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雨菊
- 虛擬幻想的短篇小說集
- 雛萄
- 3959字
- 2024-12-24 23:32:17
☆
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面對著曾經見過的所有人,他們全都身著一塵不染的白衣仿佛嘲笑似的輕輕拍打我的肩膀,一臉戲謔從我身邊走過,一個接一個。佇立那在的我如同逆流而上的孤獨魚兒,茫然看著人海在我眼前流過。
他們沿著一條散發微光的白色筆直大道走向巨大的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拱門,兩側站著優雅的天使,尖型拱券上寫著HEAVEN。無盡的黑暗中,白衣像是星光匯聚成了銀河,傾瀉進高大的天國之門。
“快來啊,就等你了。”最后一個人進入天堂前回過頭對我說話。
我順著他們剛才的腳步走過去,走了好一會卻不見那門靠近。周圍的黑暗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仿佛被丟進宇宙中,我開始在白色的大道上奔跑,我害怕留在這,唯有順著這道指引我的光芒走進“天堂”才能安心。
大理石雕刻的天堂之門兩側有兩根高聳粗大的多立克柱,門內散發著幽光。我跑得氣喘吁吁,那門反而離我更遠了,道路也在延伸,把我推向更遠的黑暗深處。我著急、彷徨、不知所措。為什么?為什么我無法抵達那誘人的天堂?
那兩位天使掛著慈祥的笑容,仿佛在鼓勵我。可是我雙腿酸痛,每一步都像是在攀登雪山。
拼盡全力地蹬地,一只獵豹在草原上不顧一切地彈跳飛起,妄圖用最后的力氣撲倒那只鹿。
“究竟能不能撲倒那只鹿呢?”呆呆坐在加載廣告的電視機前的我問奶奶。
“能,豹子多厲害。”
“但是我覺得它跳起來好像就有點放棄的意思,撲歪的話就肯定失敗了。”
我期待著一個結局,抓到那只鹿也好,沒抓到也好,我只是期待一個肯定的結果,可是爸爸突然把電視機關了——他從來不允許我看。
我腦袋一暈,摔倒在白色的路面上,忍著痛站起來,天堂之門近在咫尺。我一瘸一拐地走過去,骨骼咔咔作響。
我抬起頭,兩位天使剛才的慈祥一掃而去,目露兇光,轉身離去。我伸手看著自己的衣服:一塵不染的白衣已經被我弄臟了。
“不行了嗎?……給我一個機會!啊啊啊啊啊啊——”
白色的道路斷裂,我不由自主地下墜,眼睜睜看著天堂之門飛快地離我遠去,最后我掉進一扇黑暗之門。那門關上之后,我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
走向那花崗巖鋪就的狹窄棧橋,盡頭一座破舊不堪的小小瞭望塔就是我的家。
潮濕的海風讓我睡覺的爛被子永遠又黏又濕,海岸邊翠綠的楓樹林里回蕩著尖銳的蟬鳴,如一根根箭射進我的耳蝸。
站定在沒有圍欄的棧橋邊緣,我平靜地俯視著同我一樣平靜的大海。
我問自己:“……要跳下去嗎?”
“喂——”棧橋下一位釣魚的大叔呼喚我,“這不是住在瞭望塔里想自殺的Daisyzan嗎,這次又打算跳了嗎?”
這位頭發花白的大叔是個鰥夫,總是喜歡拿個馬扎坐在橋上釣魚。因為距離我的瞭望塔很近所以習慣把釣魚的工具暫存在我家里。要不是他時常會把釣到的鱸魚送給我兩條我早就把他趕走了。
“反正也不會跳的吧,你已經連著兩個月站在那橋上嚷嚷著要自殺了,可別嚇跑了我的魚吶。”他說完又大笑起來,被風裹挾著撞在我身上。
“……”
我抬頭望向天空,一片楓葉恰好落在我臉上。
“哎!大叔,我死了那塔就送給你了。”我身體前傾,瞬間倒進海里,激起一朵轉瞬凋落的水花。
雙耳涌入海水,嗡嗡嗡地不斷耳鳴,眼前一片漆黑。
頭好疼,早知道就在家里用洗臉盆把自己淹死,而不是傻傻地跳下來……可是事到如今還說什么呢。
“你要跳下去嗎?”
站在橋上的我回過神來,腦子嗡嗡作響,只見旁邊站著一個可愛的女子,她正一臉不可置信地問我。
“如果現在跳海里的話,恐怕會死得很慘。因為馬上就要下大雨了他的尸體只能冰冷地漂浮在海面上,肯定腸子都悔青了,指甲抓得臉上全是血……真可憐。”
聒噪的蟬鳴傳來,我抬頭望著一碧如洗的藍天,兩滴汗珠于下巴交匯,在腳下的花崗巖上摔開。
“這樣的天氣,不可能有雨啦……”
“是這樣嗎,不過你沒注意到氣味嗎?”
“氣味?”我用力吸了兩口氣,眼睛瞥向女子手里的雛菊花,“清新柔和的花香。”
“不是這個啦,我是說……”天空驀地響了一聲驚雷,“我是說泥土的氣味、植物的氣味和強烈的咸腥味。”
“啥?——”
又是一個轟隆響雷,剛才還一碧萬頃的藍天忽然灰蒙蒙地下起大雨。
橋下的大叔呼喊著:“下大雨啦!老天爺變臉可真快!回家,回家!Daisyzan,我的釣具先放你家了!”
雨花點點打碎了我和她在海面上的倒影。
“你是說通過嗅覺來判斷天氣變化嗎?”我問她。
“聽說以往常年在海上貿易的水手是可以通過海風的味道來判斷距離小島的距離。自從有了衛星,人們的嗅覺變得遲鈍了。”她直視我的眼睛接著說,“你的五感還剩多少呢?如果摘下這眼鏡,近視的你,還能看到我的臉嗎?”
我眼前一片迷糊,她的臉也變成了一團白色的迷霧。
我從她手中拿回眼鏡,“可是戴上眼鏡我不就想看多遠看多遠嗎。”
“那邊有什么?”
順著她的視線,我望向天邊,那里是淺灰色的天空和深灰色的海融合的地方。
“那邊……一艘船都沒有。”
“你是在尋找船嗎?”
“不是你問我那邊有啥的嗎,那里空空如也。”
“為什么要帶著既有觀念來觀察世界呢?海上為什么一定要有船呢?看到那飛翔的海鷗了沒,那里還漂浮著一個橙色易拉罐。”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確實漂浮著一個飲料瓶子。“如果抬起頭的話,還能看到天空。”
“天……空……?”
豆大的雨點敲擊在我的眼鏡片上,眼前的畫面開始變得污濁搖晃。
“雨下得更大了,去我那避避雨吧。”我提議道。
進了瞭望塔下小房子的木門,我拿起掛在墻上的破毛巾擦拭鏡片。
“沒想到你在養雛菊花。”
“死氣沉沉的家伙總是向往陽光的東西。”
關上老舊的木門,我安心地坐在火爐邊的沙發上,順手往里面加了兩塊木炭。
“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現說那些話,我大概就跳下去了吧。”
她走到陽臺上拿了一個廢棄的青色花瓶,把她從外面帶來的雛菊花插了進去。
“你要感謝我嗎?”
“談不上感謝,或許剛才自殺的話還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因為很壓抑啊,這沉悶的世界,反正也不會遇到什么好東西——但說真的,我好似在哪見過你,你在我身邊讓我莫名心安,仿佛這世界都變輕了不少。”
“這世界本來就不重,我只是試著教你卸下自己的負擔。”她頑皮又狡黠地笑了,“至于是否在以前見過……大概是見過的吧——興許是前世,又或者夢里?”
“你真會開玩笑,我還沒有問你叫什么名字呢。”
“Shiguraining。”
“曦歌……蕊檸……——我叫……”
“Daisyzan,我剛才聽到那大叔叫你的名字了。”
我低頭撓后腦勺說:“很普通吧。”
“沒有啊,在古英語中,daisy寫作d?gesēage,‘day's eye’,也就是‘日之眼’的意思,說明你的眼睛像太陽一樣明亮。”
“有嗎……”我一抬頭撞上了她熾熱的目光,趕忙又移到爐子里火紅的木炭上。
從長輩那里繼承了來的全部遺產就只有這個廢棄的瞭望塔,據說是百年之前不知道哪個祖先買下的,后來一直閑置,也沒有翻修。
“你為什么會住在這呢?”
“我……記不得了,我只記得以前并不是住在瞭望塔里,直到……發生了什么,可那是什么來著……”
“這么年輕就失憶了……不過也有可能是壓抑性遺忘。”
“什么?”
“1990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瓊·貝瑞指控父親在20多年前對她實施謀殺和性侵。她稱自己一直壓抑了這段痛苦記憶,在治療過程中通過心理暗示等逐漸回憶起犯罪細節。最終她父親被陪審團判定有罪。或許你也是和她一樣經歷了什么創傷,所以……”
“還有這種事?可是我這樣沒心沒肺唯恐天下不亂的畜生會因為什么痛苦到自己都把整件事情完全遺忘呢?”
“可能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你并不是沒心沒肺的人,甚至完全相反。”
“我不懂可能是什么樣的事情,你能舉個例子嗎?”
“比如……那是一個雨天,”她站在帶有裂紋和水垢的模糊玻璃窗前看向波濤洶涌的大海,“你開著租來的豪車帶著一家人一起兜風。那天大概是個值得慶祝的好日子,于是你喝了一點酒。時間就像現在這樣,太陽已然落山,夜幕降臨。可酒精帶來的興奮讓你止不住的加速,在經過郊區一條十字路口的時候冒出來一個撐傘著急回家的女人,你受到驚嚇趕忙打方向盤,但已經來不及了,還是撞到了那路人的一條腿。由于高速急轉彎導致側翻撞在石頭上,除你以外的整車人都意外身亡。你艱難的從車里爬出來,發現你被你撞飛的路人是你最喜歡的女孩,那女孩脊椎受損癱瘓在床,你還面臨著一大筆賠償,最后賣了房子賠光家底,只能蝸居在這瞭望塔里。”
我沉默良久才開口:“……你真有講故事的天賦,就跟真的一樣,那一幕幕畫面在我腦海中閃過,哇,簡直就是事實。你一定是小說家,或者是編劇什么的。”
“都不是啦,我只是一個……流浪詩人。”
“就像荷馬那樣嗎,背著七弦琴到處賣藝。”
“算不上,只是會寫點古詩詞罷了。”天空發出閃電和雷鳴,她扒在拱形窗前接著說,“外面的雨一時半會看樣子是不會停了——你有傘嗎?”
“傘嗎……”
順著古老的螺旋樓梯上去確實能找到我平時用的那把透明塑料傘,但是我不想告訴眼前這個姑娘,我在想如果由于雨的緣故把她困在這里會發生什么。
“沒有……”
“啊,原來在這。”
我驚訝地看著她手里的銀灰色的傘,才想起那是釣魚大叔放在我這防曬的陽傘。
“等等!”
她回過頭疑惑地看著我。
“怎么?”
“……你要走嗎,外面雨這么大。”
“不是有傘嗎,我會還回來的。”
“可是,外面在打雷,傘柄是鐵質的,萬一被雷劈了可就完蛋了。”
她莞爾一笑:“那概率很小,而且傘柄上還有塑料絕緣,所以大概率沒問題。”
“還有……那個,你不是流浪詩人嗎,你應該居無定所吧,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里安身?”
雖然我想到了火車站或汽車站的候車室,但是我希望她沒有想到。
“旁邊火車站的候車室,去醫院也可以。”
我啞口無言,像擱淺在烈陽下的魚,干巴巴半張著嘴想要說點什么,但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留下她了。
“你不想我走?”
“什么?!我無所謂啊。不過你要留宿的話,我可以躺在這沙發上。”我興奮地拍打著單人羊皮沙發一角露出的海綿。
“那我躺在這里了。——真硬啊,你這床比公園里的長凳還要硬。”
“關燈了哦。”
“嗯嗯。”
我蜷縮在沙發上悄悄打量著Shguraining。
“火在說話。”
“有嗎,在說啥?”我聆聽著外面的雷雨聲和火爐里的嘶嘶聲。
“說你是個變態,在偷看我。”
我噗嗤笑了:“你不是流浪詩人嗎,寫首詩助助興。”
說完這句話我自己卻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