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風在，霧去；霧在，月去；月在，日去；日在，迎它的神去了。

老人帶翠花進了宅院最后一進，那里有兩間瓦房，外屋有炕，里屋也有炕，兩屋中間隔著一扇門。廚房在外屋，廁所在兩屋頂頭的對角上。廁所雖小，但有門有窗，排泄物可以順利地流向院子后面的一條暗河，河溝上面有一個小山坡。

翠花被請到了里屋。那里除了一個大炕，也有一口大壁櫥。老人這才告訴翠花，整個大宅院是先師留給他的，解放后分給了若干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但他們都不是壞人。

“既然都不是壞人，您何苦找我來著？”翠花這么想去，老人就摘下了眼鏡。“原來您看得見？！”翠花差點兒喊出聲來。好在老人早已順手合上了房門，并趕緊叫她別嚷嚷。翠花恍若醍醐灌頂，盡管這頓悟多少也帶著些許無如的沮喪。

“你過來，幫我一起把這口壁櫥挪開。在這之前，我先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患了絕癥，活不過今年了。我必須把師傅留下的家業傳給一個值得信任的娃，而你就是我千方百計尋找的這個人。以后你住里屋，幫我守著這份家業。”

“慢著！您怎么知道一定會找到我呢？如果我不來大寨，如果我上了另一節車廂，如果……”

“沒有如果，這是天意，是機緣！”

“我不迷信！”

“這不是迷信，是堅持。四五年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可四五年前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娃娃，連縣城都沒有去過……”

“以后你會懂的。先不說這些，看看壁櫥后面有什么吧！”

他看上去既興奮又憔悴，可能是年齡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舟車勞頓。翠花又兀自對他平添了一分同情。她幫他推開了壁櫥，里面露出一個塞滿舊棉絮的小洞窟。老人扒開棉絮，掀開一口鐵箱，一摞金燦燦的東西就此顯現。

“這些都是金磚，現在沒啥用處，但幾年以后會大有用場。你的任務是幫我看好這些財產，等有朝一日它們可以派上用場時再拿出去換錢。”

說罷，老人顯得更加疲倦了。倒是翠花成了丈二和尚，以她自詡的唯物主義腦瓜兒，怎么也想不清楚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么。毛主席早就說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可老人卻實實地將一堆金磚擺在了她的面前。且不說老人有何要求，僅就她一個二十出頭、涉世不深的女娃，怎么承受得起這等重托，何況這堆金磚多少沾染著“封資修”，對她而言還有來路不明這個實際問題。她該如何自處？她要這么多財產做什么？無產階級、貧下中農是不貪財的，萬一事情敗露她又該如何解釋？眼看秋末冬初天氣驟涼，如果老人活不過今年，那么她又該如何料理后事？這些都是她難以想象的難題。反過來說，素昧平生的老人也很重要，他的托付，他的真誠和善良毋庸置疑，也不容她有任何猶豫與退卻。等他百年之后把一切交給國家呢？這顯然違背了老人的囑托和一片好意，但又是她作為鐵姑娘唯一的正確選擇。一切歸國家所有，就連我們每個人都是黨和國家的。她這么想著，天氣越來越冷，老人越來越老。

沒過多久，老人真的病倒了。陰雨伴著雪子兒淅淅瀝瀝地飄灑著,翠花要替老人請醫生，卻被老人斷然謝絕了。

“傻丫頭，省點力氣吧，我自己就是最好的郎中。你給我熬鍋粥就行了……我這最后一口氣就是留著找你的，讓你給我送終……”

這讓翠花想起了我。我也曾信誓旦旦，要在山村扎根，一輩子不離不棄，到了卻背棄了她和一堆誓言，留在城里再也沒有回去。她大概率把我的誓言當作山盟海誓了，并將我白皙的肌膚和青春的姿態經美容加工后印入了腦海。從心理學的角度看，記憶有篩選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