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天空泛著昏暗的黃色,空氣中帶著令人悶塞的氣息,像是在醞釀一場巨大的沙塵。陸錦畫靜靜站著眺望遠方,目及處盡是蕭條之色,就連連綿起伏的山也被黃沙裹卷,平淡素寡,不見分毫曾經顏色。
自那天章壽文同她開誠布公之后,倒真如他承諾那般,不但替她保密,更細細傳授她更多運用如玉泥的小技巧。她頗為受用,感激的同時,又時刻對他保持兩分警惕。
原本以為這次進去也同樣要教她些易容的法子,怎知章壽文身體一讓,拾柒的臉從后面露了出來。
眼看避也避不開,陸錦畫只能坐下。把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身上動也不動。
陸錦畫當然知道他來的目的,她越慌張,越能被他瞧出破綻。輕掐指尖強迫自己鎮定,她“唉”了一聲,做出無奈的模樣:“您誤會了。小的馬上要過生辰,所以才想了想,到底說自己二十一呢,還是二十二。”
籍貫她尚可周旋過去,可家中父母她就無法回答了。說真的,那無異于暴露自己身份,胡謅一個,難免有敗露的時候。至于說父母雙亡,只怕更會讓他認為自己是在撒謊。
沉默的片刻,她忽而想起拾柒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心生一計,望看他淡淡著笑反問:“這些不是登記的時候都問過了么?您現在問,是在懷疑小的?”
陸錦畫唇角微挑:“您懷疑小的,于情于理,同時小的也懷疑您呢!”不待拾柒開口。繼續道:“登記時候的信息寫得一清二楚,您若是看過,大可順上面所言去查證落實。若是沒看過,那現在去看也不遲。”反正行軍在外,她相信自己填的那些真真假假,早就被那天的兩個小兵弄丟了。
她心情陡然好轉,乘勝追擊:“說句不好聽的,大哥,您到底是誰小的都不知道,昨夜才發生那樣的事,小的怎敢同您言說太多?萬一……是吧?小的吃的是這碗飯,自然要更謹慎一些,可不敢引火燒身。”
拾柒眉頭緊皺,死死瞪著陸錦畫,一雙眼睛里迸發出蛇欲進攻前發出的精光般,寒涼徹骨。
沒想到這個看上去不男不女的小男人嘴巴這般厲害,眼下這里是軍營,又不是翎羽堡,軍法在上,這人還是軍醫。若非有這些顧忌,他定然把這小男人直接扣下。
看他目露挫敗,不悅起身,陸錦畫忍不住心中得意連連,眸里含著笑意,大大方方看他。
話鋒陡轉,陸錦畫始料未及,當下認真起來,對他招招手:“治頭疼的方子有不少,但每個人情況各異,你先讓我診診脈吧。”
“不是我,”拾柒言簡意賅,“開一副副作用最小的治頭疼的方子給我就成,其余不用你管。”
能讓拾柒這般諱莫如深的人應該是秦翊,但秦翊有頭疼的毛病么?她怎么不知情……
捏住藥箋一角揮了揮,晾干墨漬,她拿去了他面前。刻意加重語氣叮囑:“生姜必不可少,切記不能隨藥煎服,要讓病患直接嚼了用藥湯咽下。”
手指不自覺顫了顫,她垂了雙眸。低聲道:“這是最好的方子。”靜默一瞬,她直徑拿起自己的醫箱。
可方才討藥是他臨時起意,主子明確囑咐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這陸木蘭找過去算怎么回事?鍋是誰背?反正肯定不會讓這小軍醫背。
陸錦畫見他猶豫不決,并不想帶自己過去,只能重重嘆氣,煞有介事道:“之前我經手的病人有個便是頭疼,原以為是小事,來我這吃了兩副藥好了。哪知后來突然發作,他咬牙硬扛,沒過十來天吧,就成了傻子。”
陸錦畫點頭:“是啊,好端端一個人,成了傻子。”言辭懇切得連她自己都快信了。
聽到這里,拾柒已然不能再淡定,果斷松口:“收好東西,跟我來。”目光落在她那碩大的醫箱上,囑咐:“只帶貼身要用的,不要引人注目。”
急急忙忙朝秦翊營帳行去。門口兩個守衛看到拾柒,皆是行禮,錯過目光落到陸錦畫身上,又面露不解。
拾柒輕描淡寫地解釋:“這是陸軍醫,大人找他問一問前幾天夜里發生的事。”
秦翊發覺身后腳步聲與往日不同,略微側目。看到拾柒身邊站著那個軍醫,當即臉色沉下,一把扯了地圖放去書案上。
拾柒自然知道帶陸錦畫過來多有不妥,但性命攸關,他也顧不上旁的。不待秦翊說第二句話,陸錦畫已經自己開口解釋:“是小的拼命請求,與他無關。”
“呵,”秦翊一聲冷笑,“你可知以你這身份,隨意進出會有何后果?”看向拾柒:“拾柒,你告訴他!”
陸錦畫嗅到他身上的淡淡檀香,有些難以自持。望著他的眼眸倏然轉紅,不自覺就醞釀出濕意。
秦翊暗自吃驚,他不是沒見過男人流淚,但他就說了這么兩句,面前這人能哭,未免也太夸張了!
而陸錦畫此刻所思與他所想相差無幾,她也擔憂自己一開口,會換來一句:“我派人送你回去。”
指尖觸碰到放在腰間的銀針布卷,她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心中暗喜,不急不慢地摸出它,一點一點展開,邊展邊道:“還請您坐下,小的要為您施針。”
雖然被他撕破自己的鎮定,陸錦畫還是守住自己的陣腳,輕輕解釋:“之前那位爺已經同小的說了些許您的情況,故此可以直接施針。”話鋒急轉:“不過既然您愿意讓小的診脈,那這是最好的,有助于小的確定病癥。”
既然知道她是何人,臉上的喜怒哀樂瞬間都透了出來。陸錦畫倒不知他發現了自己,只道他還對自己提防得緊,所以臉色復雜也情有可原,忽略那些與病癥無關的瑣碎,她認真道:“雖然眼下已臨前線,戰事迫在眉睫,但您有時間還是需要多休息。您這頭疼之癥多是由勞累引起,切勿多思憂思。小的等下給您施針,癥狀會有所緩解。”
“是。”陸錦畫頷首,“若是煎藥,您這病豈不就人盡皆知了?方才那位爺不愿帶小的來,不就是不想讓小的知道您身體不適么?”
“所以啊……”她從布卷上抽出一根銀針,“小的也知道您身體不適了,以后若是疼得厲害,便差人尋我過來便是。您放心,我除了這卷針。什么都不帶,也不會同其他人說的。”
陸錦畫卻心情輕快,想著他既然答應了,以后她身份被他識破,也有了話柄同他周旋。
眼看她低垂著眉眼收拾,他幾分心焦,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臉龐。只是手伸到一半,陸錦畫收拾好東西,抬眸朝他看來。發現他的動作,一臉茫然地“嗯”了一聲。
私心作祟,他不愿讓她和那群男人同吃同住,也不愿讓她再處于危險之中。他的身邊雖說也不算安全,但這世上,只有他能豁出性命去保護她。
陸錦畫被他的提議嚇到,以為他是在試探自己,連連擺手:“不了不了,小的命賤,不敢打擾。”勉強擠出一個不算難看的笑容,立馬溜了。
兩軍漸漸集結,交界處小摩擦不斷,大的動靜倒還不曾傳來,彼此都在試探。這樣的情況之下,秦翊這邊加強操練,以便隨時出戰。陸錦畫聽說了這個消息,當即心里開始盤算。
自從三天前。軍醫營的小頭頭說他們不會功夫的幾個軍醫分開洗澡不安全,要洗一起洗,她就一直再忍。
夏天炎熱,再加北域黃沙眾多,時常曝曬,身子容易黏膩,三天不洗澡已經是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好不容易打聽到半里之外的草甸里有干凈的湖,她算好軍隊的操練時間,趕緊裹了干凈衣服和皂角往草甸里去。
澄澈的湖水掩在足足有半人高的草中,陸錦畫找了兩圈才發現長草里的秘密。四下打量,確定沒有其他人在附近,趕緊解開衣服散去發帶,將自己泡去水中。
有草木的地方空氣比其他干凈許多,她一邊深深呼吸,一邊心情大好地仔細揉洗自己的長發,看滿眸青翠可人的綠色。連同著碧藍的天空一起倒映在如鏡般透亮的水中。
彼時,恰好有人同秦翊耳語操練的某方軍隊少了兩個小兵,營帳里,還有附近找了都沒有發現蹤跡。
這片草甸不但有湖,更有大小野獸。最初發現它便是兩個饞嘴的小兵跑進來抓兔子烤,說來不算大事,但軍中紀律森嚴,尤其是現在正在訓練時間,若真又有饞嘴小兵進來打獵,那他必不會心慈手軟。
湖是這四周唯一的水源,飛禽走獸最愛在此聚集,雖然午時太陽晃眼,禽獸不太可能會在陽光最毒辣的時候出來,但他還是決定先看一眼。
倒是沒認出這衣服是誰的,只道是那小兵在湖中洗澡,他當下斂目,壓了聲音斥責:“上來!”
她眼角微微抽搐,一把捂住胸口,清楚地看到秦翊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身后嘩啦一聲,不用想也知她從水里走了出來。如藕般白凈纖細的胳膊撞入眼簾,像賊似的快速勾過衣服,鉆去草中石后。
她知道自己隱藏再好,也是會被秦翊發現的,這世上如今只有他最了解她。
抬眸發現秦翊隱在發間的耳尖竟然通紅一片,似在害羞,她眨眨眼睛,忽然意識到或許他也沒有那么生氣。
剛轉過去,陸錦畫就像只才出生不久,學飛的雀兒似的,結結實實撞入他的懷中。他一下站立不穩,身形趔趄,陸錦畫卻有意加重力道,把他往地上撲。
急促而燥熱的吻令周遭溫度快速攀升,夾雜著的思念和壓抑在骨子里的欲仿若點燃田野枯穗的星火,只需一點,便能換來鋪天蓋地的烈烈燦爛,足以讓人拋卻一切,忘情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