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
- 高功敬
- 17088字
- 2024-04-09 16:04:33
第二節 支持與反駁: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紛爭
國內外學術界直接針對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問題的系統研究較為匱乏,然而圍繞著分配正義、福利哲學等涉及福利國家或國家福利功能的相關研究文獻卻十分豐富。本書對其中重要的代表性作品及其主要觀點進行述評,借以闡明研究問題的知識背景、邏輯起點以及研究價值。
在本部分中,首先對國外相關文獻進行分專題述評,主要分為如下三個方面:關于國家福利功能規范性基礎的思想史考察;關于為國家福利功能辯護的基本進路及其特點的綜述,以及關于否證國家福利功能的基本進路及其特點的綜述。然后,對國內相關研究進行簡要述評,并闡明研究價值。
一 關于國家福利功能規范性基礎的思想史考察
國外學術界對國家福利功能規范性基礎的相關研究大多是從福利思想史的角度展開的,通過梳理分散在分配正義研究領域中國家福利功能的相關議題,考察各種思想流派對此問題的基本觀點。這一研究領域的主要代表人物及其作品如下:英國白金漢大學社會和政治理論教授諾曼·巴里(Norman Barry)1999年再版的《福利》(中文譯本2005年版);美國伊利諾伊大學芝加哥分校政治哲學教授薩繆爾·弗萊施哈克爾(Samuel Fleischacker)出版的《分配正義簡史》(中文譯本2010年版)等。巴里和弗萊施哈克爾等人的研究,不僅在研究主題上提出了各種極具參考價值的前瞻性觀點,而且簡要梳理了分配正義領域中各種主要相關人物及其觀點的基本概況。下文主要以評述這兩部代表作中相關要點為主軸,并結合其他相關文獻,系統考察西方學界對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議題的研究現狀及其特點。
諾曼·巴里主要對各種社會與政治哲學流派中的福利觀點做了系統的梳理,尤其對現代國家福利的觀念基礎進行了思想史的典范式考察。在該書中,諾曼·巴里首先指出,對福利觀念的探討是一個異常復雜、看似無解的難題,福利觀念的問題不可避免地與正義理論交織在一起,福利價值相對于自由、平等價值而言,并非是一個高階的道德價值。福利思想問題離不開對分配正義的規范性理論視野的考察。其在考察支持與反對福利國家的各種規范觀念中,指出了關于福利觀念紛爭的根源之一是,福利所涉及的強制性再分配與私人財產權利之間的沖突議題,需要解決“超越了基于私人財產權之要求的需要和應得問題”。[40]這一結論對于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研究極具啟發意義,也是自由至上主義者羅伯特·諾奇克攻擊國家福利功能因其必然損害私人財產權而無法得到辯護的核心理由。可惜的是,巴里并沒有具體論證國家福利功能與私人財產權之間的內在關聯。因此,假如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能夠得到辯護,就必須至少在較弱的意義上闡明國家福利功能并沒有違反私人財產權。如果能夠進一步闡明私人財產權必然以滿足基本需要的國家福利功能為前提,則辯護性更強。這是本書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之一。
其在該書中表達的第二個重要的觀點是,“社群主義和(某種程度上)公民身份的主題”[41]貫穿于福利辯論的整個歷史中,個人責任和集體責任之間的爭議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反對與支持福利國家功能的觀念一直糾纏在個人責任與集體責任的艱難劃分上,而這看似又是一個無解的難題。建立在公民資格基礎上的福利權觀念顯得模糊不清。巴里正確地指出了圍繞著福利國家以及國家福利的實質議題是,如何可能把必要的福利供給建立在“我們彼此負有的義務”這一規范基礎上。但其沒有闡明,福利的集體責任是否能夠還原為個體與個體之間的責任,如果能,如何可能。福利權本身是模糊的,其規范性基礎需要得到合理的闡明。巴里指出了社群主義和公民資格理論支持的福利權觀念實際上存在著規范性基礎問題,即福利權本身需要得到辯護。當然,巴里僅僅提及這一點,并沒有試圖為福利權提供一個規范性基礎。事實上,他反對福利權觀念,這與他反對福利國家的立場是一致的,因為福利權問題本質上是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問題。
既然提及了公民資格基礎上的福利權議題,在這里,筆者著重探討一下以馬歇爾為代表的福利權利主張及其規范力。通常認為,由馬歇爾所發展的公民身份理論為福利國家的歷史發展提供了一種解釋框架。馬歇爾在《公民身份與社會階級》一書中全面闡發了他的公民身份(citizenship)三要素理論[42],公民身份被視為屬于共同體成員所具有的資格,這一公民資格賦予了共同體成員所具有的各種權利。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公民身份的發展史就是不斷向已有的身份中逐漸增添新權利的歷史。在18世紀,公民身份被賦予公民權利(civil rights)[43]。在19世紀,公民身份被新增了政治權利。到了20世紀,公民身份又被增添了社會權利。社會權利是指“從某種程度的經濟福利與安全,到充分享有社會遺產并依據社會通行標準享受文明生活等一系列權利。與這一要素緊密相連的機構是教育體制和社會公共服務體系”[44]。馬歇爾的公民權理論影響巨大,根據安東尼·吉登斯的說法,“馬歇爾首先是因為其杰出的公民身份著作而為人們所牢記的,其經典著作《公民身份與社會階級》持續影響了大半個世紀”[45]。馬歇爾的確把握住了近代西方權利的演進史。馬歇爾發展該理論主要是為了給20世紀以來西方福利國家提供一個理論解釋框架。馬歇爾通過社會權利概念創造性地把福利與權利緊密聯系在一起,福利權從此就成為人們不斷爭論的話語。但福利權概念非常令人困惑不解,福利權利到底是一種什么性質的權利呢?近代以來,許多國家在社會政策實踐中,大多采取法律的形式規定了各種形式的國家福利供給義務和責任。困難在于,如果窮人果真擁有法律所賦予的被救濟權利,那么窮人是否擁有因此問題而向法院提出上訴的權利。似乎很難有充分的正當性理由表明某人的福利出現問題,可以向法院提出法律訴訟,要求法律補償。馬歇爾本身也已充分意識到這個困境,在《福利權利及再思考》一文中,他用矛盾性的語言表明了這一點:“給予援助并不(只)是一種仁慈的行為,而是在滿足一種權利——盡管從嚴格意義上講,它不是一種權利。”[46]關于福利權觀念,筆者有如下三點評價。其一,馬歇爾福利權觀念之所以被認為是令人困惑的,是因為福利權本身與公民的政治自由權利在性質上是有顯著區別的,反映了福利權與通常認為的基本自由權利之間存在著張力。其二,無論如何,馬歇爾的公民資格基礎上的福利權理論激發了人們的廣泛討論。這些討論不僅與自由、權利等價值密不可分,而且其基礎更多的是社群主義的。福利權體現的是一種(國家)共同體主義的邏輯,福利權觀念的困惑,在一定意義上,也反映了其所依賴的共同體規范基礎的脆弱。其三,馬歇爾的福利權觀念是從歷史的角度被提出來的。福利權的規范性基礎并沒有得到合理的說明,這需要以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基礎得到合理說明為前提。換言之,如果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不能得到證明,福利權的規范性基礎也就無法得到解決。正如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所指出的,“馬歇爾人權三維體中的每一種權利都依賴于國家”[47]。關于馬歇爾的福利權觀念就探討至此。
巴里在著重考察羅爾斯的公平正義理論對于福利國家觀念的意涵時認為,“(羅爾斯)試圖解決處于自由主義福利理論核心位置的產權問題,他的意思(似乎)是,在自由經濟中,‘效率’標準與資源的初始分配無關”[48]。并且,巴里認為,羅爾斯的公平正義理論試圖從有形資產的所有權擴展到個人天賦才能的分配上,“似乎是將福利命令置于個人主義的正義要求之上”[49]。這在其看來,“該理論是高度假設性的,而且在可操作的福利政策建構中的價值還難以確定”[50]。事實上,巴里基于自身立場的局限,對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中所蘊含的國家福利功能思想的評價過于輕率。羅爾斯之后,有許多學者一直在致力于運用其公平正義理論為某項具體的國家福利政策進行辯護。其中的主要代表性人物是諾曼·丹尼爾斯(Norman Daniels)。丹尼爾斯運用羅爾斯的公平正義理論對醫療保健資源的正當分配進行了深入的專題研究。他強調了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中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認為,滿足醫療保健需求是實現公平的機會平等的內在要求。醫療保健資源的正當分配應該使每一個人“在其社會中的個體正常機會范圍”得到切實的保障,以維持和恢復個體的“基本功能發揮”(fundamental functioning)。[51]盡管受到資源稀缺性與技術可行性的限制,然而,一個維持和恢復個體基本功能發揮的醫療保健系統的有效可及性必須得到保障。因此,一個由國家保障的綜合性的國民醫療保健制度就是必需的。[52]巴里對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的應用價值的評價顯然是草率的。羅爾斯多次強調,公平正義原則來自抽象契約論基礎上的原初狀態的論證,而獨立于“把個人天賦的分配視為公共資產”的道德應得理念,基于運氣平等主義的個人天賦分配理念實際上契合了獨立產生的公平正義原則,而非相反。[53]目前為止,學界深入考察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與基本需求之間的關系,進而闡明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對于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意涵方面的理論作品還沒有發現。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中的國家福利功能意涵還沒有得到充分的揭示和挖掘,這需要專門進行研究。事實上,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所支持的國家福利功能的限度遠高于基本需求滿足,內在要求超越資本主義福利國家。這一點將在正文的第五章中得到闡明。巴里局限于自身的福利觀念立場,反對將福利主要解釋為一種國家福利的觀念。他認為,福利概念所具有的“看起來似乎不可解決的性質”,不僅僅來自該概念的復雜內涵,而且來源于這樣一個事實:在政策實踐與福利觀念的發展過程中,“福利概念不可避免地與福利國家哲學捆綁在一起……(以至于據說)促進幸福的責任幾乎完全寄托于國家”[54]。巴里強調國家并沒有充分的責任和義務滿足個體的客觀基本需要,其更強調福利的非國家供給制度,至少是一種福利混合制度。巴里混淆了一些基本的概念,如福利國家與福利國家供給制度(相應的概念是,國家福利與國家福利供給制度)。國家福利功能的實現機制可以采取多種樣式的形態,比如,充分采取混合供給機制,讓市場主體與非營利組織充分參與供給。然而,這與國家福利功能所必須確保的基本目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這一點在上文概念辨析中已經闡明了。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強調的是國家有責任確保實現其所必須承擔的福利義務,至于如何實現這一點,雖然重要,但可以多樣化。這也是許多相關研究者經常混淆的兩層意思。
上述簡要概述了巴里在其《福利》一書中涉及的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議題的幾個基本觀點。本書結合其他相關文獻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評述。近年來,另一本類似福利思想史框架,卻具有不同價值取向的國家福利觀念的分析力作是薩繆爾·弗萊施哈克爾(Samuel Fleischacker)2004年出版的《分配正義簡史》(中文譯本2010年版)。下文,同樣圍繞著這部專著對其主要觀點進行述評,并以此為線索,在相應的地方對關于國家福利正當性問題的其他代表人物的重要觀點一并述評。
薩繆爾·弗萊施哈克爾在《分配正義簡史》中,通過系統梳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分配正義思想演化過程,闡發了如下基本觀點:現代意義上的分配正義觀念本質上要求,在資源稀缺局限下國家保障每個人的基本需要得到無條件的滿足。然而,這一現代觀念的新穎性被諸多當代分配正義理論的研究者們所集體漠視,造成了諸多理論上的混亂。實際上,這一觀念——國家保障社會成員的基本需要得到滿足——是從18世紀才逐步形成的,顯著區別于自亞里士多德時代開始所探討的基于美德基礎上的分配正義觀念。[55]比如,羅爾斯自身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在涉及國家保障社會成員的基本需要時,只是把其作為優先于公平正義原則的基本前提以及公平正義原則的內在要求。正如弗萊施哈克爾所言,“羅爾斯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多地解釋了分配正義的現代含義,但是他的著作傾向于模糊而不是歸納出這個觀點的相對新穎性”[56]。約翰·羅默爾(John Roemer)在其名著《分配正義理論》中也把分配正義的現代觀念追溯至兩千多年前的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時代。[57]戴維·米勒(David Miller)在其名著《分配正義原則》中,意識到需要原則作為分配正義原則這一觀點的現代意涵的獨特性。盡管他感到些許怪異,仍把需要原則視為團結性社群(solidaristic community)這類人類關系模式(modes of human relationship)相應的分配原則。需要原則與應得原則[適切于工具性聯合體(instrumental association)的人類關系模式]和平等原則——適用于公民身份(citizenship)的人類關系模式,一起構成了其情境主義的多元正義理論。[58]然而,米勒并沒有論證這種基本需要滿足觀念的獨立性和優先性。弗萊施哈克爾認為,國家保障人人得到一定程度的經濟條件以滿足基本需要的現代分配正義觀念,根本區別于亞里士多德傳統的分配正義內涵,前者要求基本需要滿足的獨立性、優先性或無條件性(不依賴于個人的美德,也不依賴于團結性社群價值),而后者則把基本需要滿足建立在社會所尊崇的個人美德或共同體價值的基礎上。國家保障滿足個體某種程度的基本需要的優先性與獨立性,僅僅是因為其是一個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理由。換言之,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理由不能建筑在個人德行、功利考量以及社群價值等外在理由的基礎上。只有這樣,才算是真正抓住了現代意義上的分配正義主旨。筆者根據弗萊施哈克爾對現代意義上的分配正義觀念的系統梳理與總結,把其簡要概述為如下三個基本要素。(1)主要不是從社會或者作為整體的人類,而僅僅由于其是一個人的自然事實或每個人都具有先天的平等尊嚴(平等對待要求)這一規范性事實,國家運用強制性權力保障每個人獲得平等的必需品的必要份額。換言之,從自由而平等的個體之間所負有的權利和義務角度,要求國家無條件保障所有個體的基本需要滿足。(2)這是可以被理性的、純粹世俗的理由所證明的。(3)實現必需品分配是切實可行的、有效的或可持續的。弗萊施哈克爾全面地總結了現代意義上的分配正義概念所具有的基本內涵。[59]事實上,這三點構成了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或福利權利問題的標準陳述。關于第一點,康德是第一個明確提出“救濟”窮人是國家義務而不是個人義務的主要思想家。更妙的是,康德也是當時所有思想文獻中所能找到的對財產權描述最嚴格的思想家。[60]然而,康德如何把財產權與國家福利功能之間的沖突協調起來的呢?事實上,康德并沒有把財產權與國家福利功能之間的沖突充分揭示出來,康德僅僅認為,所有的財富的獲得都具有某種程度的不正義性,因而對富人征稅只是對窮人的一種補償。這種看法當然是重要的,然而,他并沒有注意到洛克以及后來的諾奇克所揭示的這一事實:人們可以主要不是通過占有外部世界資源的方式,而是主要依靠自然天賦和創造能力大幅度地增加財富。無論如何,康德的獨特立場把財產權與國家福利功能之間的關系問題第一次明確提出來了。其他思想家在對待保障窮人得到救濟的立場和理由上,與康德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比如,亞當·斯密一方面強調財產權以及自由市場對于財富增加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對窮人所面臨的悲慘遭遇進行了深刻的揭露。[61]不過,斯密認為應該基于同情的慈善理由對窮人實施救濟。斯密的態度代表了經濟學中新舊古典自由主義者以及政治哲學領域中自由至上主義者們的基本立場。[62]不過,有學者試圖從同情、仁慈或博愛的角度為福利國家提供辯護。
這一立場的主要代表性人物是蒂特馬斯(Titmuss),他試圖為福利國家的正當性提供一個利他主義的規范基礎。當然,其基本立場與前者根本不同,前者限制或否定國家福利功能,而蒂特馬斯試圖為福利國家提供辯護。蒂特馬斯比較了血液買賣與血液捐贈,闡明了福利國家原則背后的倫理觀念。他揭示出血液捐贈的倫理特征,“它本質上是給陌生人的一個禮物,它的給出不考慮什么權利資格、互惠義務(沒有人有這種義務)、價格以及個人主義倫理學和經濟學的所有其他概念”[63]。蒂特馬斯借助于人類學的證據,把福利國家視為普遍的人性利他主義的一種傳遞工具,人們借助國家來傳遞利他情感或博愛之心。然而,在道德哲學的正當性證明上,這種解釋絲毫不能提供任何幫助。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基礎不能簡單地訴求于心理情感,即使這種情感是普遍存在的。更重要的是,國家福利功能發揮具有一種必然的強制性特征(強制性征稅),把這種強制性簡單地解釋為自愿性的利他情感的選擇,顯然是不恰當的。蒂特馬斯也無法回應這種強制性所導致的個體權利的侵犯(諾齊克所堅持認為的)。事實上,基于人性中的利他主義情感而實施的福利供給一定是自愿性的,唯有這種自愿性體現了人性的博愛情懷。各種主義都不會質疑基于自愿性基礎上的福利供給行為。也正是這種自愿性特征,反對國家干預的各種形式的自由主義者都對這種自愿性福利供給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盡管亞當·斯密的經濟學對分配正義表現出冷漠,正如其在《道德情操論》中寫下的經常被人引用的這句話:“正義在大多數場合僅僅是一種消極品德,只是防止我們傷害自己的鄰居。”但他也在《道德情操論》中強調人性不僅存在著自利本性,而且也因之必然存在著同情本能,“無論一個人在別人看來有多么自私,但他的天性中顯然還是存在著某種本能,因為這種本能,他會關心別人的命運,會對別人的幸福感同身受”。斯密寄希望于同情本能基礎上的仁慈行為能發揮扶弱濟貧的功效,但這種仁慈的運用必然“總是不受束縛的,也不能被強迫”[64]。
康德極力反對用這種基于同情、仁愛的慈善理由對待窮人。在康德看來,基于同情或仁愛的慈善理由為私人救濟或國家救濟窮人進行辯護,貶損了人的內在尊嚴,并沒有體現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對待。康德拒斥基于同情、仁愛的慈善理由而救濟窮人的原因還在于,這種基于人性基礎上的理由是不穩定的,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和變化性。康德強調,如果人們基于慈善行為而獲得功利性好處,從而從事慈善,這本身不符合道德的內在要求。[65]因此,康德在該問題上,第一次明確地澄清了國家福利功能必須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普遍性道德律令的基礎上,“救濟窮人”是一種必須履行的義務,而非其他理由。至此,我們結合斯密、蒂特馬斯、康德的立場對弗萊施哈克爾所提到的第二點要素中所涉及的慈善理由,進行了深入的剖析與述評。另外,我們也不能借助于宗教的信條和其他形而上學的基本觀念來為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進行辯護,而只能基于理性的理由進行闡明。這也同時意味著,我們不能把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理由建立在各種預設的社群價值(共同體認同、階級融合、團結等)基礎上,而只能從人與人之間所負有的核心道德范疇(正當與不正當部分)來進行探討。關于社群主義與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之間關系的簡要評價,參見下文相關論述。總之,現代意義上的分配正義觀念,要求我們為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尋求辯護時,所要完成的知識義務之一就是必須嚴肅對待權利指控。
實現必需品分配是切實可行的、有效的,而不是適得其反的。盡管弗萊施哈克爾指出,現代分配正義觀念的內在要素之一是國家保障公民基本需要是切實可行的,“它不是笨蛋的鬧劇,也不像是強迫友誼的嘗試,即不破壞實現所追求的目標”[66]。然而,其僅僅提到這一要點,而沒有深入地闡發。事實上,這一要點事關重大。在圍繞著國家福利功能的激烈爭論中,有效性議題構成了否證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另一個主戰場。這主要集中在功利主義傳統中,尤其是經濟學領域中新古典自由主義者們通常持有的基本立場。眾所周知,長期以來,在福利政策領域,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基礎一直浸染在功利主義傳統中。根據諾曼·巴里的研究,早期功利主義思想為國家福利政策的正當性提供了一種直觀上的說服力。[67]然而,由于功利主義的模糊不清以及自身的內在缺陷,功利主義同樣可以被用來反對國家福利功能的擴張。其基本思路是:實現效用最大化的根本途徑是自由市場機制,國家福利功能必將危及效率,最終適得其反。持有這一立場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弗里德曼、布坎南、熊彼特等。弗里德曼對福利國家的有力攻擊為20世紀80年代戰后福利國家體制的激進變革提供了重要的智識資源。[68]有效性議題構成了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研究的另一個重要的知識義務,需要我們深入功利主義的內部,仔細地考察其對于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規范力(詳細的考察見功利主義與國家福利相關章節)。要言之,現代意義上的分配正義觀念不能無視效率或激勵機制,必須與激勵機制相容。這也是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中差別原則蘊含著激勵機制的根本原因,否則,任何正義理論都將面臨有效性攻擊。分析馬克思主義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柯亨在其論文《激勵、不平等與共同體》以及演講集《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的第8講“正義、激勵與自私”中,深刻地揭示了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中差別原則所依賴的激勵機制,他批判道,“差別原則無條件地證明了任何重大的不平等是正當的”[69],“羅爾斯對不平等(差別原則所蘊含的)所做的所謂的規范性辯護只是對不平等進行的事實性辯護”[70]。柯亨對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的剖析是深刻而徹底的,然而這種無視有效性的批評卻是誤導性的。柯亨認為,“平等要求對稱的無私,我對這一古老理論的態度從嗤之以鼻轉向認可”[71],這反映了其徹底的平等主義立場,其對于人性做出了過強的預設。站在柯亨所持有的平等主義立場上,羅爾斯差別原則試圖通過以自利人性為基礎的激勵機制為最不利者謀利的觀念,顯然是不可接受的。然而,柯亨對羅爾斯的指責犯了“稻草人”論證錯誤——樹立了一個虛妄的假想觀點進行批判。因為,在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中,其設置的正義環境并沒有對人性進行過強的要求,羅爾斯一直強調差別原則表達的是互惠性或相互性理念,而非無私的利他理念,這一點在《正義論》及其以后的著作中反復得到強調。[72]筆者對規范與事實之間的復雜性關系及其爭論暫且不論,不過,規范性的論證如果不能在內部邏輯中解決有效性問題,那么任何規范性的理論都將先天具有重大缺陷。因為有效性問題可以實質性地削弱或取消規范性議題,反之亦然。我們要為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進行辯護,如果不能從理論層面解決激勵機制或效率等有效性指責,那么這種辯護將是殘缺無力的。事實上,當代著名哲學家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在其2011年出版的皇皇巨著《論重要之事》(On What Matters)中,深刻地揭示了康德主義的道義論與后果主義(功利主義是突出代表)這些被我們長期視為內在沖突的理論,本質上具有驚人的“趨同性”(convergence)。其在斯坎倫式的契約主義基礎上,構筑了一套著名的“三合一”規范理論(triple theory),即道德上錯誤的就是為下述原則所否定的:這些原則是后果最優的、人人所合理地意愿的,且無人能夠合理拒絕的。[73]由此可見,如果為國家福利功能提供規范性基礎的理論,無視最優結果,與激勵機制不相容,那么,它不僅在實踐中是幼稚的,也不符合規范理論的內在要求。總之,我們在理論上要嚴肅對待新古典自由主義者們對于國家福利功能的有效性指責。我們需要對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問題所蘊含的自由權利難題、有效性難題提供一種統合自洽的系統分析,這在現有相關研究中還十分匱乏,也構成了本書研究的基本視域。
二 關于為國家福利功能辯護的基本進路及其特點
下面,筆者結合國外相關文獻,對通常所認為的支持國家福利功能的基本立場與論證思路做一脈絡化概述,并對其規范力進行評價。歸納起來,為國家福利功能提供支持的規范性理由有如下三類。其一,基于平等主義立場和理由為國家福利功能提供辯護,基本思路是:國家福利功能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其能夠消除不平等,促進平等價值。其二,從社群價值出發為國家福利功能提供辯護,其基本思路是:維持共同體價值和利益,需要存在必要程度的國家福利。其三,從基本自由權利出發為國家福利功能提供辯護,其基本思路是:國家福利功能是保障基本自由權利的內在需要。在闡述之前,需要說明兩點:眾所周知,上述三種基本立場或派別各自都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存在著紛繁復雜的支脈流派。本書僅僅對其各自為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辯護所具有的規范力與潛力進行脈絡化述評。另外,在本部分中不再深入探討上文中評述過的相關內容。
平等主義往往被視為支持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規范性理論流派。然而,平等主義對于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規范力到底如何呢?關于平等主義本身,眾多思想家通常在羅爾斯正義論中的第一原則意義——基本自由權利平等以及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上沒有什么爭議,但在機會平等方面,開始產生重大分歧:形式的機會平等與羅爾斯意義上的公平的機會平等。相對于導致一個精英社會的形式的機會平等而言,公平的機會平等要求對經濟和社會資源進行再分配。這也是許多學者從公平的機會平等角度論證再分配正義以及福利國家的通常思路之一,比如上文曾討論過的諾曼·丹尼爾斯的工作。至于結果方面的平等,則分歧更大,即便是在平等主義的內部也存在著不同的觀點。這突出表現在過去三十余年間,眾多平等主義思想家圍繞著“什么的平等”所展開的激烈論戰中。阿瑪蒂亞·森在1979年著名的唐納講座中提出了關于平等物(equalisandum)的經典議題。[74]假設平等是可欲的,那么就存在一個用什么標準來衡量或評估平等實現的程度問題,即平等的人際比較標準是什么,而這以“什么的平等”是值得追求為前提。此后引發了基于不同的平等物所產生的激烈討論。用來衡量平等的標準或平等所應該追求的內容是“福利”(wellbeing)、“福利機會”(opportunity for welfare)[75]、“基本善”(primary goods)、“資源”(resources),還是“可行能力”(capabilities),抑或是更廣泛的“可及利益”(access to advantage)[76],抑或是別的什么東西。無論對于平等物持有何種具體立場,我們可以發現,都至少要對某種程度的經濟資源進行再分配。[77]自德里克·帕菲特發表《平等與優先主義》著名論文以來,關于平等的理論家們更多地開始轉向討論平等本身何以重要的問題。[78]盡管優先主義可以促進平等本身,但平等與羅爾斯式的優先主義還是有顯著區別的,其本質上是比較性的、相對性的。平等本身之所以重要,不在于平等具有的各種工具性價值,要點在于其本身具有內在價值。[79]某種平等物的相對性差距可能對人們具有不可化約的內在價值。正是基于這種相對性的道德重要性立場,通過各種手段促進平等本身就是必需的,當然,包括賦予國家某種程度的福利功能。然而,平等主義備受指責的內在缺陷是:它存在著向下拉低論證難題,即允許使所有人相對處境差距大幅縮小而致使絕對處境都急劇變壞情況出現;平等價值與自由權利價值存在著內在沖突。因此,另一種現代平等主義立場轉向強調自由權利的重要性或選擇抱負的敏感性,主張區分出,與選擇相關的不平等和與選擇無關的不平等,只有后者才是不正當的、需要被矯正的。德沃金對選項運氣(與審慎理性選擇相關聯的運氣,比如賭博)與原生運氣(在個體審慎理性之外無法選擇的運氣,比如基因)做出了經典的區分,主張只讓好的原生運氣的受益者補償壞的原生運氣的受損者,并試圖通過社會保險機制實現它。[80]據此,以德沃金為代表的平等主義者為福利國家以及國家福利功能提供了一個運氣平等主義的規范理由。然而,這種規范理由依然存在著不可克服的難題,其一,運氣平等主義本質上缺乏包容性,并必然造成社會歧視。伊麗莎白·安德森揭示出,運氣平等主義允許對于壞的選項運氣的受損者自生自滅、無動于衷,而對于壞的原生運氣的受損者補償需要建立在原生運氣特征識別的基礎上,而這必然導致社會歧視,使部分壞的原生運氣受損者因自尊而隱瞞事實。[81]其二,運氣平等主義在明確補償責任程度上基本無解。其三,包括所有其他各種純粹而嚴格的平等主義(排除堅持多元立場的)者都面臨著可持續性或有效性問題。現代平等主義立場對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的規范力(必要性與有效性)評價需要深入細致的專題討論和剖析。
從社群主義角度對國家福利功能提供辯護是另一種基本的思路。眾所周知,社群主義是一個紛繁復雜的流派,其共同的核心主張為,強調社會團結、集體認同、責任分擔、社會參與等社群價值的重要性,批判其他思想流派(主要是自由主義)忽略了社群價值對個體的自我認同身份以及個體福祉的重要性。從社群主義角度出發為國家福利功能開展辯護,自然的思路就是,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根植于其對社群價值的維持與促進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不難理解,基于不可化約的社群價值基礎上的規范理論,完全可以為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找到一個自圓其說的基礎。然而,也正是由于其依賴于一個預設的社群價值,本質上,其并不符合現代意義上的分配正義觀念的內在要求(參見上一部分的述評)。這種論證也無法抵擋政治哲學中自由至上主義者以及經濟學中新古典自由主義者們對國家福利功能的指控。畢竟,這種基于社群價值(包括平等價值)的論證思路,不會從根本上觸及自由至上主義者與新古典自由主義者們基于個人主義立場對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核心攻擊。基于社群價值——而非基于人與人之間的核心義務關系——所做的辯護或論證,其最好的結果就是陷入自說自話,而把最終的裁判權交付給現實的民主政治斗爭,最終使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基礎淪為現實偶然性的玩偶。[82]這與試圖把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建立在同情、仁愛等各種人性基礎上的后果是一樣的,都沒有嚴肅對待自由至上主義者們所宣稱的侵犯私人財產權與自由選擇等權利。無論把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建立在何種價值規范基礎上,只要其沒有嚴肅對待各種權利指控,沒有協調好其與財產權與自我所有權等自由權利之間的沖突關系,那么,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基礎就不可能是堅實的,也就不可能建立在無人能有理由反駁的理性基礎上。因此,社群主義的相關理論對于本書而言,就不具有特殊的重要性了。
最后一種對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常見探討路徑是基于自由權利的角度展開的。對于以賽亞·柏林的消極自由意義上的權利或羅爾斯公平正義第一原則所表達的基本自由權利而言,人們很難對這些自由權利的平等要求持有合理的異議。因此,從人們無異議的自由權利概念中引申出國家福利功能的必要性,似乎是可行的論證進路。通常,從基本自由權利角度開展的論證思路,具體可以分為如下三種。其一,強調緊急狀態與嚴重剝奪狀態,削弱或消除基本自由權利中的私人財產權的道德重要性。[83]森在《貧困與饑荒》一書中曾指出,盡管貧困與饑荒從概率角度上更有可能發生在個體權利得不到保障的專制體制中,但大規模的饑荒也可以在任何人的自由權利(包括財產權)不受侵犯的情況下發生。[84]另外,現代社會存在著各種不可預知的系統性風險,導致社會存在大量“悲慘命運個體”。在發生“災難性道義性恐慌”的緊急狀態,或社會存在大量“悲慘命運個體”的嚴重剝奪狀態下,如果還要堅持私人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條似乎是沒有理由的。盡管諾奇克堅持認為,不幸不等于不正義,然而,在這種境況下,教條式地堅持基本自由的優先性顯然在道德上是虛弱無力的。其二,要保障基本自由權利的內在價值,某種程度的基本需要必須得到無條件的滿足。既然基本自由權利如此重要,而并非人人都有能力(比如殘障)依靠自身獲得實現基本自由權利價值的必要條件,那么,通過國家強制性權力保障能力喪失者行使基本自由權利所必需的物質條件,就似乎可以得到證明。[85]其三,與第二點相似,突出人們的基本自由選擇能力的培養、運用與發展,內在要求必要程度的基本物質條件需要得到切實保障。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所強調的兩種基本能力概念——善觀念的能力與正義感能力——以及與森所倡導的可行能力概念,集中表達了這種基本理念。上述三種從基本自由權利角度為國家福利功能所做辯護的規范力以及潛力是顯著不同的。第一種從緊急狀態角度提供的論證是最弱的,因其依賴于特殊的緊急境況,反對國家福利功能的人們可以把其作為一種特殊的“例外”來處理,并且,這也可以通過慈善機制來應對,而難以給普遍性的、常態化的國家福利功能提供必要的辯護。[86]從人與人之間的權利或正義角度為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進行辯護,通常會預設某種“適度匱乏”的前提條件,因為,在極度匱乏與物質極大豐富的條件下,分配正義問題難以存在,即使存在,也不重要。[87]第二種從基本自由內在價值本身所做的辯護,更適合于選擇性的財產審查型國家福利,即主要為那些喪失勞動能力者、殘障者等特殊群體的基本需要滿足提供辯護,而難以為普遍性的國家福利功能提供充分的辯護。第三種辯護路徑是非常重要的,具有為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從正面提供一種規范性基礎的潛能。這需要在以羅爾斯、森等為代表的具有類似立場的思想家們的各自宏大理論框架下,緊緊圍繞著其對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意涵進行深入闡發,以期為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提供一種自洽的規范性基礎。[88]這構成了筆者所關切議題的理論背景與智識資源。
三 關于否證國家福利功能的基本進路及其特點
關于否證國家福利功能的基本進路,主要來源于自由至上主義者以及新古典自由主義者們的基本立場。鑒于對否證國家福利功能的基本進路及其特點的全面總結與評價,已經在關于“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問題”部分得到了處理,在本部分中,主要對上述沒有涉及的否證國家福利功能的相關文獻進行綜述,其中主要的代表性作品是丹尼爾·夏皮羅(Daniel Shapiro)2007年出版的《福利國家能得到辯護嗎?》(暫無中譯本)。這是當前所發現的與國家福利功能規范性研究直接相關的前沿力作,也是一部具有鮮明論證色彩的代表性作品。他從政治哲學領域中各種支持福利國家的主流規范立場的內部出發,基于政治哲學的思辨研究與福利制度比較研究相結合的方式,對福利國家(以及國家福利功能)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該專著最重要的參考價值是其獨特的論證進路,即要想徹底地駁倒一種觀點,一定要從其立論前提出發進行內部論證,而不是從外部提出一種相抗衡的觀點進行外部論證。當然,完整的論證是二者的結合。
夏皮羅認為,當代政治哲學中支持福利國家的幾種主流立場[平等主義(egalitarianism)、積極權利論(positive-rights theory)、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以及各種形式的自由主義(liberalism)],實際上,從其各自理論的基本立場、目標或前提出發,都拒斥核心的福利國家制度(central welfare-state institutions)——以普遍性的社會保險制度以及財產審查型制度為基本內容。[89]筆者認為,夏皮羅所做的研究具有如下三個重要特點。其一,其對于國家福利制度的系統性批判深刻地揭示了,近三十多年來西方政治哲學領域中,人們通常認為的支持福利國家的各種主流派別及其觀點的內在不一致性和模糊性。上文曾提及,一個顯而易見的基本事實是,西方政治哲學領域中所認為的各種支持福利國家的主流派別,其主要關切點與學術抱負,并非直接針對福利國家或國家福利本身。這樣,人們往往直接援引其基本原則為福利國家或國家福利尋求規范性理由,而沒有深入考察各種宏大敘事的理論派別及其立場,對于福利國家或國家福利到底具有何種的規范力。夏皮羅的研究第一次明確對此提出異議,并論證道,“無論這些(支持福利國家制度的主流政治哲學派別)的原則是什么,其制度性意涵都指向反對福利國家”[90]。其二,其論證方式是非常獨特的,綜合運用了政治哲學的思辨方法與社會科學研究中的福利制度比較分析方法。其在政治哲學分析的框架下,運用了福利制度比較分析方法,結合各種支持福利國家的主流政治哲學立場,對以醫療、養老保險為主要內容的社會保險制度——福利國家的典范性制度——與以自由市場為基礎的強制性私人保險(compulsory private insurance)和私人慈善(private charities)機制進行制度比較分析。他認為,幾大主流政治哲學理論都錯誤地理解了其各自理論對前者支持的意涵,事實上,其理論意涵更應該支持后者,與自由至上主義(liberatarianism)的福利立場趨向一致。這是一個非常新穎的觀點。其三,其所采取的論證進路是其所宣稱的內部論證(internal argument),而非外部論證(external argument)。夏皮羅強調,“本書的目的就是使福利國家的捍衛者信服他們是錯誤的。所以,我將避免外部論證而采用內部論證”[91]。所謂外部論證是指,要反對某一理論,從外部提出一個與該理論不同的基本原則或核心價值,與之相抗衡。比如,考慮一下福利國家的平等主義捍衛者與自由至上主義批評者之間的論戰,前者捍衛福利國家的直接理由是,福利國家比自由市場制度產生出更少的不平等,而自由至上主義者也許反駁道,那些不平等并非不正當,或存在著比減少某種不平等更重要的價值或原則,比如保護個人權利或使個人自由最大化,反之亦然。[92]外部論證往往可以指出相對立的派別所忽略的內容及其重要性,然而,其并不能從根本上威脅到所要反對的觀點,容易陷入各自固守僵化立場、各說各話的尷尬境地。因此,最徹底的反駁就是采取內部論證的進路,先不否定其所堅持的核心價值或基本原則,而是從這些核心價值或基本前提出發,揭示其理論內涵的多義性或內在不一致性,從而從內部消解或澄清通常人們所認為的理論內涵。
結合本書核心議題,夏皮羅的研究也存在著如下兩方面的缺失。第一,其真正關心的是福利國家制度的運作機制或傳遞機制,而非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即便夏皮羅的論證是完全正確的,這也只能說明,國家福利功能應該采取以市場為基礎的私人強制性保險機制,而非普遍性的社會保險機制。盡管采取何種福利傳遞機制對于國家福利在實踐層面上至關重要,然而,這并不能構成否定福利國家或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充分條件。國家福利完全可以采取以市場為基礎的私人強制性保險機制,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可以在邏輯上先于這一點。因此,夏皮羅對福利國家制度的系統性批判并沒有實質性威脅到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本書在探討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與國家福利功能章節中,將深入揭示這一要點。第二,夏皮羅的具體論證更多地依賴于兩種不同福利國家機制在實際運作中的各種后果權衡,這不可避免地陷入爭議。對于任何制度的后果權衡都難以達成共識,這一點筆者將在功利主義與國家福利章節中進行系統揭示。總之,盡管其觀點存在著各種缺陷,但其為本書所關切的議題提供了如下有價值的思考和啟發:各種為國家福利功能提供辯護的主要規范性理論需要得到深入檢討,并且,如果我們要為國家福利功能提供一個堅實的基礎,最有力的論證方式是采取內部論證,這就需要從否證國家福利功能的內部來徹底瓦解它,而不僅僅是提出一種相抗衡的觀點。
四 國內相關研究
國內學術界還沒有直接針對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問題所做的專題性研究,而且,相關研究大多屬于對國外研究的梳理與引介,具有辯護性質的系統研究較為匱乏。在國內為數不多的相關研究中,錢寧在2007年出版的《社會正義、公民權利和集體主義——論社會福利的政治與道德基礎》一書是這一領域的代表性作品。另外,伴隨著中國經濟社會的深刻轉型,分配正義問題已經成為中國進一步改革發展所要解決的核心議題以及凝聚日益多元化的各種社會利益主體的基本共識。在這種現實背景下,國內學術界對西方分配正義理論的引介與消化吸收日益增多,也出版了大量的相關研究專著。下面簡要加以述評。
錢寧在批判性研究西方社會正義理論和公民權利理論的基礎上,試圖闡明社會福利的政治和道德基礎。其在批判傳統集體主義的基礎上,提出復合集體主義觀念作為社會福利的規范性基礎。所謂復合集體主義,一方面堅持集體道德責任,另一方面強調個體道德責任,努力把集體責任與個人責任整合起來,發展出一種積極的福利觀。[93]然而,復合集體主義在規范基礎上強調,“集體主義是社會福利的本質,在道德上要反對個體主義”[94]。國家福利是社會福利的核心組成部分,因此,根據錢寧的論證,國家福利功能的規范性基礎就被建立在復合集體主義之上。上文已闡明,以蒂特馬斯為代表的福利思想家們以及社群主義者們都曾提出過把國家福利功能奠基在集體責任或共同體價值的基礎上。然而,即便是這種努力可以為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提供一個規范性理由,這種建構思路也屬于外部進路,并不能有效反駁自由至上主義者以及新古典自由主義者們從道德權利角度所提出的核心指控。因此,要為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提供一個堅實的規范性基礎,較強的辯護路徑是從個體主義內部出發,而不是直接否定或回避個體主義進路。另外,錢寧探討的是社會福利的政治與道德基礎,其所關切的對象更為宏大,而非直接針對國家福利功能本身。
更多的其他相關文獻大都集中在對西方分配正義理論的專題研究上。比如,汪行福出版的《分配正義與社會保障》一書較為系統地探討了西方政治哲學中各種分配正義流派的基本觀點及其社會保障制度意涵;[95]何建華所撰寫的《分配正義論》聚焦于市場邏輯和分配正義的關系維度,全面闡述了分配正義所涉及的諸多議題;[96]賈可卿在《分配正義論綱》中,總結了西方學術界關于分配正義理論的相關研究,并在此基礎上,將分配正義諸原則應用到對中國制度現實的分析中,研究了分配正義與社會主義、分配正義與市場經濟、分配正義與社會保障等之間的關系;[97]賈中海在《社會價值的分配正義》中,主要結合其他理論流派立場,聚焦于“羅爾斯自由主義政治哲學批判”[98];等等。國內學術界在對西方分配正義理論消化吸收的基礎上,結合中國社會制度現實議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與探討。盡管其中不乏獨到見解,但大多屬于引介性的,對某一基礎性問題深入系統地論證較弱。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國內對更為宏大的正義理論領域的引介與專題研究文獻更為豐富,這部分相關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但并不構成本書議題適切的文獻考察范疇。
綜上所述,盡管國內外學界對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問題并沒有系統的專論,但大量的相關研究對該問題提出了不同的研究進路,闡發了諸多極具啟發意義的具體觀點,并提供了豐富的研究礦藏。通過國外相關文獻綜述,我們理順了分配正義理論與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議題的關系,澄清了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問題的核心要素,分別考察了支持國家福利功能的多種理論觀點及其規范力,闡明了本書研究的具體視角。下文簡要介紹一下本書研究的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
五 研究價值
對國家福利功能的正當性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簡要概述如下。
第一,通過上述文獻考察發現,學界對此問題的專門研究較為匱乏,相關研究具有較強的碎片化特征,該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全面深入的系統考察。因此,專門系統地研究該問題,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第二,若不能基于個體主義立場從自由至上主義者以及新古典自由主義者們否證國家福利功能的核心理由內部出發,證明其立論是誤導性的,那么,國家福利功能的必然性與有效性就會一直處在高度爭議之中,國家福利功能的規范性基礎也就難以闡明。該項研究有助于澄清國家福利功能爭議中的各種誤導性觀念。
第三,該研究對福利權的基礎論證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在文獻綜述部分討論福利權觀念時,本書指出福利權的規范性基礎并沒有得到合理的說明,而且,對福利權的論證需要以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基礎得到合理闡明為前提。換言之,如果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不能得到證明,福利權的規范基礎也無法得到解決。因此,本書對于福利權的規范性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第四,該研究有助于我們深刻理解和把握國家福利政策變革的內在邏輯與現實走向,這對中國福利政策實踐與改革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眾所周知,中國社會福利政策正處于深刻變革的時代,當前中國社會福利政策領域中的諸多現實與理論困境,與對該問題模糊不清的認識有很大關系。通過專門對國家福利功能正當性的系統研究,可以澄清諸多根深蒂固的誤導性觀念,有助于人們理解和把握國家福利政策發展的內在邏輯與基本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