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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風

我拒絕一切未知與冒險,直到你出現。

1

時值盛夏,但水產批發市場仍舊一片陰暗潮濕,混亂不堪,蒼蠅蚊子漫天飛舞,滿地都是黏膩腥臭的水坑,一腳下去,幾天都洗不掉腳上的“臭咸魚味”。

商眠在水產市場里穿梭了兩小時,嗅覺完全失靈,感覺自己與臭咸魚也沒什么區別了。

只是咸魚尚有翻身機會,她卻道阻且長。

她褲子與鞋上都是星星點點的血跡,來自不遠處被開膛破肚的石斑,她親眼見它跳車逃亡,又被急匆匆的車輪碾壓身亡,沒有自由綻放,倒是濺了她一腳的內臟。

商眠沒來得及為石斑感傷,倒是吸進滿腔的腥味。她甩了甩鞋子,滿不在乎繼續挑揀和砍價,無論是老板鐵青的臉色還是老板娘鬼祟的打量,對她都毫無影響。

商眠將近170cm的身高,又白白凈凈的,雖然一身腥味與污穢,也沒有顯得狼狽,她淡然地擠在往來的商販中,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且瞧著面生。女人總有莫名其妙的直覺,老板娘不禁多了個心眼兒,偷偷拉過老板,小聲嘀咕:“會不會是上面派來暗訪的?”

前幾天青橋水產批發市場剛被舉報售賣野生保護動物,才經過一輪大掃蕩,該死的不法商販是遭到了打擊,但“良民們”或多或少也被影響了生意。接連幾日都人心惶惶,就怕什么時候又來一輪突擊。

商眠看在眼里,也不惱,面不改色地戳戳王八的殼,又捏捏章魚須,繼續挑貨,仍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被老婆擰了耳朵的老板抓了抓油膩的頭,臉上表情十分復雜,此地無銀地解釋:“我們沒有賣野生動物,都是人工養殖……”

話未說完,原先一直懶散地站著的人忽然站直了,目光瞬間變得犀利。

“白鯊出水了,可以收網了……”商眠聲音低沉,老板聽她無厘頭的一句,還不明所以,商眠人已沖出幾米外。

她長得高,腿也長,過道人來人往,她輕盈而巧妙地避開了人與推車,直直朝市場門口停著的貨車沖去——那是運送水產的車,市場每天來來去去幾百輛,外觀都差不多。

那輛車停在那邊已經很久了,貨已經卸完了,司機正拿著單子與老板交接。誰也沒注意到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是什么時候走到車尾的,他正準備上貨艙,像是意識到什么,猛地回頭。

那便是商眠口中的“白鯊”。

他的反應比尋常人更快,幾乎沒有猶豫,便直接往駕駛室沖去,發動引擎,司機這才發現不對勁,但車子已經搖搖晃晃地開了出去。

有個身影比他更快地沖了出去,縱身一躍,抓住了未閉合的貨艙門。

“白鯊”不僅機警,更帶著一股不要命的勁兒,在批發市場里橫沖直撞,發現扒在車后的商眠,一個大漂移,直接將車尾往堆放在路邊的泡沫箱上甩。

商眠被這么一甩,脫了一只手,還好抓得緊,倒是沒被甩出去,就是泡沫箱里的魚蝦蟹劈頭蓋臉地襲來,“啪啪啪”地打在臉上,又腥又疼。

批發市場被這“亡命車神”攪和得一團亂,不少攤主叫囂著罵,甚至有人沖上來攔,但被“白鯊”亡命之徒的氣勢嚇到,認地縮回去。

眼見貨車要沖出批發市場,一輛破舊的桑塔納橫空出世,卡在了大門處。一男一女從車里沖出,正是商眠的同事陳肅與何小空。

“停車,不然我開槍了!”出發前申請了配槍,這會兒陳肅已將槍對準車里的“白鯊”,萬萬沒想到,對方油門一踩,直直地朝他撞去,何小空反應迅猛,將陳肅一扯,兩人滾進了旁邊的螃蟹堆里。

兩人再爬起來,貨車已經撞開桑塔納。

“眠哥!”

何小空沒追上,氣得猛跺腳,螃蟹稀稀拉拉掉了一地。她忙打電話請求支援,陳肅幾次嘗試發動桑塔納引擎,那邊貨車掛著商眠,飛出了批發市場。

青橋水產批發市場位于博陵市西郊,地廣人稀,幾次開發都是來勢洶洶,后勁不足,久而久之到處都是遺留的爛尾工程;加上出入的都是大貨車,路面坑坑洼洼;再者墓園就在附近,一到傍晚就顯得陰森恐怖,尋常人都不往這一塊來。

“白鯊”將貨車開出了卡丁車的氣場,一路往西飛馳,時不時來個“神龍擺尾”,路上車輛稀少,也沒遇到什么障礙物。

商眠掛在車門上,饒是她臂力好,也幾次險些被甩出去。一路上磕磕絆絆,她被撞得頭昏腦漲,嘴巴里都是鐵銹味,無線耳機早被甩飛,“尸骨”難尋。

她正準備順著門往貨艙里爬,白鯊從后視鏡看了一眼,像知道她的意圖一般,忽然來了個180°轉彎,這一次商眠直接被甩了出去。

雖然路邊荒草叢生,但商眠并非鋼筋鐵骨。這一甩,導致她在草叢里滾了兩圈,接著便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險些站不起來。

此次行動代號“虎鯨”,主要任務是抓捕“712滅門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宗某,代號“白鯊”?!鞍柞彙睔埍┯纸苹瑵撎右丫?,警方追捕了一年多不見蹤跡,刑警隊最近接到線人爆料,說他在水產市場出沒,刑警隊長親自帶隊蹲守了一周也毫無進展。誰知那邊刑警隊剛回調人馬,這邊“白鯊”就露出水面,還是在光天化日下,十分囂張。

想到此,商眠咬咬牙,強撐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往公路上沖。

紅色的跑車被忽然從草叢中躥出的身影嚇了一跳,猛地急剎,好在車速不快,才能穩當地停住。

商眠沒等車上人下來,直接掏出證件敲窗:“您好,刑警辦案,麻煩您……”她這才看清車里的人,驀地一愣。

那是個年輕的男人,五官精致得像經過雕琢,配上一絲不茍的白襯衫,雖然對方是男性,但用貌美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

商眠覺得他有些熟悉,似曾相識,可這樣一張漂亮的臉,見過的人一定不會忘記,可她卻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時候見過。

尋常人遭遇這么驚險的攔車,估計要破口大罵了,但這個男人修養卻極好,還能維持淡定,沒有跳腳。

他深邃的目光與商眠的目光撞在一起,眼中的驚訝和錯愕慢慢平復,薄唇卻緊抿。

商眠清了清嗓子,飛速將下面的話說完:“麻煩您配合一下,幫我追一下前面的車?!?

這樣的場景,港片與電影中都不少見,熱心市民總是配合著警察辦案,多么熱血激昂,商眠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才聽到禮貌又直接的拒絕:“不好意思,請找后面的車。”

車內的人巋然不動,眉頭緊蹙,看得出他在克制、在忍耐。

商眠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一望,后頭只有零星的幾輛車在龜速移動,眼見“白鯊”的車已剩下尾巴。

她一急,直接伸手探入車窗開了鎖,拉開車門,一屁股坐上副駕駛,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車與車主都散發著香噴噴的“精英氣息”,商眠一進來,那股難以言喻的臭味被空調一吹,飛快地灌滿整個車廂。

對方被她流暢的動作和不要臉的氣勢震住,正要開口,便被車廂內奇異的氣味嗆了一下,猛地開始咳嗽,半晌只擠出一個憤怒又壓抑的:“你……”

商眠知道自己身上味道沖,也沒想對方這么嬌貴,被嗆得直咳嗽,整張臉都紅了。

任務緊急,她只能趁著他咳嗽的空當兒打斷:“開車,快,不然我告你妨礙公務。”

男人看了她一眼,終于平復下來,卻不敢用力呼吸。

他松開袖口,表情看似平靜,但握著方向盤的手關節凸起,已經泄露了他崩潰的情緒。

商眠看著他發動引擎,心想,那手可真好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指甲修得光滑圓潤,連倒刺都沒有,像是彈鋼琴的手。

五分鐘后,崩潰的人成了商眠。

2

商眠的無線耳機丟了,手機也在從車上摔下時宣告壽終正寢,聯系不上刑警隊支援,只能坐著“不熱心市民”的跑車追著“白鯊”一路往西。

起初,商眠還能看見“白鯊”的尾巴,跑車超越貨車并非難事,但商眠感覺與貨車的距離并未縮短,而車主自開車后便面無表情,目不斜視。

商眠以為他是緊張,覺得應該給他點鼓勵:“先生貴姓?我會向上級給你申請‘見義勇為好市民’獎勵?!?

好一陣沉默后,男人才擠出三個字:“郁云初?!?

商眠的激勵毫無作用,郁云初與跑車都不為所動,依舊不緊不慢地直線而行,商眠心急如焚,開口催促:“快些,加油?!?

郁云初一愣:“不用幫我打氣?!?

商眠身上帶著亂七八糟的傷口,原本還能忍著,聽見這話,像是被人捶了一拳,后背的疼痛越發明顯:“我是讓你踩油門,不是給你加油吶喊?!?

“此路段限速60公里每小時。”郁云初又看了她一眼,說了上車后最長的一句話,“刑警連交通規則都可以不遵守嗎?”

商眠被他目光中毫不掩飾的譴責噎了一下,一口氣沒提上來,咳了個昏天暗地。若不是他一臉嚴肅,她幾乎懷疑他是故意惡心自己。

自商眠上車,車窗便一直敞開,風將她的頭發都吹亂了,那股濃重的腥臭味卻經久不散。郁云初懷疑她是在垃圾堆里泡了三天三夜,車開了一路,味道反倒越發濃重。郁云初坐如針氈,恨不得棄車逃亡。

眼見車速不提反減,商眠深吸了好幾口氣,在內心默念了好幾次“冷靜”才按捺住拔槍的沖動:“是這樣,但現在特殊情況必須特殊處理,麻煩快些好嗎?前面的車里是個殺人縱火嫌疑犯……”

話音一落,車子忽然停下。

“又怎么了?”商眠幾乎要跳起來。

“紅燈?!?

只是這么一眨眼,“白鯊”連同貨車已經得意地消失在淺薄的暮色中。

商眠看著信號指示燈,那點紅猶如星星之火,猛地撩起她心中的火焰,劈里啪啦地將她的理智炸成了煙花。

“白鯊”生性兇殘,去年為了緝拿“白鯊”,陳肅還受了傷。此次為了追捕“白鯊”,整個刑警隊幾乎傾巢而出,在水產市場蹲守了整整一周,搞得整個刑警隊辦公室臭氣熏天,大家經過都要捂著鼻子,嫌棄得不行。結果“白鯊”太狡猾,始終都沒露面,隊長金戈只好撤回人馬。商眠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主動請纓帶了小分隊繼續蹲守,承諾要將“白鯊”緝拿歸案,沒想到就差這么臨門一腳,又讓“白鯊”逃了。

商眠憋屈又憤怒,如果車開快一點,她說不定就已經抓住“白鯊”了。偏偏始作俑者還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抱歉,跟丟了?!彼恼Z速極快,仍舊憋著呼吸,在商眠聽來,他毫無愧疚。

商眠對著那張俊秀的面龐,默念了好幾句“這是熱心市民不能打”才稍稍抑制住火氣。

但他接下來的話,像一桶水迎面潑來,火完全熄滅,只剩下“吱吱吱”的灰煙。

“既然跟丟了,那商警官麻煩在這里下車?我與你應該是不順路?!庇粼瞥鮾H看了一眼她的名字,卻牢牢地刻入腦海,這名字他覺得熟悉,卻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他將車靠邊,規矩地停在了線內,連車門都替商眠開好了,目光不小心掠過她身上的不明污穢。郁云初不敢去深想那是怎么留下的,只知道自己這套座椅是不能要了。

商眠的眼睛大而有神,此時目光灼灼地盯著郁云初,沒有動作。他毫無愧疚,快速補充道:“好市民嘉獎我不需要?!毖韵轮馐?,你趕緊給我滾下車。

商眠蓄勢待發的憤怒被他這么一刺,慢慢變得干癟。

“算了,他知道什么?!彼?。

這是一個衣著光鮮、家境優越、開著跑車的少爺,他懂什么!

在海鮮堆里摸滾打爬了一天的疲倦,看見“白鯊”的亢奮、受傷的痛苦,以及遇見一個不配合市民的憤怒,連同任務失敗的自責在這一刻都混在了一起,劈頭蓋臉砸下來,化成了濃濃的無奈。

她的肢體比大腦更快做出反應,帶著最后的尊嚴,下了車。

她剛站穩,那邊郁云初開著那輛騷包的紅色跑車,以極其不符合的氣勢,慢吞吞地消失在她的視線里,順便送給她一屁股尾氣。

郁云初。

她默默地、憤憤地將這個名字念了一遍,恨不得拆開揉碎咀嚼送進肚子里。

這個名字很熟,這張臉也像是見過,可商眠思考了半晌,也沒有半點印象。

這一天,商眠真正體驗到什么叫作倒霉。

手機在執行公務時報廢,這已經是她今年終結的第三部手機。雖然是不值錢的非智能機,但這會兒卻讓她無法與外界聯系。

郁云初將她丟在了西郊,再往前走,就出了博陵地界,這里荒無人煙,連車都稀少,她攔了幾次車,司機一停車聞到她身上的氣味,連招呼都沒打,跑得飛快,一塵絕跡。

最后還是一個好心司機借給了她電話,讓她打電話回刑警隊。當然,這個司機的好心僅止于借給了她手機,仍舊拒絕商眠上他的車。

來接商眠的是陳肅,他開的是局里的金杯,那輛天天被他們嫌棄三天一拋錨的破桑塔納被“白鯊”這么一撞,終于宣告壽終正寢。

商眠剛上車,陳肅臉色就變了:“師姐,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了,沒事,都是皮外傷。就是腳崴了一下,回去擦點藥就好?!鄙堂哂檬稚w住了眼,聲音疲倦,雖然知道希望渺茫,還是忍不住問,“截住‘白鯊’沒有?”

陳肅和何小空都是去年才進分局刑警隊,與商眠一樣都是博陵公安大學畢業的,算是她的師弟妹,隊長金戈便讓商眠帶著。何小空性格活潑,“眠哥”的諢號就是她叫起來的,陳肅則人如其名,十分嚴肅,全世界都叫她“眠哥”,只有他一板一眼地喊著師姐。

商眠一問,他便干巴巴道:“跑了,監控顯示他一路往西,他對這一帶很熟悉,隊長追到南豐加油站附近,發現他已棄車逃亡……”

商眠依舊沒有睜開眼,低聲地罵了一句。

陳肅跟著商眠的時間不短了,從認識她的第一天,她就像陀螺一樣地轉著,高燒39℃也和他們一起出任務,受傷也極少請假。她好像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像無堅不摧的鋼鐵人。

陳肅還想說些什么,看著藏匿在陰影中的商眠,還是沒有開口。

3

回到博陵市公安局南廈分局,已經是一個小時后,天已經完全黑了。

何小空還在刑警隊等著,一見到她,急了:“眠哥,你沒事吧?”

商眠揉了揉眉心,十分惆悵:“有事,我答應江遠買菜回家,這樣子回去,怕會把他嚇死?!?

牛仔褲與衣服上都是血跡,還有好幾道撕裂的口子,一身腥臭經過高溫的發酵已經帶上腐尸的臭氣。

雖然何小空與陳肅都不及商眠狼狽,但也沒好到哪兒去,三人站在一起,簡直是行走的生化武器。

“嘖嘖嘖,武術比賽被你打趴的武警們都應該來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何小空見商眠一臉沮喪,努力活躍著氣氛,“誰能想到我們能打能扛能提的眠哥,竟然是個弟管嚴……為什么瞪我,難道我說錯了?”

最后,“生化武器三人組”一起拎著菜出現在了商眠家門口,雖然在值班室換了衣服洗了澡,但那股奇異的腥氣怎么也沖刷不掉。還是何小空聰明,買菜的時候從超市里拎了兩條魚。

商眠的鑰匙剛拿出來,門已經從里面被打開:“怎么打你電話關……”

江遠將近一米八的身高,皮膚白皙,五官帥氣而凌厲,此時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夾雜了一絲急切,見到站在門后的三人,愣了一下。

商眠平時嘴皮子溜得很,這會兒對上江遠的眼神卻心虛,手在背后拉了拉何小空。

被喊來救場的何小空忙揚了揚手中的東西:“嗨,江遠,聽說你們今天吃火鍋,我們又來蹭飯了?!?

江遠忙側開身子:“請進?!?9歲少年的頭發微微有些凌亂,禮貌地將客人請進門,眼睛卻沒從商眠身上移開,絲毫不會掩飾自己的困惑與疑慮。

商眠被他盯得發毛,主動揮舞白旗,避重就輕:“下午出任務,我手機不小心摔壞了。”商眠的手機平均每季度壞一次,她干脆買了耐摔的老年機,結果還是逃不過犧牲的命運。

“你那破手機,壞了也好,下個月我拿了獎學金給你買個新的?!?

江遠清澈的眸子倒映出商眠不解風情的背影,她直接拎著菜往廚房走,重點都抓錯:“別瞎浪費錢?!?

“獎學金?媽呀,眠哥,這樣的弟弟哪里找的,能給我批發一打嗎?長得帥,又乖巧,學習還好,和我家那個惡魔簡直是天與地的差距,我弟整天只會哭鬧、打游戲和要錢!”何小空的弟弟才上小學,正屬于人憎狗厭的階段,她顧著感嘆,沒注意到江遠微微變了臉色,長長的睫毛蓋住了他所有的情緒。

廚房里的商眠笑了笑,沒出聲。

“師姐,她沒有別的意思?!币恢毕裼白痈谏堂呱砗蟮年惷C忽然開口。三年前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還未進刑警隊,但商眠的事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不免覺得何小空口無遮攔。

商眠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哪有那么敏感。陳肅,別整天那么嚴肅,像個小老頭兒?!彼D了頓,“雖然江遠從來不喊我姐,但他就是我弟?!?

作為一個學生物科學的大學生,江遠的廚藝與他的成績不相上下——自制的火鍋底料與蘸醬成功地俘虜了刑警隊的主力軍,紅彤彤的湯底沸騰著,香氣撩人。

陳肅是南方人,卻不怎么能吃辣,一邊吃一邊灌可樂,眼睛都紅了筷子還不停往鍋里撈;何小空邊吃邊搖頭晃腦,感嘆著自己怎么沒有這么好的弟弟;商眠開了罐啤酒,夾菜的次數比何小空和陳肅少多了,但講究快準狠,毛肚、肥牛、黃喉,眾人還未反應過來,肉已經到了商眠碗里。

沒有什么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

煩惱是,秘密也是。

一頓飯風卷殘云,如同作戰,唯一沒有參與的是江遠。他一直在幫他們燙菜涮肉,自己倒是沒吃多少。

商眠想起第一次和他吃火鍋的時候,他可不是這樣。

那時候他才十四五歲,滿臉稚嫩,對她的排斥不僅擺在臉上,而且擺上了餐桌,她喜歡吃什么,他就撈什么,一點也不給她留。商眠向來不會慣著熊孩子,兩人在餐桌上爭搶了半天,吃飽了也不肯放過對方,兩人吃掉了三人份的食材,最后都吃了健胃消食片。

那個時候,燙菜涮肉的人是另一個,也是這樣笑盈盈地看著他們鬧。

商眠喝了酒,江遠的影子慢慢地與記憶中的人重疊在一起,她有些分不清,于是別開臉,不敢再看。

酒正酣,何小空忍不住吐起了槽:“看到海鮮我就生氣,眠哥你不知道,我今天被那些水產商販氣壞了,答應了賠償還不讓我們走,而且漫天要價,一斤螃蟹開價88元,簡直要堪比青島大蝦!”她說著,憤憤咬掉了一只蝦的頭。

商眠的怒氣輕飄飄被挑起,差點兒將筷子折斷:“我比你更倒霉,遇到一只驕傲的孔雀,不僅不肯配合協助追嫌疑人,還將我丟在了西郊……”

商眠話音剛落,才察覺到不對勁,果然,抬起頭看見江遠的眼刀直接穿過煙霧飛了過來:“你不是說下午去學校進行禁毒宣傳?”

“啊……”商眠早就忘記早上出門時隨口胡謅的內容。

“你騙我?那又是去出危險任務,有配槍的那種?”

“所以,你換了一身衣服回家,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沒從沙發上起來是因為受了傷?傷到哪里了?是腳?剛剛走路姿勢就有點怪異?!?

江遠步步緊逼,商眠節節敗退,挑起話題的何小空已經開始裝鴕鳥,拼命在火鍋里撈菜,陳肅則遞了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過來。

貨。商眠在心里罵,面上卻不敢表露半分不滿,對江遠擠出一個討好的笑:“你讀生物科學太屈才,你比刑偵專業畢業的還厲害?!?

江遠對她的追捧不為所動,直接走過來撩起她的褲腿。

商眠看著江遠倏地黑下來的臉,內心已經發出了哀號,仍是面帶著笑:“我這不是怕你擔心嗎?”

“怕我擔心?所以什么任務危險挑什么去?所以每次追捕嫌疑人都拼了老命?所以今天流血明天骨折?”江遠冷哼了一聲,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你可真行!就你最威風!”

商眠垂頭喪氣聽訓,在師弟妹面前威嚴掃地。

誰能想到,南廈分局刑警隊功夫過硬說一不二、江湖人稱“眠哥”的商眠,在家里竟然這樣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位還不如她養的烏龜。

畢竟她不會做飯,命是單位食堂和江遠給的。

4

接下來幾日,商眠過得水深火熱。

江遠以“準備考試”為由每天在圖書館熬到深夜,商眠壓根兒不相信,認為這是他對自己無聲的抗議,因為那是個帶病高考發揮失常還拿了博陵市總分前十名、大學逃課還拿獎學金的學霸。

江遠在圖書館自習,自然沒回家給她做飯,更巧的是,單位食堂的大廚張大媽家里的老母親生病,告了假回老家,單位食堂也不開伙了。

衣食住行,商眠向來得過且過,隨遇而安,但南廈分局地理位置奇葩,周圍餐飲選擇少得可憐。在煮泡面險些將廚房燒毀后,商眠果斷放棄,連吃了幾天麻辣燙,加上任務失敗,幾日沒睡好,嘴邊起了好幾個火燎泡,本就不大好的脾氣更加糟糕。

除了隊長金戈,大家見到她都繞道走,就連神經與電線桿一般粗的何小空,和她說話都小心翼翼,就怕觸碰到她的逆鱗。

再見郁云初那天,商眠的情緒已經達到臨界點——江遠的叛逆期遲到太多年,直到19歲才姍姍來遲,抗議已經長達一周。她的胃都在求饒,妥協給他打電話,江遠竟然不為所動,甚至更得寸進尺,在實驗室熬了個通宵,連家都沒回。

所以那天商眠踏進辦公室,幾乎所有人都聞到了嗆人的火藥味。她剛在辦公桌坐下,剛登進內部系統網站,金戈便推門而入。

金戈是南廈分局刑警隊隊長,名字霸氣外露,人卻長得圓潤,不到40歲就“地中?!?,挺著將近“臨盆”的啤酒肚:“商眠,上次西林小區的案子你還在跟進?”

商眠點點頭:“我覺得沒有那么簡單。”她懷疑嫌疑人曾被家暴,如果能夠證實,案件或許會有不一樣的進展。

金戈所說的是半月前深夜發生在西林小區的刑事案件,南廈分局接到報案趕到居民區的時候,現場已是一片混亂:報案人楊程躺在血泊里,腹部有刀傷,嫌疑人是報案人妻子劉媛媛,頭部因受到撞擊而昏迷。

據報案人楊程所言,因妻子懷疑他出軌兩人產生口角,劉媛媛在暴怒中用水果刀捅了他一刀。他在反抗和自衛的時候,推了劉媛媛一把,導致對方頭部撞到桌子而昏迷。

楊程今年30歲,是銀行客戶經理,與劉媛媛結婚后一直住在西林小區,兩人結婚四年未有子女。據鄰居所言,兩人挺恩愛,平時也極少聽到爭吵,劉媛媛是家庭主婦,每日除了買菜做飯就在家,偶爾會去去美容院,和鄰居關系不好也不壞,平時也沒什么朋友,極少參加社交活動。她不是脾氣暴躁的人,但在事發前幾日,劉媛媛似乎情緒不大穩定,還因踢了流浪貓而與保安產生爭執。

這案子本沒懸念,以楊程的傷情,劉媛媛已經構成故意傷害罪。雖然楊程一直說不起訴,但這是公訴案件,他無權決定是否追究加害人的刑事責任。

問題就出在了劉媛媛身上,劉媛媛因頭部受到重創,入院后一直昏迷,何時醒來醫生也不敢斷言。且除了后腦的傷外,劉媛媛身上還有多處舊傷痕,多在手腳上。但水果刀上的確只有劉媛媛一人指紋,經技術科與法醫部檢驗,力道與角度也不可能是楊程自己所為。

對于劉媛媛身上的傷痕,楊程先是矢口不言,最后才尷尬承認:“夫妻間難免有些小情趣……”當時錄口供的是陳肅,從病房出來時他臉紅得像番茄。

楊程還在住院又表示不追究,劉媛媛也昏迷不醒,這案子其實也沒什么好調查的,但商眠始終覺得不對勁,只是去調查了幾次都沒有線索。

劉媛媛農村出身,朋友許多都是服務員與打工妹,結婚后基本沒和從前的朋友聯系,與父母見面也不多,過年也沒有回家,倒是給父母的生活費每個月都準時到賬。

案件一直都沒有進展,直到昨日,她才調查到,三個月前劉媛媛曾秘密去過整形醫院。但對此,無論鄰居還是家人、好友都表示不知情,只知道她挺長時間沒出現,說是去旅行了。

劉媛媛外形姣好,本人與先前照片幾乎無差異,比對下來也沒有整形痕跡。技術科同事鑒定后說,劉媛媛鼻梁曾受傷,做過修復手術。

金戈見她又犯軸,頭疼欲裂:“工作歸工作,你給我收一收你那不要命的勁兒,我答應了江……”

在他話音落下之前,商眠已經化成一陣風從背后刮過,吹亂他的發:“隊長你最近越發婆婆媽媽了,未婚老男人真可怕!”

金戈覺得自己找不到女朋友又禿頂也不是沒有原因,天天和這群不服管教媚上欺下的家伙待在一起,原本就不多的頭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益稀少。

他看著商眠的背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就算過了這么久,那個名字還是他們之間的禁忌。

從局里出來,商眠開了她爸退休時給她的小POLO。

刑警隊用車本來就緊張,工齡最老的桑塔納報廢后,整個隊里就只剩下一輛金杯,也不知道被副隊長開去哪里了。商眠直接將自己的POLO私車公用,車里一股腐臭味,天氣熱,空調壞了商眠還沒去修,只能窗戶大敞,熱氣毫不客氣地撲面而來。

所以,商眠抵達云開整形美容醫院的時候,已出了一身的汗。

比起那些動輒廣告鋪天蓋地、廣告語為人熟知的整形醫院,云開整形美容醫院顯得頗為低調,后現代主義建筑配上極簡的“云開”二字,很難讓人將其與整形醫院聯系起來。但這卻是博陵口碑最好的私立整形醫院,饒是商眠從未關注醫美和整形,也聽說過它的名氣。

這些年整形雖有失敗案例,但人們對美的追求和向往仍舊沒有停止,整形與醫美的項目也越來越多樣和完整。

這幾年博陵醫美整形層出不窮,云開醫院卻在短時間內聲名鵲起,并在行業內占領一席之地,是因為它與一般整形醫院不同,重點并非美容,而是修復。

修復整形主要是對整形失敗與先天性畸形和后天性毀容的修復,比普通整形難度更大,風險更高。一般整形醫院更愿意接整形手術,唯獨云開醫院獨樹一幟,靠著修復整形在博陵樹立了良好的口碑。

在眾多整形醫院中,劉媛媛選擇了云開,讓商眠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

商眠就這樣穿著一身半舊的牛仔褲和T恤,不修邊幅、風塵仆仆地撞入云開醫院,入目所及都是衣著光鮮、香氣撩人、臉上裹著紗布的移動木乃伊。醫院冷氣十足,商眠一身熱汗都被吹成了雞皮疙瘩。

前臺是兩個長得差不多的姑娘,錐子臉,高鼻梁,連雙眼皮的褶皺都一模一樣。她們見商眠突兀闖入,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敷衍的表情還沒擺出來,商眠的證件已經擺在眼前。

“你好,我是南廈分局刑警隊商眠。三個月前,2月27日,是不是有個叫劉媛媛的女性來云開醫院做了鼻部修復手術?”

在整形醫院上班也算是見多識廣,但商眠將近一米七的身高,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氣勢十足,前臺姑娘漂亮的大眼睛里填滿了茫然和無措,我見猶憐。

商眠十分慶幸今天是自己來,沒讓陳肅來,否則以他那見到姑娘就臉紅的毛病估計到天黑都不能完成任務。

問了半天,兩人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查到劉媛媛的記錄,卻沒權限查看病歷,商眠只好讓她們請出負責人。

冷氣汩汩地往外冒,商眠幾乎被吹成冰棍,醫院負責人才姍姍來遲。

商眠吹了大半天空調,聽著這規律的、慢吞吞的腳步聲怨氣值終于飆升到最高點,她殺氣騰騰地抬起頭時,對方剛站定的雙腳又猛地后退了一大步。

商眠一愣,目光順著那雙修長筆直的腿往上移,筆挺的黑西褲,一塵不染的白大褂里是襯衫與領帶。站在面前的人衣冠楚楚、儀表堂堂,俊秀的臉上帶著與氣質極其相符的寡淡——如果他的眉頭不是皺著的話。

商眠還未開口,眼前的人鼻翼微動,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再次迅速地后退了一步,與她保持著不禮貌的距離。

沒錯,就是他。

“商眠。”他的聲音清冽,短短兩個字在他口中十分耐人尋味。

她那身魚腥早八百年就已洗凈,車里的臭氣也散得七七八八,他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是怎么回事?

商眠像是一顆被點了引線的啞炮,吱吱地冒著火花,卻半晌沒炸開。

郁云初。商眠在內心“哦”了一聲,真是冤家路窄。

5

“劉媛媛是貴院的病人?在2月27日做了鼻部整形手術?”

“是?!?

“是什么類型的手術?”

“修復?!?

“修復?那她是受傷了?什么類型的傷?是人為嗎?”

“不清楚,病人隱私?!?

“我可以見見她的主刀醫生嗎?”

“可以,我就是?!?

“有病歷嗎?”

“有。”

……

商眠順利地見到了云開醫院的負責人郁云初,對方十分配合調查,有問必答,一板一眼,惜字如金。他對商眠的出現一點不好奇,也沒興趣,只想早點結束調查問話。

商眠與他你來我往了幾個來回,饒是冷氣迎面吹,血壓仍舊不受控制地飆升,她摸了好幾遍證件,才將火氣壓下去。對方的段位顯然比她高,自始至終僅有薄唇微動,臉上的表情變都未變,像博物館里的油畫,雖動人美麗,卻心不在焉。

商眠拿到了劉媛媛的病歷,上面有手術前的照片——劉媛媛鼻子紅腫淤血,鼻梁畸形地形成錯位,照片里的她面無表情,僅有眼神透出一點難以察覺的憂傷。

果然如郁云初所言,病歷上只有客觀的描述,關于她是如何受傷的沒有只言片語。雖然有照片,但劉媛媛本人昏迷,傷是如何來的,又是何人所為,還難下定論。

眼前的人軟硬不吃,油鹽不進,披著一張精致的美人皮,左臉寫著“不食人間煙火”,右臉掛著“自帶高冷氣質”。若不是因為她的警官證,估計連與她呼吸同一片空氣都不想。

他看似不慌不忙,實則坐立難安,那日的味道實在太過銷魂。他才見她,那恐怖氣息便透過記憶,直接往鼻孔里鉆。

商眠原先不覺得自己身上有味,但被這么明目張膽地嫌棄還是有些尷尬,趕緊結束調查回去洗個澡,順便把車送到車行洗個桑拿。

“郁醫生,劉媛媛女士涉嫌故意傷人,但現在還在昏迷中,如果您想起什么線索請隨時與我聯系,這是我的電話?!鄙堂邔懥舜當底?,也不遞給他,直接放在桌子上。

正轉身要離開,坐在沙發上的人卻猛地起身,叫住了她:“等等。”

商眠回頭,郁云初臉上那事不關己的表情已經消失,微微帶上詫異:“故意傷人?”

“對?!鄙堂邇刃囊粍?,調整了一下語氣,“您是不是想起什么?”

郁云初一守法公民,平時極少與警察打交道,但印象里警察都是正直且嚴肅的,可商眠一點也沒有警察范兒,反而臟兮兮的,帶著一點暴躁的匪氣。這會兒見他松了口,如流地調整了態度,再一次刷新了他的印象。

這是兩人第二次見面,但他對商眠實在無好感,她脾氣暴躁,審美堪憂,也不知道從哪個垃圾堆里爬出來,身上帶著奇異的怪味。想起電視里刑警辦案還從河里撈尸體,郁云初渾身又覺得不自在起來,他頓了頓,身體往后靠了靠:“劉女士的鼻梁骨斷裂、錯位,傷在鼻峰位置,是外力所致。”

他說得保守,外力所致有許多原因,有可能是物,也有可能是人。

郁云初本從不做沒有證據的猜測,但想起那個畏畏縮縮眼神閃躲的女病人,仍是道:“應該不是尖銳硬物,更像是拳頭重擊,從角度來看,對方身高比她高出十厘米左右?!彼焓衷谡掌宵c了點,“從淤青和血腫程度來看,受傷到就診應該是一周左右,且這不是新傷,是舊患?!?

商眠翻了手中的資料,劉媛媛身高160cm。楊程與自己差不多高,應該是在170—172cm之間。

郁云初頓了頓,又補充:“劉女士性格倔強,內心卻怯弱,還有暈血癥,所以主動傷人的可能性偏小?!?

他話音剛落,便發現商眠正在看自己,目光如炬,先前的不耐煩與不屑已經被認真與詫異所替代。

郁云初接診劉媛媛的時候,已猜測她被家暴,但對方執意說是摔傷,不愿再提及,只是絮絮叨叨地追問他鼻子修復后能否恢復原狀。

郁云初心氣高,不喜別人質疑,臉一冷:“我能幫你復原,但不能保證你不會再受傷。”

他說話的時候,劉媛媛不安地看了一眼護士,就怕被人知道自己是怎么傷的。

郁云初冷眼看著。

一個人自己不愿覺醒,旁人再多的幫助都是徒勞。

郁云初一臉便秘般不配合,商眠已經做好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卻沒想他提供了這么有用的信息,她不免對他刮目相看。

她還未來得及客套,郁云初已經轉身離開會客室,雖然步伐堅定,但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

商眠攜著病歷往外走,準備再去一趟醫院。結果剛出了會客室,迎面便刮來一陣“龍卷風”,險些將她撞倒。

商眠立定,“龍卷風”卻沒有道歉的意思,風風火火地繼續往前沖,走到一半才被原先孿生前臺其中一員攔?。骸胺叫〗?,郁醫生不在?!?

“怎么我每次來找他他都不在,我不信,我去他辦公室看看?!?

“方小姐,您就別為難我們了……”

八卦的靈魂使商眠頓住了腳步。

“龍卷風”年紀不大,二十來歲的模樣,頭發漂成了工地同款奶奶灰,戴著夸張的美瞳,比起原先看過的一水兒錐子臉大眼睛,她的單眼皮顯得十分有特色,是個挺好看的姑娘,如果她的口紅不是暗紫色的話,商眠會更欣賞。

此時,“龍卷風”還在與前臺膠著。

“他是不是躲著我呀?為什么總是躲我?”

“我也沒想干嗎呀,我只是看看他在不在?!?

“別攔著我呀……”

“之前他不是還見我的嗎?現在怎么不見我了……”

“哦。”商眠想,“又是一出始亂終棄的戲碼。”

她回頭看了一眼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再次確認一下對方應該是成年,同時對郁云初稍稍減退的厭惡再次卷土重來。原先以為他只是性格古怪的水仙花,沒想到還是個花心蘿卜:“人渣,這么小年紀的也不放過。”

商眠趕時間,匆匆往外走,路過好幾個科學怪人,想起先前看過網絡上對云開醫院的評價——改變過去,重塑未來。

她想起郁云初那雙漂亮的手,原來不是彈鋼琴的,而是拿刀子的。

6

從整形醫院出來,商眠又去了市醫院加護病房,最后回了一趟刑警隊,跑了一整天,回到家,已經過了飯點。

正在想著要吃哪家的外賣,結果一開門,燈火通明,飯香毫不客氣地往她的鼻腔里鉆。

“紅燒排骨!”她深吸了一口氣,圍著粉色圍裙的江遠就走了出來,伸手敲了一下她往桌上伸的手:“去洗手?!?

“我今天沒摸尸體。”商眠嘟囔了一句,卻不敢反抗,老實地往廚房走。

江遠原本還在生氣,但一回到家,滿腔怒火都變成了無奈——他在學校宿舍住了三天,家里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模樣,客廳里抱枕還保持著他離開的姿勢,房間的被子保持著拱起的狀態,拖鞋一只在床邊,一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而廚房卻像是經歷過爆炸,鍋與烤箱雖然已經擦洗過,卻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依舊是那么忙,依舊是每日將工作奉為重心,依舊是那么不會照顧自己,可是三年前,她卻將他照顧得那么好。

此次冷戰自江遠打開冰箱那一刻正式宣告結束,商眠吃了這周來最痛快的一餐飯,主動包攬起洗碗的任務。

江遠也不與她爭搶,任由她一個人在廚房弄得叮當作響,也不幫忙:“商叔叔傍晚來了一趟,給你帶了臘味,我放在冰箱里?!?

商眠“哦”了一聲,頭也沒抬:“一個人?”

“嗯,一個人?!?

江遠想要從她的聲音中窺探出一點別的情緒,可商眠卻平靜得很,手下也沒停下與鍋碗瓢盆的大作戰。

自三年前商眠從家里搬出來后,她與父母的關系便很微妙。父親商明建還好,偶爾還是會來看看她,母親曲葵卻整整三年不與她來往,偶爾過節回家,對著商眠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商眠倒是無所謂,但是父親商明建周旋在老婆與女兒之間,卻是苦不堪言。

見商眠沒什么反應,江遠也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他正準備回房間,商眠的聲音卻從背后傳來:“小遠,你放心,我不會拋下你,你永遠是我的弟弟。”

江遠一震,半晌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語。

江遠和江遙長相相似,性格卻迥異。

江遙什么事都擺在臉上,永遠藏不住內心的想法;但江遠卻不同,他永遠在努力隱藏自己的情緒。

她看似遲鈍大大咧咧,心里卻門兒清。她知道他的不安,知道他的慌亂,知道什么話能夠安撫他。

可是,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

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商眠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斷他的思緒:“你那個生命科學競賽是什么時間?我到時候去觀賽。”

江遠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的事情,她還記得:“這個周日,你不用值班對吧?我給你留了票,放在桌子上?!?

“雖然知道你能贏,但我還是要去給你加油!”商眠業務能力一流,家務卻極其笨拙,洗碗洗了大半天,弄得到處都是泡沫。

“真的嗎?”江遠比她高了一個頭,可終究是個比她小了好幾歲的男孩,這會兒聽她這么說,語氣中的雀躍儼然藏不住。

商眠心猛地一揪,不去看那與江遙越發相似的眉眼:“當然,我會帶上半個刑警隊給你吶喊助威。”

歷史上最著名的烏鴉嘴愛德華·墨菲先生說過:如果你擔心某種事情會發生,那么它一定會發生。

這討厭的墨菲定律,每每都會在商眠身上得到驗證。

周日這一天,她定了三個備忘和兩個鬧鐘,原本要值班也和同事換班,但仍是成功又完美地錯過了全國大學生生命科學競賽的現場。

商眠是在出門前接到電話的,何小空像剛跑完八百米,氣喘吁吁:“眠哥,劉媛媛醒了。”

在她醒來之前,雖然刑警隊已經找到好幾處證據表明劉媛媛被家暴——身上多處舊傷,整形醫院的病歷與郁云初的證詞,劉媛媛微博小號的吐槽和宣泄——但劉媛媛刺傷楊程也是事實,如果沒有進一步的證據,仍舊難以洗脫劉媛媛故意傷人的罪名,也無法將楊程定罪。

商眠奔波了幾日,案件進展緩慢,遭遇瓶頸。劉媛媛頭部受到重創,昏迷大半月,這時候醒來,令人驚喜又慶幸。

只是何小空接下來的話,險些讓商眠摔了手機:“什么?”

“她什么話都不肯說,無論我問她什么,她都沉默。”

在家暴中,最可怕的并非施暴者一次又一次的施暴,而是受虐者的忍讓、退縮與原諒,它會讓所有為之努力的人都變得可笑,這才是真正的助紂為虐。

人會知錯改正,而魔鬼不會,它只會將你同化。

商眠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

她離開校園初入警界,遇到的第一個案子便是家暴案,她記得那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長期忍受丈夫毒打,商眠接到鄰居報警出警時女人已經被打得半昏迷,證據確鑿,足以拘留判刑,卻沒想到那個面容愁苦、奄奄一息的女人死活不讓警方帶走丈夫。

“你們帶走他,我怎么辦?我的孩子怎么辦?”

“我們這個家庭不能沒有他……”

“求求你們了,他知道錯了?!?

“他不是故意打我,他是不小心……”

“我自己不小心的……”

商眠至今都記得那瘦弱的女人眼里懾人的光,以及施暴者嘴角嘲諷的笑:“你看,我沒有打她,她的傷都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江遙年輕氣盛,被這笑容所挑釁,直接給了他一拳,反倒被叫寫檢討。

女人矢口否認被打,警方無奈,只能教育后放人。

商眠氣得發抖,發誓不再理會這事,江遙吃了虧,卻仍舊不放心,多次讓片警多留意那一片的情況,偶爾也會上門詢問,只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女人極度抗拒的閉門羹。

過了幾個月,分局又接到報警:女人死了,在與丈夫爭執間被推下樓。

時至今日,商眠依舊記得那一天,她和江遙一起趕到那個老舊的小區,女人的尸體已被白布蓋上,卻沒蓋住滿地的血污。

為此,江遙整整一個月悶悶不樂,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有能力阻止的,可最后慘案還是發生了。

那一年的悲劇,商眠不想讓它重現,她在車里坐了許久,才道:“你先等著,我過去?!?

競賽會場在東邊,商眠一路往西,去了市醫院。

別人可以置身深淵,沉淪其中,她卻不能冷眼旁觀。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7

商眠從醫院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

她慢吞吞往停車場走,走到半路才想起江遠的科學競賽,散步成了奪命狂奔,剛跑了幾步,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江遠站在昏暗的路燈下,影子長長地延伸著,他原本低著頭玩手機,像是聽到聲音,猛地抬起頭對上她詫異的目光。

“小遠,你來找我?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競賽結束了?結果如何?”她連發好幾問,才想起自己放了他的鴿子,倏地收了聲。

第一次見江遠他才到她肩膀,現在商眠已經需要微微仰視他了。

“是,來找你,我去了局里,他們說你在這里,我就來找你。競賽結束了,我們拿了第一名!”

江遠認真地回答她的每一個問題,目光灼灼像個等待表揚的小學生,商眠正準備獎勵他一朵小紅花,電話響了。

還是何小空,她咋咋呼呼的:“眠哥,你見了劉媛媛?你和她說了什么?她怎么忽然松口了……”

商眠的確去見了劉媛媛,她剛從昏迷中蘇醒,整個人的精神都不大對勁,恍惚中帶著焦慮與不安,無論別人和她說什么,她都搖頭,眼神閃躲,不敢與人對視。

這樣一個膽小怯弱的女人,何來勇氣與丈夫舉刀相向?

劉媛媛是農村出生,文化水平并不高,初中畢業后就到博陵打工,在和楊程結婚前在美容院上班,結婚后便安心做起了家庭主婦,和鄰居關系很普通,見面也會主動打招呼,卻極少串門,與從前的朋友幾乎沒有聯系,只是朋友圈點贊的關系,和老家距離不遠,卻極少回去,因為那是個偏僻又貧窮的村莊,楊程向來有些嫌棄。

而楊程的父母都在機關工作,他是銀行的客戶經理,業務水平也高,兩人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最后卻結婚了,或許從劉媛媛心底,也認為自己與丈夫不般配。

“楊程平時是否有暴力傾向?”

“你身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你去整形醫院做鼻部修復手術,鼻子是怎么受傷的?”

無論商眠問什么,劉媛媛都沉默應對,直到她問道:“楊程腹部的傷是不是你所為?”

劉媛媛才猛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是?!?

“你為什么刺傷他?因什么而爭執?”

商眠再問,她卻不再開口了。

沉默是人的保護機制,可有時候也會將人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商眠沒有再逼問,而是將一沓資料放在了她面前,那是博陵這幾年來的家暴案件:有被丈夫家暴致死的,有因不堪忍受家暴而反抗殺人的,還有……自殺的。

“你可以保持沉默,你可以什么都不說,但施暴者不會悔改,只會變本加厲,直到將你摧毀,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

“你的父母會傷心,關心你的人會傷心?!彪x開病房前,商眠留下最后一句。

一直很漠然的劉媛媛聽到這一句,像是被按下了啟動按鈕,忽然號啕大哭。

一如商眠所猜測,劉媛媛與楊程相識結婚后,才發現文質彬彬的丈夫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從最初的言語暴力,發展到后期的動不動拳腳相向。因為她長得漂亮,他總懷疑她招蜂引蝶,便不讓她去上班,劉媛媛每天都待在家中,可這樣也不能讓他滿意。他多次對她拳腳相向,她從來不敢反抗,也不敢發出聲響,因為這樣會驚動別人。與他結婚,讓父母在親戚面前賺足了面子,她也終于在小姐妹面前抬起頭,她不想再回到從前貧窮的生活,所以一忍再忍。

其實他不發瘋的時候,對她也挺好,給她買禮物,給她錢花,除去那次不小心打壞了她的鼻子,他從來不打她那張漂亮的臉。

劉媛媛一直覺得,自己是可以忍下去的。

結婚四年,兩人一直沒有小孩,劉媛媛每次去醫院檢查都沒有發現問題,楊程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問題——直到他發現她在偷偷避孕。

劉媛媛是喜歡孩子的,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過著和自己一樣的生活。

當時她在廚房切水果,楊程抓著她的頭往桌角上撞的時候,她手里還拿著刀,可他習慣了她的懦弱,看到她手中的刀,反倒笑了:“除非你殺了我,否則弄不死我,我不會放過你父母!”

劉媛媛腦子一熱,捅了他一刀,可是她暈血,一下子就栽倒在地,失去意識前,只覺得后腦一痛。

因為害怕他報復自己的父母,所以劉媛媛醒來后,始終不敢說出真相。

直到商眠出現。

商眠這個電話打了很久,雜牌老年機音質奇好,江遠靜靜地站著,旁聽了全部內容。

見她掛了電話,他才問:“那個人渣會判多少年?”

商眠搖搖頭,刑警隊只負責偵查破案,結案后便移交司法機關,剩下的事情與他們無關了。

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走吧,為了慶祝你拿第一名,今天我們去外面吃大餐。”商眠說。

江遠笑了,露出了嘴角的酒窩:“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好了,知道你厲害,我答應你去看比賽沒去,算我給你賠禮道歉行嗎?”

江遠卻忽然拉住她,塞給她一個盒子。

商眠一愣,那是最新款的蘋果手機:“你哪來的錢?”

“獎學金呀!”江遠說,“不是說了拿了獎學金就給你買新手機嗎?現在也只有你還用這破手機,趕緊把卡換了!”

商眠站在那里,盯著手中的東西,沒有動。

江遠見狀,忽然不安:“你是不是不喜歡?”

商眠摩挲著手里的盒子,搖頭:“不是,我很喜歡。”她回頭看他,“我為你感到驕傲。”

只是,我還是遺憾,他不能與我共享這份驕傲。

江遠似乎察覺到什么,但商眠已經收斂了情緒,轉身往車的方向走,剛剛的傷感仿佛是他的錯覺。

“小遠,你快點,再不走停車場要收夜間停車費了。”

“哦,來了。”

他趕緊跟在她身后,像以往的每一次。

8

與此同時,郁云初的車從云開醫院停車場駛出。

今日他的心情十分糟糕。

作為云開醫院的半個老板兼整形科主任醫生,郁云初專攻五官整形與皮膚整形,但他是不坐診的,別的科室是病人挑醫生,到了他這里,卻是醫生挑病人。

郁云初的名氣十分大,除了技術一流外,更是因為他那幾乎可稱為怪癖的原則,雖是整形醫生,但他從來不接美容手術,只做修復整形。

修復整形的難度遠比美容手術要大且煩瑣,一個項目一般都要進行數次甚至數十次手術,郁云初靠著過硬的技術,讓不少先天性畸形和意外毀容的人重獲新生,并因此而聲名大噪。

他有著一雙令人驚嘆的手,毀容的人經過他的修復手術,百分之八十都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對郁云初來說,他并不覺得這是成功,改變容貌并不難,難的是恢復如初,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做努力,但也沒有一個手術能讓病人恢復得與從前一模一樣,即便已看不出毀容的痕跡,甚至變得更好看,但那依舊達不到他的要求。

曾有知名女星驚嘆他的鬼斧神工,一擲千金只為做個鼻子,三顧茅廬,但最后都吃閉門羹。

這事在業內已經不是秘密,但仍舊有人前仆后繼,郁云初不勝其擾,就比如今天下午,他剛出手術室,就被一名女性纏住,哭哭啼啼說自己丈夫出了軌,希望郁云初能挽救一下她岌岌可危的婚姻,希望他能為她改頭換面。

郁云初看著她遞過來的照片,認真而真誠地給出了建議:“與其換張臉,我覺得您換個老公更合適?!边@完全是肺腑之言,那女人卻哭得更兇,幾乎可稱作魔音繞耳。

他好不容易從她的魔爪中優雅地搶回自己的衣袖,回到辦公室卻發現,袖口的扣子被她扯開了,這對完美主義的郁云初來說,簡直難以忍受。

他只好光明正大地翹班回家,結果,在停車場又遇見了方可人。

“方可人”這三個字于郁云初來講,簡直是噩夢一般的存在。

用他的助理陵光的話來說,方可人便是他的狂熱粉絲,還是腦殘不理智的那種。

他曾為她因車禍而毀容的同學做過整形手術,從此便成為他噩夢的開端。她每周會到云開醫院報到三次以上,整個醫院上到醫生、護士下到前臺、保安無一不認識方可人——這個可怕的女大學生。

她找郁云初,只有一個要求,便是要他為自己整形,就連陵光都不止一次勸他:“您就給她做個手術怎么了,雖然您有自己的原則,但總好過每天和她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吧!”

郁云初面上平靜,內心已經在咆哮,如果她的要求只是這么簡單還好,方可人同學,她希望他能給她做整形手術,她的要求也是非同尋?!矚g他的眼睛和鼻子,想要擁有和他一模一樣的。

郁云初男生女相,小時候還曾因此被取笑,有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方可人臉型本就與他相似,若是擁有一樣的眼睛和鼻子,郁云初想都不敢再想下去,果斷拒絕后,方可人也不氣餒,隔三岔五地就到醫院煩他。

今天更恐怖,直接蹲守在停車場出口。

郁云初只好再次回到辦公室,玩了三個小時掃雷,才接到保安電話——方可人回去了。

云開醫院位于城郊,離郁云初所住濱江熙岸將近15公里,雖是晚高峰,路上行車卻不多,郁云初仍舊保持著60公里每小時的車速。

或許是因為做了兩臺手術,或許是因為方可人的出現,郁云初心情莫名地焦躁,連帶他的車都有些不受掌控。經過濱江大道的時候,為了避開一只橫過馬路的小狗時,郁云初終于知道哪里不對勁——他的剎車失靈了。

車子猛地撞向路邊的隔離帶,他的頭狠狠地磕在了方向盤上。

迷迷糊糊間,郁云初聽見有人在叫自己,他費力地睜開眼,只看見半張模糊的臉,半張藏匿在陰影里。

不陌生,卻也不熟悉。

那輛紅色跑車失控撞向隔離帶的時候,商眠的車離它僅有幾十米。

原本她是準備與江遠出去吃飯慶祝的,但一路上他的手機響個不停,一問才知道他是競賽結束后直接離開的,丟下了一幫老師和同學,到了慶功宴大家才發現隊長不見了,現在滿世界找他。

江遠不接電話,手機微信叮叮咚咚一陣亂響,他也不看,倒是商眠看不下去:“大家都在找你,你不回去嗎?”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慶祝的,拿第一不是正常的嗎?”江遠并未覺得有何不妥,“況且,我和他們又不熟。”

商眠頭疼:“大哥,這話你沒在同學們面前說吧?”

“沒?!彼退麄儔焊鶅翰辉趺凑f話。

商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相信。江遠在家乖巧聽話,到了學校卻總有些不合群,這還是商眠偶然發現的,別人放假都是和朋友一起打球、打游戲,唯獨江遠一個人在家窩著。

起初她還以為是他沒走出當年的心理創傷,后來發現并不是,他只是太過早熟,看天真中二的同齡人不免帶上了一點“你們都是傻逼”的眼神。

為此,商眠愁得很。

她威逼利誘最后還是將江遠送到了慶功宴所在的餐廳,剛放下他,餐廳便跑出個笑瞇瞇的小姑娘:“姐姐好,江遠,你終于來了。”

商眠朝他們擺擺手,也不理會江遠一臉不悅,感嘆著“年輕”揚長而去。

商眠原本計劃去看看江遙再回家,結果車剛開上濱江大道,便看見一輛有些眼熟的跑車,那騷包的顏色與穩如泰山般的車速,商眠不用看車牌,都可以確定是誰。

博陵可真小。

這句話剛冒上心頭,商眠忽然聽見一聲巨大的碰撞聲,再抬頭,紅色跑車已被隔離帶逼停,不停地冒著煙。

夜晚的濱江大道車輛稀少,這忽如其來的一幕猶如一顆炸彈投入了平靜的湖面。

商眠愣了一下,隨即反應迅猛地靠邊停車,從后備廂里取出警示車標擺好。

有兩輛車停下來拍照,商眠邊往跑車的方向跑,邊朝他們喊:“報警啊,愣著干什么?有那時間拍照發朋友圈,還不趕緊報警,叫救護車……”

拍照錄視頻的人這才如夢初醒,開始打電話。

不得不說,好車與便宜貨還是有區別的,跑車的車頭已變形,嗞嗞地冒著煙,地上也流了不少汽油,但車門仍舊完好無損,商眠輕輕松松便打開。

這是她第三次見到郁云初,那張高傲冷艷不可一世的臉上此時都是血,商眠嚇了一跳,很快便發現是額頭的傷口流出的,他應該是磕到方向盤受傷,又被彈出的安全氣囊糊了一臉。

“郁云初,郁云初?!?

商眠俯身去解他的安全帶,順便檢查傷勢?;蛟S是他有系安全帶的習慣,或許是車子的安全性能好,除了頭部的傷,商眠沒發現別的傷勢,至于昏迷,應該是由于頭部受到沖擊,商眠松了一口氣,鉗住他的身體,輕輕地將他從座椅上拖出。

他看似瘦弱,但一個高挑的成年男子體重也是不可小覷的,商眠小心翼翼地抱著他往外拖,原先還在忙著拍照的車主見狀立即趕來幫忙。

如果郁云初知道自己被七手八腳、衣冠不整地從駕駛室抬出來,估計會羞憤惱怒而醒,可惜他不知道,所以商眠直接指揮著將他放在臟兮兮的還略帶潮濕的地面上。

9

當然,嬌弱的郁醫生也沒有在地上躺多久,就被救護車嗚嗚叫著拉走了,一起帶走的還有商眠。

她只是路過。

她只是順手救了人。

她只是剛好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她被當成了家屬和目擊證人,一同坐上了救護車被送到醫院。郁云初被推進去檢查,商眠卻沒有走。

濱江大道并非她所屬轄區,商眠也沒有亮出證件,老老實實地做了筆錄:“我下班經過濱江大道,紅色跑車原本是在我面前勻速前進,忽然間就沖向了隔離帶……”

商眠低頭看自己T恤上的血跡,原先顧著救人也沒有注意,這會兒冷靜下來,整件事忽然變得蹊蹺:郁云初是個連幫她追嫌疑人都遵紀守法不超速不闖紅燈的人,出事的時候前方連車都沒有,她將他從車里拖出也沒有聞到酒氣,這樣一個謹慎的人不會疏于汽車檢測,更不會疲勞駕駛,這起忽如其來的車禍便顯得有點不同尋常。

負責給她做筆錄的交警很年輕,估計剛畢業不久,愣頭愣腦,只照慣例問了幾個問題。商眠進刑警隊也有好幾年,或許是職業病,這場車禍怎么看怎么覺得可疑。

郁云初是整形醫生,不是什么名流明星,應該不至于得罪什么人;可他毒舌又高傲,指不定遇到個心理變態看他不順眼的也說不定。

商眠往CT室望了一眼,想了想,還是道:“跑車是突然失控的,建議先對汽車進行檢測?!毙〗痪芍笱劬?,還沒反應過來,商眠收回了剛剛的嚴肅,問道,“我做完筆錄了,可以先回去嗎?我還沒吃晚餐呢。”

一般遇到這種事,目擊者不是嚇到面色蒼白,就是一個勁兒討功勞,像這樣將傷者送到醫院身上還帶著血污就嚷嚷著去吃飯的倒是頭一回見,小交警留了她的聯系方式,商眠就準備離開,走了一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傷者問起目擊者,麻煩用路人甲代替我的名字。”

“啊,為什么?萬一傷者要感謝呢?”

商眠臉皮堪比城墻厚:“做好事不留名,我一貫的品德?!?

小交警還在感嘆博陵好心人多,和中隊長說起這事,結果對方一翻筆錄,看到上面的人名,臉色瞬間變得古怪:“那女孩是不是高高瘦瘦,短發,皮膚白皙?”

小交警剛點頭,就見中隊長一臉牙疼:“那是南廈分局刑警隊的,去年武術比賽,一人撂倒我局八個兄弟。”

小交警半晌合不攏嘴,武術比賽他沒去,但也聽說過南廈分局那女同志的彪悍,已經腦補出她虎背熊腰的身軀,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纖瘦,長得還水靈。

他雖震驚,仍舊很有操守地幫商眠保守秘密。

郁云初生活規律,不喜冒險,比起溜冰、攀巖這樣的危險活動,他更愿意在家里睡一天的懶覺,看幾個小時宇宙天體運行。

男孩子多少都愛運動,跑步踢球難免流血流汗,郁云初不喜歡一身汗臭味,體育課和軍訓都十分敷衍,從小到大,他受過的傷比同齡的男孩都少太多了。

上一次流血,還是大學時期在實驗室,不小心被柳葉刀劃破手指。

估計他也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嬌弱,這么一磕碰就流了不少血,還暈了過去。

醫院的床硬邦邦又帶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郁云初嬌貴的肉體躺在病床上,硬生生給硌醒了。眼睛還沒睜開,就聽見他媽于筱竹女士嬌滴滴的哭聲,以及他爸冷言冷語的安慰:“別哭了,男人受一點傷有什么,醫生也說沒事?!?

不安慰還好,一安慰于筱竹又哭了:“郁長安,云初可是你兒子,現在他還昏迷不醒,你怎么能夠說這樣的話?而且他現在躺在這里,不都是因為你……”

郁云初原本就疼的腦袋,又一陣陣地疼起來,他還想裝睡,郁長安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我看見你眼皮動了,別裝睡。”

他這才無奈地睜開眼,還沒來得及坐起來,他媽已經撲了過來,這里摸摸,那里碰碰,恨不得捧起來吹吹:“你還好嗎?頭還疼不疼?想不想吐?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唉,我可憐的兒子啊……”

郁云初像雕塑一樣躺著,時不時回答于筱竹女士幾句關心,實則思想已經開始云游天際:暈倒之前好像聽到有人在叫自己?頭上縫了針,不知道醫生手法怎樣,有沒有用美容線?原先忽然看見那個女刑警,是不是幻覺?他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幻覺?

“那個……”

郁云初剛要開口,就被一直沉默的郁長安打斷:“等出院之后,你就搬回家住吧!”

他想也沒想,直接拒絕:“不。”

郁長安,郁云初的父親,博陵赫赫有名的郁大法官,嚴肅威嚴,平時哪有人敢這么直截了當地對他說不,偏偏這個人是他劍走偏鋒、不成器的兒子,他的怒罵已經到了嘴邊,看著他那張蒼白不見一點血色的臉,忍了忍,沒罵出口。

于筱竹這次倒站在了丈夫這邊:“云初,你聽爸媽的,搬回家住,你不知道……”

“咳?!庇糸L安在背后干咳。

在郁家,地位最高的向來是于筱竹女士,誰也不敢打斷她說話,沒想到這次她竟然臨時踩了剎車,收住了話,郁云初驚奇地看了一眼父親,同時覺得他們有事瞞著自己。

他忽然想起來了,自己這場突如其來的車禍罪魁禍首不是那只橫穿馬路的小狗,而是忽然失控的剎車。

他看向自己的父母:“我的車有沒有送去檢測?”

一句話,成功問白了兩張臉。

郁云初倒是淡定得很:“那就是有人動過我的車子了?”

他的語氣沒有訝異,也沒有驚恐,好像這就是隨時會發生的一件事,他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10

作為一個年輕有為的女刑警,商眠覺得自己最近的日子過得極其虐心。

最近博陵極其不太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刑事案件堆積如山,奇案又層出不窮,什么虐貓殺狗案,什么分尸而食案,商眠心理素質強大,跑完現場后還能面不改色地吃紅燒排骨。

但她手下兩個人,明顯沒她那么強悍,饒是陳肅這樣的男人都幾天不敢碰肉食,更別說何小空這種嬌滴滴的小公主了,她跟著商眠跑任務,一周連瘦五斤,若不是她連男朋友都沒有,商眠幾乎要懷疑她有了身孕,每日都面色蒼白,動不動就惡心嘔吐。

工作忙,系統還卡,每日登入內部系統都感覺像在征服珠穆朗瑪峰,進退兩難。就連向來將工作奉為生命的金戈,都不止一次對商眠抱怨:“我感覺我的頭發越來越稀少了?!?

商眠又忙又累,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還不忘毒舌上司:“您有頭發嗎?麻煩幫我拿個放大鏡來,我看看?!?

工作如此虐心,生活當然不會放過你,又來踩上一腳——房子到期了,房東通知漲房租,而且這萬惡的包租婆,一漲就是三分之一!商眠提出異議,對方絮絮叨叨和她講了大半個小時自己的苦衷,歸結下來中心思想就是:要繼續住就加房租,不加給我滾蛋。

現在住的房子位于博陵中心城區,雖是沒有電梯的老小區,但環境優越,物業也十分有水平,這兩年博陵房價瘋漲,漲房租無可厚非。

出于某些原因江遠不喜歡住宿舍,這里環境好又安靜適合他學習,離學校又近,方便他來回,這一住就是三年,也習慣了。

這一漲租,商眠頭疼得不行,就算換了地兒,要找到同樣環境的估計也不便宜,且地理位置要在江遠學校與南廈分局的中間,更是難上加難。

屋漏偏逢連夜雨。

早上出門的時候,江遠拒絕她送,她覺得事有蹊蹺,偷偷跟著才發現他去了電腦店。待江遠離開后,她問了電腦店老板,原來是他的筆記本主板壞了,因為是多年前的機子,連修都沒辦法修。

已經是大半個月前的事了,而江遠嘴咬得死緊,說都不曾說一句。

商眠的工資并不高,加上花錢大手大腳,平時負擔兩個人的生活和江遠的學費都十分吃力,江遠十分爭氣,每年都拿獎學金,基本從來不花她的錢,偶爾還會補貼家用。

這么懂事的孩子,拿了獎學金,二話不說給她買了手機,對電腦壞了卻絕口不提,商眠既難過又內疚,覺得自己這個姐姐十分沒用。

到了刑警隊,商眠查了一下銀行卡余額,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糟糕,成了一顆蓄勢待發的炸彈。

這種壞情緒一直延續到工作上,審訊嫌疑人的時候,商眠全程黑口黑臉,加上審訊室燈光昏暗,她看著就像來自地獄的修羅,嫌疑人心里發怵,連隱瞞都不敢,一口氣全招了,還附送了好幾條訊息。

商眠的壞脾氣在刑警隊是出了名的,連師父金戈都不敢招惹她,準時放她下班回家。

接連加了半月班,她和自家的床都沒和辦公室的沙發熟悉?;丶抑吧堂呷チ颂穗娔X城,她對電子產品不了解,索性挑了江遠喜歡的品牌,照著銀行卡余額選了配置,回家路上又忍不住嘆了口氣,那小子精明得很,還不知如何蒙混過去。

結果剛進家門,便看見兩個不屬于這里的人,商眠那句“朕回來了”硬生生卡在喉嚨里,憋出一句:“爸媽,你們來了……”

商明建十年如一日帶著老好人的笑:“聽說你們分局最近出了不少大案子,你忙壞了吧?”商眠其父商明建,老刑警一枚,這兩年雖已退居二線,仍舊住在警察大院,出了門連打聽都不用,自有老同事上來和他八卦:“你家阿眠又破了大案了,和你年輕時一樣能干,就是這脾氣……”

商明建同志脾氣好得出了名,見人三分笑,商眠那暴躁的脾氣,完全隨了坐在他身邊板著臉眼尾微微往上吊那一位——曲葵。

曲葵和商明建來自同一公安系統,在職30年,不僅是法醫部一把手,在家也是說一不二的角色,當初因商眠不顧一切搬出家里,曲葵整整三年見她都沒有好臉色。

上一次回家還是三個月前,鄰居李阿姨要介紹自家侄子給商眠,才提了個話頭:“阿眠也單身好幾年吧,我家侄子和你年齡相當……”

商眠剛踏進家門,一聽這話,也沒什么表情:“李阿姨,可以見見呀,不過你問問他能不能接受我和一個19歲的男孩同居……”商眠話音剛落,李阿姨已經變了臉色,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

這邊她剛走,曲葵已經將手上的蘿卜扔了過去:“你給我滾!”

于是,硬氣的商眠同學三個月都沒有再登門。

兩個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能讓老佛爺紆尊降貴到這里來,一定是有大事。

見商眠回來,沖水泡茶充當吉祥物的江遠終于解脫了,借口回房間學習,逃之夭夭,他不怕商明建,但曲葵的氣場太強大,讓他坐立難安。

商眠將包往沙發上一扔,直接在父母面前坐下,也不繞彎了:“你們來找我啥事?”

“你這什么語氣,沒事就不能來了?”曲葵瞪了她一眼,目光又忍不住往江遠的房間瞟,“你現在是破罐子破摔了,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也不知道避嫌……”

商眠還想和她好好說話,偏生這話怎么聽怎么刺耳,她也不客氣:“媽,你如果要說這事,就請回吧,我忙得很。”

若是平時,曲葵早已爆炸,此時卻咬了咬后槽牙,硬生生地忍住了。

商眠不由覺得驚奇,她媽這脾氣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暴躁,今日不是吃錯藥了,就是有大事要求她。

果然,商明建清了清喉嚨:“商眠,你還記得郁伯伯嗎……”

商眠眼皮一跳:“當然記得,當年你們一起出任務,在荒郊野嶺出車禍翻車,與外界失聯,背著你走了十幾公里去找醫院的那個郁長安郁伯伯。這事你說了幾十遍,我都會背誦了……”

“郁伯伯家的兒子,你還記得嗎?”商明建似乎想起什么,臉色一黯,補充道,“還活著的那個,小時候你跟他玩過,還把他當成姐姐那個?!?

商眠之所以對郁伯伯印象深刻,除了他曾經救過自己的父親外,更因為他剛正不阿的性格。

那時候他還沒成為法官,還只是檢察官,因為一宗刑事案件而得罪有權勢的人,對方綁架了他兒子。當時商眠還未出世,許多事情都不了解,只是父親在酒后感嘆只言片語,案件的具體情況她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奔波了幾日幾夜,最后找到的仍是尸體。

雖然兇手被繩之以法,但郁長安仍舊失去了兒子。

那是他一輩子的傷痛,妻子也因此患上了焦慮癥,即便后來他們又有了一個孩子。

郁長安與小兒子并不親近,因為兄弟倆長得太過相似。

商眠小時候還和他的小兒子玩過,對方長得精致漂亮,她還將他當成了姐姐,被叫成“郁姐姐”的人惱羞成怒,但只會用言語表達,逞口頭之勇,商眠嫌他絮絮叨叨煩人,將他狠狠揍了一頓。

商眠的彪悍在那時便初現端倪,硬是將比她大兩歲的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后來郁長安一路往高走,又搬了家,商明建始終掙扎在刑警隊前線,自覺要與郁大法官避嫌,慢慢減少了聯系,商眠已經將近十年沒有聽過郁長安這個名字了。

“你知道作為法官,你郁伯伯每天都要面對不同的威脅和引誘,但他始終堅持做自己應該做的,做自己認為對的事。這些年他已經收斂鋒芒,但他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對這些威脅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一次,受到傷害的人不是他……”商明建頓了頓,“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你于阿姨也有些神經衰弱,不能再失去他了?!?

“前幾日,你郁哥哥,就是你郁伯伯的兒子,剎車被人惡意破壞了,他出了車禍……”

“做得很嚴密,還沒抓到人,監控也沒查到什么……”

“威脅信還是一直往家里寄……”

“你郁哥哥性格古怪,不愿意搬回家住,當然不可能請保鏢,你郁伯伯和于阿姨難過又擔憂,愁得不行,原本你于阿姨精神狀態就……”

“我們家欠郁家的情這輩子是還不完的,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看著老郁唯一的兒子出事!”

商明建越說商眠的眼皮跳得越快,這個人聽起來怎么這么熟悉,與她腦海中某個模糊的影子慢慢重疊在一起,且都是姓郁。

“爸,他是不是叫郁云初?”

商明建一愣:“這么多年不見,你還記得他的名字?”

商眠此時已經不知用什么表情回應,原來是這樣的事,怪不得連她媽曲女士都要親自上門。

原來郁云初就是小時候被她叫作“郁姐姐”的那個漂亮又高冷的男孩子。

這些年,他的容貌變了,那一身傲嬌與矯情卻沒變。

還是那么弱不禁風。

還是那么討人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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