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默默地看著蘇恩曦身后,透過朦朧的雨幕,兩個高挑而纖細的模糊身影正站在亭子中央。
她們沒有增強視力的言靈,在這種距離下無法看清彼此,但是都早已經認出了對方。
當風露說出“人形的龍侍”的時候,零就隱約猜到了她們是誰。仔細想想,在那個夜晚經歷的戰斗,能夠抵擋住卡塞爾學院最精銳的戰斗力的圍剿的敵人,本就已經脫離了混血種的范疇。
朧和辻。
“不要輕敵,”零認真地對酒德麻衣說,“她們的速度能夠接近次代種的水準,而且言靈和你同根同源。”
說話的時候,她完全沒有在意傻站著的蘇恩曦。盡管實際戰斗力并不弱,但在場的無論是誰都清楚地知道,她在普通混血種中可以引以為傲的血統,在怪物們面前不值一提。
蘇恩曦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沒必要這么看不起人吧……不過我打打殺殺的工作我確實做不來,況且要是我這個管賬丫鬟出了什么差錯,你們就只能喝西北風去了。”
零問道:“相比之下,連這種級別的對手都算得上輕松?交給我的任務到底是什么?如果你們要讓我去殺掉龍王的話,我沒有任何把握。”
“這種時候你思考的竟然是有沒有把握么?”蘇恩曦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換成我的話,大概會毫不猶豫地臨陣倒戈,哭著求龍王饒我一命吧?”
她臉色逐漸古怪起來,像是很難把實情說出口,畢竟這次的任務……遠比往常任何一次都來的更加匪夷所思。
以至于她甚至在猶豫,如果違逆一次老板的命令,后果會是什么?考慮到她鞍前馬后為老板鞠躬盡瘁了這么多年,只因為一句指令沒有傳達到位,代價應該不會有那么嚴重……應該吧?
氣氛陷入了詭異的寧靜。
良久,零淡淡地打破了沉默:“是去刺殺昂熱,對吧?”
蘇恩曦驚恐萬狀:“你這是怎么猜出來的?我已經快要做好欺騙你的準備了好么?你知道做出違抗老板的心理準備有多不容易嗎!看在我這么努力的份上……”
“因為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更了解老板,”零輕聲說,“路明非是不被容許脫離控制的,而且他本就是個容易發瘋的人。如果下定決心要反抗的話,就需要有足夠強大的外力,把他拉回正軌……或者拉回早已被建好的囚籠。”
蘇恩曦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只覺得腦海一片空白。
她艱難地說:“喂,我記得路明非是昂熱私生子的說法從來都沒有得到印證吧?見鬼的他們兩個年齡差了一百多歲!昂熱再怎么龍精虎猛,也不至于能老來得子到這種地步吧?不對,況且就算你真的生猛到能把那個老家伙捅死,路明非難道就真的孝心發作得什么都不顧了?”
零豎起根手指,示意蘇恩曦停下自己語無倫次的發言。她正視著蘇恩曦的眼睛,緩緩地說:“謝謝。”
她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出口,或者說她已經沒有力氣再開口。有些心知肚明的東西就埋在心底好了,她已經很久沒有哭泣過,因為只要變得有用就不會被拋棄,而喜歡流淚的人是沒有被利用的價值的。
想要把路明非打進絕望的深淵,就連昂熱的分量也遠遠不夠。
但是在那個男人還能調用的籌碼里面,恰好有枚最珍貴也最重要的籌碼,它被精心藏在底牌后面,以至于讓人覺得它永遠不會被押上臺面……但當它終于要被動用的時候,所有的局勢都將為之傾覆。
遠處傳來空靈的歌聲,竟然是朧在吟誦著太古洪荒的音律。那歌聲被雨幕切碎成零散的曲調,像是哀怨又像是思慕,像是啜泣又像是傾訴。
她沒有發動名為森羅幻象的言靈,但哀慟的歌聲中,仍能讓人感到發自內心的情感共鳴。
零把視線轉向從剛才開始就刻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酒德麻衣:“把藥給我。”
酒德麻衣臉色一變:“你在說什么?”
零沒有回應,只是固執而堅定地看著她。令人難以忍受的僵持持續了十幾秒的時間,最后酒德麻衣還是拗不過零,只能滿臉不情愿地從懷里摸出個試劑瓶子。
“只有這么多,剩下的我還要用。天鵝血,在東京的研究所被搗毀后,就已經是絕版貨了,”酒德麻衣嘆了口氣,“你說的沒錯,她們兩個不是我能單獨抗衡的對手。老板把藥給我的時候,我還驚訝他是不是想讓我被龍血侵蝕而死,但是以你的體質應該勉強能承受下來。”
她又沉默了片刻:“我其實無論如何也沒打算把它們交給你的,以你的性格,原本最多是被昂熱打趴在地上,他這么個老紳士,想必對你這樣的美少女是不會痛下殺手的。但是如果你動用了禁忌的力量……恐怕會演變成玉石俱焚的決斗。”
零毫不客氣地伸手接過。
“要靠著這種在他看來最下賤的方式改善血統,老板的處境應該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吧?”酒德麻衣輕聲嘆息,“殺死赫爾佐格的代價遠比想象中更大,換作以往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也會親自到場的。”
零說道:“所以才需要最鋒利的利刃,為主將殺出條寬闊的血路。”
“嘖,這應該是我們忍者該說的話才對,”酒德麻衣搖了搖頭,“妞兒,真的已經到了連你的安全都顧不得的地步了嗎?就算是白王蘇醒的時候,他可是也從沒有放任你離開視線之外啊……我還以為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始終是有些不同的,果然本性里還是個無情的暴君么?”
零有些迷茫地抬頭:“不,即使是暴君也該是信守承諾的暴君,我們的契約直到世界的盡頭……如果不是我的背叛。”
當“背叛”兩個字落下的瞬間,宛如驚雷在酒德麻衣和蘇恩曦的心底炸響。
背叛?這種字眼怎么可能出現在零的身上?零從來都是老板最信任也最珍視的人,她們就算有朝一日懷疑自己的忠誠,也絕不會懷疑零會有背叛的行徑!
零咬著自己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嘴唇。
“是因為我的緣故,路明非才下決心擺脫老板的控制。我本不該跟他有那樣的交流,但鑄下的錯總是要償還……為此不惜任何代價。”
蘇恩曦忍不住質問:“為什么?!”
為什么……?
記憶中,她的整個童年都在黑天鵝港中度過。每個孩子都住在自己的牢房,她重復著無聊的生活,日復一日。
直到那天她推開了走廊盡頭的禁閉室。他被拘束衣牢牢束縛在椅子上,眼神空洞而遙遠,手指上滿是被采血的傷痕。他的手腕細瘦如柴,皮帶在上面留下深深的勒痕。全世界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連名字都沒有,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被采血和注射藥物,偏偏這樣他還能笑。
后來他們逃出了黑天鵝港,在極北的寒風中簽訂了永恒的契約。順著白茫茫的西伯利亞鐵路,他們跋涉過看不見盡頭的荒原,直到被秘黨封堵在中俄的邊界,他將她擁入懷中,用自己的后背承受住致命的萊茵。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實體,只有在夢境中才能聽見他的聲音。
……
“因為他的意識在被逐漸取代。”零說。
酒德麻衣愣住了,巨大的驚詫讓她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只覺得天旋地轉,仿佛巨大的謎團在她的面前緩緩揭開。
“我記憶中的他正在慢慢死去,”零緩緩地說,“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不擇手段。那是某個本源的意識在逐漸將他取代,路明非每次借用那份不存于世的力量,他們距離消亡就更近一步。”
酒德麻衣恍然大悟:“所以你想要阻止融合的進行?見鬼的,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路明非有時候那外掛般的力量是從哪冒出來的!”
零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背后的代價是什么,但是我有預感,當他們兩個的融合徹底完成的時候,就是老板徹底消亡的時候。但他卻始終堅定地迫使路明非這樣去做,哪怕為此犧牲再多東西也無所謂。”
“大概是在他看來,權與力才是整個世界的真理吧?”蘇恩曦忽然說,“他要讓路明非登上那被冰封的王座。”
零沒有回答,她只是悄無聲息地轉過身,把溶解了活性因子的烈酒一飲而盡。
“干杯,”酒德麻衣挑挑眉毛,“喂,那邊那個打雜的,趕緊找個地縫鉆進去,免得被人隨手砍死。”
蘇恩曦罵道:“待會副作用上來的時候你可別哭著求我。”但是嘴上不閑著的功夫,她的腳下更是馬不停蹄。
龍血在體內劇烈沸騰,源源不斷的力量涌進四肢,熾熱的黃金瞳刺穿冰冷的雨幕,讓酒德麻衣看清了遠處敵人的樣貌。
“你們也是這般迷惘而失落么?”她自言自語著,“那就……用龍族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吧。”
下一刻曠遠的歌聲驟然變得高亢,兩道黑色的影子像是炊煙般散入暴雨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