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達家嬸子說葉爽是要生了。正良聽了就趕緊去院子里套驢準備把人往衛(wèi)生院送。正良爹則在后面幫著他把一套厚被褥搬到驢車上。前兩個月剛出生的驢崽子本還在稻草間親昵地拱著母親雪白柔軟的肚皮,但見母親被人牽了出去,便也蹦跶著想要往院子里跑。但正良并不想讓這小東西跟著。平時趕車出去小驢不用拴著,自己就知道跟著母驢身側(cè)跑。但今天是多著急的事情,不能讓這東西拖了速度。
這樣想著,正良就一只手牽著母驢,一只手使勁往后推著小驢的腦門兒,嘴里還訓斥著,企圖讓它留在圈里。但越是著急,這驢就像瞄準了似的一股腦往正良腋下鉆。幾次下來,一人一驢都呼哧呼哧地從鼻孔往外噴粗氣。正良叫了聲“媽的”,索性放開牽著母驢的繩子,看準時機夾住小驢的腦袋把它往后拖,然后抄起食槽前面樁子上的一截繩子系在了小驢脖子上。
“生孩子差這一會啊!”
正良氣喘吁吁地直起腰,拍了拍被蹭了一褲子的灰塵。一抬頭,母驢正拖沓著絆在腳底下的鞍子立在圈門門口,斜著臉往圈里看。
“正良!正良,快套車啊,你媳婦都穿戴好了。再不走一會兒天全黑了就冷了!”滿達家嬸子扶著只穿了個棉褲瓤子,腰上系了股紫毛線的葉爽站在門口,著急地呼喊著讓正良抓緊走。
“這棉褲我家小柳給你做的吧,也太厚了,是不是沒褲子能裝下哈哈哈。”
“正良,回來給你媳婦多做兩條新褲子啊,不能光顧著美娃娃忘了母娘。”滿達嬸子看著葉爽使勁兒地閉著眼睛皺著眉頭,想是小媳婦第一次生孩子緊張,就隨口扯幾句閑話想要轉(zhuǎn)移葉爽的注意力。
“誒?正良?聽沒聽見啊?別把驢趕那么急,多顛一下你老婆就疼一分。”
毛驢車晃晃蕩蕩地小跑在被雪覆蓋的土路上,毛驢鞍子上的鈴鐺聲也有節(jié)奏起伏著。正良攥著鞭子弓著腰,眼睛死死地盯著前面扭動的驢屁股。
“你是不差那一會兒!也不是你生孩子。再說你生的那是驢崽子,我這是我兒子!”
“駕!”一鞭子揚在了母驢的脊背上。車子一個前竄,嚇得滿達家嬸子趕緊環(huán)住正低聲哼哼著的葉爽的上半身。
葉爽是頭胎,在病房里折騰了五六個小時,進了產(chǎn)房里又呆了三四個小時,直到凌晨,孩子還是不見出來。隨著葉爽的喊叫聲越來越弱,間隔也越來越長,在門外守著的正良一刻也坐不下,幾次想要趴門縫看看都被嬸子拉了回來。
蹲著,坐著,靠墻站著,來回地走動著......正良一次次緊扣著自己褲子口袋里的那塊橙黃色的石頭。江邊老榆樹上那條寫滿了符咒的紅色綢帶正被北風吹得直直地揚起來,發(fā)出呼呼的聲響。正良看見自己正跪在樹下不住地磕頭。他念叨著觀音菩薩保佑,白家仙保佑,樹娘娘保佑,甚至還想到了滿達叔家墻上的那個藍色口袋。
“叫什么來著?那個藍色口袋里的神偶?”正良突然頓住了。他使勁兒地撓著腦門想要記起一二,口袋里的石頭好像在微微發(fā)熱,越來越熱!燙的正良差點叫出來!
“嘿!叫什么來著?那個藍色口袋里的神偶?”
葉爽已經(jīng)快十個小時沒有喝水吃東西了。陣痛一陣陣襲來,好像腹部有道巨浪在一次次沖進她的腦袋。肩膀和腰都好疼。葉爽不愿意睜開眼睛看著旋轉(zhuǎn)的房梁,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跟著護士喊著一二三,然后使勁兒。再數(shù)一二三......聲音遠遠近近的,好像有人在一圈一圈繞著她講話。
“好冷啊我的屁股!”葉爽想起自己結(jié)婚那天坐在正良的車后座上,屁股也是越坐越木,越坐越?jīng)觥?
“爹,為什么沒狠狠心把我這多出來的兩個手指頭剁下去呢?”
“媽,我好冷啊.......”葉爽腦袋里像是漿糊開了鍋,又稠又重,橫七豎八的聲音扭作一團冒著泡。
“來,一二三!使,勁,兒!”
肚子里一陣空寂。葉爽心里突然發(fā)毛,好像一腳踩進了冰窟窿里——孩子出來了!
葉爽卸了力,哪怕即刻睜開了眼睛也覺得包了一層眼淚看不清,心臟在耳朵邊咚咚地震。只模模糊糊的聽見護士“咦”了一聲,沒多久,孩子的哭聲就響起來了。
“怎么樣?手腳都是五個嘛?”葉爽勉強抬起頭,目光追尋著床前那團從家里帶來的小花被。
“正常正常!雙手雙腳都是正常啊!別擔心孩子,趕緊躺下休息休息,一會推你回病房好好睡一覺。”說著,身邊的護士把葉爽重新摁到床上,而醫(yī)生抱著那團還在嚶嚀的被子往產(chǎn)房外走。
“謝天謝地,是十個指頭啊!”
實在是太餓了。混沌中,葉爽勉強撐起眼皮想要找正良要點吃的。床邊上的滿達家嫂子看葉爽動了,趕緊端著茶缸走過來。
“渴了吧,正良去街上給你買粥去了。你先喝點水。”嬸子幫著葉爽支起身子,遞上了茶缸。
“孩子睡啦?男孩還是女孩?”葉爽端著缸子剛喝了兩口,一側(cè)頭,看見了隔壁床上的被子里漏出來一只小小的耳朵。陽光照在上面,金燦燦的絨毛好像在顫動著。
“別下地,你沒穿棉褲!男孩,六斤四兩。哪兒哪兒都正常,就是這孩子的嘴稍微有點問題。”
“不過也沒啥。誒,你穿鞋啊!醫(yī)生說,說等再大一點就去大醫(yī)院做手術(shù),能恢復(fù)成正常小孩樣。”
葉爽掀開被子,沒顧上低頭找鞋就踉蹌著撲跪在了那張床邊。小小的嬰孩被筆直地裹扎在襁褓里,腦瓜頂尖尖的,但眼睛卻又腫又鼓,反倒顯得兩只耳朵尤其的突出怪異。粉色的鼻頭正輕輕地扇動著,但上嘴唇卻從左鼻孔下面的位置被豁成了兩半,而左邊那半兒的嘴唇更像被掀起吊掛著,使得皮膚間扯開了一條黑洞洞的缺口。
葉爽的手指哆嗦著,想要摸一摸那上翻著的嘴唇,可剛要觸碰到,孩子抿了抿嘴,粉紅色的舌尖竟然從那缺口里露了出來。
“啊!”葉爽的身體猛然彈直,一個重心不穩(wěn)就跌坐在了地上。
正良從昨天在產(chǎn)房門口看過孩子以后就再也沒見到人,連葉爽加上孩子都是自己和護士推回病房的。現(xiàn)在葉爽從地下被扶到床上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了,不動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床尾的欄桿,連孩子餓醒了在哇哇大哭,她也只是看一眼就又縮回自己的世界里。滿達家嬸子看著哭到小臉蛋都發(fā)紫的娃娃心疼不已,只好抱著他挨個病房走,看有沒有其他還沒下奶的產(chǎn)婦能分一口米湯或者玉米糊給他吃。
咣當!門突然被推開。看都沒看離門口更近的滿達家嬸子和孩子一眼,滿達帶著一身冷氣徑直地向葉爽走過去。
葉爽聽見腳步聲,懵懵懂懂地抬起頭望著站在自己床尾的正良。明明是冬天,正良的頭發(fā)卻油得貼在了頭皮上,他瞪著葉爽,眼里的紅血絲好像隨時要在眼眶里爆掉。
“還躺什么躺,住院費我已經(jīng)交完了,還嫌賴著這兒不夠給我丟人?趕緊收拾收拾回家!”說完,滿達轉(zhuǎn)身就又走了出去。
正良轉(zhuǎn)身的一剎那,葉爽好像突然被吼聲驚醒了。她立刻起身用手摸索起自己枕頭下面的棉褲,雙腳也在地上劃來劃去地尋找著自己的鞋子。滿達家嬸子也趕緊脫下自己身上兔子毛的馬甲把懷里的孩子緊緊裹住,嘴里還指揮著葉爽一定要把大衣和帽子穿戴好。
“誒,我,我腰帶,我腰帶呢?”葉爽從床上站起來,一手提溜著寬大的棉褲,一手胡亂地掀起被子和枕頭。滿達嬸子也四處幫忙摸索。一回頭,葉爽看見自己的那根紫色的毛線的一頭正啷當在毛馬甲下面,原來是被用來捆扎孩子身上的被子了。
路上,葉爽只能死死攥住倒灌著冷風的肥大褲腰。正良,驢胸前的鈴鐺和她自己都好像被凍的凝滯住了,只有嬸子還在輕輕地拍打著懷抱里的嬰孩,滿車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