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企業如何塑造更多的隱形冠軍

李長安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在市場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人們的注意力往往會被各種規模宏大、氣勢雄壯的集團企業吸引，卻忽略了一些看似不起眼但悶聲做事的中小企業。這些中小企業不動聲色地占據了市場中某個細分領域最重要的份額，生產常見卻容易被忽視的產品，默默地在某個領域獨占鰲頭，這就是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隱形冠軍企業。

隱形冠軍：市場競爭中的另類“大佬”

著名的管理學教授赫爾曼·西蒙（Hermann Simon）是最早提出“隱形冠軍”概念的人，他在1996年出版的《隱形冠軍》一書中提道：“一個國家要想在出口領域取得成功確實需要大公司，但是如果想做到表現超群，必須依靠那些擁有強大國際競爭力的中小企業，后者就是隱形冠軍。”從概念上來講，隱形冠軍是指“在某一細分領域處于絕對領先地位、年銷售額不超過50億歐元且隱身于大眾視野之外的中小企業”。德國歐洲經濟研究中心在西蒙教授的基礎上進一步研究，認為還可以從是否在國際市場中的銷售比重超過銷量的一半、在國際市場占據一定份額、過去5年內銷售增速高于行業平均水平10%以及企業規模不超過1萬人等4個方面來判斷是否是隱形冠軍企業。

根據西蒙教授在2016年的研究，全球的隱形冠軍企業共有2734家，其中德國最多，有1307家，其次是美國，有366家，日本也有220家，中國僅有68家，排在世界第8。德國每百萬居民隱形冠軍企業數量是16家，諸如奧地利、瑞士等國家也有十三四家，而中國僅有0.1家，排名第17。

隱形冠軍企業的數量以德國為翹楚，雖然在“世界500強”名單中，德國企業數量寥寥，但多年來德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總量穩居世界前列，中小企業撐起了德國經濟的半壁江山。2019年，在德國的企業總數中，中小企業數量占到99.6%，貢獻了超過55%的經濟附加值，這其中的佼佼者就是隱形冠軍企業。加上他們的產品在世界上有口皆碑，所以這個國家隱形冠軍企業的數量和質量無疑是可以傲視全球的。一般來說，隱形冠軍企業生產的產品種類不會太多，一家企業可能只生產一種產品，以德國的旺眾（Wanzl）公司為例，這家公司生產超市使用的購物推車和行李推車，也是該產品全球最大的供應商，其生產的購物車極為昂貴，2007年中國某超市采購這種購物車的單價高達3600元。雖然貴，但旺眾在全球市場占有率為50%，其他競爭對手沒有一家能與之抗衡，該公司憑借其高端的工藝水平做到了這一點。再如德國澤勒（Seele）公司生產玻璃，包括法國斯特拉斯堡火車站、德國法蘭克福歐洲中央銀行在內的許多世界聞名的標志性建筑都使用了該公司的產品，澤勒還曾承接了蘋果總部玻璃20億美元的訂單。

美國擁有世界上數量最多的“世界500強”企業，企業規?；⒓瘓F化特征顯著，中小企業多處于產業中上游，與大企業聯系密切，隱形冠軍企業數量排在世界第2。例如美國托羅（Toro）公司，專門生產維護高爾夫球和各種園林、運動場的設備，是世界高爾夫球場、園林、運動場草坪維護及灌溉設備制造業的先鋒企業。美國排名前100名的高爾夫球場中有75%是該公司的客戶，紐約中央公園、羅馬競技場、西班牙皇宮、中國酒泉衛星發射基地等世界重要項目均使用了該公司的產品。

奧地利企業在高手如云的國際市場中聲名不顯，但擁有116家隱形冠軍企業，每百萬人擁有的隱形冠軍企業的數量排在世界第3。多貝瑪亞索道有限公司是世界索道行業的翹楚，截至2018年，該公司在全世界累計建設安裝了1.48萬條索道，全球市場份額達56%。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德國、美國和奧地利的隱形冠軍企業均在某個專業領域擁有先進的技術或工藝水平，起到以小博大的作用，在市場中獨占鰲頭。

快速崛起的中國隱形冠軍企業

根據西蒙教授的研究，截至2016年，我國僅有隱形冠軍企業68家，每百萬人擁有的隱形冠軍企業的數量僅有0.1家，相對落后于發達國家。那么近年來中國的隱形冠軍企業是否增加了呢？

2018年，部分省（區、市）統計了當地的可以被稱為隱形冠軍的企業，全國經過官方認定的隱形冠軍企業共有556家，從數字來看，68到556是一個大跨步的飛躍，但如果認真對照公布的名單并對這些企業的企業規模、營銷業績進行排查的話，就會發現，名單中的大部分企業并不完全符合隱形冠軍企業的標準，甚至大多并不能稱之為某一細分領域的龍頭或前3名，說明有些地方政府對隱形冠軍企業的判定標準較為寬松，因此556的數字很難說明中國的隱形冠軍企業的數量較2016年有了很大的飛躍。雖然從官方公布的數字難以判斷中國隱形冠軍企業的具體增長情況，但是我們可以通過以下幾點來推測中國隱形冠軍企業的發展情況。

首先，中國的中小企業數量是逐年增加的，特別是近些年隨著“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浪潮，每年新注冊的創業企業數量大幅增長。2020年全國新設市場主體2500萬戶，全國登記在冊市場主體的數量已經超過了1億。這說明中國的中小企業整體發展態勢良好，隱形冠軍均為中小企業中的強者，所以也可以從側面說明隱形冠軍企業整體的增長態勢良好。

其次，海關總署公布過一組數據，2020年民營企業進出口額為14.98萬億元，比2019年增長11.1%，占外貿總額的46.6%，是我國第一大外貿主體，這說明我國民營企業走向世界的步伐加快，開拓國際市場的能力日益強大。其中，那些已經具備全球競爭力的隱形冠軍企業功不可沒。

最后，在2016年至2019年間，根據《制造業單項冠軍企業培育提升專項行動實施方案》（工信部產業〔2016〕105號），工業和信息化部（后文簡稱“工信部”）先后4次發布《制造業單項冠軍企業和單項冠軍產品名單》，前后共計274家企業被評為單項冠軍企業。2018年，工信部公布了第一批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名單，名單中共有248家中小企業，這些中小企業的特點為專注于細分市場，聚焦主業，創新能力強，有較高的市場占有率，因此，工信部公布的這些企業又被稱為“中國的隱形冠軍企業”。從這個名單來看，中國的隱形冠軍企業確實增加了不少。

這些近年來不斷涌現的優秀的中小企業通過不懈地奮斗，在國內外市場開辟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也成為中國經濟發展的生力軍，而隱形冠軍企業又是這支生力軍中的骨干力量。概括起來，中國這些隱形冠軍企業具有以下三個特征：

●技術先行。大多數隱形冠軍企業都擁有自主知識產權或自行開發新技術能力，利用技術優勢奪取市場高地。有些企業雖然自主開發的新技術較少，但也舍得斥巨資引進先進設備，力求不在技術上落于人后。

●專注主業。隱形冠軍企業都對自己的主營業務下功夫鉆研，改革技術，提高質量，雖然其中部分企業開始涉足其他領域，但堅持核心產品的生產和研究不動搖。

●面向全球。隱形冠軍企業中只有少部分企業尚未走出國門，大多數企業均在各自領域的全球市場中占有不小的份額，還有相當數量企業的產品成為全球之最。全球化是企業發展的重要增長動力。

中國發展隱形冠軍企業面臨的問題

雖然中國的民營企業發展整體態勢良好，且其中不乏優秀的隱形冠軍企業，但如果要繼續培育更多這樣的企業，也面臨很多的困難和問題。這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同行業競爭激烈，難以出頭。隱形冠軍企業的特征之一是“成為某領域或細分市場的前3名”。從這一點來說，中國的中小企業想要發展成為隱形冠軍企業是很困難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國內同行業競爭激烈。如果將2019年中國民營企業500強按照行業分類進行觀察，就可以發現，民營企業500強中排名第一的黑色金屬冶煉和壓延加工業有55家企業，其中江蘇沙鋼集團有限公司和青山控股集團有限公司位列這一行業中的前兩名，這兩家企業的經營內容高度相似，營業收入相差不多，同行業的其他性質企業數量更多，“行業撞車率”高，競爭壓力可想而知。

產業結構層次低，競爭力不足。中國民營企業的產品主要集中在中低端產業，雖然不少產品的市場占有率高，但大多為低端的勞動密集型產品，產品覆蓋范圍廣，很少具有特別的技術優勢，生產過程污染嚴重且資源消耗量大。雖然大多數企業不斷進行技術改造，但生產的產品依然面臨產能過剩、市場競爭激烈的難題。較高端的計算機、信息和互聯網行業企業屈指可數。與德國相比，德國的隱形冠軍企業體現出了產業結構層次高端，產品專業性強的特點。例如2019年，中國民營企業500強中有多家企業涉及金屬加工，德國的隱形冠軍企業中則沒有直接加工金屬的企業，僅有1家公司涉及金屬加工，但并不直接加工金屬，而是生產有色金屬軋鋼機和金屬箔條機，這家公司同時也是全球鋁板軋機的最大供應商。還有一些公司生產非常專業的設備，例如艾洛克松（Aeroxon）公司生產專業的捕蠅設備、綠洲（Greenworld）公司專門生產花卉土，博醫來（Brainlab）公司生產放射及影像類醫療器材，占有全球超過60%的份額。這些企業的一大特點就是產業層次較高，產品“精而?！?。

企業先天不足，存活率低。根據中國人民銀行和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于2019年發布的《中國小微企業金融服務報告（2018）》，美國中小企業平均壽命為8年左右，日本中小企業平均壽命為12年，而中國中小企業的平均壽命僅3年。造成中國中小企業平均壽命短暫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

第一，貸款難，利率高。根據金融部門的統計，約有85%的大企業能以基準利率獲得貸款，但中小企業和個人經營性貸款能以基準利率獲得貸款的比例只有20%左右。一般來說，中小企業如果想要獲得貸款，貸款利息要在國家基準利率之上增加百分之二三十，中小企業貸款困難。雖然國家一再降低基準利率，但是效果并不十分明顯，銀行對中小企業的放貸條件依然嚴格且額度有限，對很多急需資金投入生產的中小企業來說門檻較高。究其原因，在于中小企業風險承受能力弱，壞賬風險高，根據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消息，2019年我國中小企業不良貸款率依然高于平均水平，所以銀行對來自中小企業的貸款申請持謹慎態度，中小企業面臨貸款難、利率高的融資難題。

第二，吸引研究型人才的能力較弱。與大型集團企業相比，中小企業資本力量薄弱，生存壓力更大，追求短期經濟利益的需求迫切，因此大多數中小企業重生產而輕研發。對研究型人才來說，中小企業研發條件不足，薪資待遇水平相對較低，企業與人才彼此間吸引不大，導致中小企業研發能力不足。以2018年北京大學應屆畢業生的就業情況為例，根據統計，選擇去國有企業的畢業生占28.78%，而選擇去民營企業的只有11.49%。由于高端人才缺乏，許多中小企業就有了“科研能力不足”的先天缺陷。

綜合來看，我國中小企業具有同行業競爭激烈、產業層級處于低端水平、融資困難、科研能力不足的劣勢，這其中是有內在邏輯關系的。正是由于中小企業融資困難，企業資本薄弱，不得不以追求效益為先，所以導致中小企業沒有能力和時間去鉆研、開發新技術；因為沒有新技術，所以不得不和其他同行一起擠在低端生產領域，生產低端產品而不能自拔，又因為產品低端，在國內同行競爭激烈，在國際上也缺乏競爭力；因為產品沒有優勢且競爭激烈所以導致效益低下；效益低下導致融資困難且沒有能力鉆研、開發新技術。這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最終的結果就是我國的中小企業生存率低，平均壽命遠低于美、日等國家。在這種情況下，隱形冠軍企業的形成就存在著不小的障礙。

打造更多中國隱形冠軍企業的主要措施

隨著中小企業在國民經濟中日益占據重要地位，我們不僅希望中小企業發展得越來越好，更希望能培育出一批小而精、專而新的隱形冠軍企業?！靶《敝钙髽I規模雖小，但產出皆是精品；“專而新”指企業能專心鉆研核心產品，不必謀求發展的廣度，而是追求專業化，不斷創新。所以必須尋找中小企業新的發展突破口，可以從以下幾點入手。

加大政府支持的力度。近些年來，國家加大了對中小企業的扶持力度。特別是對在自主研發項目、人才引進、技術升級等方面有需求的中小企業，更是從財政、金融、人才等多方面進行補貼和支持。值得反思的是，近年來，全國各地都掀起了發展“總部經濟”的熱潮。不過，發展大企業“總部經濟”并非任何土壤都適宜，它對營商環境的要求更苛刻。因此，對許多地方政府而言，與其大力支持“總部經濟”，不如轉而將各種優惠政策投向中小企業，為它們創造良好的生存和發展環境，多培育出隱形冠軍企業。事實上，隱形冠軍企業雖然規模相對較小，但由于市場競爭力強，對地方經濟的發展和擴大就業同樣具有很強的帶動作用。

不斷優化隱形冠軍企業成長的營商環境。按照世界銀行營商環境評價指標體系的劃定，營商環境主要包括開辦企業、申請建筑許可（也稱“辦理施工許可”）、獲得電力供應、注冊資產、獲得信貸、投資者保護、繳納稅款、跨境貿易、合同執行、辦理破產十項一級指標。世界銀行發布的《營商環境報告2020》顯示，中國的全球營商環境排名繼2018年大幅提升32位后，2019年又躍升15位，升至全球第31位。但是，在稅收負擔、對外貿易便利度等方面，中國依然還有很多可以改進的地方。因此，只有不斷優化營商環境，打通中小企業發展的“痛點”“堵點”，企業才能獲得更大的發展機遇，中國也才能涌現出更多更強的隱形冠軍企業。

企業應轉到“技術強企”的發展軌道上來。與一般中小企業不同，隱形冠軍企業靠的是某一方面的技術強大，“技術強企”也是其共同特征之一。加大科研投入誠然會減少企業投入再生產的資金、分薄經營者利潤、加重企業負擔，但需要明確的是，如果長期處于低端產業、依靠資源和勞動密集型的生產方式，在科技迅猛發展的今天，被淘汰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放棄追求盈利速度，轉而拓展專業領域的深度更為重要。搞研發雖然艱難，但只要攻克了技術難關，占據行業領先位置就可以讓企業擺脫惡性競爭的泥沼，從而讓企業獲得長遠利益。此外，加強校企合作也是提升中小企業技術水平的重要途徑，企業與高校、科研部門合作，可以幫助企業解決實際問題、掌握最新政策理論，也可以幫助高校、科研機構了解最前沿的知識和難點，培養有實際操作能力的人才，推進理論與實踐相結合。

高度重視保護知識產權。對企業靠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和時間研發出來的技術國家應大力保護；對企業的各項知識產權的申報應提供更加人性化、便捷化的服務；獲得專利認證多的企業應該在稅收優惠、財政補貼等方面得到政策支持；對于侵犯他人知識產權的企業和個人應從重處罰。為中小企業創造良好的研發環境，激發其研發熱情，推動未來隱形冠軍企業成長。

內蒙古財經大學財政稅務學院張子玉對本文亦有貢獻。

參考文獻

[1]赫爾曼·西蒙.隱形冠軍[M].阿丁，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

[2]申俊涵.德國隱形冠軍的“秘笈”[J].中國中小企業，2019（7）：72-73.

[3]魏志強.中國隱形冠軍的企業戰略[J].中國新時代，2017（10）：7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