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很難說拙劣文筆，相較于拙劣評判，

哪一種會使主人，更顯得才疏學淺，

但若是兩相比較，使我們耐性耗竭，

危害終究比不得，使我們理智偏斜。

5前一種過失少見，后一種在在多有，

評判失誤的論者，十倍于蹩腳寫手；

昔時若蠢材出丑，猶可望瞞過旁人，

如今則一篇蠢詩，便引出百篇蠢文。1

我們的歧異評判，就好像我們的表，

10表各走各的時，人各說各的表可靠。

真有天才的詩人，實可謂鳳毛麟角，

真有品味的批評家，同樣少之又少；

兩者都必然有幸，從天庭借得靈光，

所以天生擅長評判，天生擅長吟唱。

15自己有超群本領，才好向他人傳授，

自己有生花妙筆，才有權任意指謬。

作家高估自家才氣，確屬常有之事，

但批評家豈不也愛，高估自家眼力？

可我們著意觀察，定然會即刻明了，

20多數人心中皆有，明敏判斷的芽苞：

自然予人的饋贈，至少是微光一抹，

只照出模糊線條，輪廓卻無差無錯。

可惜這明辨根苗，被虛假學問荼毒，

就好比淺淡素描，被拙劣色彩染污，

25初稿越勾勒精準，成品越目不忍睹：

或鉆進學術迷宮，弄了個暈頭轉向，

或不守呆瓜本分，充內行大出洋相。

這些人強求才氣，以至于喪失常識，

最后就變成，只知自辯的批評大師；

30無論能寫不能寫，個個都怒火中燒，

滿懷爭競的妒恨，抑或閹宦的羞惱。

笨伯以揶揄為樂，永遠是眼熱心癢，

巴不得次次躋身，看人笑話的一方。

邁烏斯瞎寫一氣，無視阿波羅諭旨，2

35但有些人的眼光，還不如此人文筆。

有的起初假充才子，繼而假充詩人，

隨后轉行批評，現出呆頭鵝的真身。

還有的裝才子不像，裝批評家不靈，

好比笨重的騾子，無驢形亦無馬形。

40半罐水的小聰明，遍布我們的島嶼，

正如尼羅河畔，那些半成形的蟲豸，3

個個都發育不全，不知當命以何名，

因彼等身世來歷，實可謂曖昧不清；

要點算彼等數目，需要一百條舌頭，

45要不就得有一張，以一敵百的利口。

但你們若想留下，當之無愧的美譽，

頂戴批評家尊銜，坦蕩蕩名下無虛，

便須當認清自己，認清自己的斤兩，

認清自己有幾多，才賦品味和學養；

50言行當嚴謹慎重，切不可騖遠好高，

須留意灼見歪理，二者之間的界標。

自然給萬事萬物，設下相宜的限制，

賢明地約束人類，驕矜自負的才智。

正如海洋在此處，侵削陸地的幅員，

55同時又會在彼處，留下廣袤的沙原，

人的心智也如此，倘若記憶力優異，

圓融透徹的悟性，便往往不盡人意；

想象的熾烈光芒，明晃晃四射之處，

記憶的柔軟形體，又難免融化模糊。

60一個人所秉才賦，只勝任一個學科，

學海是如此廣袤，心智是如此逼仄：

它不單會局限于，一門特定的學問，

常常還會局限于，學問的特定組分。

我們與昏君相似，葬送已拓的疆土，

65就因為眼高手低，奢求更大的版圖；

每個人皆可具備，管好一省的能力，

卻不肯屈尊安守，自己熟悉的領地。

第一義是師法自然，構筑評判基石，

依據她天公地道，亙古如一的標尺：

70從無舛錯的自然，永遠都神圣輝煌，

放射出清亮恒定、普照萬物的華光，

為萬物注入生命，也注入力量和美，

是文藝的源泉，文藝的目的和量規。

文藝從自然攝取，各自的適度養料，

75使作品樸質無華，不流于炫耀招搖。

好比鮮活靈魂，賦予美好形骸生機，

以精氣滋養全身，以活力充塞全體，

指引每一個動作，撐持每一根神經，

自身雖隱遁無形，作用卻歷歷分明。

80有的人上蒼眷顧，生來便才氣四溢，

只可惜判斷差池，有才也無濟于事，

皆因才氣與眼力，往往會彼此抵牾，

盡管兩者本應該，相扶持如同夫婦。

繆斯騏驥4需引導，切不可一味催促，

85要節制它的狂躁，別苛求它的速度；

這一匹帶翼神駒，也好比凡間烈馬，

奔跑時遇到攔阻，才盡顯堅韌不拔。

前人依循的準則，是發現而非創制，

它們依舊是自然，只不過經過整理；

90自然就好比自由，即便受約束管轄，

終歸只會受制于，她自己所頒律法。

請傾聽博雅希臘，宣讀她有益規章，

何時當收斂克制，何時當盡興翱翔：

她登臨帕納索斯5，在山巔昭告胤族，

95向他們一一指明，登頂的艱難道路；

她在那遙遠之地，高擎那不朽獎杯，

號召其余的族裔，以同樣步伐追隨。

堪為典范的先例，得益于天庭啟示，

她從先例汲取天啟，制定金科玉律。

100批評家樂于扇風，吹旺詩人的圣火，

以真理教諭世人，去膜拜佳篇杰作。

那年月批評允當，不愧為繆斯丫鬟，

為繆斯梳妝打扮，使世人愛戴更添；

只可惜后世才子，竟偏離這條正道，

105得不到小姐芳心，便去向丫鬟示好；

拿起詩人的武器，掉轉頭對付詩人，

定要以刻骨仇恨，來回報授業師尊。

正如現代的藥師，受教于醫師處方6，

之后便不自量力，把醫師角色擔當，

110依循錯解的醫理，肆無忌憚地診治，

又開方又用藥，還把醫師稱作傻子。7

有的人瘋狂劫掠，古典作家的篇什，

光陰與蠹蟲之害，皆無法與之相比。

有的人庸凡至極，毫無創造力可言，

115卻撰寫惡俗指南，教旁人拼湊詩篇。

有的人背離常理，忙不迭賣弄學識，

還有的百般詮釋，到頭來言不及義。

批評家由此可知，若追求評判允當，

便須對先賢特質，一家家了如指掌；

120諳悉其所有作品，情節主題和意蘊，

以及其所處時代，宗教風土與精神；

若未熟知前述種種，歷歷如在眼前，

或許能吹毛求疵，卻無法批評賞鑒。

須當對荷馬作品，勤探討樂此不疲，

125晝日里用功誦讀，夜晚又冥想苦思；

借此培養判斷力，確立準則和公理，

回溯繆斯的淵源，直至她們的起始。

要時時比照準則，細揣摩荷馬文本；

并讓曼托瓦繆斯8，來指引自家評論。

130遙想年輕的馬羅，初展他無量才智，

要創作比永恒羅馬9，更永恒的文字，

那時他仿佛，高蹈于批評準則之上，

看不起任何前賢，只以自然為榜樣；

但當他仔細審視，各式各樣的范例，

135卻見自然與荷馬，究其實別無二致。

于是他驚嘆折服，收束他大志宏圖，

將作品精雕細琢，使臻于謹嚴合度，

仿佛每行都經過，斯塔基拉人10過目。11

由此可知古典準則，理應受人推尊，

140取法古典準則，等于取法自然本身。

但世上有一些美，非準則所能涵蓋，

因為美有苦心營造，也有信手拈來。

詩歌與音樂相似，兩者都孕育奇跡，

無以名之的妙諦，無法可依的神筆，

145此境非庸手可望，唯大師方能企及。

詩人若發現準則，太苛嚴有礙施展

（準則既已是成規，自然會固持己見），

又偶得破格筆法，可寫盡胸中丘壑，

似此等破格筆法，便成為嶄新準則。

150于是乎珀伽索斯，尋找到捷徑一條，

盡可以勇往直前，不遵循普通軌道。

大才子時或成就，逾越常規的壯舉，

攀升到批評行家，不敢置喙的絕域，

發動英勇的變亂，突破凡俗的界疆，

155不期然攫得一縷，超出人力的神光，

它不經理性權衡，便征服眾人心靈，

霎時間完滿達成，自身承載的使命。

風景中也有各種，賞心悅目的奇葩，

同樣是孤標獨樹，背離自然的常法，

160比如嶙峋的怪石，或是突兀的懸崖。

但古人雖可如此，將既有準則擾亂

（因他們好比君王，可廢止自頒法典），

今人卻千萬小心！若準則必須背離，

只可背離其條文，切莫背離其用意；

165破格只可偶一為之，聊解燃眉之急，

至少還得找到先例，以為申辯余地；

否則定有批評家，施辣手毫不留情，

將你的聲名抄沒，好貫徹他的法令。

我知道在一些，專橫獨斷者的眼里，

170破格之美皆疵謬，哪怕是古賢手筆。

詩文中一些意象，單獨看或湊近看，

確然有丑怪之狀，確然有荒誕之玷，

但若是結合它們，所處的位置氛圍，

再拉開適當距離，便看出形神雙美。

175英明主帥用不著，非得把他的兵丁，

排成整齊的隊列，擺出中看的陣形，

他懂得見機行事，也懂得因地制宜，

會適時隱藏實力，甚或是佯裝逃逸。

看似差池的文字，往往是詩人妙算，

180荷馬可從不打盹12，是我們發夢發癲。

每一座古代圣壇，至今仍月桂13長青，

高矗在褻瀆之手，無法企及的絕頂，

無懼熊熊烈火，和猛烈更甚的妒焰，

無懼滔天戰禍，和泯滅一切的歲年。14

185看，萬千邦國的學人，齊來焚香頂禮！

聽，萬千民族的語言，齊唱嘹亮頌詩！

但愿所有的聲音，共襄這公允表彰，

匯成一曲全人類，同心同意的合唱。

常勝詩人萬歲！你們生逢幸運年代，

190身登不朽的殿堂，永享舉世的崇拜！

你們的熠熠榮光，與歲月一同增長，

好比下注的河川，水面越來越寬廣；

你們的赫赫聲名，將震撼未來民族，

尚未發現的世界，也將為你們歡呼！15

195噢，但愿你們的圣火，灑落些許火花，

使最遙遠最愚陋的子裔，得到啟發

（他們借羸弱羽翼，追攀你們的高翔，

閱讀時眉飛色舞，下筆卻手顫心慌），

使自負的庸才，掌握一種冷門學問，

200懂得崇仰高士異能，懂得質疑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