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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均質型經濟的發生及其社會-文化維度

屯田制作為中國歷史上的重要制度安排,對帝國拓殖、社會整合、經濟推進、文化交融均起到了主體性作用,而其中最為關鍵的決定性因素,是屯田制度的內在規定性及功能的發揮。屯田制的政治-經濟制度安排作為歷史根源,與以核心家庭為生產單位的社會-經濟制度安排,以及資源有限的自然壓力,共同奠定了屯堡的均質型經濟形態的基礎,并內在地創造出合作的需要。而屯堡的社會-文化制度安排,尤其是其中的宗教文化內涵則為合作創造了可能性,同時為合作的持續性和有效性提供了保障。

一 屯田制對均質型經濟的形塑

(一)黔中喀斯特盆地與衛所分布

黔中地區是典型的喀斯特丘陵與盆地相結合的地區,在星羅棋布的丘陵間,分布著大大小小的相對平整的地塊——壩子。壩子是資源稟賦較好的農耕區,土地平整肥沃、規模集中、水源良好。同時,這樣的壩子又以丘陵為自然分割界線,規定了其地理范圍。由于其良好的耕作條件,壩子承載了相對較為密集的人口。同時,由于朱元璋伐滇平滇之后戍守和屯種的士兵大多來自江南一帶,在生活上以大米為主食,因此,軍士屯種的作物也自然是水稻。而地處通滇主通道上的幾乎是唯一的萬畝黔中大壩,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良好的耕作條件,理所當然地被作為屯軍耕種的首選之地。

貴州是入滇的必經之地,要控制云南邊疆,就必須控制貴州。為了確保貴州至云南驛路的暢達,必須在驛道沿線設立衛所,派兵保護,同時鉗制各地方勢力,穩定局勢。因此,貴州的衛所主要沿川滇、滇黔驛道分布設置,具有“一線道”的特點,其中的“主干道”便是經湖南、貴州,至云南的“黔中大道”。在“黔之腹,滇之喉”的黔中安順地區,平壩衛、普定衛、安莊衛呈片狀分布,相互拱衛。衛所既保障了通道的安全,也保障了屯軍生產的穩定,更為屯田制度在黔中地區頑強地延續提供了重要保障。

衛所不僅承擔著軍事功能,也是經濟生產的基本單位。當衛所的軍士帶著武器等軍事物資來到貴州時,經濟生產的工具、資料、技術等中原“先進農耕文化”也被帶入貴州。而衛所所在地及其周邊地區,則成為這種“先進文化”的集中推廣和展示區域。衛所給每名軍士的家庭分配一定的土地,還發放種子、耕牛等農資,傳授育秧等農耕技術,修建灌溉水渠等公共工程。除了分配到軍士家庭的土地,衛所中還保留了公共的土地。吉昌村的秧田一直作為公地使用,村里的農戶在其上育秧;鮑家屯村的秧田占水田總面積的約10%。屯堡區有“賣地不賣族地,賣田不賣秧田”的說法,因此,即使在1949年之前,地主也少占秧田。這樣的生產,一方面是村民以家庭為單位自主進行的,但同時也要受到規范、制約與調整,不是完全自發的生產活動。

(二)屯田制度的經濟內涵

衛所屯田制的主要內容是:國家授予每一名軍士一份耕地,如期收取“屯糧子粒”(田賦)。份地產權隸屬國家,屯軍以家庭為單位領種,此份責任與義務在家庭內傳承,不得逃籍棄耕。

從地權制度的視角看,屯田制具體有三個維度。

其一,地權國有軍管,軍戶承繼佃耕制。屯種旗軍以家庭為單位,領種一份一定面積的耕地,[1]此為國家強制義務,不得逃籍,不得棄耕,而且要完成規定的產量,否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如果軍戶絕戶,則此份地由國家收回。

其二,重科則制。依明制,一份屯田繳納籽粒六石,不同的地區有可能根據情況做一定調整,但是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往往比制訂的標準要高,且遇災荒時不予減免。而非屯田的稅賦則要低得多。也就是說,即使在黔中這種耕作條件較好的地區,生產的剩余也極為有限。

其三,科田制。明朝允許屯軍家屬及后來移民在衛所周圍開墾種植,并實行低賦稅制。但黔中喀斯特盆地、丘陵可耕地大多為屯田所占,科田拓殖空間極有限。為彌補耕地于家庭經濟的不足,軍士們的家庭特別是處于驛道附近的衛所家庭,普遍實行“亦農亦商”“副業為輔”的兼業經濟。現今廣布屯堡之中的兼業“專業村”,流傳著昔日的“四坊五匠”“趕場經商”“制鐵織錦”“建房馬幫”“碾米釀酒”“磨豆腐”“做麥芽糖”等兼業營生,形成屯堡村寨內、社區間以核心家庭為單位的“換氣”“來會”“場上望粒,場下交易”等經濟互助形態和在一定規模內相互依存的“小而全”的生產、生活模式。此種經濟形態,是以不可能以家庭私有產權性質規模性拓展耕地為前提的,深深地鐫刻著屯田制的制度安排及影響的痕跡。

(三)賦稅制度的變遷

從明中期開始,屯田制漸趨瓦解,至清初,衛所改為州縣,屯田制正式廢止。但是,按照顧誠的研究,明朝的衛所制具有雙重性質:首先是作為軍事單位,履行戍守和屯種的職責;其次是作為一個地理單位,履行著行政管理和稅賦收取等社會經濟職責。[2]正是由于衛所的第二個性質,屯田制才可以延續至清初。明初屯田制度進入貴州以后的200多年里,雖然已經表現出相當的衰退跡象,如屯軍、屯田、屯糧在數量上的減少以及與之相隨的科田的出現,甚至是科田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數量上呈現日漸上升的勢頭。但是,從屯田名稱的存在、屯田科則繼續等制度表征的留存方面,尤其是在基層社會的組織、管理與觀念等方面來看,屯田制仍然相當完整。換言之,雖然明清更迭,屯田制對于官府而言的合法性變了,但是屯田制的許多方面得以延續,其中最重要的是稅賦。

首先,從州縣的賦役名色來看。安順府親轄地所征賦役的名色主要有秋米、丁銀、官租,普定縣則有屯米、科米、秋米、丁銀。其中,除了改稱子粒為屯米(或屯賦、屯糧)外,州縣繼承明代的賦役名色,幾乎沒有變化。可以看出,清代改衛歸流以后,衛所作為一種地方管轄單位已經不復存在,但歸并衛所屯田或者裁撤衛所而設的新行政單位,并沒有去掉明代衛所屯田原有的屯田、科田的賦役名色與科則,屯田“形”去“神”存。對于這一點,從地方官的奏折記錄或者民間碑刻等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證實。清朝道光年間,安平縣令劉祖憲在《安平縣田賦論》中言道:

安平田有兩種:一曰屯田,每三畝八分科納糧米一石;一曰科田,每畝應糧米五升四合。屯田為官所給,科田則民所自墾,故賦之輕重懸殊至于如此也。[3]

劉祖憲的前任徐玉章在其《清理田賦稟稿》中亦言:

迨康熙二十六年,改衛設縣,糧額仍依衛制,取足于屯軍百戶。而各百戶尚有新墾之余糧以補足正額。此歷來糧賦并無逋欠之緣由也。[4]

同樣,田野調查發現的一些碑刻記錄也可以“迂回”地證明安平縣歸并的衛所屯田、科田“糧額仍依衛制”,并沒有在納稅科則上做調整,而且一直沿襲到民國。首先,是由本課題組發現的吉昌契約文書[5];其次,在原隸屬普定衛的云峰八寨的雷屯村發現的一塊斷成兩半的石碑,都可以證明這一點。雷屯村的石碑銘刻有以下碑文:

普定縣正堂○諭:花戶人等知悉,照得征收丁糧,歷有舊章,因弊竇迭生,小民受累。本縣體察民情疾苦,力除弊端,永定章程:除丁銀照舊另納外,科糧每石折庫平庫色銀一兩八錢,屯糧每石折庫平足色銀一兩五錢,較定砝碼,官民并執。每遇征收日期,自封投柜,不經書投之手。每年以東岳為頭卯,臘月為二卯,次年二月為三卯,○數全完。如○限不定,本縣即簽蓋提比。爾等務須勇(踴)躍上納,○得過期不完,自取拖累。切切。

同時,在同屬普定衛的九溪村的汪公廟中,保存有一塊光緒十四年(1888)的石碑,碑文為:

奉普定縣正堂假示,謹將原批列后:椐(據)懇稟民凌興科、陳喬法、陳啟學、朱國真,住奠安里九溪壩,額載屯糧共八十六石零三升,自未(來)管理○○○糧差○○九,田窄糧重,每年民等○○共納糧五○○○○○○○稀少,屯田荒蕪甚多,難以完成……

以上兩段碑文都提到了“屯糧”,這清楚地表明,一直到清朝末年,黔中地區的“屯田制度”一直以“有其實無其名”的形式存在,這種繼續就是原來的屯、科田畝,在納糧科則上“仍依衛制”。衛所田地歸并州縣管轄后,屯田、科田名色以及屯田、科田的原定稅則卻仍然依照明代的規定。

與吉昌契約文書同時發現的還有18份祭祀地方神汪公的組織——汪公會的記錄。其中有85項疑似屯田及賦稅的清單,此清單上所記錄的內容,作為明朝衛所屯田制的承繼信息,可以為我們思考衛所屯田的清代流變提供一些參考。[6]

通過對汪公會記錄內容的分析,可以發現其中要點有四。

其一,“賦糧數”或為糧肆石,或為糧肆石在家庭內兄弟[7]間的撤分,對應著原一“分”屯田的田賦,且記錄有“絕軍糧肆石安佃”的內容,該記錄表明,作為一個納稅單位,即使“絕軍”,但“吳國云”“鮑驢”“吳正照”等戶頭仍然是存在的,耕作者與這些“絕軍”之間構成佃耕關系。

其二,汪公會記錄中的205塊田塊坐落地與吉昌村“一等田”完全重合,約340畝或410畝,“原立主”不可買賣。

其三,519塊在買賣、典當與分家契約中的土地(除二塊外),均未涉及此“一等田”地名。說明吉昌進入地權交易和未進入地權交易的土地,涇渭分明。而且,未進入交易的土地顯現成片規模,田賦額與“屯田”相對應[8];可交易田則賦額與“科田”“民田”相對應。

其四,汪公會這85份清單記錄的戶主姓氏,與吉昌村現存家譜、墓碑、地名及口碑記載中最早入駐屯軍將士的姓氏大體一致,即汪、馮、田、胡、許、吳幾大姓。反映出雖歷經明代至清光緒十年(1884)的社會結構變遷,姓氏符號與屯田制的經濟變遷仍存在一種呼應。

雍正五年(1727),貴州裁并明代遺留的衛所,將之改歸州縣的工作基本結束。雍正七年(1729),申大成就屯田買賣該納多少稅契錢問題向雍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9],說明屯田歸并州縣管轄后,在法律意義上是可以買賣的。[10]正因為屯田可以以買賣的方式進行公開流轉,從而給人一種“與民田無異”的感覺。但實際上,屯田、科田、秋田在村寨的分布與耕種情形相當復雜,由于三者稅率差別很大,而地方政府除了在折銀比率上有限的調整外,并沒有在根本上消除三者在田賦水平上存在的差異,也沒有從基層社會的組織結構方面打亂衛所原來的編制體系,進而導致屯田、屯糧等名色一直存在,延續至民國。更關鍵的問題是,屯田在法理意義上可以買賣,在民間社會卻受到限制,成為不可買賣的土地之一。

綜合以上分析,似乎已經可以得出結論:雖然清雍正七年(1729),清政府批準“黔省軍田許照民田一體買賣”“每畝上稅銀五錢,給契為業”[11]。但截至光緒十年(1884)仍記錄在汪公會中的“屯田”,仍然特別強調它們不可以買賣,并且“絕軍”戶與耕種者形成佃耕關系,此“屯田”所載田賦仍按屯田一“分”納糧四石的“衛制”施行。這意味著一個根本性的顛覆:至清末,明代屯田制僅僅是政治、軍事功能的消解,而賦役制度規定下的民間運作機制并未消解。對屯堡社區而言,歷明至清,屯田僅僅是“結構的流動”。

二 賦稅“不變”對屯堡經濟的影響

從上面的考察可以看到,黔中地區的屯田制度并沒有隨著大的社會制度的流變而走向瓦解,而是在自身的邏輯中“隱秘”地傳承下來,形成了黔中屯堡社會的經濟制度,這項制度對屯堡社會的經濟影響在于以下幾個方面。

(一)生產關系的內涵:經濟上的均質化

屯田制度的留存,從根本上堅持了從發生學意義上形塑出的土地這個最根本的生產資料的均質化社會分配模式。軍士的家庭雖然在代代傳承中有過分家析產,但其行為中所秉持的平均化邏輯使得均質化仍能得以延續。

以吉昌契約文書的分家契約為例,可以看到,屯堡家庭在其兒子長大成人后,“如樹分椏”[12],就要開始在家長的主持下,在重要親屬及鄰里的見證下,按照“房屋產業肥瘦搭配”[13]“并無偏見”[14]的原則“一概均分”,由各子“憑神拈鬮”,“不得翻悔”。

從中可以分析出屯堡家庭分家的若干邏輯。

首先,分家以“自然法”和“習慣法”為準則,因此,它是一種傳統,到了一定的階段就要分,以上兩份契約中,家長馬陳氏將土地房屋一部分分給了次子馬開臣,而馬開臣也同樣在其子“各有家室”后,將自己所得(祖父遺留分授)房屋田產再次均分給三子。其次,分家的規則是“均分”,這就使得生產生活資料的代際傳承能夠延續其均質化的特征。最后,分家行為的正式性。在形式上,要以白紙黑字的契約文書為憑證;在程序上,要有族長、親長等“權威”人物的見證;在監督上,以神為憑,若遵守契約,則“天神保佑,子孫發達”,否則就會受到懲罰。以上的邏輯使得“親兄弟,明算賬”的規則、平均主義的準則在對神靈的敬畏中深深植根于屯堡人的精神文化之中。

(二)規模經濟的限制

由于制度及自然資源的限制和壓力,屯堡家庭的生產規模形成了難以突破的瓶頸。我們發現,雖然屯堡人在其母源地便有商業經營的傳統,但是從吉昌契約文書所記載的200多年的歷史來看,土地買賣的數量、頻率和規模都較為有限。

在吉昌契約文書的272份買賣契約中,最多的是科田買賣契約,共有81份。經統計分析可以看到,單次交易數量最大的是“七坵”[15],從所載糧數上看,面積也較大,但是契約所載賣田地的原因是“為因移置”,即遷移到別的地方居住,這不同于被迫所賣的土地兼并。單次交易最多的是“一塊”,共有48份契約,占整個科田買賣契約的近60%,最小面積只有四合四抄,面積超過五升的只有24份,其中超過一斗的只有9份[16]。據我們對當地老人的訪談,約兩升半合一畝。若照此標準折算,則有43份交易地塊面積在1畝以下,10份在1畝到2畝之間,16份在2畝到4畝之間,7份在4畝以上,最大的一宗交易也不到6畝。據載于清道光初年知縣劉祖憲纂修的《安平縣志》“劉祖憲田賦論”:“安平田有二種。一曰屯田,每三畝八分科納糧米一石。一曰科田,每畝應納糧米五升四合。”按這一標準折算的話,以上土地買賣的面積最大還不到3畝。所以,科田的買賣多是零碎的,且面積普遍不大。

另外,從賣主情況看,在所有買賣契約中,同一賣主賣2次的有18人,賣3次的有5人,賣4次的有2人,賣5次的2人,這些人賣出行為的契約共69份,占所有買賣契約的25.4%。除了“移業置業”,大多數家庭都是因為臨時“乏用”“年歲饑饉”等特殊原因把自己的家產變賣,因此,當家庭經濟條件得到改善后,又會重新買入家產。如馮發云于1925年因“乏用”而將自己的“正房間半、牛圈半個、東斯乙(壹)個”賣與他人,到了1942年,又分別從石美堂和許氏處購得地基和田地各一塊,另還有9人也是同類情況。只有很少數家庭因困難多次變賣甚至完全變賣土地。土地買賣的這種實際情況,為保證屯堡家庭的經濟均質性提供了重要基礎。

從買主情況看,同一買主兩次以上買入的共30人,其中買入最多的達14次,而這30人的買入契約占整個買賣契約272份中的171份,占比高達62.9%。這說明,在看似比較多的買賣契約中,交易標的大部分被相對少數的人買入,在分家邏輯的作用下,這些土地房產仍會被分割成若干份,雖然由于分家契約只有39份,我們無法判斷是否所有的大規模買入的土地房產都被分了,但有3個買主同時也作為家長出現在分家契約中,他們所買次數都超過7次,而其他多數人的買賣次數和數量都相對較少和較為分散,這同樣為屯堡社會中絕大多數家庭的經濟均質化提供了保障。

從交易頻率上看,除了前述10人共12次賣出后又在不同時間買入外(同代人),還有35份契約上寫有“原業主”“老契”字眼,可理解為同一地塊在不同代際的買賣,但以上兩種情況的數量都較少,所以從歷史的角度看,屯堡的房屋地產的買賣頻率實際上是較低的。

以上制度作用的結果是,一方面絕大多數的家庭都有保障其基本生活的土地等生產資料,另一方面也使得土地兼并的可能性被大為壓縮。歷史和自然的作用都使得屯堡的單個家庭不大可能聚集起大規模的土地和家產。

(三)屯堡村落地主形成的時空

屯堡地區與周邊非屯堡社區的差異在于,屯堡經濟的均質化帶來社會關系的相對均等化,以及階層結構的相對扁平化。

《續修安順府志·安順志》中,對黔中屯堡社區土地分散、難以集中在少數富戶手中,從而農戶經濟水平較為均質的情況,有相關的記載。此書在“農民概況”一節中,將安順全縣農民界分為五類:“自耕農”“佃農”“半自耕農”“半農”“雇農”,并對這五類人等在黔中的分布做出介紹,凸顯屯堡區與非屯堡區的結構差別。安順“農民中以自耕農為最多,而以東南鄉雙堡一帶為尤甚,竟占該地農民總數百分之七十,其余百分之十四系半農,佃農及雇農各占百分之八。南羊武鄉、雞場一帶亦多自耕農,其次為佃農;縣城附近,東鄉二堡,石板房及東北吊屯場一帶佃農最多,惟西鄉幺鋪及大小屯一帶獨多半自耕農。統計全縣,自耕農約占農民總數百分之三十五,佃農約占百分之二十五,半自耕農約占百分之二十,半農約占百分之十五,雇農約占百分之五。”[17]文中所指自耕農占70%的安順東南鄉、西鄉幺鋪及大小屯等地,均為屯堡人世居其中的田壩區。在屯堡區內,特別是田壩區,人們對土地的占有相對均衡。

我們調查了十余個大中型屯堡村寨發現:①本村地主少,且占地平均40畝以下。②大地主幾乎全是在外地經商做生意后到村莊購置土地,如西屯、周官、九溪的大地主,而非本村經濟積累的產物。問及原因,年老的村民回答說靠農村的耕作和生意,成不了大地主。③無論是村內地主還是外村地主,獲得土地的時間均不太長,一般是清末民初,特別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居多。這一情況與《續修安順府志·安順志》提供的數據相吻合。

這還可以從我們訪談的資料中得到佐證。

土改時吉昌劃出地主6戶。

陳金福,有200多畝土地,收300多石“水租”(谷子),他家的地也是老的留下來的,租滾租,賣糧得錢又買地,只要有人賣,他就買。他家的地是他上手三輩人發展起來的,不知開始是怎樣發展起來的。他沒有當過保長,自己哪樣都不做,只靠人家做田地,田地收租,供三個兒子讀書。國民黨時期,第二個兒子在天津當交通隊隊長。

陳西堂,務農,他家本村土地不多,有10~20畝,但外面有田地,在平壩縣肖家莊過去點的一個地名——“忙種”,是少數民族的彝族地區,有15石租地,約12畝地。田地不多,但他做生意,放高利貸,家里沒當官人。

胡金介,他家在本村有田地2~3石,12~13畝田,地不多,3~4畝,有一個碾坊、一個榨坊,還開一個賣紙煙的小商店,他家請短工多。當時劃分地主的標準:80個短工當一個長工,有兩個長工劃為地主,剝削人家勞動的算地主,用剝削率達50%以上算。他家的田地也是自己慢慢攢出來的,有錢就買點。

石美堂,又叫石汝國,他家只有10畝田,2石多,地也不多,7~8畝。因他當過保長,管過公堂(汪公殿的經堂),就被劃為地主。當時只要管過經堂的,都算地主。過去他人枉道,其實田地達不到劃地主(的標準),被人們當地主惡霸,這些田地也是老的遺留下來的。

羅書凡,他家田地有一斗二的租子,17~18畝田,30多畝地。田地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產量一多,余下的又買點,慢慢滾來的,他也不做生意。

還有一個地主,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好像是馮姓。[18]

三 “農耕為主、副業為輔”的均質型經濟

本書此處以我們深入調查的個案村——下壩村為案例,來具體闡述屯堡村落的均質型經濟“農耕為主、副業為輔”的結構特點。

(一)下壩村的“產業”

下壩村民YDJ介紹村內的行業情況說:

下壩村原來有9個村民組,一個村民組只能收11萬~12萬斤谷子,一個人口分的苞谷也只有100~200斤。現在除了住房占地外,1400多承包人口,一年收的谷子就有100多萬斤,一個人口的承包土地就能收1000多斤谷子,有500斤苞谷,200斤油菜籽。整個村里現在有1600多人,除了這些就沒有其他的收入了,就只能靠打工掙點錢花。現在有400多人外出打工。

我們這兒副業是以加工面條為主,從事面條加工的有40~50家。村里除面條加工外,還有屠戶也發展得比較好,大約有10個人是殺豬的,都是丁姓。村里烤酒的有20~30家,至于他們的規模到底有多大,我們也不清楚,烤酒一般是一星期一個周期。有2個客車跑運輸。貨車運輸有5個,主要就是從馬官拉大米、面條、油、酒到織金(縣)去。用攪拌機給別人家打房蓋的有3個,一個攪拌機帶5個人,3個攪拌機每天就可以帶15個人去做事情。狗兒車有4個。專門蓋房的建筑老板有6~7個,他們一般是每家都有一套支架,他們最主要是面對下壩的工人,平均每天帶5個工人去,全村共有30名工人到各村去搞建筑。石匠有15個,基本上一個月內只有半個月有活路做,主要就是給別人蓋房子、砌墻。還有一家開石頭賣的,雇了4個工人,他們負責把開好的石頭運到客戶家去。另榨油的還有5家,養殖的有4~5家,主要就是養豬,一家就是養10頭豬左右。[19]

從上述訪談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下壩村的經濟結構是典型的“亦農亦商、亦農亦副”,除了農業,還有面條加工、烤酒、殺豬、運輸、建筑、榨油、養豬、石匠等“產業”,粗略估算,從事以上副業的有400余人,加上外出打工的400余人,全村超過一半的人從事農業以外的其他“產業”。從我們的調查問卷也可以看到,全村純農業戶只占調查總體的20.2%,由于外出打工家庭中的很多人在我們問卷調查時不在家,或在家的人不符合調查條件,所以調查統計結果與上述訪談情況有所出入,尤其是打工收入這一統計結果偏離較大,若算上這一部分,全村純農業戶的比例將會更低。

表1-1 下壩村家庭經濟收入類型統計

在我們調查的其他兩個樣本村,其情況也類似。

表1-2 天龍村與鮑家屯村家庭經濟收入類型統計

在屯堡村落內,由于兼業經營的家庭在村中比較普遍,而且村里的“副業”種類較多,從業的人數也多,而且具有一定的群體性,也即一群人從事一個行業,全村家庭的經濟收入也就較為均質。但是在另一方面,從調查數據中也可以看到,三個村的純工商業戶比例均很低,天龍村由于現地處鎮行政中心所在地,古時又是驛站之所,交通區位優越,一直有商業傳統,所以比另外兩個村的工商業從業人數多,但即便如此,其整體比例也只有5.9%。所以,哪怕有一半的人都在從事“副業”,但是卻很少有家庭能完全離開土地,多是暫時把土地全部或部分給有需要的人種。

搞加工業的人,土地都是給別人種,主要是沒時間去做,到以后自己想做時又收回來。但是我家還是種了1畝多田,每年可以收2000多斤大米,種來自己吃。我家有一半的地給別人種,都是無償給的。從農民的立場上來看,土地是不能賣的,現在送給別人種,以后自己想種的時候還可以收回。土地就是我們的根本,現在雖然是做面條,如果將土地賣掉,下一代如果讀不了書,沒有了土地,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來源。即使是外出打工,終將有告老還鄉的那一天,那么以后自己的子孫怎么生活?要是農民離開了土地怎么辦?[20]

(二)均質化的家庭經濟

根據我們的調查,下壩村的面條加工行業顯示出了均質化家庭經濟的典型特征。

下壩的面條加工業[21]

下壩村做面的歷史有100多年了,老人們的做面工具就是磨推手搖,用篩籮篩。自從1970年開始(下壩村)通電,集體統一用機械加工面條給馬官糧食局,私人用自留地種麥子與集體兌換面粉與面條吃。

1980年,改革開放后,發展到個人做面條,我們就用自己的地種麥子做面條。90年代就開始用省外的麥子,因為種菜籽更賺錢。

我們這兒副業是以加工面條為主,從事面條加工的有40~50家。主要銷往織金、豬場、普定、馬官、安順等地,都是靠批發,基本上每家都有兩個大客戶。我家大客戶一周就拉3噸,一年可做10個月,剩下2個月就是正月過年和做農活。我家一年可做20萬斤面條。

加工一般是靠自己家做,不請別人,這和經營范圍、市場問題等有一定關系。那些做面條虧本而垮了的人家基本上是自己當老板,請工人來做,并且自己也不管理。這樣即使他做了很多面條,但是質量比較低,也會垮的。

現在的銷售量是有8年的基礎才形成的,8年前都是自己拿到市場上去零售,主要是到普定、安順去跑市場,就當是在做小生意,賺點小錢。8年前,兩個人一天只能做50斤面粉,又要馬推人搖的,現在生產力提高很多了。政府在資金方面給予支持,從2007年開始,農村信用社給每家貸款一萬元,這種貸款不需要抵押。

下壩面條質量穩定、價格合理。在質量方面,最主要是靠自己的真誠,不要偷工減料,不要拿不好的原料做面條給別人。現在我們搞聯營批發,如果我家做的面條數量不能滿足客戶的需要,就到別家先借點來,以后再還給他。或者有客戶來了,自己家的數量不夠,就推薦到別人家去,反正就是經銷商來到了是不會缺貨的。這樣的話,經銷商也就是穩定的。經營戶之間也和睦相處。面條的價格都是統一的,一般是12%~15%的利潤。

在下壩做面條的,我們姓葉的就占了7~8家,客戶基本上是以家族的力量引進來的,然后就慢慢地推出去的。其他姓氏做面條的有:郭姓1家,馬姓1家,劉姓2家,丁姓8家,支姓1家,任姓3~4家,何姓3家,等等。

作為下壩村內最大“產業”的面條加工,其均質性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經營的規模。下壩村的面條加工都是以家庭為單位來經營的,沒有合作經營,就限制了單個加工戶的規模。如上述的YDJ家,主要就是他與其妻子在從事加工,孩子有時候幫點忙。即便如此,由于技術的進步,用機器替代傳統的手工操作,加上農民凡事親力親為的勤奮,人和物的效用均得到最大化的發揮,其產出的效率亦得以大大提高,一個三口之家一年的加工量達到20萬斤。在發揮核心家庭生產效率最大化的同時,限制了單個生產單位的規模,避免了“大戶”的出現,難以形成生產的集中和壟斷,這樣的均質性保證了公平性,不會出現大戶獨占市場話語權而形成對散戶的遮蔽和剝奪。在市場的調節下,無論是整個村落的加工規模,還是單個家庭的加工規模,都達到了與市場需求的某種平衡。受制于均質性的約束,村里的加工戶如果想要通過雇用勞動力來擴大生產規模,既面臨質量控制的困難,也面臨虧本破產的市場風險。

2.信息的享有。屯堡社會經濟結構內部具有開放性。從事面條加工的準入門檻——資金、技術、市場、人力等要求都不高,無法形成壟斷的格局,而且相關信息都是透明的。面條的市場價格是多少、成本是多少、利潤率有多高、市場有多大、原料從哪買等信息大家都可以獲得而且共享。從事加工的農戶從幾戶擴大到幾十戶,就是因為信息的均質和共享,后來加入的人得到了先前進入者在諸如介紹客戶等方面的分享,這一機制保證了更多愿意從事這一行業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和最低的風險進入市場,也使得這一“產業”對村莊的“普惠性”大大提高。

3.規則的遵守。同類產品面對的是同樣的生產條件和市場環境,形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生存共同體,因此也就必須遵循共同的規則。比如在質量上不摻雜使假,或采用共同的標準,不偷工減料,不爭搶客戶,相互之間互濟有無,保證客戶的需求,共同維護產品的市場價格和市場信譽。因此,“聯營批發”的經營方式在村中便具有了可能性,因為客戶無論走到誰家,所買到的面條質量都是一樣的。如此,客戶與村里的加工戶之間的合作也能長期持續下去。

(三)屯堡均質型經濟的社會-文化維度

1.在地化經營與核心家庭的穩固

屯堡社區的經濟是超越了“生存底線”的經濟生產,但它又是“鄉土”的經濟,而不是工業化、城鎮化的“現代經濟”,村莊的人們既不離鄉也不離土,打工者雖然暫時離開,但是無論是從中國經濟社會的客觀現狀看,還是從我們所訪談的外出務工者的主觀預期上看,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終將回到村莊。在村莊共同體里,在核心家庭的“細胞”中,家庭成員間相互體恤、相互扶持,以家庭生活的幸福為共同的目標追求,在溫情的氛圍下,每個人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極致。家庭這個“細胞”便蘊藏了巨大的能量,家庭成員的生理、心理、經濟等的需要也在“同一時空”中獲得了滿足。在整個村莊中,在同情共感的作用下,每個家庭都具有這樣的蓄積能量的需要和可能。同時,屯堡社會又生長出了克服核心家庭功能不足的公共秩序。在此種機理的作用下,核心家庭的穩固而非分裂也必將使村莊走向較為穩定的社會秩序而非原子化。反觀當下中國大多數農村地區,不僅是社會瓦解走向家庭的原子化,而且為了滿足家庭發展的需要,家庭的個別或部分成員要到別的“空間”中去獲取所需的資源,從而導致連家庭這個“細胞”都被撕裂,夫妻分離,兒童和老人留守村莊,大量的社會問題因此出現。

2.以核心家庭為生產基礎的“道義經濟”

屯堡社會當中的核心家庭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是基于邊界清晰,信息透明的熟人社會的生產生活方式。在知根知底的屯堡熟人社會中,核心家庭既有作為一個獨立的整體的社會邊界,亦有其經濟利益歸屬的明確的經濟邊界,對于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什么是“我們的”,有著清楚的算計與界定,并且形成了屯堡人共同的經濟觀念。因此,在下壩村的面條加工中,一個家庭可以向另一個家庭介紹“剩余”的客戶,但是一定不能搶別人家的客戶。對于破壞邊界的行為以及邊界模糊的活動,人們一定會予以抵制。而對公共資源共同占有、共同享受的平等觀念格外重要,甚至成為族群和社區的“意識形態”。凡是與社區一般家庭日常生產生活相關聯,卻又無法進行按戶均分的社區公共資源,就成為被社區的不成文的共識和規則所保護的并由大家共同利用的“神圣不可侵犯”物。[22]

在邊界清晰,講究公平的前提下,屯堡社區賦予了每個家庭和個人發揮自己的能力、獲得自己利益的最大化空間。但是,這樣的利益并不是純粹的私利,而是要與對村莊及村莊其他人的“社會責任”相關聯,即每個家庭和個人所獲得的利益大小,或家庭經濟狀況,必須與其責任或義務相一致。在家庭間的勞務互助中,如換氣,如果某家的家庭條件較好卻在做飯的時候少做了一道肉菜,下次大家就不再和他換氣。在村莊的公共活動中,大家紛紛捐款捐物,如果富有的人捐得太少,必然會招致村莊人們的非議。這樣的“經濟倫理”既強化了村莊的凝聚力,也在客觀上形成了村莊共同體的較大進入成本。這樣的經濟也才是真正“嵌入”社會的經濟。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屯堡的公共活動如抬汪公等重大事務中,“富人”即使不能付出時間成本親自參與,也會捐出較普通家庭要多的錢物。由此,個人的經濟利益與社區的社會成長良性互動,社會塑造了個人在獲取經濟利益時的正義性和責任感。如此的“道義經濟”,使得社區中的人們在公平正義的前提下各得其所的同時,又做到對社區的各盡其責,因此,社區中的部分能力較強的個人或家庭即便有著高于一般人的經濟收入水平,也會因為他們對社區公平正義的秩序的遵守而獲得認同,當然也就增強了社區中不仇富的“階層和諧”。

3.均質型經濟的合作優勢與劣勢

從優勢上看,此種合作是基于熟人社會的自律、他律及律他。仍以下壩村的面條加工為例,加工戶進入這一行業的方式是經由熟人的介紹,這種方式的特殊性在于,先期進入的農戶如YDJ家由于良好的質量、信譽與經銷商客戶等市場方建立了穩定的信任關系,面對擴大的市場需要,由于自己生產能力的限制,就將客戶介紹給其他信得過的人。確定分享者時,首先是在自己的家族內,然后再擴展到其他姓氏,形成了以血緣和親緣為紐帶的合作秩序,并且,這一合作秩序也從家庭、家族逐漸走向了村莊。這樣的合作不是基于契約關系的制度化經濟合作,而是一種自發的“社會-經濟”合作,此種合作形式正好符合上文所分析的屯堡社會的“道義經濟”邏輯,因而也就進入了社區的文化監督秩序。而以雇用勞動力的方式進行的生產之所以會失敗,除了市場的原因,最重要的就是監督問題,雇用勞動力生產是基于契約的非平等經濟關系,其過程需要依靠正式的制度化監督,這個監督過程顯然不同于家庭間的合作秩序,也無法進入社區的文化監督秩序。

相對應的,均質型經濟的合作劣勢在于,一方面核心家庭的限度限制了單個生產單位規模的擴大,而單個家庭在引入新的生產方式如雇傭制時,又遭遇種種不適。另一方面無密可保的“透明經濟”造成了產品極大的同質性,也壓抑了創新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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