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審第一天
- 坡道上的家(2023版)
- (日)角田光代
- 14817字
- 2023-10-25 13:34:15
再也找不到比“冷漠無趣”更適合形容這房間的詞了,里沙子思索著,環(huán)視四周。有七八十個人吧。有身穿西裝的中年男子,也有幾位看上去和里沙子年紀相仿的家庭主婦,她們果然也在偷偷打量其他候補陪審員。
里沙子今早七點出的門。五點半起床,她先打理好自己,接著做早餐給文香吃,再叫醒陽一郎。里沙子將女兒托付給住在浦和的公婆,隨即前往霞關(guān)。她望著映在地鐵車廂窗戶上的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化妝了,不會看起來怪怪的吧?里沙子十分在意。
工作人員一走進來,等候室的氣氛忽然變得緊張,里沙子也不由得挺直背脊。工作人員說明一整天的流程后,分發(fā)問卷。
“接下來為今天可能被選為陪審員的各位,說明一下案情。”
有位戴眼鏡,看起來二三十歲的男子有點結(jié)巴地說。
聽著他那機械式的說明,里沙子有種近似戰(zhàn)栗的驚詫,但她依舊相信自己不會被選為陪審員。
這是一起虐嬰致死案。
東京市內(nèi),一名三十幾歲的女性,將八個月大的女兒扔進了放滿水的浴缸。丈夫回家發(fā)現(xiàn)后,趕緊將女兒送去醫(yī)院,但還是沒能挽回女兒的生命。這位女性供稱:“因為女兒哭鬧不停,自己不知道該怎么辦,不得已才把她扔進了浴缸。”因此,警方認定這起案件是故意行兇,并非意外,于是以涉嫌殺人罪逮捕了那名女性。
里沙子對于這起案件有印象。實際上,她是邊聽說明,邊想起來的。
雖說類似的虐童新聞幾乎每天都有,一不小心就會搞混淆,但里沙子的確記得在報紙上看到過這起案件。她清楚地記得,讀到“把女兒扔進浴缸里”時,自己皺起了眉。
要和法官一起審理在報紙、電視上看到過的案件,這讓里沙子第一次有了成為陪審員的感覺。坐在這里的其他人,又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聽工作人員淡淡地敘述這起令人心痛的案件的呢?里沙子悄悄地環(huán)視四周,不小心和幾個人對上了眼,趕緊看向前面。
說完案件經(jīng)過后,接下來就是填寫剛才發(fā)下來的問卷。
問卷上印著“你與這起案件的被告、受害者有無關(guān)聯(lián)”“你或你的家人是否曾卷入類似案件”“你是否見過受害者”等一連串問題。
里沙子當然不認識被告和她的丈夫,就在她要這么寫時,突然覺得心跳加速:沒事的,我應(yīng)該不會被選上。
接下來是面談時間,工作人員喊了十幾個名字,被叫到的里沙子有點不安。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有人一臉不安地和別人交頭接耳,里沙子也想找個人說話,最好是年紀相仿、同樣有小孩的女性。無奈身旁只有戴銀框眼鏡的中年男子,還有一副拒絕攀談的樣子、不知在記什么筆記的女人,以及看起來年過半百的男性,里沙子實在開不了口搭訕。
就說自己的孩子年幼,又體弱多病,實在沒有人可以幫忙照顧吧。但要是謊言被拆穿的話,恐怕會挨罰。里沙子不停地想著這些事,更確信自己不會被選上,因為比自己合適的人多的是,何況——
沒錯,我和被告女性的立場相近,她也是在家育兒的全職家庭主婦。雖然孩子的年齡不同,但八個月和兩歲十個月也很相近了,所以面試人員一定會認為我無法做出公平公正的判斷。
沒錯,所以一定沒問題的,我只要清楚地告知面試人員就行了。
于是,被叫到名字的里沙子站了起來。
圍著大桌而坐的陪審員一共八位,其中有包括里沙子在內(nèi)的兩位候補陪審員。靠窗一側(cè)坐著三位法官,正中央是一位滿頭白發(fā)、較為年長的法官,右邊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子,左邊是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女法官,由她先面帶微笑地做了自我介紹,接著是另外兩位。里沙子一邊聽著他們迄今處理過的案子,一邊偷偷地環(huán)視其他陪審員。
一位是四十多歲、一身西裝、上班族模樣的男人;他的旁邊是頂著濃妝的年長女性,看起來五十多歲;還有一位身穿Polo衫、應(yīng)該和里沙子同是三十多歲的男人;另外一位看起來還像是學生的年輕男人始終低著頭;還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的男士,應(yīng)該算是祖父輩了,一直盯著法官;與里沙子同樣屬于候補陪審員的則是穿著和服的阿姨。
里沙子的視線和坐在對面的女子對上,這位看上去四十歲上下的女子梳著發(fā)髻,穿著樸素的黑上衣。雖然連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里沙子覺得她是這房間里最容易搭上話的人。
接著,陪審員們開始依次自我介紹。“我原本在電器公司上班,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請多指教。”效仿第一位開口的白發(fā)男人,大家都沒報姓名,簡短地作了介紹。“我是家庭主婦。”“二十五歲,求職中。”里沙子也依樣畫葫蘆:“我是家庭主婦,有個女兒。”自我介紹結(jié)束后,法官開口了:
“午休時間大家可以自行去外面或是地下的餐廳用餐,發(fā)給大家的資料中,有一張標注了附近餐館與便利店的地圖。想訂便當?shù)娜丝梢愿艺f一聲,那沓資料里夾有一張便當菜單。”
直到剛剛為止都在講述過往案件的女法官,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起這些事,里沙子抬起了頭。她翻了一下放在每個人面前的資料,里面的確夾著一張復印的便當菜單。聽了半天訴狀、量刑、判例等不太熟悉的詞語后,里沙子像見到救星般盯著菜單上那些淺顯易懂的文字。
共有四款便當,都是五百日元。分別是果醋豬肉套餐、馬鮫魚西京漬物便當、毛豆干貝飯便當、幕之內(nèi)便當。配菜有果醋豬肉、炸燒賣、馬鈴薯沙拉、芝麻醬拌四季豆、醋拌菜絲,沒想到還挺豐盛的。
現(xiàn)場氣氛頓時緩和不少。“我要訂便當,三號,謝謝。”“好便宜啊!我要一號。”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結(jié)果全都訂了便當。
“既然大家都要吃便當,就借此機會來互相熟悉一下吧。”
隨著老法官的這句話,午休時間開始了。感覺得出來三位法官試圖緩和氣氛,于是眾人開始談笑,討論起各自的便當。
“我還以為會聽到很多難懂的法律術(shù)語呢。”五十多歲的年長女性說。
“自從采用陪審員制度后,真的改變了許多。”年輕男法官說。
“不用擔心,不需要什么專業(yè)知識的,依你們的社會閱歷來判斷就行。”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社會閱歷的女法官說。
里沙子并不餓,但又覺得不吃很可惜,只好挑揀著吃起果醋肉便當。
吃便當時,總是有人主動聊幾句,氣氛還算融洽,但一吃完便當,頓時變得很安靜。“我去抽煙。”四十多歲的西裝男子出去抽煙了,求職中的年輕男子則戴上耳機,看起了手機。里沙子拿著手機,來到走廊,想看婆婆有沒有發(fā)信息過來,結(jié)果一條也沒有。她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主動發(fā)條信息問問,卻想不出來寫些什么。里沙子抬起頭,瞧見那位看起來四十歲上下、比較搭得上話的女人正站在不遠處玩手機。女人將手機塞進包里后,也發(fā)現(xiàn)了里沙子,隨即露出無奈的笑容。
“還真是傷腦筋呢!”她主動搭訕。
“就是呀!”里沙子也附和。
“看來得向公司請假了,真沒轍。”
“你還要工作嗎?那真是挺辛苦的。我現(xiàn)在雖然不用工作,但孩子還小。”
“為什么凈是選些像我們這樣分身乏術(shù)的人呢?”女子一臉認真地說,“明明多的是那種已經(jīng)退休、博學多聞的人,不是嗎?”
“倒也的確挑中了一些博學多聞的退休人士,”聽到里沙子這么說,女子笑了,“而且啊,我還以為會是很小的案子。”
“就是啊!真壓抑。要是我也只是候補就好了……候補陪審員就算中途缺席,應(yīng)該也不礙事吧。”女子越聊越起勁。
“我在報紙上看過這件案子。”
“是嗎?我倒沒印象。也許是忘了吧。”說著,女子突然轉(zhuǎn)換了話題,“會不會有規(guī)定說我們不能互相透露自己的名字呀?”
“肯定沒有吧,畢竟每天都要碰面,要是一直都不說名字也挺奇怪的。我叫山咲里沙子。”
“我叫芳賀六實,請多指教。”
六實點頭行禮,里沙子也趕緊回禮。
“你是從事……”里沙子正想問對方的工作時,工作人員請大家盡快回到評議室。里沙子和六實對視了一眼,同時露出無奈的表情,走了回去。
在工作人員的引領(lǐng)下,剛選出來的陪審員列隊跟在審判長、法官身后走進法庭。里沙子向另一位同樣也是候補陪審員的女士輕輕點頭,打聲招呼。
一走進法庭,里沙子便被肅穆的氛圍震懾住了。“好想回家……”里沙子剛坐下就產(chǎn)生了這個念頭。旁聽席約有四十個位子,大半都有人落座。分不清是興奮還是緊張,里沙子覺得這里充滿了從未體驗過的氛圍。“如果我是坐在那里,感覺肯定不一樣吧。”她這么想著,瞄了一眼旁聽席,恰巧與某位旁聽者的視線對上,里沙子趕緊低頭。
看起來像是律師的一男一女前面坐著一名女子。“啊,她就是這起案件的被告人。”里沙子想。
全體起立,審判開始。法官要求被告人往前站。
里沙子直瞅著站在面前低著頭的女子。她穿著白襯衫搭配灰色長褲,一頭微卷長發(fā)掩住了她的臉。法官詢問她的名字與出生年月日時,她總算抬起頭。
“安藤水穗,一九七四年五月十日生,無業(yè),住在……”
是位皮膚白皙、長相端正的女子。細長的雙眼、直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要是化了妝的話,肯定更好看吧。里沙子這么想著,從女子身上移開了視線。
認識她的人都無法相信她會做這種事。鄰居接受電視臺采訪時也是這么表示的。“她人很好啊!怎么可能做出那種事?”“她很有禮貌,見到人都會打招呼……”
里沙子現(xiàn)在也是這么想,因為面前這位叫安藤水穗的女子看起來和一般人無異,或許正因為如此,里沙子才感到恐懼,以至于無法一直看著她。
她真的就是一般人。如果自己在周遭凈是素昧平生之人的場合下,遇到這位名叫安藤水穗的女子,里沙子也許會主動向她搭訕,因為兩人年紀相仿,她長得又秀麗。
不過,正因為她看起來很普通,才讓這起案件在里沙子心中多了許多真實的色彩。案發(fā)當時,這位名叫安藤水穗的陌生女子雙手抱著嬰兒,那股溫熱感、柔軟感,像切身記憶般在里沙子的雙手間擴散開來。她的耳畔仿佛回蕩著嬰兒的哭聲,那肆意的、永遠也不會停止似的哭聲。浴室的濕氣與味道,甚至連腳底踏在毛巾上的觸感都能感受得到,就像自己正抱著一個哭個不停的嬰兒,站在那里。
接著,雙手突然感受不到嬰兒的重量了,眼前只剩十指張開的雙手。
里沙子緊閉雙眼,又睜開,躍入眼底的是日光燈照射下的房間和一堆陌生面孔。
振作點啊!里沙子像在說給自己聽。已經(jīng)開始了,所以無法中途下車。
文香在做什么呢?里沙子邊聽著行使緘默權(quán)的說明,邊思索。昨日午后自己和文香一起前往兒童館的記憶竟像是遙遠的回憶,一段不可能重返的往日時光。
對于審判一事,里沙子可以說是門外漢。雖然聽過簡單說明,也讀過相關(guān)書籍,卻還是沒什么概念,她只好集中精神,聽著審判長說些實在聽不太懂的話。坐在水穗對面的檢察官——那模樣讓人想起連續(xù)劇里常會出現(xiàn)的女強人,穿著合身的條紋西裝,年紀應(yīng)該是四開頭的——滔滔不絕地說著話。里沙子沒想到,檢察官的話自己居然都聽得懂。
女檢察官再次強調(diào)水穗是蓄意殺人。
水穗的女兒凜生于二〇〇八年十二月。雖然夫妻倆開開心心地迎接新生命的到來,但水穗表示,回家后,凜連續(xù)好幾天都吵鬧著不睡覺。被女兒折騰得痛苦不堪的她甚至抱怨自己根本不想生小孩,這是把凜接回家后不到一個月的事。
丈夫也盡力幫忙照顧孩子,但慘劇發(fā)生之前,剛好他任職的房地產(chǎn)公司內(nèi)部改組整編,而他又要忙著準備資格考試、加班等,常常很晚才回家。盡管公司內(nèi)部調(diào)動與資格考試都是水穗生產(chǎn)前就發(fā)生的事,但她總是埋怨丈夫不幫忙,怨嘆自己的人生被逼得亂七八糟。由于水穗和原生家庭相處不睦,丈夫只好向自己的母親求援。婆婆來幫忙帶過好幾次孩子,但水穗頻頻以“她嫌我抱小孩的姿勢不對”“再這樣下去就要被那個人吃得死死的了”為由,拒絕婆婆幫忙。
凜逐漸長大,卻總是不肯乖乖睡覺,哭鬧不停,怎么吃都還是瘦巴巴的。種種育兒挫折讓水穗失去了自信,也就對女兒萌生恨意,總想著要是沒有生她的話,自己就可以過上想要的人生了。
丈夫回家不是看到女兒躺在臥室的床上哭鬧,妻子卻坐在客廳看電視,就是凜晚上哭泣,水穗?yún)s一副想逃離女兒似的樣子躲到別的房間。丈夫看在眼里,實在很擔心,提議向家庭援助中心或是當?shù)貛头鰣F體申請托嬰、保姆之類的協(xié)助,卻遭到了水穗的拒絕。丈夫只好犧牲周末,幫忙帶小孩,盡量讓水穗有喘息的空間,但情況卻始終未見改善。
凜六個月大時,丈夫發(fā)現(xiàn)女兒的腳和屁股上有掐、打之類的傷痕。水穗在丈夫的質(zhì)問下坦白自己曾經(jīng)對孩子施虐,也保證不會再犯,但那之后女兒身上還是頻頻出現(xiàn)抓痕、紅腫之類的傷。擔心不已的丈夫向朋友傾訴煩惱,也聽從友人的建議申請了保健師上門訪問,訪問日就訂在八月十二日,也就是慘案發(fā)生的兩天后。
水穗以“嬰兒比想象中更難照顧”這樣幼稚又自私的理由,放棄為人母的責任。而且一想到女兒越長大就會越有主見,也就越不受控,她對凜的恨意更深了。再者,她很害怕別人察覺自己厭煩照顧孩子一事,所以強烈排斥婆婆和其他人的介入與援助。
從慘案發(fā)生后水穗和丈夫的對話,以及案件發(fā)生前,她一如平常地做家務(wù),還和朋友通過電話來看,她不是沒有能力判斷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是缺乏自控力,沒辦法克制自己的沖動。
身穿西裝的女士利落地念著這篇偶爾蹦出幾個生僻字的文章。與此同時,里沙子在腦中整理要點,在資料一角記下了筆記。她倒不是想積極參與審判,只是想站在自己的立場理解這起案件。
里沙子聽著檢察官鏗鏘有力的陳述,不由得想起一些事。
當年文香在醫(yī)院出生,那一刻,陽一郎感動得大哭。里沙子看到老公的樣子,頓時有種自己總算完成了一項艱巨任務(wù)的心情,也激動得哭了。一旁的護士和醫(yī)生怔怔地看著號啕大哭的夫妻倆。
產(chǎn)后第五天,里沙子帶著標準體重的文香出院,回到了當時住的地方。陽一郎叫出租車送她們回家后,便趕回公司處理事情。
和一個幾天前還根本不存在的小家伙獨自待在熟悉的家,那種奇妙的感覺里沙子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很清楚。
她當然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迎接新生命的到來,雖然準備工作稱不上完美,但細節(jié)都注意到了,嬰兒床、襁褓、玩具、奶嘴、奶瓶和嬰兒車等一應(yīng)俱全。但她還是覺得很奇妙,畢竟一個星期前離開這里時,這個孩子還沒出現(xiàn)在這世上。而現(xiàn)在孩子就在這里,充滿新鮮感地看著身邊那些早已融入她生活的東西。哎呀,她應(yīng)該能看見那些東西吧?要是眼睛看不見,可就麻煩了。
想到這里,里沙子就覺得眼前朦朧映著的室內(nèi)光景,那電視屏幕、餐桌、裝飾在柜子上的照片,在自己眼中仿佛也成了一番新鮮的光景,而且那種新鮮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乖乖躺在嬰兒床上的寶寶突然哭了,纖細微弱的哭聲緊揪著里沙子的心。她趕緊抱起嬰兒,好好安撫。本以為這下應(yīng)該不哭了,沒想到嬰兒的臉卻越來越扭曲,哭到臉逐漸漲紅。
里沙子趕緊袒胸,讓嬰兒含著乳頭,無奈她還是哭個不停,里沙子只好讓嬰兒躺在地板上,確認是否要換尿布,結(jié)果尿布沒濕,也沒有便便。里沙子又抱起文香,一邊“怎么辦,怎么辦”地喃喃自語,一邊安撫她。顫抖的聲音,讓里沙子發(fā)現(xiàn)自己正恐懼不已。
怎么會這樣?里沙子極力否定這種情緒。為什么要覺得害怕呢?期待已久的小生命終于來到了這個家,怎么會覺得害怕呢?未免也太奇怪了。
她這么告訴自己,試圖穩(wěn)定心緒,可這股恐懼感卻越來越強烈。在醫(yī)院結(jié)識的淵澤太太、宮地太太,還有其他人應(yīng)該都回家了。大家一定都自然地扮演起了母親這個角色,可以得心應(yīng)手地安撫嬰兒,讓小寶貝不再哭泣吧。
“真是不可思議呢!”比里沙子早三天生下孩子、準備出院的宮地太太神情恍惚地說,“明明一直擔心自己連孩子都抱不好,結(jié)果一下子就抱得很順手。看來我們的體內(nèi)都潛藏著母性本能,孩子一出生,那本能就發(fā)揮效用了。”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待產(chǎn)的里沙子和一位剛順利生下早產(chǎn)兒、孩子正待在新生兒室的母親閑聊,“一定也可以擠出很多乳汁的,因為我們有母性本能嘛,所以一定沒問題的。”
里沙子想起自己說過的這些話。在她忙著哄孩子的這段時間里,太陽不知不覺西沉了。孩子卻哭得越來越厲害。屋內(nèi)的餐具柜、電視、陽一郎脫掉的襪子和隨手攤放的報紙,都閃耀著金色輪廓。好可怕,好想逃出去,好可怕。里沙子邊聽著拼命往耳朵里鉆的哭聲,邊這么想。
過了一會兒,孩子像是哭累了,睡了過去。里沙子將睡著的孩子放在嬰兒床上端詳起來,那如同花瓣的小嘴微張;窺看她的耳朵,明明身體還這么嬌小,精巧的皺褶就已經(jīng)延伸到了耳朵的最深處;打開她輕握的手,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掌紋;不但會長牙,指甲也會變長。想到這些,里沙子害怕的心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內(nèi)心總算涌起了收獲小生命的喜悅。屋內(nèi)開始變暗,但要是開燈,怕會吵醒孩子,所以里沙子沒有開燈,她用手指輕撫文香的額頭,小嬰兒蓬松的頭發(fā)異常柔軟。“你是我的孩子,謝謝你來到我們家。”
總算感受到了,這就是宮地太太說的那種心情嗎?太好了。看來自己體內(nèi)也有著母性本能。
出院那天的奇妙心情,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鮮感、恐懼感瞬間消失,里沙子隨即開始了忙碌的育兒生活。晚上總是被嬰兒的抽泣聲吵醒,明明躺在嬰兒床里的文香正哭泣著,睡在同一間房的陽一郎卻還能睡得很熟。里沙子喂文香吃奶,文香卻還是哭個不停,心想明天還要上班的老公要是被吵醒也挺可憐的,于是里沙子走出房間,在昏暗的客廳安撫孩子。好不容易哄好了,可一放回嬰兒床她就又開始哭泣。嬰兒的工作就是哭,里沙子如此安慰自己,又抱起孩子。結(jié)果這樣搞得里沙子睡眠不足,身心疲累至極,她不由得懷疑:這孩子是故意欺負我嗎?文香會不會在想“我絕不讓你這家伙好好睡”呢?里沙子認真地懷疑起來。
但一早起來,她又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可笑,因為嬰兒雙眼清澄,怎么看都不可能有這種壞心眼。
終日睡眠不足加上疲勞過度,里沙子頻頻出現(xiàn)類似貧血的癥狀,于是趁文香滿月體檢時,自己也順便問診。醫(yī)生建議別讓孩子睡嬰兒床,讓她躺在母親身邊一起睡。果然,文香半夜哭鬧的頻率減少了許多,但里沙子只要稍微翻身,文香就會醒來哭個不停。里沙子只好側(cè)躺,像讓文香聽心跳一樣摟著她,但不能隨意翻身的后果,就是里沙子根本無法熟睡。
里沙子看著低頭坐在右側(cè)的安藤水穗,頭發(fā)遮住她那沒有化妝的臉,看不見她的表情。“你一定也很辛苦吧。”里沙子心想,“其實稍微忍耐一下就能撐過去了啊!嬰兒階段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難道你的體內(nèi)沒有母性本能嗎?”
接著是律師的陳述。坐在水穗身后的一男一女中,那位頭發(fā)花白的男子起身面向里沙子等人。
他看著陪審員們,指手畫腳地開始講述。雖然這在里沙子看來有幾分刻意,但他的陳述十分容易理解。
二〇〇四年秋天,水穗經(jīng)由朋友介紹,結(jié)識了丈夫壽士。翌年初春,兩人打算結(jié)婚。六月登記結(jié)婚,小兩口在東京市區(qū)內(nèi)的出租公寓里開始了新婚生活。那時,水穗任職于進口食品公司,壽士則是在運動用品店工作。
婚后還不到一年,兩人的關(guān)系便出現(xiàn)了裂痕,起因是比起家庭,壽士更看重自己的興趣與朋友。每次水穗想要和他談?wù)劊瑝凼勘阋桓被鹈叭傻臉幼樱舐暸叵km說兩人交往時間不長,但印象中,壽士是個性格沉穩(wěn)、脾氣很好的人,所以水穗十分詫異丈夫婚后的改變,驚懼不已。有時壽士喝醉夜歸,兩人因此發(fā)生口角,丈夫還會爆粗口。
婚后第二年,水穗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婆婆開始擔心媳婦的身體有問題。于是水穗在丈夫的陪同下,一起去婦產(chǎn)科做了檢查。當醫(yī)生說其實夫妻倆的身體狀況都很正常時,水穗心想,或許有了孩子,就能夠改變壽士的生活作息,改善夫妻關(guān)系,于是主動向丈夫提出想要孩子的心意。壽士只說,如果水穗想在孩子長大前辭去工作,專心育兒、操持家務(wù),自己就要換個收入較高的工作。至此,兩個人對要孩子的態(tài)度都變得積極起來。他們接受專業(yè)咨詢,看了三次門診后,水穗順利懷孕,于二〇〇八年十二月生下女兒凜。
可水穗沒想到自己的期望落空了。她和剛出生的孩子出院回家后,丈夫還是經(jīng)常不在家,理由是被孩子整夜整夜的哭聲吵得無法入眠,影響工作。壽士倒也沒有完全不照顧女兒,卻也僅止于心血來潮,所以實在沒幫上什么忙。再者,水穗很怕丈夫大發(fā)雷霆,不但不敢提出任何意見,也不敢向丈夫傾訴煩惱。
至于水穗為什么沒有向丈夫以外的人求助,而是全都悶在了心里,也有她的理由。
不論婆婆,還是體檢時的保健師,都和水穗說,她的女兒在情感表達方面似乎不如同齡孩子那么豐富,有些發(fā)育遲緩。這些無心的批評讓水穗深感迷惘,她也變得對別人的意見感到不安,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不如其他母親。因此,她不敢向相關(guān)政府單位、專業(yè)保姆等咨詢,怕只會換來更多批評,久而久之就放棄尋求外援了。
在只有嬰兒相伴的孤獨日子中,感覺自己被逼至絕境的她曾向?qū)W生時代的幾位朋友求助;雖然有育兒經(jīng)驗的朋友曾去她家拜訪,聽她訴苦,并給予了一些建議,卻還是無法減輕水穗內(nèi)心的重擔。
就算孩子哭個不停,也沒有抱起來哄慰的力氣。水穗向好友坦白自己沒有自信能照顧好孩子,好友覺得她可能患上了產(chǎn)后抑郁癥,建議她去看心理醫(yī)生。六月時,水穗去了自家附近的診所,掛號時她想到,丈夫要是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暴怒,于是,擔心被臭罵的她臨陣退縮,打道回府了。此外,案件發(fā)生約一個月前,水穗通過丈夫的手機發(fā)現(xiàn)他和前女友又開始往來了。萬一壽士要求離婚,只剩自己和女兒相依為命,又該如何是好呢?水穗想到這些,更加憂心了。
水穗不太記得案發(fā)當天的情形,只記得壽士發(fā)來信息,說馬上到家。水穗心想,得趕在丈夫回來之前幫女兒洗好澡才行,所以去了浴室。但當時是在重新放洗澡水,還是在加熱,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接著凜又開始哭鬧不停,害怕惹惱壽士的水穗只能一邊哄女兒,一邊察看洗澡水準備好了沒有。再之后的情形她就完全不記得了。一回神,她才發(fā)現(xiàn)壽士正用力搖著自己,耳邊響著丈夫怒罵自己想要殺害女兒的吼叫聲。被育兒的疲累逼得喘不過氣的水穗并沒有殺害女兒的意思,她只是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在抱著女兒的手松開時,她無法控制自己。
律師表示,檢方之所以沒有掌握這段細節(jié),是因為在案件調(diào)查階段,水穗覺得不管說什么都無法改變自己殺了孩子的事實,所以沒力氣為自己辯駁,她只是在取證官的有意引導下被動地回答問題,給出了并不是出于自我意志的供述。
在資料上記筆記的里沙子抬起頭,看向水穗。她依舊低著頭,頭發(fā)遮住了臉,看不見表情。
里沙子沒想到控辯雙方的意見竟有如此差異。但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被選為陪審員的人都知道這種事吧。里沙子這樣想著,瞅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無奈他面朝前方,看不見他的表情。
剛才女檢察官那番陳述將水穗說得像是惡女,現(xiàn)在聽到的律師說明卻又讓人覺得她是個可憐又柔弱的母親,就算她那不體貼的丈夫成了被告也不奇怪。
問題是,會有這種事嗎?里沙子不停地思索。僅僅是丈夫不夠體貼,醫(yī)護人員又說了讓她深感不安的話,就能讓水穗受傷到這種地步,導致她拒絕任何人的幫助嗎?
想到這里,里沙子差點“啊”地叫出聲來。倘若這里不是法庭的話,她恐怕真的會叫出來吧。
好幾個聲音重疊著在她的記憶中浮現(xiàn)。
“只要讓寶寶吸一下乳汁就出來啦,很簡單的。”“你該不會偷吃了巧克力吧?”“不能因為怕痛就偷懶不按摩哦!”
為什么忘了呢?怎么會忘了呢?
從法院回家的路上,里沙子回想著這些事。一旦憶起,忘記的事就會像串珠般接連不斷地蹦出來。
生產(chǎn)前,里沙子參加了社區(qū)里開設(shè)的“媽媽教室”——實際上是“準媽媽教室”。不論是那里,還是后來負責接生的醫(yī)院,都鼓勵母乳哺育。聽說喝母乳長大的嬰幼兒更不容易有哮喘之類的毛病,而且母乳可以促進孩子腦部發(fā)育。對母親來說,也會因為哺乳而降低罹患乳腺癌、子宮癌的概率。醫(yī)院也提出了一些精神層面的觀點,總之,哺乳可以讓母子之間的聯(lián)系更深,母親可以感受到身為人母的喜悅,而且孩子就算長大后,也會清楚地記得被母親抱在懷里、吸吮母乳的感覺。
生產(chǎn)之前,里沙子對這些事都沒什么特別的想法,只是想:“噢,原來如此啊,既然這樣,那就給寶寶喝母乳吧。”既沒有絕對堅持,也沒有排斥。
無論是“媽媽教室”還是醫(yī)院,都有教準媽媽如何按摩乳房的課程。里沙子學完后一直堅持在做,因為做起來很輕松,也很自然,就像懷孕后會變得不想吃刺激性的食物一樣。
生產(chǎn)后,起初也沒有什么惱人的問題,雖然按摩乳房、疏通乳腺時痛得直流淚,但乳汁馬上就能順暢地分泌了。“對了,那是哪次復診時的事來著?是產(chǎn)后一個月,還是更久一些?”里沙子忘了具體的時間,只記得那次醫(yī)生說,因為攝入的母乳不足,所以嬰兒的體重沒有增加。
當時她覺得沒什么大不了,心想有足夠的母乳當然最好,如果真的沒辦法,至少還有配方奶這個選項,但她明白這么想不太好。
于是,里沙子一聽說有促進乳汁分泌的飲食方法,就會乖乖嘗試;聽說生奶油和巧克力有礙乳汁分泌,不論多想吃也會忍住口腹之欲;聽聞坐月子時不能著涼,就讓自己穿得像冬天的登山者一樣厚重,還在身上貼了好幾個暖寶寶貼;聽說花草茶對身體好,也趕快買了回來,喝到惡心為止。只要一預(yù)約上,里沙子就會跑到生產(chǎn)時的那家醫(yī)院復查乳房,也忍痛按摩胸部,還大老遠地跑去逗子市參加哺乳育兒講座。
“母乳能促進孩子的腦部發(fā)育。”第一次在“媽媽教室”聽到這句話時并不覺得可怕。但后來里沙子好幾次想起這句話,竟深感恐懼。因為“腦部發(fā)育”這詞比子宮癌、哮喘等疾病聽上去更令人害怕。要是孩子因為自己成了笨蛋,那怎么辦?要是因為我的問題,孩子不會念書、功課很差,怎么辦?要是因為我……
“其實配方奶也不差。”身邊從沒有人這么說過。但我記得婆婆或是“媽媽教室”的講師說過:“只要讓寶寶吸一下乳汁就出來啦,很簡單的,母親的身體就是這種構(gòu)造。”“不能因為怕痛就偷懶不按摩哦!”說這話的是保健師,還是護士來著?“你該不會偷吃了巧克力吧?”這句話我記得,是老公說的。明知這句是玩笑話,那時還是氣得想要離婚。
大部分朋友采用的都是母乳哺育。“有一次我忍不住偷吃了芝士烤菜,結(jié)果乳汁突然沒了。后來每餐都吃山藥,才終于恢復正常。”里沙子聽到朋友的親身經(jīng)歷,立馬跑去買了山藥。“我是沒有乳汁出不來的困擾啦,可是脹奶脹得痛死了。”也有朋友這么說。但比起在疼痛上的共鳴,里沙子反而對那句“沒有乳汁出不來的困擾”更加耿耿于懷,羨慕到有些憎恨的程度,甚至因此減少了和這位朋友的往來。
在產(chǎn)后將近一年的時候,里沙子才終于想通了,覺得搭配配方奶給孩子喝也行。起因是什么呢?里沙子回想那時的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可能是帶寶寶回醫(yī)院體檢時,偶然遇到了對母乳抱有偏見的母親吧。對了,還遇到過聊不到幾句就突然哭出來的年輕母親。她是為什么哭來著?應(yīng)該是因為乳汁分泌不足吧。對了,記得在體檢時,有位年紀比較大的護士對她說:“這孩子的表情好像沒有其他同齡孩子那么豐富呢,怎么回事啊?是不是看電視的時間太長了?”那位年輕母親好像是因為這番話而哭的吧?
不對,那個聽了這番話哭泣的人,是另外某個母親,還是我自己呢?
自己的記憶竟然如此模糊,里沙子雖然覺得驚訝,卻也能理解。因為那段日子忙碌到腦海里的記憶都斑駁了。除了為哺乳煩心之外,還要成天擔心孩子會不會一不小心從沙發(fā)上摔下來,還曾被孩子上吐下瀉的情形嚇得六神無主,不然就是孩子高燒不退,只好深夜直奔醫(yī)院掛急診。雖然陽一郎多少會幫忙,但他白天上班不在家,又常晚歸,里沙子難免覺得沮喪、絕望,感覺自己孤立無援。撇開這些不談,晚上要是不睡在女兒身旁,她就哭個不停,所以里沙子總是處于睡眠不足、腦袋昏沉的狀態(tài)。
里沙子想起同樣生了孩子的朋友們。她們有些是里沙子上學時的好友,有些是同事。其中一位比她早一步生下孩子的朋友說過:“我們家這個特別好養(yǎng)。人家不是說孩子出生后好幾個月,母親都得每隔兩三個小時起來喂奶嗎?可我們家這個不但晚上很少醒,白天也不怎么哭呢!”
里沙子總覺得對方該不會是在暗諷“你們家孩子很奇怪”吧?若非如此,實在不明白這種事有什么好驕傲的。后來,對方又說:“我還有點擔心呢,據(jù)說小的時候太乖,長大了反而會變成問題兒童。”里沙子下意識地想:“那就變成問題兒童好了。”隨后,她又對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錯愕,努力想要抹去這個念頭,卻始終無法完全消除。
從霞關(guān)經(jīng)銀座到上野換乘JR線[1],不到一個小時便到了浦和站,從浦和站到公公婆婆家還要再搭十五分鐘的公交。不論是在上野換乘的JR線還是后面搭乘的公交都很擁擠。
離開法院時已經(jīng)四點多了,真是漫長的一天。
“什么?!被選上了!”婆婆這聲喊叫讓里沙子猛然回神,意識到自己該回家了。此刻,她已經(jīng)累到快昏倒了。
里沙子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選上。因為和被告立場相似,所以無法做出公正的判斷——難道——自己在面試時沒把這點表達清楚嗎?站在那些西裝革履、平常不可能有交集的人面前,里沙子突然吐不出半個字。那種緊張感讓她回想起了畢業(yè)應(yīng)聘時的場景,每個問題自己都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語。面試過后,里沙子更加堅信自己不會被選上了。可沒想到緊接著就在公告欄上看到了自己的當選號碼。
“不過,是候補陪審員。”里沙子趕緊解釋。
“候補陪審員?”
“不是正式陪審員。只有正式陪審員突然因病缺席之類的情況發(fā)生時,才需要替補上去履行陪審員的職責。就和‘替補選手’一樣。”里沙子解釋道,“不過就算正式陪審員無人缺席,候補陪審員也得每天到庭,聆聽審理經(jīng)過。”里沙子又補充說。她一邊說明,一邊想著要是被問到審理的是什么案件,該如何回答。這時,客廳里傳來動畫片的聲音,還有文香跟著哼唱的歌聲。
里沙子不想和婆婆討論這起案件。想要撒謊,卻又不知道這世上究竟都發(fā)生著什么案件。
“不好意思,從明天開始要麻煩您照顧文香了。”
里沙子深深行禮,只想趕快結(jié)束這個話題。
“留下來吃個飯再走吧。”
“不用了,我直接回去就好。”和公公婆婆聊了將近二十分鐘后,里沙子帶著文香再次回到浦和車站,已經(jīng)晚上七點多了。無論是往新宿還是西國分寺的電車,車程都要一個小時左右,感覺還是搭武藏野線到西國分寺比較快,于是里沙子決定在南浦和轉(zhuǎn)車。終于抵達離家最近的吉祥寺站后,里沙子走進還在營業(yè)的超市買了點東西,之后又搭上擁擠的公交,八點半才到家。
幸好武藏野線的電車很空,還有位子坐,于是,在公公婆婆家吃過飯的文香睡了一覺。里沙子也是在車上收到了陽一郎的信息,說自己九點過后才回家,晚餐簡單弄一下就行,要是沒空,叫外賣也行。
路上醒來時,文香還吵鬧得很歡,結(jié)果回家一上床就睡著了。里沙子本來想幫她洗澡,但想想還是先弄晚餐好了。于是連衣服也沒換,洗了手便走進廚房。
里沙子迅速煮了味噌湯,撕碎蔬菜做了沙拉,還用高湯燙了菠菜。將買來的可樂餅和豬排移到裝有卷心菜絲的盤子里時,她突然覺得饑腸轆轆。
“啊!忘了煮飯!”
里沙子不由得驚呼,趕緊淘米,放進電飯鍋。
難不成今后每天都是這樣嗎?站在電飯鍋前的里沙子思忖著。
飯起鍋時,陽一郎剛好回來。“你回來啦!”里沙子邊朝走廊那頭喊,邊擺餐具。
“沒想到你還真的被選上了!”
“我到現(xiàn)在還是眼前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是形容腦子的吧,眼前應(yīng)該是一片黑暗。”
“一樣啦!眼前是白的,腦子是黑的,反正都是形容心情很絕望。”
兩人將啤酒倒入玻璃杯,干杯后開始吃飯。
“可是你不是候補嗎?候補的意思,不就是有缺才需要補?”
“是啊,但還是每天都得去……不過比正式的好,聽上去更容易請假。”
“你又不懂什么法律,能聽懂他們在說什么嗎?”
“聽得懂啊。我聽法官說,原本法庭上講的都是專業(yè)術(shù)語,但自從采用陪審員制度后,就都改用淺顯易懂的話說明了。”
里沙子突然噤口,開始猶豫。她一方面想和陽一郎聊聊這起案件,一方面又有些抵觸。之前買的那本書里寫了,陪審員可以和家人聊陪審的案子。今天在法院也有人問了相關(guān)的問題,法官表示只和親友敘述案件本身是沒問題的,只要不涉及法官和陪審員的評議內(nèi)容,或是發(fā)表自己對于有罪無罪的看法、聽取對方的意見就可以。
那為什么會抵觸呢?里沙子自己也不明白。是因為自己都還沒厘清思路嗎?還是擔心這個話題會讓人心里不舒服呢?但她終究無法保持沉默。
“那個案子啊,是關(guān)于虐童的。”
里沙子說。
“咦,這些事,講出來沒關(guān)系嗎?”
陽一郎一口飲盡啤酒,這么問。
“講是沒關(guān)系,不過你要是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里沙子起身,又從冰箱拿了一罐啤酒,給陽一郎和自己的杯子里都倒上。她一面倒酒,一面思忖著要是老公說他不想聽,自己要怎么回應(yīng)。
“也不是不想聽,只是還以為有保密義務(wù)之類的。”陽一郎說。
里沙子想了一下后,講述起來:
“你還記得嗎?這個案件去年還上過報紙呢。說是有個三十多歲的家庭主婦,把孩子扔進浴缸里淹死了。”
“咦?沒印象啊,每天都有虐童新聞,昨天又有一起啊!好像是小孩被母親的情人給打了什么的。”
餐桌上霎時一片寂靜。
里沙子想要回憶起今天的事,內(nèi)心深處卻很排斥。起訴書上那些被逐一念出的字句仿佛全都崩解、消失,變得模糊了,唯獨罪行、殺人等字眼牢牢地黏附在耳朵里。
“我真的不懂審判,可是檢察官和律師,他們講的完全不一樣啊。”
結(jié)果里沙子只能模糊地想起一些事,也無法表達清楚,說出來的和腦子里想的完全不一樣。這還是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這是當然啦!檢察官是主張被告有罪,律師是替被告辯護,所以立場完全相反,不是嗎?這不是誰都知道的事嗎?”
是啊,這是誰都知道的事。里沙子的視線落在面前的盤子上。重新熱過的炸豬排和可樂餅的面衣變得軟爛,看起來一點也不美味,為什么要買這種東西呢?
“這方說A,那方說B,到底是哪一方說謊呢?”明知陽一郎會對這種幼稚的疑惑很無語,里沙子卻很想知道答案。
“這不就是你們接下來要查清楚的嗎?”
陽一郎隨口回應(yīng)著,用筷子夾了一塊可樂餅。
周圍安靜得只能聽到陽一郎的咀嚼聲。兩人同時沉默,里沙子莫名地覺得氣氛有些緊張。
“對不起。”里沙子道歉。
“怎么了?”
“其實你不想聽這種事吧。”
“倒也不是不想聊這件案子,我明白你第一次碰到這種事,難免會有很多不安,所以沒什么好道歉的。”
無論是檢察官還是律師的陳述都讓里沙子聽得很痛苦,也時常恍神漏聽。里沙子并不想看向水穗,可又沒法不在意她。每當看向她時,她總是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面。里沙子很想把這些瑣碎的記憶全都和陽一郎分享,但還是沒能說出口。
“吃飯吧。”
陽一郎起身,又添了一碗飯。里沙子看著自己的盤子,手握筷子,卻沒有夾起可樂餅或卷心菜絲。明明剛才覺得很餓,現(xiàn)在卻沒了胃口,只是吃著涼拌青菜,喝著已經(jīng)變溫的啤酒。
“老實說,我一想到明天還要去,就覺得心情沉重。”
“那就不用操心晚餐啦,要是我早點回來,我來做也行,或是去外面吃也行。”
“也對,謝啦!”
“你在家里待了這么久,就當這是個重返社會的機會,努力體會一下吧。”
“什么重返社會啊!”
里沙子笑了。不過想想也是,之所以覺得疲累,并非因為這是一起令人心情沉重的案子,而是因為自己一直待在家,能說話的對象只有文香和住在附近的母親們。雖然和老同事們還有信息往來,但極少相約碰面。和社會如此脫節(jié)的自己突然去了法庭那種地方,心里難免會有負擔。
“可以開電視嗎?”
“啊,對了。小香還沒洗澡呢!”
“是嗎?那我先幫她洗。”
“她肯定會鬧的。”
“沒事沒事。”
陽一郎將手上的遙控器放在茶幾上,走向走廊。“小香,小香!和爸爸一起洗澡啦!”傳來陽一郎裝可愛的聲音。
里沙子起身,將自己這份幾乎沒動過的餐盤端進廚房,想著可以當作明天的早餐。她低頭看著手上的盤子。“明天要幾點起床呢?今天又是幾點起的?起床后,換衣服、化妝……明天要穿哪件衣服出門?”里沙子一邊想,一邊將盤里的菜肴倒進了廚余垃圾桶。
“啊!”
倒掉后,才想起原本這些剩菜要當作明天的早餐。
“我是如何看待安藤水穗這個女人的呢?”里沙子趁陽一郎陪文香睡覺,邊泡澡邊獨自思索著。就算不愿想起來,腦中還是會浮現(xiàn)她那張沒有化妝的臉。
水穗始終低著頭,所以看不見她的表情。法官念完起訴書之后,問她有沒有什么話要說,她悄聲回答沒有。或許是認識到了自己犯下的錯,覺得不可能無罪脫身吧。還是因為……
泡在浴缸里的里沙子站起來,低頭看著搖晃的水。膝蓋以下還浸在水里,加入了沐浴劑的混濁的洗澡水泛起大波。
安藤水穗也是像這樣在浴缸里放滿了水嗎?為了溺死孩子……她是專門為了溺死孩子而放的水呢,還是用了前一天用過的洗澡水呢?
明明這種事根本無關(guān)緊要,里沙子卻無法停止思索。孩子是被扔進了干凈的水里,還是前一天泡過的混濁洗澡水里呢?
里沙子感覺內(nèi)心的恐懼被喚醒了,趕緊走出浴缸。分不清從額頭淌下的是水滴還是汗;她將水溫調(diào)低,沖了一下澡,離開了浴室。
瞧了一眼臥室,陽一郎和文香都睡著了。面對面地睡著的父女倆,連蜷縮的睡姿都很像,擱在兩人中間的毛毯卷成一坨。
里沙子關(guān)掉浴室和廚房的燈,設(shè)定好六點的鬧鐘,幫文香重新蓋好毛巾被后,躺在她旁邊。一閉上眼,腦海中便浮現(xiàn)出今天看到的各種景象。不同年齡層的男男女女坐在旁聽席上,自己還和其中一個人對上了視線;法官那一身黑袍;各位陪審員的衣著樣式、眼鏡、戒指等;還有安藤水穗那張臉。
睡不著,想著要不要開個空調(diào),又怕習慣踢被子的文香會感冒。
不,睡不著不是因為悶熱。
里沙子躡手躡腳地起身,走出臥室,經(jīng)過昏暗的走廊走向廚房。因為窗外的光,室內(nèi)沒那么昏暗。里沙子沒開燈,打開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倒入剛才的玻璃杯。
“要是不快點睡覺,明天開庭時搞不好會睡著。坐在那里打瞌睡的糗樣,從旁聽席可是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趕快喝個精光,早點入睡吧。”
里沙子站在昏暗的廚房里喝著啤酒,冰涼的感覺讓她心情舒暢。
明明不想胡思亂想,結(jié)果一回神,里沙子又想起文香八個月大時的事,仿佛昨天才發(fā)生似的,其實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常有不認識的人夸贊文香是個粉嫩可愛的小女孩。對了,那時一直還不會坐的她,突然學會坐了。里沙子想起,看到女兒像大人一般坐著時自己不由得笑了。那時的文香就像個跟屁蟲,緊黏著里沙子。陽一郎不在時,里沙子連上洗手間都不敢關(guān)門,因為文香看不到她就會大哭。如此柔軟、嬌小,還不會走路,有著清澄雙眼的生物——竟然將這樣的孩子——不行,今天不能再多想了。
里沙子大口喝光剩下的啤酒。
注釋
[1]日本鐵路公司(Japan Railways)下屬線路的簡稱。該公司前身是日本國有鐵道,后轉(zhuǎn)為民營,擁有日本規(guī)模最大的鐵路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