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街角數起的第二棵樹(譯文隨筆)
- (美)E.B.懷特
- 4191字
- 2023-10-31 11:31:18
說起平衡物
《紐約客》編輯閣下:
我注意到貴刊二月四日那期刊登了理查德·洛克里奇所寫的一篇文章,關于他充當平衡物的生涯。既然你們在貴刊的前幾頁為這種可疑的文字開綠燈,我就準備充分利用這一機會。我也有過一個平衡物,如果我能在兩千字內想起來的話,就算是給你們省事了。
跟洛克里奇不一樣,我沒有扮演過平衡物的角色——我獲派的角色是在杠桿的另一頭。此事發生在很多年前,在西雅圖,那是一處邊疆的定居點,三十萬人生活在雷尼爾山的陰影下。在我所待的那段時間里,這座山從未投下任何陰影,然而隨時準備好這樣,它想要的,只是不虧不賺而已。我當時也根本沒有投下任何陰影,不過我在一家報紙——《時報》——找了份工作,朋友給我介紹的,他肯定是把我吹上了天,因為城市版編輯約翰斯二話沒說就要了我,還因為剛開始每星期給我開四十元而道歉。我從未做過稱得上為報紙做報道的任何事情,也不相信《時報》會打算一星期給我四十元——想著那是我的朋友和約翰斯聯手開的玩笑,然而不是開玩笑,那就是處于狂歡節情緒下的西北部瀕太平洋地區的做事風格。
結果證明,我作為記者是百無一用,干了十一個月就被炒掉了,不過是在我跟平衡物有了一次緣分之后的事。
約翰斯很快就意識到用我時,有種獨特的麻煩。盡管我時間觀念強,又講條理,但是我不知道“控告”這個詞,電話上什么也聽不明白。如果那些“特派記者”——他們是這樣叫的——只是用自然的方式說話,我完全可以聽明白,可是他們全都緊張兮兮的,非要按照“波士頓里的b”、“芝加哥里的c”那種方式,什么都這樣拼,拼的時候,我一個單詞也聽不明白——我得聽到這個詞本身才行,我想我也有權聽到。在電話上聽一篇報道時,我會聽糊涂,把“波士頓”或者“芝加哥”寫下來,慢慢就聽不明白了。不管怎么樣,約翰斯看出來最保險的,是讓我遠離電話機和法庭,讓我寫點專題文章,這樣的話,除了打字機上的空格鍵位置,別的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在西雅圖,專題文章根本沒有素材匱乏之憂。另外,《時報》習慣刊登關于自己的專題文章,只要有機會,而機會則是每天都有。我從來沒見過哪家報紙對自身如此津津樂道——它就像一位中年作家一樣,本身就有不少趣聞逸事。在我任職期間,《時報》找到了一個無懈可擊的辦法,來為自己提供關于報紙本身的專題文章,我覺得真是創意無限。只不過是報紙出版人C.B.布萊森上校向市里捐了一座大型鋼制紅綠燈,將其豎立在《時報》大樓的前面,擋著每個開車人的路。每天,這座紅綠燈都會被一輛小汽車或者卡車撞倒,一位記者(通常是我)就會沖下去,就這次事故寫篇專題文章,并提及這座紅綠燈是由《時報》的出版人所捐贈。開車人很少受傷,所以允許記者用開玩笑的輕松口吻。
寫了這么多,還沒讓大家讀到平衡物,但是對那些想催促一位白發老人的讀者,我可根本尊敬不起來。有一天,約翰斯把我叫到他的辦公桌前,說他想派我上樓頂,寫一篇關于上面的新鐵路的小文章。
“怎么回事,約翰斯先生?”我有禮貌地問。
他就跟我解釋《時報》樓頂有一段鐵路,看門人在上面坐車。
我干笑兩聲,以此表示我明白他在耍我,后來卻發現完全是真的。關于西雅圖《時報》的一切全是真的,這才是不可思議呢。《時報》樓頂的確有一小段鐵路,看門人的確在上面坐車。
“你自己去坐一次,”約翰斯說,“然后寫篇故事,弄篇不錯的專題小文章。”
當年,我對一切都感到害怕,現在還是。身處西部,離雷尼爾山這么近,可是從來沒有看到過它,這讓我感到害怕。為一家報紙工作,咋咋呼呼地專注于這座城市丑惡的一面,這讓我感到害怕。我在市里的非露天地方看到的臉孔,無人接聽的電話響了又響,另外我也需要在這個世界上努力往上爬,這些都讓我害怕。事實上,那位城市版編輯是我所遇到過的最和氣、說話最溫婉的人之一,他幫過我一次,至今仍讓我感念。有一天,我寫一篇文章時卡了殼,最后就像一個年輕人走投無路時那樣,我把問題拿給他,盡管去麻煩他好像有點厚臉皮。有一件事,我該怎樣表達?(我忘了是什么,不過我無疑是想把一樁二級重罪的錯綜復雜情節寫進一篇不朽的文章。)我請教他這個難題怎么解決。
他考慮了一分鐘,然后說:“該怎么說就怎么說。”
我一直記著這句話。這是個精到的建議,我現在還在努力該怎么說就怎么說——要命,今天上午我就寫了多么大的一堆啊!真是奇怪了,一個平衡物就能讓我寫到如此之長
嗯,關于那段鐵路……
約翰斯跟我說過,《時報》是美國惟一一家樓頂有鐵路的報紙,可是那沒什么,因為你可以提到關于《時報》的幾乎任何事,在美國都會是獨一無二的。比如說,有這么一位攝影記者,他高速駕駛一輛三排座旅行車到處去,一邊向懷了孩子的女士說些鼓勵的話,我肯定別的不會有哪家報紙會聘請這樣的攝影記者,可是《時報》就有。此人有趣之極。他到哪兒都人稱馬蒂——可是他不叫這個名字——很多圈子的人都知道他。我經常坐馬蒂的車去采訪(《時報》的攝影記者配車,他們除了為記者提供道義及圖片上的支持,還提供交通服務)。馬蒂的富蘭克林車是他的至愛,開車時,總是又嚷又叫、跳高跳低。除非他自己弄出很大動靜,否則他不會覺得在趕路。他是個精力極其旺盛的人,說話帶了點伯特·拉爾(1)式的粗聲粗氣的味道,還有點倫敦土音。他會把車往一群行人那邊開,嚇得他們四散奔跑,他還嘴里不干不凈的,然后轉過身狂笑半天。
“哦嗬,惠特尼,好小子,好小子。”他會粗聲粗氣地說,然后側過身抓住我膝蓋往上一點的地方,捏得能疼死人。我會一下子跳起來,讓我的帽子撞到車頂變了形,馬蒂則高興地大叫,身子一起一伏的。
他熱愛孕婦——我是說他真的對孕婦有種偏好。“我真愛她們!”他會嚷著說,“天哪,我真愛她們!”我想是新生命即將出現喚起了他的豪情——有個寶寶快出生了,他感到高興,莫名其妙地欣喜若狂。他總是能看出哪位女士是有喜了,會把他的富蘭克林車靠邊插過去,大聲喊道:“哦嗬,媽媽,哦嗬,親愛的,這就是積福啊,這可真是積福啊!”然后他猛踩油門,車上的彈簧劃了個完整的橢圓,我們的車子歪著開走。我常常會想到,今天西雅圖的公民中有一小群人,現在正是成年后年富力強之時,他們還在娘胎時,就被人如此快活地帶著贊賞之情歡呼過。
對,我對被派去寫樓頂的鐵路這件事,根本沒怎么吃驚。
但是,當看門人陪著我走上樓頂,我跟寫作對象面對面時,還是嚇了一跳。我沒料到會看到不懷好意鋪就的一段鐵路。說實話,我本想著會看到一段玩具鐵路還是怎么樣——一位出版人的玩具,也許是窄軌,上面有一臺小小的蒸汽機車和兩節可愛的小車廂。然而我看到的,是個丑陋的玩意兒,顯然是由精靈們用偷來的東西悄悄建造的。沿著樓頂的周邊,是一圈生銹的單軌鐵路,沒有好好校正過,而且固定得不緊。伸出屋頂邊緣懸在空中的,是一個座艙或者籠子,由一截顏色暗淡的金屬臂撐著,金屬臂的樣子就像冰鉗的半邊,能往外,也能往下擺。在這個蹺蹺板的另一端起平衡作用的,是一根平衡桿。當然,車輪擱在鐵路上,作為支點——可以活動的支點。此時,座艙在蹺蹺板的高處,平衡物在低處。
“這他媽的是怎么回事?”我不高興地問。
看門人解釋說《時報》大廈的頂檐下方有一溜電燈,修建這段鐵路,是讓人們可以接近這些電燈,以便在哪個燈泡壞掉時,能夠換新的。“你看,你鉆進那個座艙后,它就擺下去,把你往下送到燈泡旁邊。”這就是典型的西北部瀕太平洋地區風格:壞了個燈泡,先驅者的應對之策是修一段鐵路。
我知道該我進座艙了。
“有什么東西能防止座艙因為我的重量而太往下了?”我抽空問道。
“當然有。”看門人親切地說,“這個平衡塊。”他用手指著綁在平衡桿上的一個混凝土小塊。我看著平衡塊,這次我知道我給耍了,它就像在流行小帽子的年份里女士的帽盒般大小。
“什么,那個小玩意兒?”我泄氣地問。
“沒錯,”他回答道,“那可是實心的混凝土。”
“是什么讓它這么小?”我問,“煙抽得太多?”我有心無力地想要保持這家報紙的傳統,即冒險地生活,內心微笑,嘴里還開著玩笑。
“哎,看著不大,可是重。”他說,“另外,我推著你轉的時候,也會壓著這根桿。”
“你是說除了平衡塊,你還得往下壓著?”
“嗯,那得看情況,”他說,“你多重?”
“一百四十五磅。”我馬上給自己加了點身高后,這樣回答他。
“噢,一百四十五磅能行,沒問題。”他說,“去吧,鉆進去。我讓你好好坐一次。”他抓緊平衡桿,準備好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平衡塊,我站在那里時,它好像又縮小了。我抓著伸向外面的那截金屬臂,小心翼翼地邁出屋頂,進了座艙。看門人用了力,我感到座艙下降,然后又稍稍上升,然后再下降,直到在我和看門人以及平衡塊之間慢慢地大致平衡。想到在我難受之余,很快還要再動,往前動,我犯了惡心。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又高興起來:當時我真正想要的,是有機會為一位城市版編輯而死,機會就在眼前,只是掉下五層樓這樣容易。
“還好吧?”看門人問。
“還好。”我回答道,“開始吧。”
我感覺座艙晃晃悠悠地往前去了,也聽到車輪在鐵軌上輾過。我能感覺到看門人在用力。用力吧,親愛的看門人。我納悶他為人怎么樣,這個作用關鍵的陌生人。
燈泡擦著我右耳一一掠過。下面,在張著大口的街上,是《時報》的紅綠燈,堅定地等待著下一次正面撞擊。(這次是從上面,我想。)我往東看了一眼喀斯喀特山脈,可愛的山脈,我曾經以它來指引我的T型車向西尋找邊疆。座艙一上一下地慢慢前進,到了樓角,拐過去,車輪邊吱吱嘎嘎地響著。我又往西看了一眼奧林匹克山脈,巍峨莊嚴,最后的一帶,等待被征服的最后邊疆。
“幾點了?”我隨隨便便地問,想以此向看門人表明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記者。這幾個字剛剛往上傳過樓頂的邊緣,我就意識到十足的看門人做法,會是松開平衡桿,把表掏出來。“算了!”我急忙喊道,“算了!我剛剛看到一座鐘。”
我們這一程是個三角形,因為《時報》大廈以紐約的《時報》大廈為藍本,只有三邊。我盡職盡責地坐完了全程,歷時四分鐘左右,我想。好像還要久一點,因為座艙很輕,像鳥一樣,一會兒往上一點點,一會兒往下一點點——這段細如蛛絲的鐵路,虛無縹緲的路基啊。我能憑我胃里的感覺判斷出看門人何時在認認真真地用力,何時他只是憑著慣性讓它滑行。
“怎么樣?”我謝天謝地回到樓頂后,他問我。
“不錯。”我若無其事地說,“設計得了不起。我知道該怎么寫文章了,沒問題。”
他和我都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我才來寫這篇文章,但生活就是這樣,不是嗎,洛克里奇?
——E.B.W.
(1) 伯特·拉爾(1895—1967),美國演員,曾演出電影《綠野仙蹤》里膽小的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