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國話語:另一種制度選擇》:西方為什么妖魔化中國?
- 中國敘事:如何講好中國故事
- 鄭永年 楊麗君
- 6528字
- 2023-11-17 18:04:35
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以來,中國在進行自身制度建設的同時提出了“另一種制度選擇”的概念,也就是向世界提供西方制度之外的另一種制度選擇。這是中國制度自信最直接的反映,也符合世界發展尤其是廣大發展中國家發展的需要。
就中國自身發展而言,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同時實現了兩個“可持續”,即可持續的經濟發展和可持續的社會穩定。縱觀世界,這兩個“可持續”很難同時實現。一些國家經濟發展了,但社會變得更加不穩定了;一些國家在經濟上長期陷入低水平發展或者中等收入狀態,社會長期不穩定;而更多的國家則是經濟和社會兩者都處于停滯不前的狀態。中國實現了兩個“可持續”,其背后的原因在于第三個“可持續”,即可持續的政治制度支撐和領導。中國的政治制度與時俱進,符合社會經濟的變遷,執政黨更能進行自我革命,保持政治體制的先進性,引領社會經濟的變遷。這也是今天我們制度自信的來源。對于這三個“可持續”,我們需要概念化和理論化,形成中國自己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在總結過去經驗的基礎上指導未來的發展。
就國際發展而言,西方民主政治正經歷著二戰以來最為嚴峻的治理危機。盡管西方諸國尤其是美國從這波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超級全球化中獲得了巨大的利益,但因為收入和財富差異的迅速加大,社會極度分化和分裂,民粹主義普遍興起。民粹主義首先體現在歐洲政治上,主要通過移民表達出來,即一些極右政治力量組織的反移民浪潮。但民粹主義很快就擴展到西方民主的大本營美國,并且在美國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這不僅僅是因為美國的收入和財富差異已經達到50年來之最,也是因為美國沒有像歐洲那樣的福利制度。民粹主義的崛起迅速影響到美國的兩黨政治,并轉變為黨派之爭,造成今天的混亂局面。
中國的成功與西方的危機使得中國的另一種制度選擇對廣大發展中國家更具現實意義。近代以來,亞非拉很多發展中國家淪為西方的殖民地。二戰之后,盡管發展中國家紛紛獨立,但它們普遍接受了西方殖民者所留下來的政治制度,或者深受原來殖民地制度的影響。表面(文字表述)上,這些國家的制度體系與發達國家相差無幾,但在實踐中,很多制度很難有效運作。不僅如此,西方式的制度體系反而成為這些國家低度發展或者發展不足的制度障礙。中國在短時期內迅速崛起對發展中國家具有參照意義,它們有動機和動力來學習中國。但是,因為這些國家的政治精英大多接受西方式的教育,因此他們并不能正確理解中國成功故事背后的制度要素。
從另一方面看,我們應當清楚地認識到,我們在話語(軟實力)方面仍然有很大的缺失,這種缺失不僅表現在美國民眾中,而且表現在整個西方。可以說,我們面臨著嚴峻的形勢。我們迫切需要改變我們講述中國故事的方式,調整我們塑造中國話語的策略。西方所經歷著的民粹主義政治危機對我們來說是一次很好的機會,我們要從正面敘述中國成功故事背后的制度要素,充分利用西方對中美制度認知的變化,來敘述中國的“另一種制度選擇”。
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政權解體之后,美籍日裔政治學者福山(著有《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一書)宣布這是“歷史的終結”,相信西方自由民主是人類最好也是最后的政體,這種樂觀情緒從美國蔓延到整個西方世界。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是一個轉折點,因為危機之后,沒有人這樣自信了。由中產階層的萎縮造成的社會分化直接導致了多黨政治的極端分化,美國尤其典型,反對黨為了反對而反對,變成“否決黨”。歷史上,當社會經濟發生危機的時候,一個有效政府成為穩定局勢和解決問題的關鍵,但黨派政治成為西方尤其是美國產生有效政府的最大制度阻力。在沒有一個有效政府的情況下,社會經濟形勢勢必惡化,美國今天所面臨的情形就是這樣。盡管很多人把所有責任推給特朗普,但特朗普本身的崛起就是社會分化的結果。不過,特朗普很顯然已經大大惡化了美國的社會分裂。
正因為是結構性的問題,所以美國的治理問題不會因為換了一個總統就能緩解,更不用說解決了。盡管新總統拜登宣稱新政府的政策向弱勢社會群體和中產階層傾斜,但并沒有多少美國人相信拜登能夠改變美國現狀,更多的人持悲觀看法。美國廣播公司(ABC)與益普索于2021年1月24日公布的民調顯示,多達1/5的民眾對拜登政府能使國家更團結感到“毫無信心”。美國國家廣播公司新聞網(NBC News)的民調則顯示,拜登將面臨日漸極化、悲觀且痛苦的國家。該民調還顯示:超過七成選民相信,美國正走在錯誤的軌道上;另有七成受訪者覺得,下一個四年,美國在政治上會更分裂,且絕大多數人對國家的未來持悲觀態度。美國哈特研究協會的民主黨民調專家杰夫·霍威特說:“特朗普把一個分裂、脫離正軌且前景欠佳的國家留給了拜登。”
美國人這樣看,美國的歐洲盟友更是這樣看。特朗普任期四年,美國在歐洲人心目中的軟實力急劇下降。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之后,沒有一個美國的盟友求助于美國,這是美國進入世界體系之后100多年來的首次。這不僅是因為美國自顧不暇,更是因為美國的盟友已經開始不認同美國這位“領袖”了。美國的歐洲盟友不僅對美國的領導力失去信心,而且更進一步追求自己獨立于美國的外交空間。
盡管對拜登的上臺,歐洲人普遍持歡迎態度,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歐洲可以在短期內恢復對美國的信任,或者期望拜登可以在短期內恢復美國的軟實力。法國國際廣播電臺一篇題為《歐洲人已喪失信心:拜登也無法阻止美國的沉淪》的報道表明了歐洲對當今美國的認知。德國《法蘭克福匯報》也發文認為,美國的功能失調現象已很明顯。該文稱,有關美國衰落的說法已經流行了很長時間,世界經濟實力以及地緣力量在非常明顯地朝中國推移,美國的功能失調在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之后變得更為劇烈。
無效的抗疫、分裂的社會、高漲的民粹主義、墮落的精英、互相否決的兩黨政治,所有這些已經改變了人們對美國民主的看法。尤其是在把美國的疫情失控和中國的有效抗疫做比較的時候,人們改變了對中國政治制度和美國政治制度的看法。2020年一項由德國馬歇爾基金會發布的調研顯示,新冠肺炎疫情導致越來越多的西方民眾將中國視為國際上的頂級大國,而美國的領導地位卻在下滑。這項調研收集了法國、德國和美國民眾的意見,發現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以來,人們對于中國影響力的認知有了明顯提高。盡管他們認為中國在初期疫情擴散方面負有一定責任,但他們更認同中國作為“援助者”的國際角色。
在法國受訪者當中,認為中國是最具影響力的全球大國的人的比例從2020年1月的13%激增至5月的28%。而在德國受訪者中,這一比例從12%提高到20%,持這一觀點的美國受訪者比例則從6%增至14%。
德國馬歇爾基金會巴黎辦事處副主任馬丁·昆塞斯分析說:“在疫情危機之前,中國在世界上的影響力更像是一個抽象概念……但是(現在)如果你想一想各國在口罩和醫療設備方面對中國的依賴的話,這個概念就變得非常具體了。”昆塞斯預計,這種影響力會持續下去,而且民眾對于中國影響力的認知變化是廣泛存在于各個年齡、階層和政治陣營當中的。他總結說:“這看起來更像是一種結構性的轉變,而不是對危機的某種應激反應。”
法、德、美三國的受訪民眾認為盡管美國仍然是全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大國,但是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具有壓倒性優勢了。在2020年5月的問卷調查中,55%的法國人將美國視為全球頭號大國,這一比例跟1月的67%相比已經明顯下降。德國也出現了類似的變化。
西方知識精英盡管總體上仍然堅持意識形態,視中國為“專制”政權,但知識階層的分化也是顯而易見的。一直高舉自由主義大旗的《經濟學人》雜志于2020年2月18日發表了一篇題為《類似新冠肺炎那樣的疫情在非民主國家更為致命》的文章,它在對1960年以來所有流行病數據加以分析后發現,“在任何特定的收入水平條件下,民主國家的流行病死亡率似乎都低于非民主國家”。文章說,主要原因是專制政權“不適合處理需要信息自由流動,以及公民與統治者之間需要公開對話的事務”。
《經濟學人》在發表這篇文章的時候,西方的疫情擴散形勢并沒有像后來那樣嚴峻。但到今天,西方已經沒有這樣的聲音了,因為很難有經驗證據來支持這樣宏大的論斷。新冠肺炎疫情到處橫行,沒有國別的認同,更沒有政治制度的認同。就算不做民主與非民主國家的比較,不做中國與美國之間的比較,這一論斷也無法對西方本身的疫情做出解釋。西方民主國家一直被視為言論自由、信息自由流通的典范,并且這些國家也是世界上經濟最發達的,擁有先進的醫療和公共衛生體制,如何解釋西方所面臨的如此嚴峻的生命危機呢?
最典型的就是美籍日裔學者福山,他公開聲稱,中國是第一個有效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非民主”國家。
拜登當選美國總統,這讓歐洲人松了一口氣,但并沒有給歐洲人帶來歡快情緒。在歐洲對外關系委員會的一項民意測驗中,參與者來自11個國家,他們中的多數人懷疑拜登有能力阻止美國的內部分裂,甚至不相信拜登能夠阻止美國的衰敗。與此相反的是,他們認為中國的國力在繼續上升。德國有55%的受訪者表示:中國將在10年內超越美國。持這一觀點的西班牙人占79%,意大利人占72%。中國經濟在疫情打擊下快速恢復給這一觀點提供了有利證據。歐洲人對美國的矛盾情緒越來越明顯。這項民意測驗發現,如果美國和中國(或俄羅斯)發生沖突,至少有一半的受訪者贊成中立,德國持這種觀點的人占2/3。
但很可惜的是,我們并沒能利用這個大好機會把我們“另一種制度選擇”的故事講好,這一點也被西方觀察家觀察到。正如《法蘭克福匯報》所言,在美中激烈沖突中,美國新總統拜登也無法阻止美國的沉淪,很多歐洲人認為美國正在衰敗,而中國的影響力則在繼續上升,但“中國的軟實力是低下的”。
在過去的數年里,西方的一些極端反華反共力量發動了妖魔化中國制度的大規模“話語”運動,尤其是圍繞新冠、新疆、香港等話題進行大肆炒作。我們對這些妖魔化中國的言論加以有力回擊,但效果有待進一步提升。西方的各種民調顯示,西方民眾對中國的負面看法仍在高位運行。
為什么我們在行動上很成功,卻在話語上趨于微弱?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這至少表明我們沒能把行動上的成功轉化為話語權。
這種情況的產生既有客觀上的因素,也有主觀上的因素。從客觀上說,一個國家要確立話語權和軟實力實屬不易。西方的軟實力不僅來自其近代工業化以來的成功,更來自歷史久遠的“傳教士式”的傳播。工業化為西方帶來了硬實力,沒有這種硬實力,軟實力就無從談起。但近代崛起的社會科學則把西方的硬實力轉化成了軟實力。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集聚了硬實力,但要把硬實力轉化成為軟實力也需要時日,尤其取決于中國社會科學的建設。
主觀層面的原因包括兩個:一是西方反華反共力量“妖魔化”中國;二是我們沒能根據西方世界對中國的客觀認知塑造讓西方主流社會認可的話語。
西方反華反共力量對中國的妖魔化的影響是深刻的。尤其是過去數年,美國政界的主要人物投入了大量的人財物來妖魔化中國,對美西方的一般民眾的中國認知產生了非常負面的影響。各種民調顯示,近來美國民眾對華的好感度降至中美建交之后的最低點。
不過,除了需要對一些激進的反華和反共人士進行有效回擊,對美西方社會的反應(哪怕是激進一些的反應),我們還應當加以理解,認真剖析,從而找到更為有效的回應方式。盡管美國一些政治人物刻意妖魔化中國的政治制度,但那些理性的分析家意識到了中國崛起背后的制度支撐。正如美國哈佛大學國際關系教授斯蒂芬·沃爾特在《外交政策》雜志發表的文章所言:從1776年到20世紀90年代,美國人可能收獲了一長串勝利,但自那以后,中國的成績單更為亮眼;中國的經濟規模將很快大幅度超過美國,它早已經遠離毀滅性戰爭的威脅,其統治精英也相信他們注定會成為21世紀的一大(如果不是唯一的)領導力量;他們的制度模式總體運行良好,他們充分參與關鍵國際機構的活動,并出現在世界的每一個地區。
中國的快速崛起和西方制度所呈現出來的弊端,使得西方的很多人越來越不自信,這種不自信尤其表現在美國精英身上。美國是一個“危機感驅動”的社會,政治人物和媒體渲染中國的“制度威脅”,民眾也信以為真。美國這一波反華浪潮主要集中在反共和反對以共產黨為核心的中國整體政治制度上。美國政治人物和學界反共人士把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區分開來,把中國共產黨和其領導集體區分開來,就是為了達到這一目的。
對此,我們的回應是反美國所謂的“自由民主”體制,這并不難理解。但結果就是各種爭論演變成了制度之爭,又進一步演變成為意識形態之爭。“自由民主”一直被視為西方的“立國之本”,更是近代以來西方民眾流血爭取來的,其價值觀為西方民眾所認同,并成為西方民眾的一種普遍生活方式。如果批評和攻擊西方總體的自由民主政治制度,就會催生一種“寒蟬效應”,即所有的西方民主國家都可能把中國的批評視為對自己的一種政治威脅,這種威脅甚于中國的經濟威脅。應當強調的是,盡管歐洲等美國盟友對特朗普治下的美國民主制度的運作持有負面看法,但它們在捍衛所謂的西方自由民主方面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歐洲在中國的經濟利益是顯而易見的。在德國的主導下,歐洲已經結束了和中國的投資談判。但這并不表明歐洲政治人物對中國政治制度的理解,相反,歐洲對中國經濟的依賴更加深著他們對中國政治制度的懷疑。2021年1月西方七國集團(G7)成員國約70名議員在一封信中聯合呼吁各國領導人及政府首腦對中國采取共同行動。這是G7議員首次聯名致信各國政府做出呼吁。信中羅列了G7國家應該對中國主動出擊的五大領域,分別為國際組織改革、科技標準、人權、印太地區緊張局勢以及新冠肺炎疫情危機中的合作。參與聯署的德方代表包括聯盟黨(基民盟和基社盟)、社民黨、自民黨和綠黨的德國聯邦議會及歐洲議會成員。
德國《法蘭克福匯報》報道,這項倡議的主要發起人、德國聯邦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諾貝特·呂特根表示:我們不想敵對,而是主張對中國采取現實的態度。呂特根是基民盟重量級政治人物,他近年多次強調歐洲在面對中國時必須堅定立場。2020年3月,他在《法蘭克福匯報》上撰文稱:“中國不僅是伙伴,它首先是競爭者和制度性對手。中國以其經濟實力、技術雄心和不斷增長的地緣政治野心迫使歐洲走向防御。為了保護主權和國際競爭力,歐洲必須找到一個答案。歐盟早就應該有一個中國戰略,但迄今卻常常因不愿把共同利益放在首位而失敗。”2020年5月,呂特根在聯邦議院就香港局勢發言時也曾表示:中國將是德國、歐洲及全世界未來數年在外交上最大的挑戰。他強調:“我們想要合作,但不要屈服。我們必須為自己的利益挺身而出。不是要對抗,但也不卑躬屈膝!”但《法蘭克福匯報》也引述了此次G7議員致各國政府的信函:我們也希望在互惠、透明和負責任的基礎上,繼續與中國維持建設性關系。
參與聯署的美國共和黨眾議員安東尼·岡薩雷斯表示,中國共產黨構成的威脅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外交挑戰,受威脅的包括美國及其在全球的民主盟國。岡薩雷斯呼吁G7所有民主國家團結合作對抗中國。
不僅是美國,整個西方的政客對中國政治制度的妖魔化會一直持續下去。但如果這種趨勢得不到扭轉,那么可以預測,西方世界會在圍堵中國的政治體制方面團結一致,使局勢演變成美蘇冷戰那樣的局面。正如德國《法蘭克福匯報》所言,“越來越多的歐洲人視中國為體制競爭對手。但競爭對手的標志是,它既是伙伴,又是競爭者和對手。這種混合需要一個明智的、和美國協商好的政策來應對。這也就是為什么德國外長馬斯希望在對華政策上實現跨大西洋聯盟。這也就是說,我們一方面必須避免單獨行動,另一方面也必須避免分裂式的投資協議”。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無法改變西方民眾對中國政治制度的偏見,或者我們無法塑造我們本身的政治制度話語,那么我們無論在經貿上做什么都無法改變和西方之間的僵局。對西方企業界來說,和中國的經貿往來需要一個良好的“非商業環境”,而西方社會對中國的普遍認知就是這個“非商業環境”的核心。
怎么辦?美西方一些強硬的反華反共力量會繼續妖魔化中國的政治體制,這一點我們怎么做都改變不了。但我們可以改變一些東西。第一,我們可以改變對自己成功故事的敘述方式,也就是要以西方主流社會能理解的語言來敘述我們的故事。第二,我們可以改變我們講故事的對象或者聽眾。盡管我們會繼續回擊那些惡意妖魔化中國的反華反共人士,但我們要把注意力轉向西方主流社會。西方主流社會迫切需要理解中國,他們的理解至為關鍵。主流社會理解了,那些反華反共人士的市場就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