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導讀

讀《唐詩三百首》

吳小如[1]

《唐詩三百首》是近二百年來流傳最廣的一部唐詩選集，很多人從小就把它當作啟蒙讀物，其影響之大遠非其他唐詩選本所及。這個選本之所以具有這種普及性，乃是由于它能比較準確而全面地反映唐代詩歌發展的面貌。在今天，關于選輯者究竟是根據什么原則來選這些詩篇的，我們可以置而不論；只從客觀效果來看，它確可作為一本供初步研讀唐詩用的標準入門書。

我國的詩歌傳統從《詩經》《楚辭》已經開始了。經過漢魏六朝，詩到了唐代，綻放出不可掩抑的異彩，形成空前繁榮的局面。

前人把唐代詩歌的發展過程分成“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個時期，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每一個階段確實有它的特色。從唐代統一到唐玄宗即位（公元712年）以前的九十多年，是初唐時期。在這段時間里，南朝纖巧秾麗的詩風還在影響著詩壇，但已由華靡浮艷漸趨于凝練清新；而更突出的就是由于七言詩技巧的純熟所帶來的形式上的解放，篇幅較長的樂府歌行大量涌現。另外，五、七言八句的律詩也在這一階段里正式定型。初唐四杰——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的五律，正體現了技巧的洗練純熟和思想感情的形象化的協調統一。稍后一點兒，到了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等人手里，不但五律寫得情文并茂，七律也極盡清麗工整之能事了。到了盛唐（約為公元712年到766年，即從唐玄宗先天元年到唐代宗大歷元年），社會的急劇發展也給詩歌帶來了蓬勃的氣象。在這一時期里，著名詩人多得不勝枚舉，詩歌的內容也極為廣泛。五、七言律詩的創作固然有更高的成就，但運用得最普遍的詩歌形式還要推七古和絕句。在這一時期的詩歌里所表現的基本傾向是這樣的：思想樂觀健康，感情奔放昂揚、無拘無礙，情調爽朗明快、新鮮活潑，語言清新流暢、深入淺出；即使是暴露社會的黑暗面或傾吐人世間的不平，也顯得那么波瀾壯闊、敢怒敢言，并且帶有豪邁的進取心和強烈的解放要求——這就是后人所稱道的“盛唐氣象”。偉大的詩人李白和杜甫都出現在盛唐。此外，還有酷愛山水田園的王維、孟浩然（這一派在中唐時以韋應物和柳宗元為代表），描寫邊塞風光的李頎、高適、岑參（這一派在中唐時以李益為代表），以絕句獨擅勝場的王昌齡、王之渙……中唐（約從大歷元年開始到公元835年，即唐文宗大和九年）時候，社會動亂不已，民生也日趨凋敝，因而反映民間疾苦的詩人如張籍、元稹、白居易等一時并起。他們用淺顯簡括的語言寫出了人民內心的怨抑不平，一直為后世廣大人民所稱頌。而稍前于張籍、元稹、白居易的劉長卿和“大歷十才子”（盧綸、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李端），在當時雖享有盛名，到今天看來，卻不免顯得平淡了。與元稹、白居易同時期的，還有在風格上力求新變而不免蹈于生硬艱澀境界的一派詩人——他們是孟郊、李賀、盧仝、賈島等，而以韓愈為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從大和以后至唐亡（公元836年到907年，即所謂“晚唐”），詩歌又重新走上綺靡藻繪的途徑，像杜牧、李商隱、溫庭筠等人的作品，正如一抹回光返照的斜陽，給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凄艷的印象，而唐代詩歌就在這種美麗而無力的風格下結束了它輝煌的生命。

清代康熙年間編纂的《全唐詩》，所錄作家凡二千三百余人，詩凡四萬八千余首。從這么多的作家和作品中只選出三百多首詩來，而且要比較準確而全面地反映唐詩的面貌，自然不是件容易事。但《唐詩三百首》的選輯者基本上是完成了這個使命的。初唐四杰和沈佺期、宋之問等人的律詩，初、盛唐之間作為李、杜前驅的陳子昂、張九齡等人的古詩，這個選本中雖選得不多，卻篇篇都有代表性。盛唐的重要作家也都已網羅在內，而且所選的詩也都是精品。中唐的劉長卿、韋應物以及“大歷十才子”和元稹、白居易、韓愈、孟郊，晚唐的杜牧、李商隱、溫庭筠等人的作品，在這個選集里也都占有一定的篇幅。從中可以看出，選輯者的態度是非常公允的，而去取之間也相當審慎精確。這正是我們肯定《唐詩三百首》的主要原因。

另外，這個選本還有其他值得稱贊的特點。我們知道，唐詩最突出、最優秀的部分是盛唐詩；沒有盛唐詩，唐詩就不會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和評價。《唐詩三百首》的選輯者抓住了這個特點。照我的體會，他的選詩標準是以作品能代表“盛唐氣象”與否為取舍的。就是他在選初、中、晚唐各個階段的作品時，也大抵以符合“盛唐氣象”的標準為依歸。

當然，選輯者對具有思想性的詩篇注意得并不夠，如選杜甫的詩不選“三吏”“三別”，選白居易的詩不選諷喻詩，以及對描寫大臣上朝和“應制”的詩篇更感興趣，這些都是受時代的限制使然。我們也有必要指出這個選本在這方面的缺點。

說到閱讀《唐詩三百首》，我有幾點不成熟的意見。如果為了了解唐詩發展的全貌，我們有必要從頭到尾把它讀一遍；但如果為了對古典詩歌發生興趣，最好先從五、七絕入手。因為這些短詩既好懂又好記，而意境之深遠、形象之生動卻并不下于長詩。至于讀古詩和律詩的先后，那要看個人的興趣而定。對于名家如李、杜的作品固然應該注意，而對于那些名氣不太大的作家的作品，也應該逐一細讀。因為這些作家的這幾首詩竟能與名家的作品并列，想必有其不朽的道理在。何況這些人的詩集比較難得，去翻《全唐詩》又未免過于浩繁，正應趁此機會把這些零散的作品讀過，實在可愛的還不妨背誦下來。把全書讀過一兩遍，覺得某一家的作品更合自己的脾胃，然后再去專門讀那一家的全集——這正是選集所具有的橋梁作用。這是我個人一點兒讀書的經驗，姑且供大家參考。

最后我想談兩件小事。（1）為什么這個選本要選三百首呢？這是由于模仿《詩經》，也是表示繼承《詩經》的傳統。《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詩共三百零五篇，后來就把“三百”這個數字當作成數。除了《唐詩三百首》以外，近人還選了一部《宋詞三百首》，也是根據同一道理。（2）選輯《唐詩三百首》的“蘅塘退士”是誰呢？是清代乾隆年間的一個姓孫名洙的文人。這部《唐詩三百首》大約選輯于公元1763年（即乾隆二十八年），據說他的妻子徐蘭英對選輯此書也參加了意見（據古香書屋刊本《唐詩三百首注疏》所附的《蘅塘退士小傳》）。

（內容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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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京大學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