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穿透云霧，給山谷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橙色。洞窟內一片靜謐，沒有了昨夜的喧囂和擁擠，空蕩蕩的了無生氣。

半明半暗中，一個焦急的身影從還未拆去的高臺后閃過，鉆進了漆黑的岔路中。此人腳步急促，但動作謹慎輕盈，并未弄出太大聲響。開始時他還謹慎地四處張望，生怕被人撞見；走了一陣后，周圍變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就干脆甩開膀子跑了起來。等他氣喘吁吁地來到那個角落，剛想停下喘口氣，王昇就已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如何？老賊那兒有什么動靜？”王昇開口道。

“那...那個，那個被割了舌頭的----”來人咧著嘴，大口吸著氣，斷斷續續地說道。

“他怎么了？快說。”王昇面帶疑惑，連連催促道。

“昨夜他們又開鍋煮人，那小子不知從哪突然冒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把米...”

“什么？他哪來的糧食，你敢胡言亂語，我饒不了你。”

“我在臺上看的一清二楚，絕對沒錯，就是白米。”見情勢不對，這個來報信的衛兵站直了身子，急切地說道。

王昇盯了對方一會兒，看他不像在說謊，繼續問道：“魏良如何處置此事？”

“他說天亮要來捉拿我們，然后就帶著啞巴一塊兒走了。”衛兵趕忙答道。“我趁他們還沒醒，就跑出來了，這會兒怕是已經被發現了。”

“哼，他來正好，省了我的麻煩。”王昇冷冷說道。“你就留在此處，再好好想想，別漏了什么要緊的消息。”衛兵聽后松了一口氣，找了個地方坐下，向身旁圍過來的人小聲訴說著自己這幾日的見聞。

王昇從石壁上取下一支火把，來到已經重新擺好的糧罐前，前后仔細查看了一番。確定一切都完好無損后，他放回火把，來到火堆旁。

其余的人此時也圍了上來，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們的頭領身上。他們已從那個逃回來的衛兵口中得知了大隊人馬很快就要殺到的消息，現在就看這位軍侯如何應對，帶領他們絕處逢生，逃過此劫。

“你們想必也知道了，今日此處必有一戰。”王昇平靜地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有去無回。”說罷，他伸出手指從火堆邊蘸了點柴灰，在地上涂抹起來。

眾人圍坐一圈探頭觀看，王昇邊說邊畫，給每個人都詳細交待一番。漸漸地，這些人臉上重新燃起了希望，四肢舒展開來，緊繃的神經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敵眾我寡，要想活命諸位務必要依計而行。”王昇最后說道，“到時誰敢畏縮不前，我就先宰了他。”說完，他起身招呼兩個親隨跟他一道前往洞中查看。剩下的人也不敢怠慢，紛紛忙碌起來，做著最后的準備。

一夜未眠的魏良天未亮便命人前去知會所有人在洞口集結，并在各個岔口處都安排精兵把守，任何人不得隨意走動。做完這些安排后，他思來想去，仍感到心中不安。等陳軾被帶來后，魏良即刻下令出發，帶頭前往洞穴各處查看。他們走走停停，每到一個地方，魏良定要上前與兵卒們攀談幾句。

在陳軾看來，這個他心目中曾經高高在上、呼風喚雨的大將軍，如今已褪去了所有的神秘。從魏良的身上，他嗅到了那股再熟悉不過的慌張與恐懼的氣息。這些人的鐵甲下也是血肉之軀，他們同樣被饑餓折磨著身心，忍受著病痛的侵擾。今天，他們還將繼續用殺戮來掩飾眼前的事實，試圖逃避注定的命運。

直到外面的天已完全方亮，他們才來到了洞口，軍兵們早已收拾整齊，只等主將的命令。魏良不再拖延，快步走到隊伍前頭，拽著陳軾一道踏上一塊傾倒的方形碎石，低頭俯視著下方的人群。四周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石頭上的二人，氣氛變得凝重緊張起來。

“諸位！今日要去鏟除的賊人不忠不義，兇險歹毒，他們的所為想必大家也有所耳聞，實乃罪無可赦，”魏良氣運丹田，扯著嗓子喊道，他的聲音在空中嗡嗡回響，讓每個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私藏糧草、違抗軍令、殺人劫獄，哪一條都是死罪。”

人群在魏良激昂話語的煽動下逐漸開始沸騰，尤其是聽到“糧草”二字后，他們像是突然驚醒過來，紅著眼捶胸怒吼，一時間洞中殺聲震天。

魏良“唰”地一聲抽出佩劍，同時拉住身邊的陳軾說道：“這位兄弟想必大家都熟悉，早先也是為我軍立過不小的功勞，如今也被反賊涂順變為廢人。”他拎著干柴似的陳軾，來回展示。“他雖有錯，但已受罰，功過相抵，理應得到寬恕，誰料卻遭此劫難，我們要為他討回公道！”

“討回公道！討回公道！”眾人振臂高呼，群情激昂。

見時機已到，魏良向一名領頭的副將招招手，同時拽著陳軾跳下碎石。那人帶著疑惑的神情來到他們身邊，沒等站穩，便被魏良一劍扎了個對穿，癱倒在了血泊中。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瞬間凝固了，洞內重新恢復了寂靜，他們的目光一齊定格在了魏良身上。

“此人乃是反賊細作，這就是他們的下場！”魏良用劍尖指著地上的尸體說道。兵士們臉上神情各異，僵硬地立在原地，大氣也不敢出。

魏良板著臉掃視了一圈，冷哼一聲，在袖子上擦干劍上的血跡而后插回腰間。他湊近陳軾，在他耳邊悄聲說：“前面帶路，敢耍花樣，你就跟他一起下鍋。”隨后，他下令讓一隊長槍手壓著陳軾站在隊伍最前方，刀斧手和弓箭手緊隨其后，自己則被數十個親隨圍在中間在末尾壓陣。

“點起火把，出發！”等擺好了陣勢，魏良高聲下令道，凌亂嘈雜的腳步聲立刻在洞中響起。

走在最前面的陳軾此時胸口發熱，腳下發虛，但背上頂著的槍尖讓他不得不強打著精神不斷邁動腳步。身后的亮光只能照出幾步遠，遠處仍是漆黑一片，他只能憑著記憶和感覺摸索著前行。不久后，周圍開始變得更加陰冷潮濕，火把的光亮也逐漸變得微弱，而陳軾則完全冷靜了下來。他悄悄加快了腳步，拉開了與身后兵士的距離，引得他們大聲呵斥讓他停下等候。

反復幾次后，陳軾放慢了些速度，同時瞪大眼仔細搜索他留在巖壁上的記號。在連續看到幾處標記后，他明白時機快到了，于是深吸一口氣，甩開手腳緊走了幾步，又一次脫離了隊伍。

當身后又傳來咒罵聲時，陳軾突然躬身跑了起來，瞬間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后面的兵將們看不到他的身影，又聽到石子飛濺的動靜，一下慌了神，立馬扔下手中的長槍趕了上去。

追出去沒多遠，眼前的路分了岔，他們只好停下仔細查看。左邊是一條逼仄的小路，高低曲折，無數碎石散落其間，火光被切割阻擋，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況；右邊的路則是與先前無異，只是空間變得更加開闊，讓身處其中的人顯得更加渺小。人們一時沒了主意，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猶豫不決間，統領這支前軍的副將也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見此情景，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這...這如何是好？”他的嗓子發尖，聲音帶著顫抖。

“此事恐怕咱們都做不了主，還是稟明將軍，讓他來定奪。”其中一人說道。

“且慢！”一個看起來年紀稍長的瘦削軍漢跳出來喊道。他湊近副將的身邊，小聲說道：“魏將軍的脾氣你也清楚，這會兒丟了帶路的，這里的幾顆腦袋怕是不夠他砍的。”

“快說，該怎么辦？”副將急切地追問道。

“咱們之中一人扮做那個啞巴，回去之后不要聲張，就當作已經把他抓回。”瘦軍漢退開身，對著眾人說道。“我跟他身材相仿，這事兒就我來干，你們幫忙遮掩就是。”

“好，就這么干。”

其余人見注意已定，就上前幫著瘦軍漢除去甲胄兵刃，藏在一旁碎石之中，然后押著他回到隊伍前頭。副將對等的焦躁不安地人群安撫了幾句，又用事先商量好的借口敷衍了魏良派來詢問的衛兵，隨后他們就跟在裝模作樣的瘦軍漢后面，繼續朝洞穴深處進發。

這個自告奮勇領路的瘦軍漢壓根兒不知道要往哪去，索性就悶著頭只顧往前，其他人也不敢多言，也就默默地邁步跟上。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像灌滿了濃稠的黑水，把所有人緊緊地裹在其中。整個隊伍移動的更加緩慢，每個人都緊盯著腳下高低不平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以免陷進石塊的縫隙中。

就在殘兵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掙扎前行時，黑暗中忽忽悠悠地飄出一股熱粥的香氣，盤旋纏繞在他們身邊。這些人腹中已經太久沒有進過正經糧食了，此刻鼻子里充斥的熟悉味道讓他們陷入了瘋狂，也顧不上什么行列陣型，互相推搡著向前擠。一旁的將官們大呼小叫地想阻止這場混亂，但此時的場面早已脫離了他們的掌控，任誰也無法消除在所有人心中急速膨脹的那股原始渴望。

這突如其來的騷動一路蔓延到魏良的身邊，嚇得他差點要轉身逃走，好在身邊的親信及時拉住了他并使了個眼色，才讓他緩過神來，稍稍穩住了陣腳。

“快，快去前面看看...”魏良嗓子發緊，虛弱嘶啞的聲音幾乎淹沒在周圍的喧囂中。“等等，回來！切記，不論發什么了什么，你探明之后即刻回來稟報，有膽敢阻攔者殺無赦！”說罷，他目送衛兵消失在人堆里，之后拔劍后退幾步，藏身于黑暗之中。

此時，在隊伍最前方的瘦軍漢正處在進退兩難之中，不知所措的在原地打轉。他是最先聞到那股香味的人，一度認為自己是餓迷糊了，還想著待會兒好好跟大伙吹噓一番這段奇遇。當身后的人也開始大呼小叫時，他才驚覺這不是在做夢，興奮之余還有點遺憾。他循著香氣四下摸索，眼前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但氣味卻越來越濃，仿佛伸手就能夠到。他再也按奈不住，忽然跌跌撞撞地向黑暗中沖去。

“哎呦！”沒等跑出幾步，瘦軍漢便覺腿上一緊，臉朝前摔了出去。正當他艱難地跪起身，迷茫的回頭察看時，數支修長的棱形羽箭帶著尖利的嘯叫從他身子兩邊劃過。其中一支箭貫穿了他的左肩，巨大的勁力把他掀翻在地，動彈不得。

“哇啊...呀！”在短暫的暈眩后，瘦軍漢口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盤旋著鉆進后面人的耳朵里。

慘叫聲讓亢奮中的兵士們冷靜了下來，他們握緊手中的兵刃重新聚在一起，借著微弱的火光探頭張望，腳下卻不自覺地慢慢向后退去。

就在眾人猶豫之時，一支接一支的利箭劃破濃稠的黑霧迎面飛來，頃刻間地上便多了十來具尸體。沒等他們緩過神，頭頂上傳來“啪啪”幾聲脆響，緊接著幾張麻繩編成的網兜從天而降，擠在前頭的數十人被結結實實地罩在其中。

這下整個隊伍徹底亂了套。網子里的人掙扎著掉轉身，互相推搡踩踏著向后逃竄；弓手們正準備抬手還擊，卻被涌過來的人堆沖散；躲在最后面的魏良還沒等到探子的回信，潰逃的人流就已經涌到了他的面前，逼的他也開始向后退卻。

眼見情勢急轉直下，魏良深知敗局已定，但他也不愿就此放棄。“站住！都給我回去！”他一邊高聲呼喊，一邊揮劍亂刺亂捅，周圍的親衛們只得圍在他身邊一起與逃兵們廝殺起來。

魏良殺的興起，接連砍倒幾人，駭人的氣勢暫時逼退了人群。正當他打算收拾殘兵，重整旗鼓時，身后突然冒出一團翻騰的烈火，徹底堵死了逃生之路。耀眼的火光把魏良的臉映得通紅，他緩緩閉上眼，手中的寶劍垂倒地上。四周傳來的喊殺聲，搏斗聲，哀嚎求饒聲在他耳中旋轉徘徊，經久不息。

不知何時魏良感到所有的一切已化作一團虛無，漸漸離他遠去，而他自己也猶如跌落山谷的碎石般塌陷崩裂，消散隱沒在無盡的黑暗寂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