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苦痛賬簿逃出來以后，法蒂瑪又在第七十二層級晃悠了幾天，倒不是她不想直接向著腐根區逃跑。但她不想看見審判官因為她的原因去找柯洛麻煩。她可太知道審判庭能干出些什么破事了。法蒂瑪在城里刻意留下蹤跡，吸引審判官的目光，確保法警們緊緊跟著自己，無暇他顧。這當然為她帶來了很多麻煩。在第四天早上，她意識到自己身后報刊亭里的老爺子正在偷偷掏槍，而一百三十米外的小店二樓窗臺上傳來狙擊鏡的反光。她撒丫子就跑。赤紅的激光融化了頭頂的五金店招牌。經過這件事，法蒂瑪意識到自己一分鐘也不能在這里多呆了。她動身向腐根區出發。在離開之前，她把“137號庇護所”寫在了墻上。她希望審判官能繼續緊緊跟著她。坦率的說，希望不大。法蒂瑪清楚，但是她還是想試試，起碼努把力。

在通向腐根區的第001號高速休息區上，法蒂瑪搶了一輛車。這是她第一次搶車：就像是古代的槍手游戲那樣，在大街上打開門把司機扯下來。那個司機有一把年紀了，讓她聯想到半年前在315大道時看見的那輛拋錨小車，那個白發蒼蒼，試圖把死去妻子送去醫院的車主。那個老人詛咒法蒂瑪，嚷嚷著他要去法務部堡壘舉報。法蒂瑪指著大路的另一頭，那是她過來的方向。

“沿著這條路往回走，不出意外，你會見到你想要的法務部的。”法蒂瑪說，“祝你好運。”

法蒂瑪踩下油門，驅車下行。兩天后，當她在第七十五層的內環驅車而過時，黑水之井的底層在她腳下咆哮，三圣毒沼，一汪黑綠色的、沸騰的毒池。來自第五十一層的排污管道墜落的液體在此處找到歸宿。沸騰的氣體讓整個層級都彌漫著經久不息的刺激性惡臭，在為數不多的光線中能看見一閃而逝的本地住民：那些破碎的，變異的，滿身腫瘤的畸形變種。法蒂瑪將車頭調轉，這里依舊不是她要去的地方，她要去外層，黑水之井之外的地面，太陽的光芒能夠照射到之處。她不敢休息，不敢在這個危險的層級停下，黑暗中隨時隱藏著謀財害命的殺手與劫匪：她連續開了二十七個小時，向外，一直向外。當法蒂瑪使出最后一道環墻時，她幾乎要疲倦的昏了過去。

當她使出環墻的一瞬，豁然開朗的景觀依舊讓法蒂瑪為之一振。她在高地上，目光再也不受穹頂和墻壁的限制。視野之中，三條大河在陽光下匯集成川，形成高地腳下的河谷。自黑水之井的液體灌入河流之中，在奔涌中翻起白色的浪花。那些浪花隔著遙遠的距離于陽光之中閃爍，像是燦爛的星辰。

這可不比圣冠穹頂差啊，法蒂瑪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吐了出來，又一次踩下油門。向下，繼續向下。腳下的路面由金屬變成水泥，又變成陡峭的土路。當車子前輪碾過松軟的腐殖質土壤時，法蒂瑪知道她抵達了巢都真正的底層，腐根區。

鐵銹的氣味涌進鼻腔，所以這就是圣莫瑞甘的地基。法蒂瑪想。在廢棄數個世紀之后，自然重新戰勝了工業的遺存。她看見數十米高的蕨類植物刺破教堂的彩窗，葉脈上泛起紫色的紋路。真菌在巖石上蔓延，攀附著古老的雕像節節高升。神皇啊，看看這里吧。法蒂瑪在心中感慨，再不看看這兒你的雕像要壞完了都。

她想睡一會兒，于是把車子停在破碎的神皇雕像后面，埋進茂密的植被之中。她躺在駕駛座上，抬頭看著天空。星辰在云的背后閃爍，比一個點更小，比孩子用拇指和食指比成的圓更小。它們在閃爍，相隔著大裂隙，泛起垂死的血光。法蒂瑪轉了個身，在那破碎的帝皇圣像基座上雕刻著一個圖案，三環圖形，但比興奮劑外殼上更加精細。她看見一個環中懸浮著帝國天鷹，而其他兩個環形中則是戰斗修會的鳶尾和死亡天使的帶翼微笑。三環符號下則是編碼，SPH-001，圣臨之所?；沼浐途幋a上的黃金時隔一個千年依然閃爍著金光。

法蒂瑪眨了眨眼，她覺得困意快把她腦子攪成一攤漿糊了，耳邊似乎有什么聲音……唱歌……步伐……引擎聲若有若無，她有那么幾秒鐘擔心是不是審判官追了過來，但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又變了，像是柯洛在唱“圣莫瑞甘的大雨從天而降”。圣莫瑞甘的大雨，她想，看在神皇的份上，那場雨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一千年！天吶。她想，一千年前的圣莫瑞甘一無所有，但是他們至少有信仰，還有救贖。

救贖。法蒂瑪閉上眼睛，黑暗中，圣臨之所的黃金三環符號在視網膜中閃爍殘光。在她快速沉入睡眠的意識中，最后的念頭在黑暗里沉浮。

救贖，她想，或許終有一天，我們也將尋得救贖。

……

法蒂瑪再次醒來時，車窗外的光芒透過層層枝葉射進來。刺得她趕緊閉上雙眼。金色的，她在心里說，就像是圣矛大教堂的黃金，就像是太陽。有那么一會兒，法蒂瑪尋思著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圣冠穹頂?；蛘咭呀浕隁w王座，她從沒來見過星炬，那不是大裂隙后出生的一代人應該享受的榮幸，但是在她的想象中，星炬就應該是這樣。像是圣矛大教堂那黃金裝飾的大堂，明亮的，溫暖的。

不對，法蒂瑪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對。圣矛大教堂從沒溫暖過，那里的的金光是冷的。

她睜開雙眼，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看見一柄高高舉起的利劍，力場劍，有著白銀的天鷹護手，劍刃燃燒著赤金的光明。法蒂瑪呆呆地看著那束光，手持力場劍的人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防彈甲，顯然遭到過很嚴重的沖擊。

比如說吊燈從天而降砸頭上那種沖擊。

審判官。法蒂瑪心想，他們跟的真緊啊。她的目光左右掃視，思考著棄車偷偷溜走的可能性，不，肯定逃不掉。就算能做的悄無聲息，靠這兩條腿也跑不了多遠。他們——法蒂瑪又探出頭看了一眼，審判官高舉著燃燒的力場劍，周圍圍繞著七八個全副武裝的法警。

“站在光下！”審判官大聲呼喊，“這里的黑暗飽含巫術的力量！它會讓你們迷失，讓你們渙散，讓你們昏昏欲睡，如同待宰羔羊！站在光下！跟緊隊伍！”

法蒂瑪縮回腦袋。巫術，她心想，神皇啊，救救我吧。棄車逃跑更加不可行了，她甚至懷疑之前那一場睡覺也是所謂巫術的作用。可是，不棄車逃跑怎么辦呢？她總不能坐在駕駛座里束手就擒。她抬眼看著力場劍的光芒在外面晃悠。別發現我，法蒂瑪默默祈禱，神皇啊，讓你的審判官繞一圈走掉吧，求求了。

就在她有一搭沒一搭祈禱時候，她發現力場劍的光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