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導讀
沈從文的寂寞
——淺談他的散文(節選)
汪曾祺
寂寞不是壞事。從某個意義上,可以說寂寞造就了沈從文。寂寞有助于深思,有助于想象。“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可以說是皆從孤獨中得來的。我的教育,也是從孤獨中得來的。”他的四十本小說,是在寂寞中完成的。他所希望的讀者,也是“在多種事業里低頭努力,很寂寞的從事于民族復興大業的人”(《〈長河〉題記》)。安于寂寞是一種美德。寂寞的人是充實的。
寂寞是一種境界,一種很美的境界。沈先生筆下的湘西,總是那么安安靜靜的。邊城是這樣,長河是這樣,鴨窠圍、楊家岨也是這樣。靜中有動,靜中有人。沈先生擅長用一些顏色、一些聲音來描繪這種安靜的詩境。在這方面,他在近代散文作家中可稱圣手。
黑夜占領了全個河面時,還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腳樓窗口的燈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間飄忽動人的火炬紅光。這時節岸上船上皆有人說話,吊腳樓上且有婦人在黯淡燈光下唱小曲的聲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時,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腳樓下有匹小羊叫,固執而且柔和的聲音,使人聽來覺得憂郁。……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臨河,可以憑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當船上人過了癮,胡鬧已夠,下船時,或者尚有些事情囑托,或有其他原因,一個晃著火炬停頓在大石間,一個便憑立在窗口,“大老你記著,船下行時又來!”“好,我來的,我記著的。”“你見了順順就說:‘會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腳膝骨好了;細粉帶三斤,冰糖或片糖帶三斤。’”“記得到,記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見了順順大爺就說:‘會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細粉來三斤,冰糖來三斤。’”“楊氏,楊氏,一共四吊七,莫錯賬!”“是的,放心呵,你說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會要你多的!你自己記著就是了!”這樣那樣的說著,我一一皆可聽到,而且一面還可以聽著在黑暗中某一處咩咩的羊鳴。(《鴨窠圍的夜》)
真是如聞其聲。這樣的河上河下喊叫著的對話,我好像在別一處也曾聽到過。這是一些多么平常瑣碎的話呀,然而這就是人世的生活。那只小羊固執而柔和地叫著,使沈先生不能忘記,也使我多年不能忘記,并且如沈先生常說的,一想起就覺得心里“很軟”。
不多久,許多木筏離岸了,許多下行船也拔了錨,推開篷,著手蕩槳搖櫓了。我臥在船艙中,就只聽到水面人語聲,以及櫓槳激水聲,與櫓槳本身被扳動時咿咿啞啞聲。河岸吊腳樓上婦人在曉氣迷蒙中銳聲的喊人,正如同音樂中的笙管一樣,超越眾聲而上。河面雜聲的綜合,交織了莊嚴與流動,一切真是一個圣境。
岸上吊腳樓前枯樹邊,正有兩個婦人,穿了毛藍布衣裳,不知商量些什么,幽幽的說著話。這里雪已極少,山頭皆裸露作深棕色,遠山則為深紫色。地方靜得很,河邊無一只船,無一個人,無一堆柴。不知河邊哪一個大石后面,有人正在捶搗衣服,一下一下的搗。對河也有人說話,卻看不清楚人在何處。(《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靜中有動,以動為靜,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長久的傳統。但是這種境界只有一個擺脫浮世的營擾,習慣于寂寞的人方能于靜觀中得之。齊白石題畫云:“白石老人心閑氣靜時一揮。”寂寞安靜,是藝術創作所必需的氣質。沈先生“習靜”的方法是寫字。在昆明,有一陣,他常常用毛筆在竹紙書寫的兩句詩是“綠樹連村暗,黃花入夢稀”。我就是從他常常書寫的這兩句詩(當然不止這兩句)里解悟到應該怎樣用少量文字描寫一種安靜而活潑,充滿生氣的“人境”的。
……
沈先生是個感情豐富的人,非常容易動情,非常容易受感動(一個藝術家若不比常人更為善感,是不成的)。他對生活,對人,對祖國的山河草木都充滿感情,對什么都愛著,用一顆藹然仁者之心愛著。
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后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萬匯百物,對拉船人與小小船只,一切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因為充滿感情,才使《湘行散記》和《湘西》流溢著動人的光彩。這里有些篇章可以說是游記,或報告文學,但不同于一般的游記或報告文學,它不是那樣冷靜,那樣客觀。有些篇,單看題目,如《常德的船》《沅陵的人》,尤其是《辰溪的煤》,真不知道這會是一些多么枯燥無味的東西,然而你看下去,你就會發現,一點都不枯燥!它不同于許多報告文學,是因為作者生于斯,長于斯,在這里生活過(而且是那樣的生活過),它是憑作者自己的生活經驗,憑親歷的第一手材料寫的;不是憑采訪調查材料寫的。這里寄托了作者的哀戚、悲憫和希望,作者與這片地、這些人是血肉相關的,感情是深沉而真摯的,不像許多報告文學的感情是空而淺的,——盡管裝飾了好多動情的詞句。因為作者對生活熟悉且多情,故寫來也極自如,毫無勉強,有時不厭其煩,使讀者也不厭其煩;有時幾筆帶過,使讀者悠然神往。
和抒情詩人氣質相聯系的,是沈先生還很富于幽默感。《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是一篇非常有趣的妙文。我每次看到“姓印的可算得是個球迷。任何人邀他踢球,他必高興奉陪,球離他不管多遠,他總得趕去踢那么一腳。每到星期天,軍營中有人往沿河下游四里的教練營大操場同學兵玩球時,這個人也必參加熱鬧。大操場里極多牛糞,有一次同人爭球,見牛糞也拼命一腳踢去,弄得另一個人全身一塌糊涂”,總難免失聲大笑。這個人大概就是《自傳》里提到的印鑒遠。我好像見過這個人。黑黑,瘦瘦的,說話時愛往前探著頭。而且無端地覺得他的腳背一定很高。細想想,大概是沒有見過,我見過他的可能性極小。因為沈先生把他寫得太生動,以至于使他在我印象里活起來了。沅陵的闕五老,是個多有風趣的妙人!沈先生的幽默是很含蓄蘊藉的。他并不存心逗笑,只是充滿了對生活的情趣,覺得許多人,許多事都很好玩。只有一個心地善良,與人無忤,好脾氣的人,才能有這種透明的幽默感。他是用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經常總是很溫和地笑著,很少生氣著急的時候。——當然也有。
仁者壽。因為這種抒情氣質,從不大計較個人得失榮辱,沈先生才能經受了各種打擊磨難,依舊還好好地活了下來。八十歲了,還是精力充沛,興致勃勃。他后來“改行”搞文物研究,樂此不疲,每日孜孜,一坐下去就是十幾個小時,也跟這點詩人氣質有關。他搞的那些東西,陶瓷、漆器,絲綢、服飾,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聰明,人的創造,人的藝術愛美心和堅持不懈的勞動。他說起這些東西時那樣興奮激動,贊嘆不已,樣子真是非常天真。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給它起一個名字,叫作“抒情考古學”。
沈先生的語言文字功力,是舉世公認的。所以有這樣的功力,一方面是由于讀書多。“由《楚辭》、《史記》、曹植詩到‘桂枝兒’曲,什么我都歡喜看看。”我個人覺得,沈先生的語言受魏晉人文章影響較大。試看:“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連椽,較高處露出雉堞,沿山圍繞,叢樹點綴其間,風光入眼,實不俗氣。由北岸向南望,則河邊小山間,竹園、樹木、廟宇、高塔、居民,仿佛各個都位置在最適當處。山后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云變幻,顏色積翠堆藍。早晚相對,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駕螭乘蜺,馳驟其間。……”(《沅陵的人》)這不令人想到酈道元的《水經注》?我覺得沈先生寫得比酈道元還要好些,因為《水經注》沒有這樣的生活氣息,他多寫景,少寫人。另外一方面,是從生活學,向群眾學習。“我文字風格,假若還有些值得注意處,那只因為我記得水上人的言語太多了。”(《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沈先生所用的字有好些是直接從生活來,書上沒有的。比如:“我一個人坐在灌滿冷氣的小小船艙中”的“灌”字(《箱子巖》),“把鞋脫了還不即睡,便鑲到水手身旁去看牌”的“鑲”字(《鴨窠圍的夜》)。這就同魯迅在《高老夫子》里“我輩正經人犯不上醬在一起”的“醬”字一樣,是用得非常準確的。這樣的字,在生活里,群眾是用著的,但在知識分子口中,在許多作家的筆下,已經消失了。我們應當在生活里多找找這種字。還有一方面,是不斷地實踐。
沈先生說:“本人學習用筆還不到十年,手中一支筆,也只能說正逐漸在成熟中,慢慢脫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從文自傳·附記》)沈先生寫作,共三十年。頭一個十年,是試驗階段,學習使用文字階段。當中十年,是成熟期。這些散文正是成熟期所寫。成熟的標志,是脫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
沈先生說他的作品是一些“習作”,他要試驗用各種不同方法來組織鋪陳。這幾十篇散文所用的敘事方法就沒有一篇是雷同的!
“一切作品都需要個性,都必須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達到這個目的,寫作時要獨斷,徹底的獨斷!”(《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這在今天,對許多青年作家,也不失為一種忠告。一個作家,要有自己的風格,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必須耐得住寂寞,不要趕時髦,不要追求“票房價值”。
“雖然如此,我還預備繼續我這個工作,且永遠不放下我一點狂妄的想象,以為在另外一時,你們少數的少數,會越過那條間隔城鄉的深溝,從一個鄉下人的作品中,發現一種燃燒的感情,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永遠的傾心,康健誠實的贊頌,以及對愚蠢自私極端憎惡的感情。這種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們,引起你們對人生向上的憧憬,對當前一切的懷疑。先生,這打算在目前近于一個鄉下人的打算,是不是。然而到另外一時,我相信有這種事。”(《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莫非這“另外一時”已經到了么?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三日上午寫完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