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友良雖然沒認下這個徒弟,但對楚開來的印象明顯有所改觀。
無論是哪個年代,有眼力見、嘴甜的年輕人都不吃虧。
再說,都八十年代了,南邊已經改革開放,港臺的電影電視劇也開始逐漸走進內地,雖然像老馬這種舊觀念頑固的還有點難以接受,但哼幾句港臺歌真不叫啥大事。
馬友良不像剛開始那般嚴肅,路過各個廠區也主動給楚開來介紹起永豐廠的情況。
永豐廠,號稱半個柳河縣城都是它的,是省工業廳直屬企業,在北方三省的農機行業也能排得上號,拳頭產品是永豐牌輕型農用拖拉機及其配套農機具。
全廠連帶家屬有七八萬人,全都集中在一片廠區之內,光家屬樓和職工宿舍就有幾十棟樓。
領勞保的后勤4倉庫靠近廠區的西邊,花窖則在東北角,幾乎橫穿永豐廠,一老一少走了十五分鐘居然還沒走到頭。
“這是總裝6車間,后面就是總裝家屬院,有8棟樓。”
“再往前是廠辦家屬區和貨場,廠辦商店、醫院、幼兒園、小學、電影院、職工俱樂部啥的都在這邊。你要買東西來這兒就行,糧票、副食票、飯票、現錢兒都能用。”
“再后面就是咱花窖的位置了,挨著東區鍋爐房、后勤1食堂,還有后勤養殖場。”
楚開來虛心聽著,時不時和馬友良聊上幾句,問東問西。
除了想和老師父處好關系,主要還是發自內心的好奇。
這個時代不像后世那么浮躁,無論人,還是事物,都透著一種別樣的吸引力。
雖然物質條件沒有那么豐富,但也有它獨有的魅力。
尤其是像這種廠中城,以廠為家的景象,是后世見不到的。
終于,馬友良把楚開來帶到花窖。
所謂花窖,其實就是培育苗木的溫室。
由于北方冬天零下二三十度,絕大多數花卉是過不了冬的,需要對溫室進行采暖升溫。
所以,大家給起的土名,就叫花窖子。
這里原本是占地一千多平米的二層的廠房,后來把二層拆了,做成了全玻璃的墻體和房頂。
這樣既透光,又保暖,保證花卉苗木在里面安全度過寒冷的冬天。
楚開來第一眼看到花窖的樣子不由一怔,與這個年代粗線條的整體風格不同,這里頗有點法式陽光房的精致。想想在這樣的地方工作也不錯。
這時老馬道:“這就是咱園藝班的一畝三分地了。平時的工作就是養花種草,給廠里培養點花苗。”
“偶爾機關開大會,需要鮮花布置,咱們做個保障工作。”
“當然了,綠化栽種不用咱們管,那是環衛股的事兒。”
總體上來說,園藝班的工作很輕松,要不怎么說是混吃等死的地方呢。
老馬繼續道:“算上你,咱一共七個人,明天正好要倒苗,你差不多都能見著。”
“在咱們這塊兒,沒車間那么多規矩,有活就干,沒活......”頓了頓,“沒活家呆著,不用你勤快。”
剛剛,馬友良就是被后勤大姐從家里揪出來的。
把楚開來的行李搬進花窖,里面一個人都沒有。也印證了老馬的話,“沒事別來瞎轉悠”。
老馬把他領到花窖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有原廠房拆剩下的房間。
一共三間,一間是辦公室,一間小鍋爐房,花窖冬天要控溫,太低不行,太高也不行,所以單獨燒鍋爐。
還有一間,里面有床,有桌子,還有個小廚房,是冬天燒鍋爐值班用的。
把楚開來的行李放到床上,“后勤不是沒宿舍嗎,你就先住這兒吧。”
楚開來沒動,道:“不是說張股長給安排車間宿舍嗎?沒他發話,咱就定了,不太好吧?”
楚開來這是替老馬著想,園藝班畢竟歸環化股管轄,張海權就是馬友良的直屬領導,越過他就安排了,楚開來倒是省了麻煩,就怕給老馬惹事。
呲牙笑道:“師父,沒事兒,他想在大領導那兒表現一下就給他個機會能咋地?又不少塊肉。”
老馬一咧嘴,到這個時候才對楚開來有了徹底的改觀,這小子還挺懂事,一般小年輕還真想不這么周全。
只可惜啊!
馬友良眼珠子一瞪:“讓、他、玩、蛋、去!”
什么特么直屬領導?園藝班慣你這毛病?
也不解釋,氣勢很足,“記住,你是園藝班的人,腰桿子給我硬氣點,別特么出去給我丟人!”
“什么環衛股、后勤的,屌他們干啥?住你的吧!”
唬的楚開來一愣一愣的,真有這么硬氣?
不過話都到這份上了,楚開來不能不識抬舉,“那我聽師父的。”
老馬很是受用,師父師父的讓這小子叫順嘴了呢?
“自己收拾吧,我打個電話。”
到了外間的辦公室,直接把電話打到環衛股,“喂!找張海權。”
過了一會兒,“人我領回來了,宿舍也不用你安排,就這樣了。”
楚開來在里間聽著,好吧,確實硬!
給老馬暗堅大拇指,卻沒想到,更硬的還在后面呢。
對面的張海權屁都沒放一個,“知道了。”
老馬,“嗯,那就這樣兒。”
“還有,別特么整那些個驢馬爛子!挺好個孩子,你欺負他干啥?有章程你沖我來。”
楚開來:“……”到底誰是領導?
老馬打完電話,威風凜凜地進來,卻也好像沒辦多大個事,看楚開來還沒收拾完,揶揄一句,“年輕大小伙子,干活利索點!”
說完,自顧自的扒開楚開來行李,把飯缸子找出來,拎著就走。
沒過幾分鐘,就打了滿滿一杠子飯菜回來,往桌上一放,“吃飯。”
楚開來嘿嘿笑著,屁顛屁顛端起來就炫。
塞了兩大口飯菜,才蹦出一句,“師父,飯票用不用跟您算啊?”
“嘿!”老馬樂了,突然一瞪眼,“你都這么說了,我還咋要?”
楚開來還是笑,不當回事。
老馬瞪他一眼,掏出大前門,自顧自的嘬煙,有時看著楚開來出神,也不知道在想啥。
其實,雖然和楚開來相處沒多大一會兒,但這小子挺對老馬的路數。而且那副餓死鬼托生的熊樣兒,還有那股臭不要臉的勁頭,和他家大強....真像。
老馬就那么看著楚開來吃,一根煙抽完,也看夠了,“行了,你自己呆著吧,我走了。”
指著辦公室的電話,“誰來電話都別接,就當沒聽見。”
“要是來人支使你干活,就說等我回來再去。”
楚開來聽懂了,“明白了,除了師父,天王老子都不好使!”
老馬:“懂事兒!”
又補一句,“誰特么是你師父?可沒認你!”
調頭就要走,楚開來追問道:“那師父你干啥去啊?”
老馬,“回家,一堆活呢!”
楚開來一聽,把最后兩口米飯扒拉進嘴,放下飯杠子就要跟著,“那我得去。”
老馬一愣,“你去干啥?”
楚開來,“蹭飯。”
老馬,“屬豬的?剛吃完就想下頓!”
楚開來,“我認認門兒,順道給師娘請個安總行了吧?”
老馬想踹他,真跟大強一樣,沒臉沒皮。
也不阻攔,跨上二八大杠,帶上楚開來就回了一號院。
老馬家里還真有活,北方冬天要糊窗戶,釘門氈,就是提升房屋的密封性,有助保暖。
一般人家三四月份一開春就得把窗戶封條、塑料布啥的都去掉,迎接夏天。
而老馬家,這都進五月了,還沒弄。
老馬本來想下午自己把這點活干了,這回好,全讓楚開來攬過去了。
事實上,讓楚開來來家里干活,這個壯丁可不是隨便抓的。像這種小活細活,那是徒弟該干的,等于是默認了楚開來叫的那聲“師父”。
事后,馬友良自己都琢磨,怎么兩小時不到就讓這小子順桿爬上來了?
要知道,可著永豐廠,拎著好酒好禮到他馬友良家里來認師父的,不說從一號院排到廠門口,也差不多了。
怎么就認了這么個貨?
不過你還別說,這貨倒是挺機靈的一個孩子,眼里有活,心思通透。
一下午的時間,不光把老馬原本想干的活都干完了,家里里里外外也都打掃了一遍。
除了偶爾蹦出幾句沒大沒小的出格話,可是細一琢磨,又沒一句是廢話。
就比如,進家門見墻上掛著老馬老伴和兒子馬大強的黑白照片,就再也沒提過給師娘請安,甚至多問一句都沒有。
不過老馬看得開,主動說了,“這是你師娘,這是你大強哥。福薄,77年回老家過年,車翻山溝里去了。”
楚開來沉默,有點明白吃飯時老馬看自己的那種眼神了。
趕在晚飯點兒之前,楚開來把師父家翻了個新,干完活又自己跑出去了。
回來時,拎著半斤豬頭肉,外加一瓶北大倉。還有從食堂打回來的飯菜。
依舊是沒臉沒皮的熊樣:“剛進廠,沒工資,這就算拜師禮了哈。”
老馬嘴硬,一邊享受著楚開來給燙的小酒兒,一邊傲嬌,“這就把我打發了?”
一頓酒,楚開來伺候著,沒說一句安慰的話,馬友良卻喝的格外有滋味。
“小子,你要想找師父,我給你介紹個好的,不就是想有人幫你說話嗎?粘著我干啥?”
楚開來也喝了一點,“不要,別人不認識,不知道人品啥樣!”
老馬迷著眼,“你知道我誰啊?咋就盯上我了呢?”
楚開來,“我在4庫蹲了三個小時,就你去接我了。”死皮賴臉,“算您倒霉,誰讓就您去了呢?”
老馬沉默半晌,酒醒了一大半兒,確認楚開來不是開玩笑,也絕非敷衍,“行吧....認了。”
吃完飯天已經黑了,楚開來把碗筷都收拾好才走。
老馬囑咐,“回去早點歇,明天得倒苗,早點起。”
……
天很黑,一號院只有大門口一盞小路燈,楚開來走的匆忙,沒注意到二單元門口的老楊樹下,兩個女孩看著他一閃而過,
一個五官精致,卻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的女生指著背影,“那不楚開來嗎?跑一號院干啥來了?”
另一個女生扎著這個年代流行的羊角辮,穿著碎花的確良上衣。
以后世眼光看略顯土氣的衣著卻也難掩青春氣息,讓人眼前一亮。
正是被楚開來“耍流氓”的許小玲
同樣看著背影,“他來干什么?”
和許小玲在一起的也是技校同學,叫閆雪:“不會是找你來的吧?他還沒完了呢!”
許小玲無語,“別瞎說,找我干什么?”
閆雪,“許小玲,你可注意點哈,現在像楚開來這種小流氓可多了。”
“看過幾本破書,幾部港臺片就自許時髦,專門騙你這種啥也不懂的傻姑娘。”
許小玲笑罵,“誰傻啊!再說了,我能看上他?”
和楚開來做了三年的同學,這三年給她的印象就是悶葫蘆一個。在班里一點都不算積極分子,反而有些過于老實。
再次把目光聚焦到楚開來消失的方向,“是去馬叔家的吧?他不分到花窖了嗎?”
閆雪一聽,抓住了把柄,“呦呦呦,還說不傻,連人家分到哪兒都打聽好了?要不要改天我帶你去花窖認認門兒?”
許小玲怒了,“瞎起什么哄!”
閆雪咯咯咯的笑,不再拿好友開玩笑,反而神秘兮兮的地湊到許小玲耳邊,“我聽說,南方現在都時興自由戀愛。”
“就是一男一女,自己勾搭,私下里說的那些情話啊,比楚開來唱的歌詞還肉麻呢!”
許小玲驚訝,“真的假的?我不信。”
兩個小女生算是找準了話題,熱絡的聊了起來,只是聲音卻越來越小,越來越隱秘。
這是個躁動不安的年紀。
這也是個躁動不安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