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換了衣裳,陸錦畫朝滿芳院款款而去。
原本她讓安雯在屋子里歇著,但那丫頭倔強,害怕陸錦畫這一去被人當軟柿子捏,一咬牙,還是偷偷摸摸跟了去。等陸錦畫發現,已經離滿芳院不到十步遠的距離。撥給捧月的丫鬟眼尖,看到她二人立即扯開嗓子嚎:“側妃來啦——”就算趕安雯走也來不及。
趁身上還沒有幾雙眼睛盯著,陸錦畫趕緊拽過安雯道:“別輕舉妄動。”
安雯忍痛點頭:“奴婢知道。”
正廳屋中,玩鬧整個下午的捧月有些疲憊。她捏著發梢在空中比劃,一腳恣意踏在軟毯上,另一腳高高翹起,搭著椅扶,有一下沒一下地翹點著。身側伺候的彌彌古正在仔細剝葡萄,阿蜜兒則是小心翼翼接過她嘴里努出的葡萄籽放進一旁銀盅里。屋內熏著陸錦畫從未聞過的香料,有些濃郁,倒不算難聞。
看到陸錦畫和安雯進來,捧月眼尾微挑,“呸”出兩顆葡萄籽到地上,翻身坐起。脖前掛的項圈上,獸牙、綠松石隨她動作碰撞,發出短聲脆響,她咯咯笑了,歡聲道:“你這條狗很好,知道一個人玩少點樂子,還把你家主子給叫上了!”
捧月身后的薛碧枝捏了帕子笑:“主仆同玩,倒別有一番樂趣。”頓了頓又道:“王妃娘娘,反正咱們側妃素日里也不止伺候一個男人,眼下不妨再多‘送’給側妃幾個如何?”
捧月意味深長:“你這吱吱,說話倒十分合我心意!”下巴微揚,看向穆蒼竹:“蒼豬,你去那群小廝里挑幾個厲害的,不能虧待這位好、側、妃。”
陸錦畫紅唇微抿,神色淡淡,仿佛在看一幫跳梁小丑。
等她們幾個終于不再廢話,她才輕輕開口:“王妃的游戲,我怕是無福消受。今日前來只是想問問王妃,安雯治傷的銀子你是日結還是等治好后一并給我?”
捧月哈哈大笑:“你膽子也太大了,還敢找本宮討銀子?本宮讓你身邊的狗來一起玩游戲,是看得起她!她自己沒眼力,不識抬舉,還要本宮給錢?陸錦畫,這就是你們西梁的理?”
阿蜜兒上前一步幫腔:“這狗東西今天下午抓傷了我們王妃娘娘的手,王妃娘娘給她幾鞭子都算輕的了,你還好意思尋過來?給臉不要臉的東西!”
薛碧枝蔑笑道:“王妃娘娘,奴婢不是同您說過了,這女人手段卑鄙下賤,臉皮也是一等一的厚,只怕是厚過了咱們西梁門口那堵城墻!”給穆蒼竹使去眼色,穆蒼竹抿抿唇,猶豫要不要她的接話。
雖然如今捧月勢頭大,今日綠雪那下場,也證明她抱捧月這條大腿是明智之舉,可她親眼見過陸錦畫是如何跟秦翊撒嬌的,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哪怕秦翊對陸錦畫冷言冷語,置之不理,卻從未虧待過她分毫。萬一有朝一日變天了,像她這種身份連薛碧枝都不如的奴才,豈不是第一個被收拾的?
本著做人留一線的原則,穆蒼竹抬手拂了額前碎發,假裝沒有看到薛碧枝的眼色。
只可惜她逃過了薛碧枝,逃不過捧月。
“蒼豬!還不快去!你還在這里拄著干嘛?笨手笨腳的,礙眼!”說著又去摸皮鞭。
穆蒼竹嚇了一跳,趕緊低頭應聲,到后院去了。
安雯知道捧月這女人瘋起來沒輕沒重,若是真再給陸錦畫兩鞭子,以她那小身板,當真要出事。她連連拉扯陸錦畫的衣袖,暗示她快找借口抽身撤離。
孰料陸錦畫卻鐵了心要找捧月討個說法,從袖中悠悠取出賜婚圣旨,高舉過頭頂。
薛碧枝一見就變了臉色,立馬下跪。其余幾人反應雖慢了些,待看清那是圣旨,皆是恭謙行禮。唯獨捧月,仍舊坐在貴妃椅上,滿臉悠閑自在。
“你有圣旨,本宮有折子,根本不用跪你!”
陸錦畫勾唇一笑:“是,王妃不用跪我。”瞥到手邊有空凳子,她走去坐下,又借手中圣旨,召了安雯起身伺候。
剩下的七八個人只能默默跪著。
捧月也沒有叫她們起來的意思,橫豎都是奴才,跪是本分,她也不消替她們出頭。
半盞茶時過去,穆蒼竹忐忑不安地回來,身后倒真跟了三個小廝。那三個小廝生得白凈,臉紅得仿佛火燒,不知是怕還是羞,想也知是在路上穆蒼竹已同他們說了不少。
見到滿屋跪著人,穆蒼竹先是一愣,隨即聽到陸錦畫淡淡的聲音:“圣旨在上,見旨如見君,你還不跪下?”
穆蒼竹雙膝一軟,和身后三人齊齊下跪。
安雯忍不住在陸錦畫背后偷笑。
她還以為主子被氣壞了要直接往里沖,再憑自己三寸不爛之舌找捧月討說法,未曾想主子會使出這樣的法子來。而今那道賜婚圣旨金燦燦的,被陸錦畫牢牢握在手中,仿佛一顆神仙賜的定心丸。那些欺負過她的人像狗一般跪在地上,唯唯諾諾,大氣也不敢出,實在解氣!
估摸著差不多了,陸錦畫將圣旨又攏回袖中,由安雯扶著起身。
“想必這銀子,王妃是不打算給我了。不過沒關系,我棠禾院也不差那幾個錢。”她粲然一笑:“王妃初來乍到可能還不太清楚我的脾氣,我素來膽大,這幾年經的事也不少。若王妃想和我切磋一二,我定隨時歡迎。”
來時天尚明亮,走時,天已昏黑。
夜風陣陣,陸錦畫挺直腰身,在那些丫鬟復雜的眼神中款步離開。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捧月右手一揮。
手邊滿盤葡萄瞬間摔去地上,顆顆晶瑩滾落。她眸中似有火光迸發,猛地起身,蹬著小靴子用力踏踩地上葡萄,一顆又一顆,將它們狠狠碾碎。
眨眼間上好的細絨毯上盡是斑駁汁水。
看到捧月這番舉動,阿蜜兒和彌彌古心里皆是咯噔一聲,都知道今晚滿芳院里又要折騰一晚了。薛碧枝怕禍及自身,連忙開口勸:“王妃娘娘何必跟那只曉得用男人來撐腰的小賤蹄子置氣?當心氣壞了身子!”
穆蒼竹壯著膽子開口附和:“是呢王妃娘娘,她什么貨色什么德行,怎么能跟高高在上的您比呢?您快寬寬心,當她是得了場瘋病算了!”
“瘋病?!”捧月乜她,“她哪里有瘋病?比本宮見過的任何人都精明!明明一身爛肉,本宮都不屑多去看她一眼,偏偏這膈應人的東西背后有皇上撐腰,本宮還不能處置了她!”
“但是您可以處置那些丫鬟呀!”薛碧枝擠眉弄眼,“今日那綠雪也算是她半條狗,您要不要……”
阿蜜兒皺眉:“你這狗奴才可別教壞娘娘!”
薛碧枝訕訕閉嘴。
捧月長眉微挑,倒是順著薛碧枝的話想了下去,又問:“那綠雪真就是個普通丫鬟出身?”
薛碧枝不迭點頭:“是的娘娘,她最初就是個燒火丫頭,連給我們這種奴才提鞋都不配的賤骨頭!若非她運氣好,名字里帶個‘綠’字,是王爺喜歡的顏色,誰搭理她呢?”
“哦?”捧月朝她走近,彎腰貼近,屈指抬起她的下巴,“照你的意思,王爺不喜歡她?”
薛碧枝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王爺怎么可能喜歡一個粗鄙丫頭?要喜歡,也是喜歡娘娘您這樣雍容華貴,國色天香的!”
捧月滿意收手。她一向對自己的容貌自信,雖然皮膚不似西梁女子白皙,更偏暗色,但她五官出眾,身段更是公認的好。身為青丹第一美人,她聽膩了身邊狗奴才的贊美之詞,如今從薛碧枝這西梁女子嘴里聽到夸獎,她唇角挑起,眸里喜悅根本隱藏不住。
轉念一想,她這般美,秦翊避她卻如避虎狼,根本不同她做真夫妻,甚至還稱自己身體有疾……
“王爺真的身體有疾?”捧月仔細盯看薛碧枝。昨夜折騰過后,秦翊憤然入宮,阿蜜兒知道事情鬧開了對誰都不好,苦口婆心勸捧月許久,才總算打消了她尋大夫給秦翊看病的念頭。今夜秦翊肯定不會過來了,捧月當然要抓住機會問個清楚。
薛碧枝不敢明說,微微搖頭,又聲音纖纖:“奴婢跟隨王爺已經三年有余,確實不曾和王爺有半分親密。我們幾個奴婢都猜……許是王爺當年被廢太子,受的打擊太大,才因此不行了。”趕緊磕了三個頭,繼續道:“不過王爺待我們都是一等一的好,衣食住行,面面俱到,從不會對我們發難甩臉色。對我們幾個奴婢來說,這就是天大的恩賜了……”
捧月笑意深深:“你們就不想男人?”
這話說得露骨,薛碧枝和穆蒼竹都還是姑娘,怔了一怔,臉皮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捧月揮揮手,示意阿蜜兒去合門。
屋內剩下的除了自己人,就是惜命的人,捧月知道這些奴才不敢去外面胡說八道,唇角帶笑,雙手拍掌,示意彌彌古和阿蜜兒將薛碧枝、穆蒼竹二人扶了起來。
“嘖嘖,可惜了可惜了,”捧月手指掠過二人光滑的小臉,“你們兩個生得可人,卻白白浪費兩三年時間,跟在一個廢物男人身邊!放心吧,本宮在青丹的時候就厚待奴才,你們既然跟了我,我也不會虧待了你們。”手指移轉,落在跪著的其中一個小廝身上:“這個不錯,賜給你們了。”
薛碧枝、穆蒼竹臉色刷一下煞白,撲通跪到捧月面前,連聲乞求:“奴婢們知道娘娘是為了我們好,但是這……這實在有違倫常,請娘娘收回好意!”
捧月攤手一瞬,從小靴子旁拔出一柄鑲嵌寶石的小銀刀:“可我們也算姐妹呀?只因這是好事,本宮才想著你們呢。你們要是拒絕,本宮就要懷疑你們對本宮究竟有多少真心了……不然剜出來瞧瞧?”
二人更是嚇得面如土色,渾身抖如篩糠,末了穆蒼竹眼皮一翻,竟直接暈厥過去。剩下薛碧枝咯嘣著牙齒,半晌也沒說出句完整話來。
捧月細碎笑起,拿著銀刀晃了晃:“看來還是你厲害些。吱吱,既然你不想要男人,也不想被剜心,那就幫本宮做件事吧?”她眼睛忽閃忽閃,竟有那么一絲天真。
“您說……”薛碧枝怯怯應聲,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拒絕的選擇。
捧月眸子瞇起,向她迫近:“今晚回去,把綠雪……”見薛碧枝雙眸大瞪,她抬手吩咐阿蜜兒:“還不把這嚇暈的廢物抬到里面去?”又跟三個跪著的小廝說:“這女人歸你們了,弄死了算本宮的。”
這招殺雞儆猴頗有作用,薛碧枝用力咬唇,不再言語。
次日天蒙蒙亮,陸錦畫正抱著圣旨睡得香甜,突然聽到嚶嚶哭聲,嚇得她一個激靈從床上翻坐而起。
安雯身子不適,陸錦畫強行命令她不許守夜,因此夜里伺候的丫鬟是棠禾院中還算比較踏實能干的香杏。陸錦畫萬萬沒想到才把夜值交出去就出了事,心煩意亂地掀被起身,拉開門一看,卻是一個小丫鬟抱著香杏在哭。
“紅櫻?”陸錦畫模棱兩可叫她。畢竟跟綠雪打交道的時候她很少帶身邊兩個丫鬟出來,丫鬟的穿著打扮還都差不多。
聽到陸錦畫在叫自己,紅櫻當即從香杏懷中抬起頭來,用手抹了兩把淚,抽噎著道:“側妃娘娘,我、我們小主子,雪姨娘她……沒了!”
陸錦畫大吃一驚:“好端端的怎么就沒了?!”
“沒有好端端的,沒有,”紅櫻繼續抹淚,“昨天王妃娘娘那樣折辱雪姨娘,雪姨娘回去以后越想越不開心,晚飯都沒吃。我跟紅桃一商量,覺得王府里都是王妃娘娘的天下,說了也沒用,就決定不要聲張……”吸吸鼻子又道:“昨晚是奴婢守夜,半個時辰前奴婢口渴,就回房間喝了點水。就這么一會功夫,突然聽到院子里的井‘撲通’一聲響。奴婢那時只道是什么眼瞎的貓兒落水了,并沒有去看,回房繼續守雪姨娘。哪知……哪知雪姨娘的床是空的!奴婢這才反應過來,雪姨娘是想不開投井了!”
想不開投井……
陸錦畫一時間有些失神,但又覺得哪里不對勁。
在她印象中,綠雪大大咧咧,言行蠢笨,性子直一根筋,不擅算計。這樣的人,如果因丟人而想不開,大抵在當場就血濺三尺了,為何在渾身是傷的情況下,只是不吃不喝,末了反而投井呢?而且還選擇紅櫻恰好不在的時間?那是她的房間,她的地盤,但凡有把剪刀,她也不用等到紅櫻離開。
越想越不對勁,陸錦畫當下沉了臉色,抓過紅櫻的手腕問:“綠雪尸首在哪兒?”
“已經、已經被她的家里人領走燒了,”紅櫻哽咽,又補充一句,“她只有個好賭的哥哥,那哥哥原本還指望著她吃香喝辣呢,如今如意算盤打了空,他連罵晦氣,還不知會不會舍得花錢送雪姨娘去燒呢。”
“……王爺怎么說?”陸錦畫臉色更沉。府上死了人,秦翊不可能不過問。
紅櫻頷首囁嚅:“奴婢這般卑賤的身份,死了便死了,哪能讓王爺分心?”
陸錦畫嘆了口氣,在那些皇族人眼里,只怕她都是卑賤的,又何況綠雪這種家生子?
“罷了,我去你們院子看看。”
紅櫻噤聲,怔怔看陸錦畫。待陸錦畫眼神回望而來,她瑟縮一瞬,走前引路。
綠雪的旋梨閣比起棠禾院更小,不過畢竟是跟在秦翊身邊一年有余的人兒,門前花木倒十分繁盛。小庭里,左側是紅桃、紅櫻休息的屋子,右側則是堆放雜物的地方。庭中有一棵槐樹,如今已打滿青綠色的花苞,隱藏在葉片之間。槐樹下,則是紅櫻口中的那一口井。
井周沒有鋪石,四下一圈沙土,陸錦畫凝神看了片刻,地上附近鞋印雜亂,明顯是撈尸的時候太多人聚集而至,不過其中有枚腳印十分別致,鞋底一朵蓮花,似乎仿“步步生蓮”之意。
這樣的巧妙心思,不是一般丫鬟會想到的。陸錦畫側目看向紅櫻,問道:“今日一共有多少人來過,你數了么?”
紅桃從屋里走出,手里還抱著綠雪最喜歡的那個放瓔珞項圈的檀木盒子,聽到陸錦畫問話,她低聲回答:“奴婢數了,一共有七個人來過,分別是……”
那些人名時而熟悉,時而陌生,卻沒有一個是女人。陸錦畫默默聽完,順那蓮花底的鞋紋一路前走,直到石階前。
“有人來過,而且,去了房間。”陸錦畫蹲下身,手指拂過鞋紋:“這是女人的鞋底印,但是單憑她一個,定然無法限制綠雪,至少身邊還有一人幫手。”
紅桃心臟一跳,小聲問:“側妃娘娘的意思,雪姨娘是被人害死的?”
陸錦畫唇角微挑,就眼下情形來看,綠雪不止是被人害死,更是被自己人害死。晴藻閣就紅桃和紅櫻兩個丫鬟,這內鬼不是紅桃便是紅櫻,勾結外人,來了這么一出“姨娘想不開,投井自盡”。
只是這兩人都有嫌疑,她一時也判斷不出,只能暫且佯裝毫不知情。
“大抵是這樣,不過我畢竟不是捕快,多余的就不知道了,”陸錦畫起身,撫了撫裙擺衣褶,“雪姨娘走了,你們兩個丫鬟有什么打算?”
紅桃、紅櫻面面相覷。她們本就是跟著沾了些綠雪的光,綠雪都死了,她們自然只能回那小廚房里當最低等的燒火丫頭。
正為今后日子苦惱,冷不防聽陸錦畫道:“既然沒有打算,那等會兒我便去跟朱管家說,找他要了你們兩個吧。我和綠雪姐妹一場,你們也是她的姐妹,若是今后日子不舒坦,她泉下有知亦不會開心。”
紅桃、紅櫻立馬跪下:“謝謝側妃娘娘!奴婢們定然全心全意侍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