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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召喚未來的“精靈”

運用想象力做出長遠決策

要有一個遠見,能超越你未見。

我們要想辦法,設想我沒見過的地方,那個世界可能還有什么樣。

許倬云先生

可能只有在墓地中穿行時,我們的思緒才會向未來“飛奔”。眼前矗立的墓碑好像在提醒我們:總有一天,萬事皆空。

最近,我訪問了馬薩諸塞州劍橋市的奧本山公墓,看到了詩人亨利·沃茲沃斯·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演員羅伯特·克瑞利(Robert Creeley),以及著名發明家理查德·巴克敏斯特·富勒(Richard Buckminster Fuller)的墳墓。樹齡上百年的山毛櫸樹在墓碑上方聳立,野生火雞則毫無察覺地徘徊在墳墓周圍。

然而,讓我感觸最深的,卻是他們簡陋的墓碑:墓碑上刻著他們的姓名,一條短線勾連起他們的生卒年月。逝者會邀請觀者思考他們的死亡,無論那究竟意味著什么。其實,相比邀請,這更像是一種要求。

在死亡來臨之前,我們很少關注生命中即將到來的轉折點—我們只關注生命的終結,卻不關心它的過程。也就是說,我們經常不敢直面自己的未來。

對此,我找到了一種絕妙的比喻,那便是開車。讓我們先把目光從墓碑上移開。生與死之間的距離可以被視為一條長路。而在我們眼前延伸的路,就是我們的未來。

我們如何才能更加關注前方的路況、去想象未來將發生什么呢?我們如何才能在凝視前路時放下所有的驚懼,更加從容地做出更有利的選擇呢?在公路上前行時,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張地圖、一套GPS定位系統,以及標志著阻礙視距的彎路、岔道和落石的路標。

假設我們前方的路修建在懸崖峭壁之上,下面就是大海,而且一路遍布著彎道。我們在出發前就可以做出選擇:是白天出發還是夜間出發;是頂著冰雹出發還是等天氣變好再出發;要不要加點油、檢查一下輪胎;要不要和朋友同行。

我們的價值觀和風險偏好將決定我們如何選擇。我們需要收集信息:路況如何;哪里有加油站;哪里有景點。但無論我們如何謹慎,仍無法準確評估出路上的真實情況。我們可能遇到醉酒的司機、橫穿馬路的兒童、一群遷徙的候鳥,或者一幕能喚起童年回憶的情景。

雖然未來有無限的可能,但這條路我們必須走完。雖然未來并非完全可知,但我們還是要在出發前做出選擇。在人生的道路上,無論是緊盯著儀表盤還是緊盯著面前的人行道,都不是明智的;每次轉彎前,單純依靠指示牌或靠聽聲辨位也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必須站在“未來的自己”的立場上,想象前方可能出現的情況,對路況有一個預判,對如何走完這條路有一個預期。

被掩埋的龐貝古城,一再上演的悲劇

公元 79 年的一天,羅馬海軍艦隊的指揮官剛吃完午餐,這時他的妹妹看到東部的山峰上飄來一片奇怪的黑云。這位充滿好奇心的軍事領袖被后世稱作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他還是一位杰出的博物學家,在業余時間為植物、鳥類和昆蟲命名。盤桓在山頂的烏云逐漸遮蔽了天空,老普林尼召集他了的艦隊,這樣他就可以近距離觀察那烏云了。

普林尼正準備率隊從米塞努姆(Misenum)出發時,一名送信的使者攔截了他。信是從龐貝發來的,“快來救救我們吧!”一個惶急失措的龐貝居民這樣寫道,他看到維蘇威火山上方冒著滾滾濃煙。

火山爆發了,山脊很快被層層疊疊的巖漿覆蓋,碎石像暴雨一樣從空中傾瀉而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硫黃味。房屋震顫著,直至倒塌。道路像紙一樣被巨力揉皺,隨后被野火點燃。人們用餐巾把枕頭系在頭上,但這并不能阻擋橫沖直撞的飛石。

無數個世紀后,當我們掘開層層的灰燼,發現當年那不勒斯灣沿岸居民正在如火如荼地慶祝酒神節的到來,直到維蘇威火山爆發。考古學家們在廢墟中發現了破碎的餐盤、妓院的遺址,以及角斗士和兒童的骨頭。勃起陰莖的意象,仿佛無用的護身符一般,出現在各處—它們被畫成壁畫,還以馬賽克的形式被雕刻在道路上。

老普林尼因為去營救龐貝的居民而犧牲。他的外甥,一位嶄露頭角的詩人,記錄下了火山爆發的景況。他躲過了厄運,但不是出于遠見,而是因為巧合:當時他選擇完成自己的詩作,而不是陪伴他的舅舅。

然而,公元 79 年的火山爆發并不是龐貝城遭遇的第一場大災難。17 年前,這里就發生過一場嚴重的地震,地震摧毀了建筑物,殺死了很多羊,神像也破裂了。但到公元 79 年時,人們早已將它忘卻。因此,在維蘇威火山爆發前的幾個星期,大地出現震動時,人們根本沒察覺到這是地震的預兆,幾乎沒有人認為自己正面臨著危險。至少四分之一個世紀后,當老普林尼的外甥寫信給歷史學家塔西陀(Tacitus)時,還專門記述了這一點。

在古羅馬,自然災害往往被視為憤怒的神罰,而這一點也是當時的哲學家們想盡一切辦法去否認的。塞內卡(Seneca)是當時最受尊敬的哲學家,也是暴君尼祿的導師和顧問。公元 62 年,地震襲擊龐貝及附近的赫庫蘭尼姆后不久,塞內卡在《自然問題》(Natural Questions)一文中提及了地震。他總結道,地震是強風從地下洞穴中涌出時造成的。老普林尼對此表示同意,他也認定地震無疑是由風引起的。

“所有地方都具備相同的條件,如果有的地方目前還沒有發生過地震,那它遲早都會發生。”塞內卡在災難發生后如是寫道,想努力平息民眾的恐懼。“有些人放棄了龐貝,有些人在災難發生后移居他處,還揚言再也不會回來。我們不要聽信這些人的鬼話。”

塞內卡的建議是保持原樣、繼續生活。不要妄圖猜測地震何時會發生,會在哪里發生,因為這實在是太難預測了。

生活在今日的我們可以原諒塞內卡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就像我們能原諒維蘇威火山爆發時成千上萬在龐貝城喪生的人一般,畢竟當時人們掌握的知識有限,他們根本看不到那么遠。

在那個遙遠的年代,對自然災害最符合邏輯的解釋來自這些古板哲學家的沉思,而非科學的假設。龐貝城的居民未能總結過去的知識,他們不知道維蘇威火山是一座活火山。龐貝以前發生過地震,說明這里位于危險的地震帶,而大地的震顫則預示著地震即將爆發。

如果龐貝的智者們早就預料到維蘇威火山會噴發呢?想象一下,如果哲學家塞內卡不再向龐貝居民承諾他們的安全,而是警告美麗的那不勒斯灣太危險了。或者,假設老普林尼曾敦促龐貝居民采取預防措施并制訂疏散計劃,而不是事到臨頭再驚慌失措。那么龐貝居民能避免災難嗎?

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但我們知道的是,即使在今天,關于危險的知識也往往不足以打動人們,讓他們代表未來的自己或家人做出最好的選擇。

我們一直試圖預測未來,人類探索未來的歷史,幾乎和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一樣悠久,可以追溯到探究天體運行模式的先民。他們使用的方法多種多樣,從觀察星星在夜空中的位置,到觀察太陽在地平線上的升起、落下,再到各種神秘學,比如對甲骨文或巫卜者讖語的解讀。古羅馬人經常尋找災難即將發生的跡象:母雞不吃不喝、神像流出汗水,以及天空布滿火繩的現象(即極光)。類似的占卜在我們這個時代仍然存在,比如預言世界杯比賽結果的章魚保羅、嘉年華活動上的算命師、幸運餅干和水晶球等。

時至今日,我們仍在以有限的視野看待未來。但我們現在對自然災害的預測能力遠超古人,盡管我們對選舉和體育比賽的預測仍經常失敗。我們可能仍然無法每次都預測到地震或洪水發生的確切日期,但我們確實比以前的人們更清楚某個地方即將發生的災難。

我們的時代擁有關于地質板塊構造、地殼運動的知識以及過去的火山爆發和風暴記錄。我們擁有監測地震活動的儀器,以及完善的海嘯預警系統。我們不必成為塞內卡那樣的宿命論者,認為每個地方都同樣危險。

就在過去的 50 年里,曾經飽受詬病的天氣預報已經變得非常準確。這為棒球迷和我們這些“頭發狀態不佳”的人帶來了福音。 在 19 世紀,有人心懷叵測地將氣象預測服務與占星家的預言相比較,結論是后者通常更可靠。而在今天,像我一樣堅持關注天氣的人,已經可以在智能手機上看到每小時更新的氣象狀況,好像它們是直接從上帝那里推送過來的一樣。

今天,托啟蒙運動及其后續影響的福,經過實驗驗證的想法、從廣闊的時間和空間維度上收集到的數據、可以從極小尺度觀察自然細節的儀器,以及觸達世界各個角落的知識,這一切匯聚在一起,成為最可靠的預測工具。我們坐擁這個時代的卓越知識和尖端技術,不禁對龐貝古城的受害者心生憐憫。

在21 世紀,我們進入了一個迷戀預測的新時代。部分原因是數據分析技術的飛躍,其程度超過了工程師最狂野的想象,全球數十億臺設備收集的數萬億個數據點,時刻熱切地關注著地球和近地空間中的一切,就像探究天體運行模式的先民一樣。

機器學習技術的進步,以及計算機預測未來趨勢的能力的提升,使我們對預測的興趣不斷被滿足。人們現在使用這些工具預測某位客戶將購買哪些書籍或衣服、流感爆發后將如何傳播、哪些街區將在停電期間迎來犯罪高峰,以及泄漏的石油將如何在海上蔓延。在我們這個時代,預測的重點往往是近在眼前的未來:訪問某個網站時,你會看到哪首歌將成為打榜熱門,或哪些廣告會引起你的注意。天氣預報應用程序的最新趨勢,是更準確地預測下一個小時是否會下雨,而不是接下來的 10 天或兩周是否會是晴天。

這些科學預測從本質上來講并不完美,因為它們只是依靠過去的趨勢來預測未知的未來。然而它們吸引了數十億美元的投資,并贏得企業和政府的關注,成為近 10 年的潮流。

只有我們真正用到它們時,對未來的預測才有價值。矛盾的是,人們往往不會為他們的未來做好準備,也就是說,人們似乎永遠走不出被維蘇威火山的巖漿吞噬的命運。事實證明,好的預測并不等于好的遠見。

用虛擬現實技術與年老的自己相遇

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想象自己被鯊魚襲擊要比想象自己佩戴假牙容易得多。

每當想到自己會慢慢變老,我都會感到一陣恐懼,這恐懼可以和檢查電子郵件或收拾雜亂的衣柜相媲美。對我來說,“變老”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因為我過去的經歷并不足以讓我在面對未來時有更多的勝算。但我知道,我終有一天會變老。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努力做出決定,這些決定將塑造我的晚年生活;是否有孩子、如何儲蓄、如何投資。有些人可能會說,他在盡力避免為未來的自己做出某些關鍵選擇。相信除了我之外,還有很多人也活在這樣的困境中。2006 年,有一項對來自 24 個國家的數百人進行的調查發現,哪怕是那些有遠見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也無法想象15 年后的未來究竟會怎樣。

人類已經在地球上生活了 7 000 多個世代。在這段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人類的最長壽命不過 40 歲。然而,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醫學的發展降低了嬰兒死亡率,將人類從致死的傳染病中拯救出來,人類的平均壽命也在穩步增長。今天,全世界新生兒出生時的平均預期壽命超過 70 歲,而在大多數發達國家甚至會超過 80 年。到 2100 年,發達國家的新生兒壽命有望突破 100 歲,甚至更長。

對人類來說,這基本上是個好消息,但我們的大腦還沒有進化到能為如此長的壽命做好計劃的程度。這也是如今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很少能設想自己晚年處境的原因。

在一個逐步進入老齡化的社會,人們對家庭護理員、儲蓄賬戶和退休計劃的需求不斷增長,而晚年生活計劃的缺位則會為社會帶來相當大的威脅。如果連我們都不愿面對未來的自己,那么我們的后代該如何規劃未來更漫長的歲月呢?

近幾十年來,人們的預期壽命不斷增長,但某些發達國家居民的個人儲蓄率卻不斷下降,這種現象在美國、加拿大、德國和日本等國都不鮮見。以美國的博彩業為例,其資金高達數十億美金,但是大多來自那些收入微薄、沒有多余資金的人。這說明“人們存錢少是因為他們賺得少”這種論點根本站不住腳。購買彩票時,人們往往想的是在不久的將來贏得大筆資金,但這都是由對中獎者的新聞報道,以及購買刮刮卡的低廉成本帶來的幻覺。相比之下,我們更想要的是兒孫繞膝、享受天倫之樂的未來,而不是仍需對抗痛苦、一籌莫展的未來。

幾年前,如今已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的經濟學家哈爾·赫斯菲爾德(Hal Hershfield)萌生了一個想法,他想讓年輕人產生為自己的未來攢錢的興趣。他認為,如果他可以讓年輕人感受到老年時期的感官體驗,可能會對研究有所幫助。于是,通過與虛擬現實設計師的合作,赫斯菲爾德設計了一個程序。可以讓參與實驗的大學生“變成”老人—滿臉皺紋、白發稀疏的老人。通過虛擬現實技術,大學生們可以看到自己老年時的樣子,這些影像都是根據他們自己的數據生成的。試驗的目標是讓大學生們對未來有一個超前的體驗。

在赫斯菲爾德的建議下,我嘗試了一種更為基礎的技術,用一款名為Aging Booth的手機應用程序編輯照片,從而看到自己年老的樣子。我想測試一下,當看到自己年老的樣子時(哪怕不是什么積極樂觀、風采依然的樣子),自己究竟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我本來準備在辦公室給自己拍一張特寫,但轉念一想,還是決定用近景照片,于是上傳了一張我站在俄勒岡州瀑布前的照片。

最后呈現在我面前的照片讓我感到既震驚又欣慰。我回想起最近一部《星際迷航》(Star Trek)電影中,史波克遇到在宇宙中漫游了數百年的年老的自己的情景。老年版的史波克給年輕的自己好好地上了一課。看著照片中那個年老的我—她的眼睛凹陷,額頭和下巴布滿了深深的皺紋,我看到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我想象這位老婦人的腦海中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智慧,但這仍是隔靴搔癢。我感覺她和我很相像,如果我有幸活到 80 歲,我甚至希望自己會變成這副模樣。我的想象力開始活躍起來,同樣被激發的還有我的同情心。想象中的未來突然變得更加真實,因為我通過一種非常個人的方式感受到了未來—更何況這“未來”還長著我自己的臉。

赫斯菲爾德發現,那些看到了自己老年形象的大學生紛紛表示,他們更愿意儲蓄,以備退休后的不時之需,他們不僅比看到其他老人照片的大學生更愿意儲蓄,也比已經開始存錢的對照組成員更愿意儲蓄。

赫斯菲爾德的研究只是眾多幫助人們想象未來的項目中的一個。虛擬現實技術已經能讓富人們體驗無家可歸者的生活,幫助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重新體驗童年生活,還能幫助專業運動員在虛擬的賽場上與特定對手進行比賽。作家、治療師梅麗·彭巴蒂利(Merle Bombardieri)利用類似技術幫助夫婦們決定是否生育。她讓夫婦們分別體驗兒孫繞膝和孤獨坐在輪椅上這兩種情景,讓他們判斷自己究竟想要怎樣的晚年生活。

我發現這些項目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它們不僅能讓人們了解關于過去、現在或未來的事實,它們還模擬了不同的體驗。我用虛擬現實技術與年老的自己相遇后,就無法不再重視自己的未來,而這背后的原因,我直到后來才真正理解。

可用性偏差:天災往往是人類創造的

實驗中的大學生們對年老的自己做出的反應,和如今人們對熱帶颶風預測的反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對熱帶颶風的預測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災害預測科學實力的典范。從15 世紀的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到 18 世紀的英國海員,颶風總是會在人們毫無防備時突然侵襲,最終摧毀整個船隊。1900 年,在美國歷史上最致命的颶風摧毀得克薩斯州的加爾維斯頓之前,國家氣象局的預報員甚至沒有向當地的居民發出警告。

在今天,氣象學家能夠繪制颶風登陸的百里半徑,還能夠及早繪制熱帶颶風的可能軌跡,以便居民在颶風來臨前 72 小時內得到通知,從而選擇逃離或自我保護。我們甚至可以提前幾天知道自己所在的區域是否會遭受颶風襲擊。

然而,人們對嚴重颶風預報的反應,暴露了技術進展的局限性。沃頓商學院的經濟學家霍華德·昆魯斯(Howard Kunreuther)和羅伯特·梅耶(Robert Meyer)發現,大多數人聽到颶風預報后(例如襲擊了紐約地區的颶風桑迪和襲擊了墨西哥灣沿岸的颶風卡特里娜等),采取的預警措施只不過是購買瓶裝水。即使生活在海邊,他們也不會提前做好防水準備。居住在易受颶風襲擊地區的大多數人都沒有購買足夠額度的洪水保險。這說明,即便擁有了關于未來的充分信息,人們也不一定具備良好的判斷力。

颶風造成的損失急劇上升,過去 10 年中,颶風僅在美國就造成了數千億美元的損失。到 21 世紀末,颶風在全球造成的損失預計將從每年 260 億美元增加到每年 1 090 億美元。其中一個原因是人們仍選擇在風暴路徑上建造房屋和創辦企業,另一個原因是居住在沿海地區的人們即便在颶風快速接近時,也沒有做好充分的應對準備。

不僅是颶風,當我們面對很多問題時,其實都沒有做好準備。在美國地震和洪水多發的地區,只有 10%左右的家庭采取相應措施來減少財產損失。不僅美國,這已經演變成了一個全球問題。從 1960 年到 2011 年,在全世界范圍內主要自然災害造成的損失中,有 60%以上都沒有投保。這不是因為人們付不起保險費:即使在高收入國家,地震、海嘯和洪水造成的損失的投保率僅有 50%。

我們今天做出的選擇,將決定未來的自然災害究竟會造成多大的損失。曾擔任科羅拉多大學自然災害中心主任的災難專家丹尼斯·米萊蒂(Dennis Mileti)認為,所謂的“上帝行為”(不可抗力)都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在他看來,雖然地震或颶風確實會對人類造成威脅,但災難的嚴重程度是由人類在何處定居以及如何選擇災備手段等因素決定的。“不要把錯誤都怪在上帝的頭上”,2017 年我們在一次雞尾酒會上相見時,他打趣道,“這跟上帝沒有一丁點關系。”

人們常常認為,自己之所以沒能為未來的威脅做好準備,是因為缺少相關知識,但這其實是一種誤解。一名卡特里娜颶風的幸存者在颶風肆虐期間被困在密西西比河沿岸的屋頂上,這讓我意識到,問題與知識無關,甚至與資源無關。杰伊·塞加拉(Jay Segarra)是比洛克西的基斯勒空軍基地醫院(Keesler Air Force Base hospital)的肺科醫學主任,他是一位備受尊敬的醫生,精通洋流科學。然而,當塞加拉接到警報,得知該地區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颶風即將來襲時,卻沒有當一回事。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使用發電機和手電筒挨過去,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樣。他沒買過任何洪水保險。那場足以載入史冊的颶風過后,塞加拉又一次在同一個地方重建了自己的家。

塞加拉從此意識到,對處于危險中的人進行教育可能是徒勞無功的。談到災難發生后的救濟資金時,他說:“沿海地區的人們知道,政府和納稅人總會為他們的損失買單。”他說,如果當時有人要求他和他的鄰居購買洪水保險,或者禁止他們生活在如此靠近海岸的地方,結果可能就大不相同了。“恐怕只有這樣,人們才會停止在如此高危的地區安家落戶吧。”

政府的項目和計劃,如在災后幫助重建,而不是鼓勵居民搬遷,并沒有讓民眾為未來做好準備。當政府發出災難警告時,它往往沒有足夠的資源來幫助窮人購買物資或安全撤離。此外,美國文化鼓勵我們對未來保持樂觀態度:我們相信未來一定會更光明,根本沒有心思去透過望遠鏡凝望遠方,看到地平線上的颶風。如果有先見之明,我們就能做更多的事情,為應對災難做好準備。

像之前幾次遭遇颶風時一樣,塞加拉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做任何準備,結果就是他在卡特里娜颶風肆虐期間度過了痛苦的一天,在時速上百英里(1 英里約為 1.61 千米)的颶風中,他緊緊抓住房頂的天窗,他還要阻止洪水沖走寶貴的家庭相冊和那把 1890 年在巴黎制作的、他父親曾演奏過的大提琴。他說,如果他能夠預知情況如此惡劣,就會義無反顧地撤離了。

塞加拉的難題在于,未來是可預見的,甚至是可以精確預測的,但人們就是不愿面對它。

每當我試圖說服企業領導者為“干旱和熱浪”做好準備時,都會將可靠的預測作為武器。但企業領導者和塞加拉一樣,很難正確預測自己和公司的未來。這些公司短期內可能會沿著既有的道路獲取很多利潤,然而這些公司的領導人對未來的嚴峻形勢和重大威脅欠缺應有的警惕。這是一個讓人傷透腦筋的問題,但我們可以用風險認知科學來解釋他們的自滿情緒。

人們通常會接受自己愿意相信的信息,并過濾掉相反的信息。我們總是傾向于高估我們的壽命、我們能取得的成就,以及我們的婚姻持續的時間,這是對現實的一種否定。當一場災難沒有人們預測的那樣嚴重時,我們的這種感覺就會得到強化,更加相信自己不會遇到什么壞事。因此,我們往往會將預警災難的人看作那喊著“狼來了”的小孩。

在為未來的危險做準備時,盲目的樂觀主義會使我們麻痹。例如,在2012 年的颶風季節,鮑勃·梅耶(Bob Meyer)和他的同事們開展了一項研究,想搞清楚路易斯安那州和紐約州的居民如何應對專家對颶風“艾薩克”和颶風“桑迪”的預測。他們發現,盡管人們知道風暴潮所能帶來的威脅,可還是會低估財產和房屋可能受到的損害,連生活在洪水高發地區的、有一定相關知識的人也是如此。人們也高估了自己能夠忍受的停電天數。很少有人能提前制訂撤離計劃、購買家用發電機或安裝風暴百葉窗。少部分人會選擇對房屋進行改造,以抵御洪水和暴風。近一半的人沒有購買足夠額度的保險。極少有人考慮過他們的汽車被洪水淹沒的可能性。盡管媒體已經鋪天蓋地地警告過洪水的致命,天氣預報的收視率也屢破紀錄,然而大部分人還是對災難漠不關心。

依靠心理捷徑和直覺,而非通過理性權衡來做出決策,這是人類的本性。古羅馬人如此,如今的人也如此。為什么所有完備的預測都無法推動人們做出有利于未來的決策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如今我終于找到原因了:就是上述那種思維模式在作祟。因此,即便老普林尼和塞內卡擁有今天的預測工具,也許仍無法阻止龐貝城的毀滅。

人們最認真對待的威脅,是那些近在眼前的威脅。20 世紀 50 年代和 60 年代,機場中的保險承銷商會在乘客登機前向他們兜售意外死亡保險。乘客們不難想象飛機失事的情景,保險公司因此獲得了巨額利潤。瑞士經濟學家赫爾加·費爾—杜達(Helga Fehr-Duda)和恩斯特·費爾(Ernst Fehr),將這一現象與過去 50 年來世界各地的人們不去購買自然災害保險的現象進行了對比。

什么樣的事物才能迅速抓住人們的眼球呢?著名電影導演維姆·文德斯(Wim Wenders)曾給過我一個答案,即“可見性的壟斷。”卡尼曼等行為科學家稱這種感知偏差為“可用性偏差”,并注意到它會使人們錯估未來的風險。 卡尼曼指出,我們可以輕松地想象未來的情景,從而強化對恐怖襲擊等小概率事件的恐懼,或在腦海中勾勒出不切實際的希望,比如彩票中獎。

當一個未來的情景擁有越多的細節,我們就越認為它會發生,無論事實是否如此。反之,細節越不足,它就顯得越不真實。卡尼曼發現,如果你要求人們將明年某個時點加利福尼亞發生地震的可能性,與同一時間北美地區發生的災難性洪水的可能性加以比較,他們會錯誤地認定前者的可能性更高,這只是因為你對前者的描述更為具體。

關于恐怖主義陰謀論的電影,以及媒體對彩票中獎者的報道會讓我們產生一種錯覺,認為這種事件發生的可能性很大,被鯊魚襲擊似乎比在浴缸中滑倒更常發生。我們會高估自己贏得“勁球彩券”獎金的概率,卻會低估海平面上升的可能性。

談到自然災害,我們可能會認為災難后密集的新聞報道會觸動人們的內心,從而激發他們未雨綢繆的行為。暴風雨和地震發生后,受影響地區的人們確實傾向于購買更多的災害保險。但媒體報道短期內就會消失,對災區以外的人來說,這些災難發生在遠方的陌生人身上,而不是發生在他們自己身上。時光流逝,災區的人們也不再購買保險了,然而最需要保險的人恰恰就是他們。

另外需要留意的是,風暴預報通常不會提示我們,未能做好準備工作會帶來怎樣嚴重的具體后果。如果廣播公司能更多地展示社區遭受災害的畫面,預報可能會更有效。

心理時間之旅:用記憶想象未來的樣子

如果沒有想象力作為輔助,人們僅憑預測很難回避未來的風險。如果我們不運用想象力幫助自己實現目標,如今的預測科學就可能只是一場徒勞的努力。面對無法預測的威脅時,如果我們不去關注更多的可能性,我們將完全無法提前做出計劃。

當我們暢想未來時,我們依賴的正是全人類共有的能力。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洞悉并獲得這種被稱為“遠見”的能力。那么我們究竟該如何想象前方的道路呢?科學家為我們提供了答案。

人類對未來的思考堪稱生物學上的奇跡。大多數動物都沉迷于它們當下能夠做到的事情,而不會想到未來的后果。既然我們無法借助感官去感知未來,那就需要運用想象力實現一次“飛躍”。

一些進化心理學家認為,想象未來的能力可能正是人類與其他動物的根本區別,它決定了我們能夠統治更迅猛、更強壯的動物。昆士蘭大學教授托馬斯·撒登德福(Thomas Suddendorf)研究了人類預見能力,即創造性地思考未來可能性的能力的起源。他認為,人類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我們擁有編造尚未發生的情景并讓自己置身其中的能力,這是我們在漫長的競爭過程中逐漸成長、完善的一種表現。模擬未來的能力會推動我們制定戰斗策略,以便日后戰勝對手。縱觀歷史,我們并不比其他動物更迅猛、更強壯,所以我們必須比它們更聰明。

近年來,包括撒登德福在內的一些研究人員提出這樣一種觀點:預測未來前景的能力依賴于,或至少部分依賴于我們的記憶,我們會在想象中重新排列過去發生的事情。

為了搞清楚這種能力的運作方式,你需要假設自己正處于未來的某個時刻,也許是你女兒的婚禮上,你挽著她的手臂緩步走過儀式通道;或者是畢業那天,你驕傲地舉起自己的學位證;也許是你第一次潛水;也許是你剛剛踏入羅馬斗獸場。你可能會在腦海中召喚出相應的景象,就像放電影一樣。你甚至可以隱約聽到鳥兒鳴叫或人們鼓掌的聲音。

你剛剛體驗到的,就是認知科學家所說的“心理時間之旅”,即利用記憶把思維推向未來的時刻。當你這樣做時,你其實是在重塑過去記憶中的圖像和感官細節,比如你在童年時的經歷、在電影和照片中看到的圖像,以及在他人的故事中所聽到的信息……即便沒有親身經歷過那些時刻,也不妨礙你想象未來的情景。

在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鏡中奇遇記》(Through the Looking-Glass)中的鏡中世界里,白皇后告訴愛麗絲,她只記得未來,記得接下來一周會發生什么。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所有人都在“記住未來”。超前思考依賴于情景記憶(即回憶情景的能力),從而來預測我們尚未經歷的事情。

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丹尼爾·沙克特(Daniel Schacter)告訴我,嚴重健忘癥患者通常無法在腦海中構建過去或未來的事件。如果你要求他們回憶朋友在一年前舉行的婚禮,或者要求他們想象一下自己將在下周參加婚禮,他們的大腦會變得一片空白。沙克特認為,上述事實表明,人類在進化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記憶過去情景以便設想未來可能遭遇的威脅或機遇的能力。記憶的這種功能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們會擁有某些不完美的回憶,比如目睹了犯罪現場的證人沒能指認出兇手,或者我們與愛人對 7 年前一場晚宴的記憶相互矛盾。在利用過去的記憶構建未來時,把握要點即可,無須在意細節。

某些特定的習慣有助于我們進行“心理時間之旅”。韋爾斯利學院的心理學教授特雷西·格里森(Tracy Gleason)認為,任由思緒游蕩可能就屬于這樣的習慣,因為游蕩的思緒在獲取和重組過去的情節時,可能有更高程度的自由。

格里森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兒童的想象力。她告訴我,許多著名作家在童年時,都有一位想象中的朋友。2016 年的某一天,我們一起喝咖啡時,她說自己正計劃和家人到科羅拉多州進行一次野營旅行。他們并不是狂熱的露營者,事實上,她丈夫甚至對在戶外睡覺感到有些害怕。為了準備這次旅行,她在腦海中醞釀了一天,想象著她的家人可能面臨的挑戰,或者他們一家人可能會經歷的冒險。他們到時候該如何喝咖啡?那就需要帶上便攜式咖啡機。孩子們在路上會做些什么?那就需要在后座上放一些玩具。如果遇到熊該怎么辦?她不得不一一提出這些問題,并在腦海中做好解答。格里森并沒有像天氣預報員那樣用算法來預測未來,而是自由地想象各種情景,讓思緒游蕩。她的目標是創造性地預測未來的各種事件,包括危險和機遇。

不過格里森也承認,對某些人來說,在腦海中想象未來會讓他們擔心所有潛在的問題,從而感到焦慮。格里森說,問題的關鍵是相信自己有能力解決未來出現的問題。換句話說,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在腦海中描繪未來成功的情景。

這也意味著,我們不應該只是考慮地震或風暴期間可能發生的災難,更關鍵的是要相信自己能夠處理任何問題,即做好事前準備,在問題發生時應對自如。雖然在面對災難時,我們的角色更像是受害者,但運用遠見來指導行動,會讓我們成為故事中的英雄。

思緒游蕩時,我們所想的是與特定時刻的需求無關的事物。心理學家本杰明·貝爾德(Benjamin Baird)在研究人們的“白日夢”時發現,我們自發地思考未來,主要是為了幫助自己對未來的情況做出計劃。而另一方面,如果給我們一些對認知能力有很高要求的任務,我們就需要高度關注當前的情況,而這往往會限制我們對未來的思考。思緒的游蕩雖然會使我們脫離眼前的緊急工作,卻為探索未來提供了可能。

當我們成功地想象未來的情景時,我們的感官也會變得活躍起來,這甚至可以推動我們做出選擇。在過去的 10 年中,研究人員發現,邀請人們想象未來某個事件的詳細情景,可以阻止酗酒者的沖動消費、鼓勵青少年培養更多的耐心、鼓勵肥胖和超重的婦女選擇低卡路里的食物。如果我們能為未來的事件賦予生動的細節,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當下的選擇。

想象中的未來也可以讓我們堅持下去,為了以后能得到的好處而忍受現在的痛苦。例如,想象畢業典禮的情景可能會幫助學生通過考試和論文答辯。但這種能力也有陰暗面:獨裁者往往會利用想象中的未來影響民意。

對未來的想象也成為很多社會運動的推動力。2017 年,我去探望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的社會學教授馬歇爾·甘茲(Marshall Ganz),他是我的研究生導師,也是世界各地成千上萬名社會活動家的導師。他的研究方向就是社會正義運動的內在機制。

甘茲認為,對未來的想象對于社會運動的成功至關重要,因為它能激勵人們在挫折中繼續前進。他的想法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他有這方面的親身經歷。

甘茲在南加州長大,他的父親是一名拉比。作為一名年輕的大學生,甘茲于 1964 年,也就在現在被稱為“自由夏天”的那段時間前往密西西比州為黑人登記選票。當他發現自己目前的工作能夠幫助黑人獲得基本人權時,他就不準備回學校了,他選擇退學,并成為一名社會活動家。不久后,他加入了加州的“聯合農場工人”運動,擔任凱薩·查維斯(Cesar Chavez)的戰略顧問。28 年后,他重新接受正規教育,取得了本科學位,然后又獲得了博士學位。

“對未來的愿景必須足夠具體,具體到你能夠想象它,”他說,“在農場工人運動中,工人們可以隨意使用田里的廁所,不需要向誰行賄,還能夠便利地享受醫療服務。這些就是具體的愿景。”甘茲說,在美國的民權運動中,最成功的運動就是通過具體的想象來實現的,比如想象黑人和白人坐在同一個午餐柜臺前或一同搭乘公交車,這些情景并沒有真實發生過,但當人們在抵制和示威期間受到暴力對待時,這種想象能激勵他們堅持下去。

小馬丁·路德·金經常與家人一起觀看電視劇《星際迷航》系列,部分原因是該劇描繪了一個想象中的未來—一位黑人女中尉烏乎拉(Uhura)是星艦上的第四順位指揮官。在美國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的一次籌款活動中,他告訴該劇的女主演尼什爾·尼科爾斯(Nichelle Nichols),她扮演的那位才華橫溢的黑人女性與其他種族的男性是平等的,而這為民權運動注入了活力,使抗議者的犧牲不會成為徒勞,他們終將在種族平等問題上取得進展。此外,《圣經》中闡述的“應許之地”的愿景,也讓人們相信種族運動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對未來的想象甚至可以激勵那些可能永遠不會看到自己勞動成果的人,讓他們奮勇向前。無數的民權活動家都沒能親眼看見美國的第一位黑人總統。同樣的,一群 80 多歲的美國宇航局科學家在退休后一直在努力建造機器,以幫助未來的人類在火星上呼吸,他們想象中的壯舉已經超越了他們人生的長度和高度。第一次聽到這些科學家的事跡時,我感到敬畏,因為我的遠見并未能超越自己的人生。對我來說,前方的道路比他們眼中的外太空更加模糊。

人類在想象未來方面的天賦,和我們的動物兄弟相比堪稱驚世駭俗,但與這個世界的需求相比依然微不足道。我們不斷關注著眼前的事物,與此同時,思緒的游蕩、對未來情景的想象和預測卻變得舉步維艱。我們和歷史上的人們并無兩樣,過去的經歷(比如維蘇威火山爆發前的地震)仍不足以讓我們聯想到未來。到目前為止,我們的思想仍未能走向未來。

在查爾斯·狄更斯不朽的杰作《圣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中,埃比尼澤·斯克魯奇(Ebenezer Scrooge)因圣誕精靈的一次到訪,對自身行為的后果產生了恐懼。他不僅需要安撫想象中的“過去之靈”和“未來之靈”,還需要擺平當下自己心中的寂寞。三個精靈的到訪改變了他,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愿意與貧困之人分享自己的財富。

為了提高想象未來的能力,我們需要找到屬于我們自己的“精靈”:我們需要通過實踐和工具來體驗我們尚未擁有的經驗。我們需要通過一些方法來看到更遠的路。

得知赫斯菲爾德的研究后,我嘗試了解更多和想象力相關的技術。在斯坦福大學的虛擬人體交互實驗室,研究人員杰瑞米·拜倫森(Jeremy Bailenson)正在創造一個虛擬環境,讓人們可以像超人一樣在城市上空飛行,感受超人般無私的情感;或者吃掉(字面意義上的)人類每天因淋浴消耗的煤炭,感受內臟如何消化掉化石燃料;或者鉆進不同種族的人體內,體驗他們的生活。

2016 年,我參與了一項虛擬現實實驗。實驗中我“置身”于一座工業倉庫,站在一塊不超過 1 英尺寬的木板上,木板下面是一個 30 英尺深的地洞。我在木板上緩緩走著,一位研究人員問我想不想從木板上跳下來,跳進洞里,我猶豫了。在現實中,我曾從更高的山崖上一躍而下,只不過山崖下是一片水面。

從理論上來講,我知道自己在這間虛擬現實實驗室內的一切體驗都不是真實的,但我仍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愚弄了。我顫抖著,心如擂鼓,然后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情況下“跳下”了木板。我跌跌撞撞地“著陸”了,就好像真的從高空墜落下來一樣。我后來得知,在成千上萬參與實驗的人中約有三分之一的人因為體驗過于真實而拒絕跳下木板,我的感覺稍微好了一些。

接著,我像潛水員一樣“游過”一片珊瑚礁,五顏六色的魚在我身邊穿梭。不過,如果人類繼續排放二氧化碳污染大氣,使海洋進一步變暖、酸化,虛擬的場景就會變成 2100 年的珊瑚礁:魚蝦死盡,橫尸遍野。離開實驗室之前,我體驗了三個人的經歷:一個身材矮胖的金發女郎(穿著暴露的衣服),一個年老的白種人,以及一個被穿著西裝的男人大吼的黑人女性。這三個“化身”給我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且始料未及的體驗。我覺得這不僅僅是一次和智力相關的實驗,也不是什么毫無意義的小把戲。當我以黑人女性的身份遭受吼叫,或以金發女子的身份存在時,所有被激起的情緒都是那樣真實:瘋狂、恐懼、沮喪、驕傲、羞恥。當我化身為白種老人時,一種強大的感覺油然而生。雖然我仍不完全清楚成為這些人的意義,但已經有些心得了。

我的理性一次次試圖告訴自己,這些體驗都是虛擬的,但它們是如此的真實。原因之一是聲音和振動強化了我看到的圖像和做出的動作,拜倫森和他的同事將這種現象稱作“觸覺反饋”。我跳入地洞時,地板隨之震動,我手腕和腳踝上的傳感器被觸發,我腳下被稱作“踢屁屁”的低頻傳感振動器開始傳送信號。排列在地板上的航天材料級鋼材將以管道導水的方式傳導震動。

不得不承認,這項技術成功地“蒙騙”了我的大腦,我感覺自己并不是站在帕羅奧多市的一個普通的實驗室里,而是一會縱身深入到一座黑黢黢的倉庫深處,一會在一片熱帶水域中潛水。拜倫森的研究證明,在兩叢不同的珊瑚礁(一叢是現在的,一叢是 2100 年的)中潛水后,受試人員更容易了解海洋酸化的危險,從而更加關注人類對海洋的威脅。與只觀看過環境災害題材電影的受試人員相比,他們的擔憂更深、時間也更長。拜倫森認為,這是因為受試者在虛擬現實場景中的經歷會影響他們的情感和身體,甚至可能永久地刻在他們的記憶上。

這些技術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人們的決策,我們尚不清楚。但我們清楚的是,這些技術已經被應用在商業中了。布萊恩·法倫(Bran Ferren)是迪士尼幻想工作室研發部門的前任總裁,也是技術和設計公司應用思維(Applied Minds)的首席執行官,他創造了一種類似宇航服的老化套裝。這種套裝能有效模擬白內障和視網膜黃斑病癥來降低用戶的視力,還能使用戶的關節僵化,借此模擬關節炎,讓用戶體驗到年老的感覺。這項技術被老年人護理保險公司所應用,鼓勵客戶體驗,促使他們思考生活中的長期風險,最終購買保險。金州勇士隊讓凱文·杜蘭特(Kevin Durant)通過虛擬現實設備體驗舊金山灣區的生活,最終成功招募到了后者。也有幾支美國橄欖球聯盟(NFL)的球隊提供虛擬現實環境,讓球員與對手進行虛擬比賽,從而使其獲得與在練習場中訓練完全不同的體驗。

虛擬現實工具也被用于救護人員的訓練課程之中,以提高他們面臨颶風、恐怖襲擊等災難時的應對能力。通過虛擬現實訓練,伊拉克的護士和醫務人員學會了在戰斗期間對患者進行高效分類,緊急醫療救護技術員(EMT)們也學會了如何應對大規模傷亡的情況,比如波士頓馬拉松爆炸事件。

研究人員在高質量的模擬過程中大量收集了人們的生物識別數據,發現這些數據通常反映了人們心跳加速、腎上腺素水平飆升、血壓上升或下降的情況。從這個意義上講,虛擬現實不只能觸發人們對未來情景的想象,它甚至能讓人們的身體直接感受到未來。

虛擬現實技術尚未被用來幫助人們想象未來的自然災害,但隨著虛擬現實設備成本的下降,以及虛擬情景創建難度的降低,終有一天,我們可以讓這項技術成為預測和預警的輔助工具,拜倫森正在努力實現這一目標。“在虛擬現實情景中,災難是可控的,”他說,“沒有人會在虛擬現實中受到傷害。”我們可以創造虛擬的城市環境,幫助人們意識到,如果他們隨意停車,災難發生時就無法及時逃往尚未被洪水淹沒的街道;如果他們能夠提前安裝好風暴百葉窗,房屋就能免受更大的損壞。社區甚至可以幫助人們在斷裂帶或海灘上建造或購買房屋之前設想可能發生的危險,從而讓安全隱患消失于無形。

我之所以會對這些技術感興趣,并非因為它們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萬能靈藥,而是它們體現了一種態度,即技術可以適應人們對未來的想象,而非僅僅著眼于即時的滿足。新技術的力量讓人不由得聯想到未來,就像在我們腦海中的電影院打開了投影儀一樣。總部位于倫敦的未來主義公司Superflux的創始人阿那比·珍(Anab Jain)說,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她付出了極大努力,試圖說服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政府和商界領袖想象一個畫面:該國擁擠城市(如迪拜和阿布扎比)的道路上,車輛的數量大幅減少。

一位男性政要看了她設計的城市模型后,聲稱“我無法想象人們在未來停止開車并使用公共交通工具的情景。我無法要求我的兒子放棄駕駛他自己的汽車。”隨后,珍向在場的領導人展示了她在實驗室合成的一小瓶有毒氣體,這瓶氣體模擬了 2030 年城市氣體的污染情況。珍對我說,第二天,領導人們就宣布,要對可再生能源進行投資。

對未來的想象并不需要復雜技術的加持。就算沒有先進的虛擬現實設備或化學實驗室,我們照樣可以通過創建焦點來想象未來,就像召喚“斯克魯奇的精靈”一樣。

有時,僅僅是提出小小的建議,就足以召喚未來的精靈。普林斯頓大學的經濟學家埃爾克·韋伯(Elke Weber)曾做過一個實驗。她要求數百位受試者描述他們希望如何被后代銘記。實驗結束后,她發現受試者往往能做出更明智的決定,甚至包括為抵御氣候變化捐款。無獨有偶,來自德國的研究人員發現,當受試者被要求想象一位在 22世紀生活在一個比地球更炎熱的星球上的女性日常生活的具體細節時,受試者對氣候變化所表現出的關切要遠遠大于對這個女性的關切。我們可以將之稱為“激發想象力的同理心”。

2015 年,馬薩諸塞州的兩名研究生借鑒了以上的研究,啟動了一個項目,以幫助人們對未來的想象。身兼經濟學者和母親的雙重身份,特麗莎·施勒姆(Trisha Shrum)和吉爾·科比特(Jill Kubit)尤其關注氣候變化對孩子的影響。但她們隨即意識到,任何過著平凡生活的人都無法對如此抽象的概念給予太多的關注。因此她們推出了“親愛的未來”項目,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給他們的子女、孫子女或未來的自己寫信,而這些信件將于 50 年后公之于世。她們不僅憑借這個項目讓自己的目標深入人心,還順便贏得了多個獎項。

對那些仍會在世上生活 50 年的人(尤其是現在的孩童)來說,這一項目是未來的錨,人們可以把注意力的小船系在上面。“給未來寫信”以一種具體的方式展示了人們對未來的想象,并讓參與者意識到當前選擇的潛在后果。施勒姆和科比特的計劃,是研究寫下這樣的信件是否會改變人們當前的選擇和行為。最近,我給 30 年后的自己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暢想了現在做出的不同決定可能導致的結果。坦白講,這比看到自己衰老后的樣子更有震撼力。

在平時,我們還可以為生活增添儀式感,和家人共同構想未來。幾年前,西雅圖的企業家邁克爾·希伯(Michael Hebb)在自己的 40歲生日晚宴上躺進了一口棺材。希伯的父親在他十幾歲時因病去世,因此,希伯希望邀請更多的人,包括自己的孩子,談論自己終將面對的死亡,并期待參與者們通過這種方式來分享各自的臨終遺愿。

希伯知道,人們對“墓碑”這一意象的認知往往和孤獨相關,因此他創造了一次機會,讓大家能夠與家人無所顧忌地談論衰老和死亡等無法避免的問題。他出版了一本免費的手冊,用于指導更多的家庭開辦這類主題異想天開、形式嚴肅認真的聚會和晚宴。這種晚宴已經在幾十個國家流傳開來,有超過 10 萬人參與過,希伯將其稱為“死亡晚宴”。與熟人和朋友齊聚一堂,舉行類似的儀式:每年一次,每個人為自己寫一篇訃告,然后在晚宴期間大聲朗讀給其他人聽。

建造一座運行 1 萬年的鐘,展望遙遠未來

對某些人來說,想象自己的甚至是孩子的晚年生活,并不是一件復雜的事。而對真正雄心勃勃的人來說,立足現在展望遙遠的未來,也不是什么難事。

在得克薩斯州南部荒無人煙的奇瓦瓦沙漠(Chihuahuan Desert)中,一個精靈正在忙碌著,試圖讓想象不斷延伸,使之超過自己的一生。工程師丹尼·希利斯(Danny Hillis)正在通過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召喚未來的精靈。

早在 20 世紀 80 年代初期,仍是麻省理工學院博士生的希利斯已經造出了世界上運算速度最快的計算機。這臺被稱作“連接機”(Connection Machine)的并行超級計算機可以同時進行多次運算,希利斯還將其設計成了一臺構建人工智能的工具。他公司的座右銘是“我們正在建造一臺將為我們感到自豪的機器”。類似的技術目前仍被超級計算機使用,可以模擬人腦中的神經回路或預測復雜的天氣模式。20 世紀 90 年代,希利斯前往迪士尼工作,與法倫一起領導幻想工作室,并在世界各地發明了大量的多媒體主題公園游樂設施和博物館展覽設施。

希利斯在太空時代科幻小說的陪伴下長大,腦中充滿了對宇宙探索和技術革命的想象。但在 20 世紀 90 年代,他開始覺得人們已經停止了對未來的思考和想象。“千禧年好像成了人們的障礙,所有人從2000 年開始就不再思考了。”某年夏天我們坐在他的后院時,他對我如是說。他感覺自己未來生命中的每一年都在逐漸萎縮。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對于生活中更重大的意義,對于重新激發自身想象力的渴望也在不斷增強。他開始期待著能夠創造出一些劃時代的發明、一些前人從未嘗試過的技術,將自己的思想傳遞到遙遠的未來。他的想法是建造一個可以運行 1 萬年的景觀時鐘。

最初,時鐘只是存在于希利斯腦中的幻想。現在,人們正在得克薩斯州一塊 500 英尺(1 英尺約為 0.3 米)高的石灰巖懸崖上如火如荼地建設著這座時鐘。這片土地的所有者,同時也是這座時鐘的資助者正是亞馬遜公司的創始人,杰夫·貝佐斯(Jef Bezos)。在那里,仙人掌和叢生的油脂灌木擠在山谷叢林中,低緩的山丘從鋸齒狀的巖石上升起,甚至沒有一條人工鑿成的道路。根據希利斯的計算,此地的沙漠氣候為時鐘的不朽提供了可能性。它隱藏在人們視野的死角中,在一片人跡罕至的私人土地上,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

為了建造好時鐘室,希利斯和礦工、葡萄酒窖設計師組成了一支離經叛道的團隊,生生用炸藥炸出了一條通往懸崖的隧道,并使用一個由機器控制的金剛石鉆頭鑿出了一段 365 級的樓梯(代表一年中的每一天),直達時鐘室。

與希利斯創造的超級計算機或其他發明相比,這座時鐘必須運行得更久。時鐘軸承用陶瓷制成,窗戶用藍寶石鍛造而成。時鐘不是以毫秒為單位計時,而是以數年、數百年和數千年為單位。

鐘擺擺錘的動力來源于晝夜之間的溫差。每年夏至,它將通過從窗口射入的陽光進行校準。根據希利斯的設想,無論游客何時來到鐘樓,都可以通過一個圓盤為時鐘上發條,圓盤上不僅會顯示當天的日期和時間,還會顯示出夜空中恒星、太陽和月亮的位置。

希利斯發現,通過建造這座時鐘,他獲得了一個思考遙遠未來的機會。在考慮使機器長時間運行的各項細節時,他也會考慮時鐘運行期間世界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在 1 萬年里,可能會出現一場足以毀滅整個地球的火山爆發。時鐘的鐘擺必須存儲足夠的能量,即便是連續一個世紀的暗無天日,它也能保持計時。人類的語言可能會發生變化,因此希利斯和他的合作者已經開發了一種“羅塞塔磁盤”,他們在世界各地留下了很多副本,可以幫助未來的人類解讀我們的語言。對希利斯來說,在考慮時鐘運轉環境的過程中,氣候變化等問題在希利斯的腦海中變得更加真實。他正在設計一些東西,保證時鐘能在這個星球未來可能發生的諸多變化中留存下來,即便這些變化是他甚至他的孩子都無法親自見證的。

時鐘的構想吸引了很多人,包括未來主義者和技術大師斯圖爾特·布蘭德(Stewart Brand)以及音樂家布萊恩·伊諾(Brian Eno)。他們組建了一個名為Long Now的基金會監督時鐘的管理工作,而且已經招募了超過 8 000 名愛好者加入其中。Long Now基金會成員已經將集體想象未來 1 萬年發展成了一種亞文化,或者像一位成員對我描述的那樣,他們是“一個關注未來的組織”。其中有人會問,我們應如何創造一個可以持續 1 萬年的法律框架?其他人則會考慮氣候或工程問題。時鐘讓他們敢于將想象的觸角探入未知的領域。

在世界各地,還有很多其他團體正在為我們對遙遠未來的想象奠定基礎。在德國的哈爾伯施塔特,圣布魯沙伊教堂(St.Burchardi Church)的工作人員準備操縱風琴在更大的時間尺度上演奏約翰·凱奇(John Cage)的作品。演奏的原則就是“盡可能地慢”,據說演奏的時間長度將超過 600 年。隨著零部件的折舊更換,風琴將被不斷地拆卸和重裝,以便為下一個音符增減簧管。風琴每年最多奏出一兩個音符,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次演奏是一次跨代的合作,是對未來的樂師和匠人的一次漫長的邀請。

這些古怪的實驗讓人不由得想起 1977 年,當時人類向太陽系外發射了旅行者號探測器,想要與可能存在的外星人交流。探測器攜帶著金色光碟,光碟上刻錄著兒童的笑聲、大象的叫聲、納瓦霍的圣歌、巴赫協奏曲和戰斗機的引擎聲等音頻文件;還載有人類性器官、登山者和泰姬陵的圖像。世界各地的人們都被這一事件所吸引,試圖聯系遙遠星球上的生命。領導這項工作的天文學家卡爾·薩根表示,該項目的宏偉目標是幫助地球上的人們定義人類和人類文明。今天的時鐘和風琴實驗(無論它們是否能夠長期存在)最大的意義可能在于幫助人們展望遙遠的未來,并將我們自己看作巨大時代的一部分。

作為普通人,即使沒有在沙漠中建造大型時鐘的動力或預算,我們也能找到想象未來的更好辦法,寫信給未來的自己或自己的曾孫(如果存在的話)、起草自己的訃告,或創造一些存在時間長于我們壽命的東西。這些做法可能就像在房屋周圍種一棵樹、把書籍捐給圖書館,或者經營一個栽種多年生植物的小花園一樣簡單,但它們卻可能使我們對未來的想象成為現實。我們也可以讓自己的思緒更頻繁地向未來游蕩,這樣一來,未來的可能性(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對我們來說都將變得更加真實。大部分人在每天清醒的時間中可能沒有精力去做這些,但我們仍然可以將人生中的一小部分,如一個月之中的一天,一周之中的一小時分配給未來的自己。我們甚至可以將對未來情景的想象化為記憶,觀察自己在其中的行動,穿過重重荊棘,將目光投向前方的道路。

我們目前面臨的挑戰是,即使我們擁有著想象未來的能力,也很難滿足當前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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