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婚變
- (美)杰弗里·尤金尼德斯
- 3520字
- 2023-10-31 11:39:59
等待
等待(attente)/等待
等待情人引發(fā)的難以排遣的焦慮,因情人不經(jīng)意的拖延(約會、信件、電話、歸來)。
……等待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我接到了命令不得隨便行動。等電話于是就成了編織束縛自己的羅網(wǎng),此恨綿綿,個中苦衷難以言傳:我禁止自己離開房間,不讓自己去上廁所,甚至不敢去碰電話(以免占線)……
她聽見樓下公寓傳來電視機的聲音。馬德琳臥室正對的州議會大廈穹頂,在夜空的襯托下燈火閃耀。他們無法控制溫度的繼續(xù)上升,暖氣片在揮霍似的撞擊著,嘶嘶作響。
馬德琳對此越是思索便越是理解了:所謂極度孤獨并不只是她對倫納德的感覺,而是說出了她每次戀愛時的感覺。它說出了愛情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或者說,愛情的問題到底是什么。
電話鈴響了。
馬德琳從床上坐起來。她把正讀的那頁折了個角,她等到無法再等了(響了三下)才拿起聽筒。
“喂?”
“馬迪?”
是奧爾頓,從普雷蒂布魯克打來的。
“噢。你好,爸爸?!?/p>
“別那么激動?!?/p>
“我在學(xué)習(xí)呢?!?/p>
像平常那樣,他沒有拖泥帶水,而是直奔主題。“我和你媽媽正在討論畢業(yè)計劃。”
起先馬德琳還以為奧爾頓是指他們正在討論她的未來,但很快她就意識到其實只是他們來參加畢業(yè)典禮的食宿安排。
“現(xiàn)在才四月份,”她說道,“畢業(yè)要到六月份?!?/p>
“根據(jù)我對大學(xué)城的經(jīng)驗,賓館提前幾個月就會預(yù)訂滿的。所以我們得事先決定好安排,現(xiàn)在有幾個選擇。你在聽嗎?”
“在聽,”馬德琳回答道,但同時開始走神了。她把勺子插入花生醬罐子,再舉到嘴邊,這回她只是舔著。
只聽見奧爾頓在電話那頭說道:“選擇一:我和你媽媽典禮前一天晚上過來,住在賓館里,典禮當天晚上和你一起吃晚飯。選擇二:我們典禮當天早上過來,和你一起吃早飯,典禮結(jié)束后離開。這兩個選擇對我們來說都可以,由你決定。但讓我來解釋一下每個選擇的優(yōu)缺點?!?/p>
馬德琳正要回答,卻聽見菲莉達在另一個分機里開口了。
“喂,親愛的。我希望我們沒有吵醒你?!?/p>
“我們沒有吵醒她,”奧爾頓嚷道,“在大學(xué)里十一點鐘根本不算晚。尤其是星期五晚上。嘿,星期五晚上你躲在屋里干什么?臉上長痘啦?”
“你好,媽媽?!瘪R德琳說道,故意不睬他。
“馬迪,親愛的,我們在重新布置你的臥室,我想問你——”
“你們在重新布置我的臥室?”
“是的,那屋子需要翻新一下了。我——”
“我的房間?”
“是的。我在考慮把地毯換成綠色的。你知道,漂亮的綠色?!?/p>
“不行!”馬德琳叫道。
“馬迪,你的房間我們已經(jīng)照原樣保持四年了——都讓人覺得是一塊圣地了!我希望能偶爾把它用作客房,因為帶衛(wèi)生間。你回家來還可以住的,不用擔(dān)心。它永遠是你的房間?!?/p>
“那我的墻紙呢?”
“墻紙都舊了。已經(jīng)開始剝落了?!?/p>
“你不能換我的墻紙!”
“噢,好的。我不動墻紙。但是地毯——”
“對不起,”奧爾頓語氣強硬地說道,“這個電話是關(guān)于畢業(yè)典禮的。菲爾,你在擾亂我的程序。你們倆另找時間討論裝修的事。現(xiàn)在,馬迪,我來講講優(yōu)缺點。你表哥從威廉姆斯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是在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之后一起吃的晚飯。不過,也許你還記得,吃飯時多茨一直在抱怨說他錯過了所有的晚會——后來他吃到一半就跑了?,F(xiàn)在,我和你媽媽很愿意待上一個晚上——或者兩個晚上——如果我們要見你的話。但如果你到時候太忙,那么也許一起吃早飯會更好些?!?/p>
“離畢業(yè)還有兩個月呢。我甚至都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p>
“我也是這樣跟你爸爸說的。”菲莉達說道。
馬德琳突然想到她正在占用電話線。
“讓我想一想吧,”她不耐煩地說道,“我得掛了。我還在學(xué)習(xí)來著?!?/p>
“如果我們要待一個晚上,”奧爾頓重復(fù)道,“我想得馬上預(yù)訂房間了?!?/p>
“回頭再打給我吧,讓我仔細想一想。星期天再打?!?/p>
她掛電話時奧爾頓還沒說完,所以當二十秒鐘后電話鈴再次響起時,馬德琳拿起話筒就說道:“爸爸,掛了吧。我們不需要今晚就作出決定?!?/p>
電話里沒有聲音。然后一個男聲說道:“你不必叫我爸爸?!?/p>
“噢,天哪。是倫納德嗎?對不起!我還以為是我爸爸呢。他已經(jīng)在為畢業(yè)計劃過度緊張了。”
“我自己也有點極度緊張來著。”
“為了什么事?”
“為了打電話給你。”
這不錯。馬德琳將一根手指抵住下唇滑動。她問道:“你平靜下來了嗎?或者你想等會兒再打過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平靜下來了,謝謝你?!?/p>
馬德琳等著他說下去,但他什么也沒有說。“你打電話來是有事嗎?”她問道。
“是的。還記得費里尼的電影嗎?我希望你也許可以,如果你不是太……我知道這么晚打電話不禮貌,不過我現(xiàn)在在實驗室?!?/p>
倫納德聽上去是有點緊張。這不好。馬德琳不喜歡容易緊張的人,容易緊張的人總有他緊張的原因。到現(xiàn)在為止,倫納德更像是痛苦型,而不是緊張型。受折磨痛苦型更好些。
“我覺得那不是一個完整的句子?!彼f道。
“我漏掉什么了?”倫納德問道。
“比如說,‘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嗎?’”
“我很樂意?!眰惣{德說道。
馬德琳對著聽筒皺了皺眉。她有一種感覺,是倫納德早已設(shè)計好了這番對話,就像一個棋手提前想好了八步棋。她剛想抱怨,就聽見倫納德在說:“對不起,很糟糕的玩笑?!彼厍迩迳ぷ??!奥犞阍敢夂臀乙黄鹑タ措娪皢??”
她沒有馬上答應(yīng)。他應(yīng)該受到一點懲罰,于是她對他施加了壓力——又等了三秒鐘。
“我很喜歡?!?/p>
都已經(jīng)說出那個字(96)了,她不知道倫納德是否注意到。而她自己注意到了,不知道這又意味著什么。畢竟,這只是一個字而已。一種說話方式。
第二天晚上,星期六,變幻莫測的天氣又突然轉(zhuǎn)冷。馬德琳穿著棕色翻毛皮夾克,一邊朝他們約定見面的餐館走,一邊凍得瑟瑟發(fā)抖。之后,他們一起前往纜車影劇院,在這藝術(shù)劇院里的所有不配對的沙發(fā)和椅子中找到一張軟塌塌的長榻坐了下來。
這電影讓她看不下去。故事的線索不像好萊塢電影那樣清晰,電影帶有夢幻色彩,視覺華美但情節(jié)不連貫。觀眾都是大學(xué)生,當出現(xiàn)近乎淫穢的歐洲特色的鏡頭時——當那個大胸女人將巨大的乳頭塞進少年主人公的嘴里,或者當那個老人趴在樹上大叫“我要女人!”——他們便爆發(fā)出會心的笑聲。費里尼的主題似乎與羅蘭·巴特的主題一樣,都是愛情,不過這是意大利式,關(guān)于身體的,不是法國式的,關(guān)于心智的。她不知道倫納德是否已經(jīng)了解《阿瑪柯德》的內(nèi)容,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他讓她進入狀態(tài)的手段。而事實上,她的確進入狀態(tài)了,但不是因為電影。電影看上去很好,但讓她迷惑,讓她覺得幼稚而俗氣。似乎過于放縱、過于男性化。
電影結(jié)束后,他們出了電影院走上南大街。他們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馬德琳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倫納德盡管高大但不是太高。如果穿上高跟鞋,她的頭頂可以高過他的肩膀,幾乎到他的下巴。
“你覺得怎么樣?”他問道。
“哦,至少現(xiàn)在我知道什么是費里尼風(fēng)格了。”
城市的天際線在他們左側(cè),可以看見河對岸“超人大廈”(97)的尖頂直插入城市那造作的粉紅色的天空。大街上空蕩蕩的,除了剛離開影院的其他觀眾。
“我的人生目標就是成為一個形容詞,”倫納德說道,“人們會說,‘那真是班克黑德型。’或者,‘對我來說有一點太班克黑德型了?!?/p>
“班克黑德型聽上去有范兒。”馬德琳說道。
“比班克黑德式要好一些?!?/p>
“或者班克黑德般?!?/p>
“什么什么般太難聽了。有喬伊斯型、莎士比亞型、??思{型。但有什么什么般嗎?有誰是什么什么般的?”
“托馬斯·曼般?”
“卡夫卡式,”倫納德說道,“品欽式!瞧,品欽已經(jīng)是一個形容詞了。加迪斯(98)。加迪斯會是什么?加迪斯式?加迪斯樣?”
“你不能這樣處理加迪斯。”馬德琳說道。
“是啊,”倫納德說道,“倒霉的加迪斯。你喜歡他嗎?”
“我讀過一點《承認》?!瘪R德琳回答道。
他們轉(zhuǎn)到行星大街,開始上坡。
“貝婁(99)式,”倫納德說道,“稍微改動一下拼寫聽上去就好聽多了(100)。納博科夫式(Nabokovian)已經(jīng)有v了,契訶夫式(Chekhovian)也一樣,俄國人都搞定了。托爾斯泰型(Tolstoyan)!這個家伙是等著做形容詞呢?!?/p>
“別忘了托爾斯泰主義,”馬德琳說道。
“我的天哪!”倫納德叫道,“一個名詞!我甚至從來沒有想到要成為一個名詞。”
“班克黑德型是什么意思?”
倫納德想了想?!皩儆诨蜿P(guān)于倫納德·班克黑德(美國人,1959年出生)的,以過于內(nèi)省或憂慮為特征。悲觀、抑郁。參見無能人條?!?/p>
馬德琳哈哈大笑。倫納德立定,抓住她的胳膊,嚴肅地看著她。
“我?guī)闳ノ夷莾?。”他說道。
“什么?”
“我們一直這樣走下去?我已經(jīng)在帶你往我那兒走了。沒錯,我在帶你回去。真是可恥,可恥。我并不想這樣。不想和你這樣。所以我要告訴你。”
“我知道我們在往你那兒走?!?/p>
“你知道?”
“我是要點破你的。等我們熟了再說?!?/p>
“我們已經(jīng)熟了?!?/p>
“我不能上去?!?/p>
“請吧(求你了)?!?/p>
“不,今晚不行?!?/p>
“漢納式,”倫納德說道,“頑固,傾向于堅定立場。”
“漢納型,”馬德琳說道,“危險,不受招惹。”
“我接受警告?!?/p>
他們站在寒冷、黑暗的行星大街上彼此凝視。倫納德從口袋里伸出雙手,將長發(fā)攏到耳后。
“或者我上去待一會兒。”馬德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