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衛營作為禁軍,其營盤就在皇城西北角的內教場,距離紫禁城并不遠,一行人還未到營盤,就已聽到營盤內嘹亮的號子聲。
崇禎讓侍衛在營盤門口守著,自己則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一屁股坐在拉運東西的馬車上,王承恩也有樣學樣,還給略顯呆愣的黃得功使了個眼色。
黃得功輕咳一聲,提醒馬車夫擺正態度,隨后帶領著數輛馬車進入營盤,鼓聲響起,操練的新兵很快開始集結。
約莫半刻鐘功夫,新老兵列隊完畢,新兵果然如黃得功所言,個個面帶菜色瘦骨嶙峋,好在都是年輕小伙子,精神風貌不錯。
“召集你們來,是為軍餉之事,國朝困窘,內憂外患,想必大家伙兒都心里清楚。
可陛下念著你們,唯恐你們吃不上飯,陛下常對我說,將士不畏生死,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朝廷卻連餉銀都發不出,朝廷愧對你們。”
黃得功虎背熊腰嗓門也大,但難得的是聲音渾厚而略帶磁性,新兵老兵們也都聽的很認真。
崇禎坐在馬車上也沒人注意,心道黃得功大字不識,說話倒是一套一套的,果然能帶兵的都不是酒囊飯袋。
“陛下憂慮難眠,竟要以宮中御用器物抵扣,也不想讓大家伙兒餓肚子。
你們告訴咱,陛下讓咱們餓肚子了嗎?”
馬上就有老兵叫道:
“沒有,日子過得去,沒得流寇殺,心里癢癢!”
“就是,總兵大人,您給陛下說,讓他老人家不必介懷,只要有流寇打,咱們餓不著。”
相較于老兵,新兵隊伍就局促多了,但總有膽子大的。
“回總兵大人話,俺之前都快餓死了,站都站不穩,俺現在吃了幾頓飯,渾身有勁兒的很咧。”
“是啊大人,只要有飯吃,俺們就知足了。”
……
勇衛營這兩年幾乎都是靠著流寇以戰養戰,這事兒新兵們也都聽老兵說了,只要能去打流寇,就餓不著他們。
黃得功擺了擺手,示意部下噤聲。
“不瞞大家伙兒,咱也這么對陛下說的,可是陛下不允,還罵了咱一頓,說咱不能寒了大家伙兒的心。
咱身后這些東西,皆是陛下日常所用之物,就是連朝廷里的官老爺們都不曾賞賜,陛下說了賜給大家伙兒,拿去換些錢糧,算作對大家伙兒的補償。
咱聽了心里辛酸,酸的很吶!陛下憂愁難免,也不忘我等,可大家伙兒想想,這都是因為什么?
還不是因為我等不爭氣?如果我等將那流寇蕩平、將那建奴趕回林子里,陛下何至于因此而憂愁?
但陛下不僅不怨大家伙兒,還勉勵咱們、擔憂大家伙兒吃不上飯。
你們說,這等恩德,咱們何以為報?”
黃得功說的慷慨激昂,底下新老士兵聽得專心致志,有的士兵只聽了個大概就紅了眼眶。
“殺敵,咱為陛下蕩平仇寇,以報天恩!”
“為陛下殺敵。”
教場霎時間充滿肅殺氣息,就連崇禎都有點愣住。
他到現在都不清楚,就這么幾句簡簡單單的、一聽就邏輯不清的話,怎么就能讓士兵這么激動。
王承恩小聲解釋道:
“皇爺沒到過鄉里,這些新兵先前都是農夫,大字不識,沒有那么多心思,遭了災受了屈,只會憤恨貪官污吏、天地不仁,并不會怪罪于皇爺,皇爺身為天子,賜給他們東西,他們不感激才怪咧。”
“陛下賜給咱的器物全在這里,咱一個都不要,全分了給你們,是賣是留你們自己定。
但咱得提醒你們,想想自個兒,是立了什么功勞?還是為陛下分擔了什么憂愁?
值不值得陛下如此厚愛?”
黃得功這話一出,本來又激動又高興的士兵們頓時皺起了眉頭,尤其是新兵蛋子,難掩羞愧之色。
“行了行了,發點東西,哪兒那么多廢話。”
崇禎畢竟是過來人,哪里看不出黃得功這是在洗腦,雖然方法足夠拙劣,但聽者也足夠無知,不過他還是瞧不下去了,隨即跳下馬車道。
可士兵們正沉浸在對天子的郁悶愧疚中,見有人竟敢如此說話,儼然不將天子之恩放在眼里,立馬就有人怒了。
“忒!你是哪個?敢如此不敬皇帝陛下!”
“總兵大人,此人……”
膽大的士兵話還沒說完,卻看到黃得功竟撩起腿甲,沖那身著錦緞的中年人跪了下來,并高呼道:
“此乃大明天子,爾等還不下跪謝恩,更待何時?”
霎時間鴉雀無聲,新兵老兵都懵了,尤其是那個剛才斥責崇禎的大個子,張著嘴巴驚的呆愣當場。
“叩見陛下,謝陛下天恩!”
“謝陛下天恩。”
老兵到底是有膽色,帶頭跪地高呼,新兵蛋子們也有樣學樣,頓時教場士兵跪倒滿地。
誰也不曾想到,他們在有生之年竟然能親眼見到天子,不激動那是假的。
崇禎含笑道:
“平身,都平身吧,朕今日無事,過來看看朕的猛士們,都快快起來。”
黃得功起身后,其余士兵也都先后起身,唯獨剛才那個斥責崇禎的大個子仍舊跪著。
大個子明顯嚇壞了,支支吾吾的請罪道:
“陛……陛下,俺……俺有罪,俺不知您是……您是……”
“嗐!你有什么罪?有罪的是朕啊!快起來。”
崇禎心情很是不錯,嘆了口氣上前親自將那大個子扶起來,并問道:
“你叫什么?”
“回……回陛下,俺叫孫大柱。”
“可有大名兒?”崇禎溫言道。
“有,俺大名兒叫孫迷龍。”孫大柱思考了一下回道。
“嗯,這名字不錯,朕記住你了,為何參軍?”崇禎拍了拍孫大柱的肩膀,而后面向眾將士。
勇衛營全體將士站的筆直,即使汗水流到眼睛里、或有蒼蠅趴在臉上都紋絲不動,誰也不想在陛下面前失禮。
“你呢,叫什么,又為何參軍?”崇禎左移了幾步,又問向一個曬的黝黑的小個子。
“陛下,額叫六子,額大名兒也叫六子,吳六子,額從晉中逃難過來的,么吃的,額就參軍了。”
吳六子倒是不緊張,只是說著說著眼淚吧嗒就開始掉。
“你今年多大?”
“額十五了,不過額再過幾個月就年滿十六,額就夠參軍年齡了,陛下莫要趕額走,求陛下。”吳六子跪倒在地,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淚。
崇禎臉色平靜,但卻看向黃得功,他給勇衛營立的征兵要求,是十六到三十五歲。
“陛下,此子可憐,臣若不收,他就得餓死了。”黃得功趕緊上前解釋道。
“從晉中過來,家里可還有其他人?”崇禎轉過頭沒理會黃得功,又溫言問那吳六子。
“額跟俺大俺娘和俺兩個兄長一塊逃難,路上遇著流寇,俺娘跑的慢,被流寇殺了,俺爹餓死在真定,俺兩個兄長一個餓死在延慶,一個餓死在京城。”
吳六子越說越小聲,淚水卻止不住,但又不敢哭出來。
崇禎聽了不覺心中黯然。
“你既排行第六,其他兄長呢?”
“流寇搶額村子,都……死了。”
崇禎又愣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安慰,沉默了半晌才道:
“答應朕,好好活下去。”
接著他又連續問了幾個新兵,大抵都是因為活不下去才選擇參軍,不禁心中越加難過。
他站在軍陣面前,忽的躬下腰背沖勇衛營將士道:
“都是朕的罪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