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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收入此文集中的文字,絕大部分發表于《讀書》雜志,少部分發表于《二十一世紀》《書屋》《文化縱橫》等刊物。這些札記,既是我進入新世紀以來個人在經濟學領域閱讀與思考之后的一些領悟,以及我對中國及世界近二十年間經濟領域及經濟思想種種變化的一些個人看法,同時也是我這一時期參與中國經濟學界各種議題討論所產生的成果。因此,我將其分為三輯呈現給讀者,分別是:“學人與思想”,試圖通過對經濟學人及其思想的深度梳理,讓我們看到經濟學人的不同側面及其思想的多樣性;“改革與轉型”,試圖通過對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改革及世界主要國家社會經濟結構性變化的觀察,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時代特征與主題的漸次變化;“反思與創新”,試圖通過對以新古典經濟學派為代表的主流經濟學的反思,以及對近年來興起的以行為經濟學為代表的前沿理論的介紹,讓我們更好地洞見“存在”及其所推動的“意識”未來可能的發展趨勢。

作為序言,在這里最需要也是最迫切想與讀者交流的,還是我何以將書名定為“極高明而道中庸”。

孔夫子曾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我想拙劣地套用一下這句話:二十余年來我的經濟學立場,一言以蔽之,曰“極高明而道中庸”。

眾所周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以新古典經濟學派為代表的經濟學思潮,在中國經濟學界占有絕對優勢地位。這一思潮極大地推動了中國的思想啟蒙及改革開放事業。但1990年代以來,隨著市場化進程的不斷推進,階層利益出現分化,貧富差距越拉越大,社會矛盾急劇上升。改革初期普羅大眾的普遍樂觀情緒以及知識界的共識,正一點點喪失。正如我的朋友黃紀蘇在其創作的話劇《我們走在大路上》中所寓示的那樣:一開始,我們意氣風發地走在同一條路上,但后來,走著走著,人們就越走越散,人心也越走越散。如果任其發展下去,一旦出現富者奢靡無度、窮者苦難無告的局面時,可能一條路真要走成兩條路,甚至“一個中國”快走成“二元對立的中國”:富人與窮人、沿海與內地、城市與鄉村……

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在國家未來發展思路的選擇上,經濟學界亦出現各種論爭,爭論的焦點主要包括:經濟學規律是否具有“歷史特性”,經濟學要不要價值判斷,公平與效率之間如何權衡,市場與政府的邊界到底在哪里,改革中的階層利益關系,等等。表面上看,這些問題似乎與現實直接關涉度不高,但其實是對中國經濟體制轉型過程中出現矛盾與沖突的一種本能反應。

近些年來,國際經濟學界也興起了反思全球化的思潮。因為有目共睹的一個事實是:全球化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拉平國家之間的鴻溝,反而擴大了南北差距。少數國家更加富裕了,而更多的國家則陷入貧困。連一批主流經濟學界內部的學者都認為,全球化導致貧富進一步分化的原因,與“華盛頓共識”尤其是“涓滴理論”(Trickle-down Theory)的“始作俑者”新古典經濟學脫不了干系。

1990年代中后期,在幾乎讀完了當時引進的各種經濟思想史與經濟學譯著后,在國內與國際經濟學界思潮爭論的刺激下,我亦開始小心翼翼地涉及經濟思想領域的討論。其時我的專業是防務經濟學。現在想來,大約因為防務經濟學的主體是國家之故,這多少影響到了我的學術理路與思想旨趣。與此同時,我讀書的嗜好是經濟史與經濟思想史,這又讓我對從馬克思、韋伯到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等秉持的“社會經濟分析”方法最為認同。且從一開始,我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理解,就是“社會主義”所保障的公平正義,與“市場經濟”可能帶來的效率的結合;而且,我十分贊同以《價格革命:一部全新的世界史》一書而聞名的經濟史學家費舍爾(David Hackett Fischer)的觀點:歷史上,描述經濟領域因果關系的模型,不只新古典一家,還有貨幣主義、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主義、馬克思主義、重農學派、環境學派以及歷史主義等,“它們對我們都有助益,但沒有一個能包打天下”。而我所擔心的,恰就是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曾擔心過的,即“任何一種思潮都有可能變成一種剛性的教條”。當后來新古典經濟學在中國學界不允許被質疑,即擁有意識形態性質時,我認為這樣的局面坐實了我的擔心。因此,一方面,我以自己對包括亞當·斯密、保羅·斯威齊(Paul Marlor Sweezy)在內的經濟思想史上偉大人物的理解進行正面闡述,另一方面又援引當代經濟學家特別是斯蒂格利茨(Joseph Eugene Stiglitz)等人的信息經濟學理論作為最新佐證,用新政治經濟學“利益異質性”框架,試圖為分析中國改革及全球化提供一個非主流的視角。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爆發及其在社會經濟與政治層面的不斷深化,最終觸發的是民族主義與民粹主義在全球范圍內風起云涌。而中國在經過又一個快速轉型的10年之后,經濟高速增長的同時,社會矛盾亦呈現進一步累積之勢。與此相對應,以自由放任主張為代表的主流經濟學,不僅被認為對危機的發生負有責任,同時在復雜棘手的現實面前,其因無法應對而呈現出的“黑板經濟學”性質也暴露無遺。

也正因為“分配性沖突”再度加劇,人們關注的重點不再是“資源配置效率”問題,而更關心個人、階層甚至國家在現有及未來利益格局中的定位。這一時期我稱之為“政治經濟學時代”,亦是“后經濟學家時代”,因為政治家與法律人,將替代純粹的經濟學家,成為協調利益關系的主角。與此同時,一方面,國際經濟學界再度興起對主流經濟學的更全面更深入的反思;另一方面,行為經濟學、復雜經濟學等思潮方興未艾,不斷沖擊著原有主流經濟學的框架。這些,正好構成我寫作時可以征引的新的經濟現象及經濟思想資源,并且都被納入了我的札記之中。

回顧我的思路歷程,自始至終,有一種觀念從來沒有變過:我一直試圖尋找的,不僅僅是多樣性思想之間的平衡與彼此吸納包容,還有就是在個人自由與集體規制、效率與公平、市場與政府、民富與國強等看似矛盾的關系中有一個均衡。我寫作的目的,就定位在防止某一種聲音在學界形成話語霸權,或者說,我的文字是為了平衡一下這個社會中本來不平衡的聲音。也正因為這個社會中各種聲音本來就不均衡,尤其是經濟學界主流的話語非常強勢,所以有時我的文字也顯得強勢,是試圖以另外一種強勢的姿態,來對抗已存在的強勢。因此,我的不少文字顯得有些反潮流。但從本質上看,我的文字是試圖超越“左”“右”翼,從一種更中和的視角看世界。在觀點極化的當下,我一直信奉并力行“極高明而道中庸”。

當然,說到“中庸”,要做到“叩其兩端”“允執厥中”,是難以企及的境界。這如同經濟學上的均衡,要在對兩種相反的力量完全理解的基礎之上,尋找一個平衡點,這本身就是一種只能接近卻無法企及的境界。尤其是,單個的經濟學人總有自己的局限。因此,當經濟學界內部眾聲喧嘩,甚至相互攻訐之時,需要有智慧的思想者以及經濟社會事務決策者,把各種聲音都作為尋找社會均衡而作出的努力的一部分來看待,這樣才能保證各種社會思潮不走極端,才能保證社會各階層和諧相處。

這里有一個非常生動的學案。2006年,國際經濟學界同時失去了兩位泰斗級經濟學家—以《豐裕社會》聞名的加爾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和以《自由選擇:個人聲明》為代表作的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n)。這兩位經濟學大咖,生前其實一直在相互“戰斗”。加爾布雷思所擔心的,是對個人私欲的張揚、對效率的片面追求以及對市場力量的過度放任,最終可能造成社會鴻溝,導致公民共同體的分裂與瓦解。而弗里德曼擔心的則是對集體理性的過分強調、對公平的過分重視以及對政府作用的過分信任,最終可能妨礙最可寶貴的個人自由,甚至可能造成一條“通往奴役的道路”。但當他們在同一年離世時,國際經濟學界難得一致地表達了對他們觀點的尊重和人格的敬意。這是因為,盡管表面上他們是敵手,但實質上兩位大師卻有著共同之處,即在不同時期,當某一種聲音可能具有壓倒性優勢的時候,他們主動站出來,提醒人們注意事物的另一面,從而避免社會滑向極端。

當然,從終極意義上看,一切思想都不是天才創造的,而是時代的反映。且處于特定時代中的人很難超越他所處的時代。因此,每個人在發言時都應該有所忌憚,每個人都要認識到自己文字的局限。這也是我為什么主張“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又一個理由吧。

還想說幾句感性的話。

有幸身逢盛世,但由于諸多原因,對我而言,以這種姿態去思考和寫作卻是很艱難的事。其間的彷徨,遇到的壓力與挫折,很多不足為外人道。最終能堅持這樣的寫作,源于眾多的支持。首先要感謝我的讀者,你們對我文字與思想的看重是我前行的動力;再是感謝我所供職的單位,給了我最為寬松的學術與思想環境;還要感謝我的一些學術界的朋友,他們不僅與我一起分享好的知識與學術資源,而且有時甚至為我分擔一些生活中的壓力;最后要特別感謝一些經濟學界的前輩學人,他們經常當面或托人表達對我為人為文的支持,并且邀請或推薦我參加一些重要的學術討論,而這些討論對形成一些最低限度的共識至為重要。

這里,我還要鄭重感謝《讀書》雜志。1999年我第一次給《讀書》投稿,那是我讀約翰·斯圖爾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政治經濟學原理》后寫的一篇札記。很快,我收到賈寶蘭大姐的回信。信中說,文章已夠發表水平,但考慮到此前《讀書》已刊發過不少關于此書的書評,因此就不再安排發表了。信的最后說歡迎我繼續賜稿。這封信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因此,我將該文仍然收入此文集中以示紀念。很快,2000年我第一次在《讀書》上發表了文章。那一年,我剛滿三十歲,有幸成為《讀書》的年輕作者之一。此后二十余年間,我陸續在《讀書》上發表學術札記近二十篇,并與多位《讀書》編輯打過交道。令我非常感動的是,他們有時未必同意我的觀點,但只要他們認為言之有理、言之有物,就對我的文字給予了最大的尊重。而這是我所認為的學界與學人最可寶貴的品質。

最后,要特別感謝賈寶蘭大姐和何奎先生。我的文字得以與我所尊敬的諸多學界前輩一起,在三聯出版,得益于他們的肯定與包容。說實在話,我的文字更近于“掉書袋”,且內容未必能與時下風行的東西俱進。正是有了他們的支持和肯定,我也才有了把這些曾經的文字再度打撈出來的勇氣。

時值2022年末,僅從已發生的事件來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確正在我們面前徐徐展開。在整理此文集過程中,我特別標注了每篇文章的寫作時間,就是希望過去二十余年間寫下的這些文字,亦能成為回溯歷史及當下特殊變局的蛛絲馬跡。

是為序。

盧周來
2022年初冬于京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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