,謝謝。”

安養寺的話讓忍長吁了一口氣,可是掌聲依舊沒有響起來。

“可是,想要真正讓卷尾猴照顧人,應該還有一定的困難吧?”副社長問道。

“是的。不過看護猴在美國已經得到了廣泛的普及……”

“美國怎么樣不重要。問題是卷尾猴在日本依舊被視為一種危險動物。”安養寺說到一半,便被副社長無情地打斷了。

“危險動物?這種猴子會傷人嗎?”專務問道。

“畢竟它們長有犬齒,原則上確實有咬傷人的風險。不過它們的性情比大型犬等動物溫馴得多,而且受過專業訓練……”

“問題不在這里。”副社長再次打斷了他的話。

“我要說的是,現在日本并沒有普及看護猴的計劃。即使我們在IR上展示了剛剛的演示,但只要有人抓住這一點來反駁我們,效果就可能適得其反。”

月桂葉計劃明年上市。這里說的IR,就是面向購買新股的投資者舉辦的說明會。要在非常有限的時間里讓這些投資者看到公司的廣闊前景,無法光靠枯燥的財務報表和幻燈片,還必須在闡述的時候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為一個為老年人及殘疾人提供看護服務的公司,能夠在先進性方面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看護猴和看護機器人的演示了。

“……嗯,可能時機的確還不夠成熟。”一直保持沉默的社長低聲說了一句。

“那么,接下來請看魯冰花五號的演示。巖切課長,您請。”

小倉課長恬不知恥地走到前面,自以為是地擔任起了主持人。安養寺課長雖然還想說些什么,但只能默默低下頭,帶著兩只猴子退到角落去。

上一輪的“被看護者”忍推著輪椅離開了。緊接著,巖切課長拿著一個無線遙控器走了出來。

“松本小姐,請您躺在這里。”巖切訥訥道。

松本沙耶加依言脫下鞋子,在正中間的沙發上躺了下來。在場的男士們眼睛頓時亮了幾分。

“目前的魯冰花五號尚為原型機,所以暫時還是使用市面上常見的十頻道遙控器。我們計劃正式投產時,改為設有專用編碼的遙控器。”

不知道巖切的說明到底有幾分落入了拼命盯著沙發看的男士們的耳中。

巖切按下遙控器,房間深處的機器發出了低沉的馬達聲。與此同時,上方的面板亮起,傳來輕柔的女聲:“我是看護機器人魯冰花五號。我可以協助被看護者移動、乘坐輪椅以及沐浴等。當前電量為百分之百。”

魯冰花五號上方的面板上隨即出現引導界面,這樣就可以選擇下一步的操作了。

只不過巖切并沒有理會這個,只是繼續用大拇指的指腹控制著操縱桿,魯冰花五號也開始慢慢前進了。從外觀上看,魯冰花五號就像一個小型叉車,只不過六角形的底座上并沒有安裝車輪,而是嵌著六顆圓球。

“魯冰花五號的上部是可旋轉的,下部可以朝前、后、左、右任意方向平穩移動。雖然不能爬樓梯,但可以輕松越過二三十厘米高的臺階。抱著被看護者越過高度不超過五厘米的臺階,是沒問題的。”

看護機器人緩慢地橫穿過整個房間,在沙耶加躺著的沙發前停了下來。

“接下來將抱起被看護者。”

巖切說完,看護機器人就舉起了兩只長長的機械手臂。機械手臂關節的彎曲方向與人的手臂相反,是手肘朝上。隨著油壓活塞的緩慢工作,機械手臂的前端也慢慢地靠近沙耶加。

“請注意觀察機械手臂前端的導向裝置。”巖切指著位于粗大機械手臂前端的一處看似彎曲天線的部分說道。

“這個導向裝置是由一種非常柔軟的材料制成的,完全不用擔心會傷到被看護者。內部傳感器具有類似人手指的靈敏性,可以自動找到插入機械手臂的最佳位置。”

兩條導向裝置分別伸向沙耶加的后背及膝蓋下方,接著,粗大的機械手臂平順地插入她的身體下方。導向裝置從身體下方穿過后向上翹起,輕柔地抱住了沙耶加。

“可以抱起來了。”

巖切的語氣十分自豪,隨即控制操縱桿,只見看護機器人緩緩地抬起了沙耶加。機械手臂呈平面狀,可以緊密貼合背部,所以完全沒有安全方面的擔憂。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魯冰花五號吸引,房間里瞬間沸騰了,而社長只是一臉得意地瞇著眼睛。前一陣子魯冰花五號就一直放在社長室里,這種類型的演示想必他早就看過好幾次了。

“接下來要抱著移動了。”

看護機器人用雙臂捧著沙耶加,開始慢慢移動。

“魯冰花五號每秒都會對重心的位置進行二十次測量,并與標準范圍進行對比,稍有偏離便會立即修正。因此絕無失去平衡之虞。另外,這位小姐的體重應該是很輕的,不過從設計上看,它最高能抱起三百千克的被看護者。”

周圍的男人聽到這里笑了起來。這簡直就是公開的性騷擾嘛,忍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心。

接下來巖切又演示了輔助沐浴的過程,并詳細介紹了機器人的安全性,接著宣布此次演示結束。這一次,終于響起了掌聲。

這一切,都讓忍覺得極度不舒服。

她不由得看向安養寺,對方的臉上寫滿了落寞。但忍覺得安養寺并非因為被機器人奪走了在IR上出風頭的機會而不甘,而是為自己嘔心瀝血研究的看護猴沒能讓眾人看到它的優點而感到遺憾。

就目前的情勢來看,看護猴的研究很可能會被宣告終止。

想到這里,忍一陣難受,因為現在她有些喜歡上房男和麻紀這兩個小家伙了。

  

11:57

正午鐘聲敲響的兩三分鐘前,外賣便當終于到了。

“真是的!我都反復交代了最晚也要在十五分鐘前送來的!”忍嘟囔著。

“快擺上吧。要是十二點前沒有準備好,社長肯定又要發火了!”伊藤說著打開了高管會議室的門。

秘書們在可以容納十幾人的大桌上座處擺好三份便當、小茶壺、小茶杯,還有社長服用的中藥、降壓藥、水壺、水杯等物品。

“錯了,那是副社長的。”伊藤看著沙耶加手里那份正準備擺在社長位置上的便當,連忙嚴肅地指責道。

“咦,不是都一樣嗎?”

“你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了吧?仔細看清楚!”

忍見沙耶加依然滿臉疑惑,便耐心解釋道:“社長的便當是不是看起來高級了一點兒呢?仔細看,是不是竹節蝦的個頭略大一點兒,而且還有珍珠鮑呢!”

“還真是!”

忍一邊說著,一邊更加深切地感覺自己是多么可笑,每天都在關注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自己果然不適合秘書這種工作,真佩服自己居然還堅持了兩年。

“相反,專務的便當里就不會出現海膽之類的食材了。因為他有高血壓,要嚴格控制鹽分的攝入。”

“可是,社長不是動過腦部手術嗎?不需要忌口?”

“有什么關系呢?都這個年紀了。”

“那不就像死刑犯最后的晚餐嗎?”

伊藤干咳了一聲,二人便乖乖閉了嘴。

手表指針指向十二點的瞬間,社長和專務同時出現了。不一會兒,副社長也走了進來。

社長坐在上座的主位上,專務和副社長分別坐在其內外兩側。副社長雖然在身份上高于專務,但出于對年長者的尊重,還是將內側留給了專務。不過副社長也不是在意這種事的人。忍覺得他之所以喜歡坐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上,應該只是為了方便離開。

副社長是個非常注重效率的人,最討厭的就是沒完沒了的會議。或許在他看來,就連今天這種三個人一邊吃飯一邊討論工作的行為,都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

要是岳父穎原社長去世,副社長一定會在次日便大刀闊斧地整頓公司。到時候,諸如久永專務、楠木會長這些拿著高薪水卻無法為公司創造價值的人,想必會被當場解雇吧。

說起來,自己這個專務秘書的前途,其實也無異于風中之燭。

遍布全國的看護中心網絡是月桂葉的主要利潤來源,管理部門只需要會計等最基礎的人員配置就夠了。但現在社長、副社長和專務卻分別配有一位秘書,早就有人提出這是一種浪費了。

忍早在半年前就開始留意新工作了,只不過沒找到待遇相同或更高的工作。

忍一直覺得看護是一項值得自己為之奮斗的事業,這才決定辭掉空乘的工作,毅然入職月桂葉。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也要面臨這個問題。

三位秘書泡好茶,鞠躬后退出了房間。

今天輪到忍當班,她算好時間走到茶水間,開始準備餐后咖啡。

社長向來自詡為美食家,對咖啡也有極高的要求。只不過空腹喝咖啡容易引起胃痛,所以在沒吃早餐就來公司的時候,他都要先強迫自己喝下一杯靈芝茶。但到了午餐后,他不管多忙都會享用一杯極品咖啡。

澀谷的咖啡專賣店對咖啡豆的種類,甚至烘焙方式都做了嚴格的規定,就連沖泡方式也有著嚴格的要求。

估摸著那邊的用餐快要結束時,忍開始沖泡咖啡。

將低溫烘焙的藍山一號咖啡豆放入不易產生余熱的研磨機中研磨成粉,然后仔細剔除會破壞口感的細粉和咖啡豆皮。濾紙是堅決不能使用的,要用泡水后放入冰箱保存的法蘭絨布鋪在陶制濾杯上進行過濾。將軟水礦泉水煮至即將沸騰,然后畫著圈緩緩沖入,燜上二十秒左右后,再次注入熱水。咖啡的醇香頓時在茶水間彌散開來。

這兩年來,忍沖咖啡的技術越發專業,就算開家咖啡店也足夠了。但她偶爾也會覺得自己正在做著毫無意義的事,倒不是因為沖咖啡不該屬于秘書的工作范疇,而是她一直都有一個懷疑?——?也許社長早就喝不出咖啡的味道了。

半年前發生的一件事,讓她生出了這個懷疑。那是社長剛動完頭部手術后不久,負責沖咖啡的沙耶加錯拿了濃縮咖啡專用的意大利烘焙咖啡豆。

這種咖啡豆的烘焙時間比極深烘焙豆和法式烘焙豆更長,外觀呈現出接近黑色的深褐色,表面油光發亮,但凡上點兒心都不可能認錯。用這種豆子沖出來的咖啡苦味強烈,與藍山一號的溫和口感大相徑庭。

沙耶加端走咖啡后,忍才發現這個問題,頓時就愣住了,繼而開始擔心沙耶加肯定要被臭罵一頓了,誰知居然什么事也沒發生。社長還是如往日般一臉滿足地享用了餐后咖啡,絲毫不覺味道有異。

忍將熱咖啡倒入事先預熱好的咖啡杯中,將裝有鮮奶的奶盅和單獨包裝的方形三溫糖一同放進托盤,這項工作就算是結束了。

她端著放著三杯熱咖啡的托盤,敲了敲高管會議室的門后打開門。一個冰冷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你不覺得這話過分了嗎?哪家企業不是靠著員工的汗水撐起來的?”看到忍后,專務打住了話頭。不過這種從未有過的劍拔弩張之勢,還是讓忍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種發揮溫情主義留下無能員工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好心奉勸一句,你也該好好看清形勢了。”副社長的言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犀利而強硬。他應該看到忍了,只不過完全無視了她的存在。就連擁有絕對權力的社長也一聲不吭,讓人摸不清狀況。

面色蒼白的專務舔著嘴唇,似要反駁些什么,不過看了一眼忍后又咽了回去。隨即,副社長看向忍道:“給我吧!”并伸手接過她手里的托盤。

“啊,麻煩您了。”

“可以了。”這語氣,似在催忍馬上出去。忍被副社長尖銳的目光嚇得打了個趔趄,而專務則朝著她點了點頭。

忍輕輕鞠了一躬走了出去。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她看到副社長將咖啡杯放在社長面前。

“這到底怎么回事?”伊藤驚愕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

雖然關上房門后,她們的聲音就不會傳入會議室了,但她們還是盡量壓低了聲音。

“是不是副社長和專務因為經營方針差點兒吵起來了?”

“其實早就吵起來了吧?”沙耶加倒是一臉雀躍。

“我總覺得,這兩個人肯定要不死不休了。”伊藤擔心地低喃著。

  

12:30

澤田將保安室桌上那臺小電視的頻道切換至神奈川臺。

剛被分配到六中大廈上班時,為了收看中央賽馬實況轉播,澤田就將電視設置成能調到神奈川電視臺頻道的狀態。好在六中大廈配置了超高頻專用的電視天線,信號塔的方向上也沒有太多高樓遮擋,所以電視畫面還算清晰。

有馬紀念等大型賽事可以在日本廣播協會(NHK)或富士電視臺觀看,但如果想在這個時間欣賞預賽,就只能收看有線電視或是地方電視臺了。

此刻正在播放的是中山賽馬場第五賽事即將開始的畫面。這次出場的全是三歲以上的賽馬,賭注不足五百萬日元,所以都是些澤田沒見過的馬,算是有馬紀念正式開始前的熱身賽吧。

閘門打開后,所有馬同時沖了出來。

  

12:30

出乎伊藤的意料,三位高管走出會議室的時候,看起來都很正常。社長似乎有些困了,徑直走進了社長室。

伊藤立刻起身。社長雖然在吃過午餐后會享用一杯咖啡,但也時常需要躺下小憩片刻。這時候,伊藤就需要為他蓋上一張毯子。

意外的是,這天就連專務也強忍著哈欠回到專務室。

“啊……我也得去幫這位大爺蓋張毯子了!”忍也站起身。

“這些人不會就是為了來公司睡覺的吧?”沙耶加冷著臉憤憤道。

“大好的周末來公司伺候這些人,真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做什么。”

“你忘了我們是什么公司了?”

“嗯?”

“看護服務啊!”沙耶加一臉厭煩地吐了吐舌頭。

就在這時,副社長從外面探進頭來,嚇得二人趕緊端坐好。

“我出去一下。一兩個小時后回來。”

向沙耶加交代完,副社長便迅速消失在門外。不多久就聽見電梯停靠十二層的提示音,緊接著便響起電梯下行的馬達聲。

忍走進專務室時,久永專務已經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忍拿起毯子蓋在他的身上,可是怎么也蓋不住,一直滑落下來。

忍想起了自己還是空姐時常用的小技巧:將毛毯的邊緣塞進椅背及扶手之間的縫隙。這個做法可以讓毛毯抵御住身體的輕微扭動。

做好這一切后,忍再次回到秘書室。雖說是周末,還是有些需要處理的公文。三位秘書盡職盡責地拿著文件和備忘錄穿梭于秘書室和三間高管辦公室之間。

“你們先去吃午飯吧!”忍抬頭看了看時鐘后,催著伊藤和沙耶加趕緊去吃飯。這會兒已是十二點三十七分了。

平日里,三個秘書中定要留下一人看守秘書室。今日雖是周末,大家也依舊自覺地保持著這個習慣。

“那我們先去了。”

“要幫你帶點兒什么嗎?”

忍默默地取出了便當。

“哇,真難得!”

“今天早起做的。不用管我了,你們慢慢吃吧!”

“既然如此,我們去六本木新城吃吧,我請客,慶祝慶祝!”

伊藤推著沙耶加的后背走了出去。

  

12:55

“您好,我是澀谷大廈維修公司的。”

正在看著體育報賽馬專欄的澤田抬起頭,只見小窗外站著一位頭戴白色安全帽、身穿藍色吊帶褲的年輕人。他的手上拎著一個裝有涂水器和玻璃刮的桶,肩上的背包似乎頗有重量。

澤田喝了一口冷茶后站起來,打開墻上的鑰匙箱,取出分別對應屋頂鐵門、配電箱以及擦窗機的三把鑰匙。平時一般只用一把萬能鑰匙就夠了,基本用不到其他鑰匙。

六本木中央大廈位于首都高速公路旁,所以每天都泡在汽車尾氣和道路塵埃里。雖然禁止柴油車進入東京都的政策出臺后,大廈的衛生狀況略有改善,但這整棟樓都被設計成了降噪固定式玻璃窗,所以清潔頻率也比一般的大樓更高,需要大約每月打掃一次。

澤田隔著小窗,將三把鑰匙遞給清潔窗戶的年輕人。

原則上,保安是需要一起上屋頂監督擦窗機的。只不過這種季節要是站在四面透風的屋頂上,刺骨的寒風可是真讓人吃不消。更何況自己也沒什么可做的,只是站在一旁干等著,就更難熬了。

不過節假日只有一個人值班,所以只要把這些鑰匙交給清潔人員就可以。對此,自己是有一個好借口的?——?若是跟著上了屋頂,小門就沒人看守了。

“有勞了。咦,今天就你一個人?”

“另一個人去取工具了……我們需要一個小時左右。”

“好的。年底還這么拼命啊。”這句話又何嘗不是對自己說的呢。

“嗯。和以前一樣,一小時左右能結束。”

這個年輕人約二十歲的模樣,看起來是個踏實肯干的人,一嘴關西腔倒是有幾分搞笑藝人的感覺。不管怎么說,至少比石井那些人看起來像樣多了。

“那你做完后,幫我把鑰匙送回來吧。”

看著年輕人轉身離開后,正準備關上小窗的澤田突然發現了一件東西。

小窗外有個小臺子,上面放著進出登記表和一個寫著“失物招領”的紙箱。此刻,紙箱中躺著一張看似信封的東西。

澤田很確定,早上來的時候并沒有這個信封。他捏起來看了看正反兩面,就是一張十分普通的B5號辦公用咖啡色信封,也沒有寫明是哪家公司的。

或許是哪個公司的員工昨天落在這里的。如果寫了公司名,自己還能幫忙送過去,興許還會給人留下好印象。

澤田隨手打開信封口,用力吹了口氣后,只見信封的底部塞著一沓紙片。

他驚訝地張大了嘴,隨即就轉變成了苦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啊?天上掉餡兒餅的事怎么會輪到自己呢?肯定是沒中獎的馬票!

他將信封倒過來后,一沓馬票落在手掌上。

看到文字的瞬間,他差點兒尖叫出聲,心臟更是跳得飛快。澤田迅速看了看四周,立刻鉆進保安室鎖上門,然后躲進從小窗外看不到的地方。

他顫抖著再次檢查了一番“戰利品”。

真的,這真的是今天的馬票,粗看之下有十幾張,掉了這些馬票的人應該要氣瘋了吧!

只不過,就算那個人現在來找也沒用了,哪有人會傻到還給他啊?反正我就一口咬定失物招領箱里一直都是空的,我什么也沒看見,反正對方也找不到任何證據。不管誰來找我,我都是一問三不知。

這一瞬間,澤田已經開始幻想自己和馬票失主爭辯的場景,就連情緒都開始有些激動了。

不過一看到電視畫面,他立刻平靜了下來,看樣子今天可以好好享受這場賽馬比賽了。要是能中一次大獎,自己就能過上一陣富裕的生活,這不是天上掉餡兒餅嗎?

好了,我先看看他到底買了哪些馬票吧!

澤田翻閱著這沓如新干線車票般的紙片。很快,他皺起了眉頭。這都買的什么啊?雖然馬票的總金額超過了兩萬日元,自己喜歡的有馬紀念馬票卻是一張都沒有,清一色的第六賽事。

他從賽馬報上得知,下午一點十分開賽的中山第六的賽事屬于希望錦標賽,馬場全長兩千米,這對兩歲賽馬的公開賽而言,算是長距離賽道了。雖然比賽內容遠不如賽事名稱聽著那么高級,但也出現過名馬,例如德比馬“勝利獎券”,以及斬獲過皋月獎及菊花獎的“空中神宮”等。

澤田對這場比賽并非完全沒有興趣,他只是不能理解,放著那么盛大的有馬紀念不買,怎么就偏偏買了希望錦標賽呢?

澤田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畫面,比賽即將開始,這會兒正在介紹賽馬。

這次參賽的共有十匹馬,但澤田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在一千六百米新馬賽中以四馬身優勢獲勝的一匹丹山名駒。當時這匹“蘭斯特”是全場最熱門的賽馬,只不過澤田沒有為它下注過一分錢。

雖然這匹馬擁有極為健碩的腹部,但頸部太粗,腰身更是格外粗壯。頭部雖若白鶴般向內彎曲,但性情暴躁,所以澤田非常不看好它。這種強勢、好勝的賽馬,應該堅持不到兩千米。

能力與其不相上下的那匹“廷伯康特里”的后代“愛爾蘭穆恩”,也曾在一千八百米沙土跑道未冠賽中一舉奪冠。只不過它一臉呆滯,似乎完全是靠廄務員拉著走的。這匹馬不僅步履遲緩,眼神還十分渙散無光,讓澤田看著不禁搖頭。

雖然從小小的電視畫面中只能看個大概,但通體黝黑、油光發亮的“羅切斯特”還是成功引起了澤田的注意。美中不足的是,這匹馬前陣子剛因腳傷而休養了三個月,所以也不能對它抱有太大的期望。

接下來就剩下體重四百三十千克的牡馬新兵“綠眼鏡蛇”了吧。這匹馬曾在前一次一千兩百米中山草地賽中一鳴驚人,在第四個彎道上從最后一名一躍沖到了第二名。

但不管怎么說,這十匹馬都算不上優秀。

要是自己也有兩萬日元賭資,肯定會全押在有馬紀念上,成敗就在此一舉。而且今年GI級名駒云集,一定會比往年更讓人熱血沸騰。雖然在勝負的預測上可能比以往更有難度,但與此相對的,不管怎么押都更容易獲得高彩金。

當然,如果是一直待在賽馬場內或是場外投注站的人,可能會舍不得錯過任何一場比賽,也會忍不住陸續下注。但手上的這些馬票,顯然是事先選定了賽事和賽馬的。

居然舍棄有馬紀念,把賭注全部押在希望錦標賽上,看樣子這個人早就瞄準了特定目標啊。或許他通過一些神秘渠道拿到了內部消息,或用了所謂的玄學必勝法,畢竟賽馬圈里一直都流傳著許多關于日本中央競馬會暗號的都市傳說,傳播度比共濟會[6]陰謀都廣。

可這幾張馬票的投注方式卻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絲毫看不出買主鎖定了哪個目標。投注方式上,既有以奪冠大熱門“蘭斯特”和“愛爾蘭穆恩”為主的兩兩搭配,又有對馬匹進行排列組合的三連復勝。不過看樣子,他對復勝的期待似乎更大一些。

所謂復勝,就是選一匹馬,只要它的成績進入前三名,就能獲得獎金。這顯然比其他類型的馬票都更容易中獎,只不過獎金也同樣少得可憐。所以澤田一向看不上這種馬票,也從來不曾買過。

而這個人居然在復勝馬票上押了三分之一的賭資,還從人氣最高的賽馬開始依次買到人氣第五位。即便押對了“蘭斯特”等幾匹馬,到手的彩金也不過一百日元左右。買這種馬票的人一定是瘋了。

不過,既然是白撿的便宜,也就沒什么資格抱怨別人的投注方式了。

馬上就要起跑了,澤田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緊張過。要是沒有這些馬票,自己肯定不會這么關注第六賽事的。

澤田拉過椅子坐下,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機畫面。

  

13:04

忍一邊喝著飯后咖啡,一邊翻著招聘信息雜志。突然,一陣細微、低沉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什么動靜?像是硬物撞擊后發出的沉悶響聲。她抬起頭,正要仔細分辨時,聲音卻停止了。

大概是外面傳來的聲音吧。忍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招聘信息上。

  

13:10

閘門打開了,十匹馬都沖出了賽道,只有“蘭斯特”在起跑上稍微有些延遲。

一直被忽視的“夏日鯖魚”飛速沖出,跑到前方觀眾席位置時就已形成了三馬身的優勢。緊隨其后的是“足球芬奇”和“羅切斯特”,“風滾草”則在一馬身的后方疾馳。可能是為了保存體力,“愛爾蘭穆恩”正在后方待機。

突然,場內沸騰了起來。一直落在后方的人氣選手“蘭斯特”奮起直追,瞬間逼近了領先方陣,看起來很是拼命。

進入第三彎道后,一直保持領先優勢的“夏日鯖魚”速度急劇下降,“蘭斯特”一躍而上,占據第一,位于第二位的“足球芬奇”沖進內道,“羅切斯特”也不甘示弱地緊跟其后,“風滾草”則慢慢退出了領先方陣。

即將進入第四彎道時,后方隊伍突然追了上來。“足球芬奇”與“羅切斯特”追上了“蘭斯特”,并立即將它甩在了身后。

“紙吹雪”猛然加速,朝著“羅切斯特”追來,一直大幅落后的“綠眼鏡蛇”晃動著長長的脖子快速追了上來。

澤田緊握著滿是汗水的雙手,眼也不眨地盯著電視畫面,連過去觀看GI賽事的時候,他都不曾狂熱至此。馬票的買主下注十分隨意,澤田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該為哪匹馬加油。

最后,“足球芬奇”一路保持著領先優勢直至終點,“綠眼鏡蛇”位居第二,“紙吹雪”則獲得了季軍。

澤田被手里的馬票驚呆了。

真中了!而且還是穩賺的萬馬券[7]!只是這個操作著實讓人無法理解,這個人居然在這種冷門的三連復勝上押了一千日元。

真是被天上掉的餡兒餅砸中了,這比馬頭觀音的正月大紅包來得還早。

澤田迫不及待地開始計劃該怎么花這筆彩金了。反正都是意外之財,干脆就一把花光,徹底享受一次人生好了。不過家里的家電什么的也都該換換了,尤其是冰箱,夏天就算把罐裝啤酒塞進冷凍室也沒什么制冷效果——可能是壓縮機馬上就要壽終正寢的緣故。

還有手表,自己早就想換個新的了!現在戴的這塊還是別人從中國香港帶回來送他的假勞力士,表面都開始褪色了。每天都要走慢五分鐘不說,自己從事的可是一份對誠信要求極高的工作,戴個假表總歸是不太合適的。

這么一想,這筆區區十五萬日元的彩金其實根本不經花。要不索性用這筆錢當本金,再賭一把好了。

不行、不行,自己發過誓不再賭馬了。

可是,這馬票是主動飛進自己懷里的啊!這是不是代表自己要轉運了?自己的運氣在谷底游蕩了這么多年,應該到要上升的時候了吧!

等等!怎么回事?代表申訴的藍燈亮了。

澤田緊盯著畫面。

“排名公布前請勿丟棄彩券”的廣播聲響了,好像是“紙吹雪”在換道的時候影響到了其他選手。

啊……老天保佑啊!澤田抱著頭。

很快,結果出來了。原先處于第三名的“紙吹雪”因違規換道而被降為第四名,最終獲勝者依次為“足球芬奇”“綠眼鏡蛇”和“歐索蘭”,分別對應馬票上的九號、六號和十號。

澤田猶如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他又看了看馬票,最終只有以“綠眼鏡蛇”為主的復勝獲得了彩金。

算了,別人出錢讓自己開心了一把,也算是賺了……

澤田正想著,小窗外似乎閃過了一個人影。可在他幾秒鐘后打開窗戶環視時,外面已是空無一人。

  

13:26

“請你吃的!”伊藤把蛋糕盒放到桌上。

“啊!太不好意思了。其實你們可以慢慢吃的!”忍起身準備沖咖啡。

“不行啊,操心的事可太多了。而且六本木新城的每間店里都是人滿為患,哪兒有能好好吃飯的地方啊。”

“對呀,今天是星期日嘛!”

“在BURDIGALA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蛋糕呢。今天就喝點兒好咖啡吧?”沙耶加的這句話,簡直就是惡魔的低語。

“說起來,中午給社長泡的藍山一號還剩了一點兒,就在咖啡壺里。”

“倒掉太可惜了,”伊藤果斷回應道,“反正社長也不會再喝了!”

  

13:50

電梯上行聲響起,嚇得正要合上LV包的沙耶加手足無措,拉鏈都卡住了。

副社長站在秘書室的門口問道:“社長呢?”

“正在休息。”伊藤回答。

“還沒醒?”副社長不由得皺眉道。

忍看了看手表,社長今天的確睡得比較久。不過大家都知道社長的起床氣特別大,誰也不敢去叫醒他。

“有找我的電話嗎?”這次問的是沙耶加。

“沒有。”

副社長轉身走出沒幾步后,忽然回頭:“那是什么?”

眾人一看,沙耶加的背包里居然露出了幾根假發。

糟了!三位秘書都被嚇得大氣不敢出。

“對不起。”

“我問你那是什么。”

“是假發。”

“來公司需要帶假發?”

“對不起。”

忍和伊藤屏住呼吸,不敢吭聲。好在副社長并沒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可能是考慮到畢竟是周末加班吧。

“社長醒了通知我一聲。還有,泡杯咖啡過來。”

“好的。”

副社長回了辦公室。大約兩分鐘后,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

  

13:51

正在擦窗的年輕人按下吊車操控面板上的移動按鍵。

“不舒服嗎?”屋頂上那位比自己晚進公司的同事問。

“沒事……我還好!就是昨天多喝了幾杯。”

“還是要注意點兒身體!”

“注意什么啊?我還不至于喝死的!”

“真搭上命了怎么辦?話說……你的臉色真的很差啊!”

“頭疼,疼了好一會兒了。”

“那肯定疼啊!不過我們真的拖太久了,你還是快著點兒吧!”同事的臉上沒有半分同情。

“還有臉說?也不知道是因為誰遲到才拖到現在的。”擦窗的年輕人抱怨道。

吊車緩緩向右移動,來到北面外墻從西往東數的第二排窗戶。

蕾絲質地的窗紗雖然被拉上了,不過仍留有一絲縫隙。房內一片昏暗。

北面外墻正對著首都高速公路,窗戶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年輕人將涂水器浸入裝有清洗劑的水桶,往玻璃窗上涂泡沫。

年輕人強忍著痛楚,一點點地刮掉泡沫,突然右手一松,玻璃刮掉了下去。

透過窗簾的縫隙,他看到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畫面。

震驚之余,他貼近窗戶仔細一看,房間內側居然俯臥著一個人,就在房門的旁邊。

年輕人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這個人一動不動的,也沒有呼吸的跡象。

這人還活著嗎?

從窗外看根本無法判斷。年輕人想了想,還是用拳頭捶了捶玻璃窗,一陣低沉的聲音響起,不過屋內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短暫的不知所措過后,他抓起了對講機。

“喂,你在嗎?”

面對如此詭異的場景,他沒想到自己的聲音竟像落語[8]里出現的名士那樣語調悠閑。

“怎么了?”片刻后,同事的聲音傳來。

“出現緊急狀況了,馬上聯系保安室。”

“什么情況?”

“有人倒在地上,在頂層的西北側房間。”

“有人倒在地上?”

“不要再鸚鵡學舌了,趕緊去!”

擦窗的年輕人怒吼了一聲,同事連忙大喊了一句“知道了”,接著傳來腳步聲。他大概連對講機都沒關就跑出去了。

擦窗的年輕人又看了看屋內一動不動的那個人,渾身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怎么看,那都是一具尸體。

  

13:54

忍拿起電話聽筒。雖然她能聽得見保安的聲音,但對方語速實在太快了,根本聽不清到底說了什么。

“喂?那個……您在說什么?”

“我說,你現在能去看看嗎?好像有人倒在地上了。”

“倒、倒在地上?”

“對啊,倒在房間里!”

“請問,您說的是哪一位?”

“呃,那個……我覺得,應該是貴司的社長。”

“啊?”保安身在一樓,怎么會知道這里的情況呢?

“怎么了?”看到忍的異樣,伊藤開口詢問,但忍只是搖了搖頭。

“擦窗戶的人從窗外看到的。”

保安說明后,忍終于弄清了狀況。她用手遮著話筒,把聽到的內容轉述給其他兩個人。

三人從秘書室走到走廊上,副社長室的房門正好開著。

“怎么了?”

看到秘書們個個面色有異,手里抱著一堆資料的副社長不由得皺了皺眉。

“社長他……好像在房間里暈倒了。”

聽到伊藤的回答,副社長不再追問,而是立即走到社長室前敲了敲門,屋內沒有任何回應。

副社長打開門,看到社長倒在地上。白發、大耳,是社長沒錯。

沙耶加忍不住輕聲尖叫。

副社長走進房間,蹲在社長身旁。

“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伊藤喊道,沙耶加正準備跑回秘書室。

“不,叫警察吧。”副社長叫住了她,聲音依舊無比鎮定,“社長已經死了。”

確認了脈搏后,他將社長的手腕輕輕放回地上。

“怎么會這樣……”

忍抬起頭,停在窗外的吊車影子映入眼中。擦窗戶的年輕人正透過窗簾的縫隙看著屋內的景象,眼里滿是驚恐。

副社長按下遙控器,將窗簾關得不留一絲縫隙。屋內頓時陷入黑暗,伊藤連忙開了燈。

伊藤身后的忍和沙耶加也走近了兩三步,正準備進入房間,卻被副社長攔住了。

“出去。警察來之前,任何人不得進入這個房間。”

“啊?為什么?”忍雖這么問了一句,不過在副社長把三人趕出房間后,便一言不發地從里面關上了門。

三個人呆呆地站在門口。

“這、這可怎么辦?”沙耶加低聲問忍。

“叫警察,你們也聽到了吧?快去叫警察。”伊藤冷靜地指揮著。沙耶加飛也似的跑走了。一兩分鐘后,房門再次打開。

“警察呢?”副社長面色冷峻。

“已經在聯系了。那個……社長他怎么樣了?”伊藤開口后,副社長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不知道。但很可能是被人殺了。”

“被人殺……怎么會?!沒人進過這個房間啊!”伊藤大驚失色地說道。隨后連忙向忍確認:“是這樣吧?”忍點了點頭。

副社長默默伸出右手,二人看后被嚇得差點兒站不穩?——?他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沾著一點兒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

“社長的后腦似乎遭到了撞擊。”副社長拿出手帕一邊擦著血漬,一邊開口道,“應該不是意外,看起來……”

副社長一邊關上房門,一邊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問道:“專務呢?”

“在辦公室休息。”忍答道。

副社長走到專務室門口,門也不敲就開了房門,忍連忙跟上。此刻,專務正渾身無力地癱在椅子上,應該是進入深度睡眠了。

副社長沉默著徑直走進房間,粗魯地搖著專務的肩膀,專務身上蓋著的毛毯也因此滑落下來。

“久永先生,快起來!”

專務還在嘟嘟囔囔地說著夢話。

“起來!”副社長用手拍打專務的臉。

“別這樣!”伊藤連忙出言阻止,不過副社長并未因此停下。

專務終于睜開了眼,只是還有些迷糊。

“你一直都在這里嗎?”

“怎、怎么……”

“社長被殺了。你知道些什么嗎?”

“什么?社、社長……被、被殺?”專務正準備起身,肩膀卻被副社長重重地按住。

“你先待在這里。在警察來之前別隨意走動,不然更麻煩。”

“怎、怎么會?社長他……”專務喘著氣,劇烈地咳嗽著。

忍實在不忍看下去,便轉過頭去。

“你剛才的話,確定嗎?”副社長突然冷峻地看著忍。

“啊?”

“你確定沒人進過這個房間?”

“啊……確定。不……不確定。”忍結結巴巴地答道,“我確定不了,因為我并沒有一直盯著房門。”

副社長的目光轉向了那扇可以從專務室通往副社長室的門——這是一扇沒有鎖的門。同樣,副社長室內也有一扇通往社長室的門。如果從這扇門出入,就可以避過所有人的視線進出社長室。可是,也不能就此斷定……

“副社長請放手!專務的呼吸都……”伊藤大喊道。副社長這才松開捏著專務的雙手,專務一臉痛苦地大口喘息著。

“總會弄清楚的。”副社長冷冷地俯視著專務,眼神極為可怕,“只要調出監控畫面,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15:18

天哪,真是難以置信。這棟大樓內居然出現了殺人事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坐在保安室椅子上的澤田轉動著身體。大廈停車場內停滿了警車,大批警察進進出出,讓人不免覺得心驚膽戰。

真不知道這些警察到底要問幾次同樣的問題。他們應該不是懷疑自己,只不過如此一來,都不知道幾點才能回得了家。甚至還有可能被帶回警局,重復一次方才的問話。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短短幾個小時,居然發生了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澤田看了看時鐘,已是下午三時十九分。

哎呀!澤田迅速站起身——有馬紀念馬上要開賽了。

天大的事情也不如這場比賽要緊。就算沒買馬票,這場比賽也是不容錯過的。

澤田正準備打開小電視,一陣敲門聲傳來。他一臉絕望地轉過頭。

“可以來樓上一下嗎?有些事想再和您確認一下。”一名年輕的警察走進房間問道。

你是白癡嗎?澤田在心中暗罵:你是有健忘癥嗎?同樣的問題為什么非得一直問?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再說,你們也沒道理懷疑我吧!我看你就是故意給人找不痛快吧!

“可以嗎?”看著絲毫不打算挪動身體的澤田,警察的眉頭皺了起來。

“嗯……稍等一會兒。”

“稍等?為什么?”

“呃,就是,能不能等我兩三分鐘?”

“啊?”警察睜大了眼睛望著澤田,“有什么事嗎?”警察的臉上一副“能有什么比殺人案調查更重要的事?你倒是說說看啊”的神情。

“不,沒有。沒什么。”澤田沮喪地走出保安室。回頭一看,時鐘分毫不差地指向了三時二十分。

遙遠的中山賽馬場內,閘門已經打開,所有的馬匹都迅速沖出跑道,這是無可比擬的年度盛況。

領路的警察有些不耐煩地回頭看向磨磨蹭蹭的澤田。

純種馬的美妙身姿,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澤田諂笑著稍微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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