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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每一句話語都坐著別的眼睛

我小時候,村里人使用的語言,詞語就住在它們表述的事物表面。所有名稱與事物貼切契合,物體和它們的名字如出一轍,二者如同締結了永久的契約。對多數(shù)人而言,詞語和事物之間沒有縫隙,無法將其穿越望向虛無,正如我們無法從皮膚滑出落進空洞。日常生活的機巧都是依賴于直覺、無須語言的熟練勞動,大腦既不與其同行,也沒另辟蹊徑。腦袋的存在只是為了攜帶眼睛和耳朵,供人們在勞作中使用。我們常說:“他肩膀上扛著個腦袋,只為了雨不淋進脖子。”這句話可以用在所有人的日常生活,但也未必。冬天,屋外無事可做的時候,看著父親沒完沒了把日子一個接一個喝倒,外婆常勸慰我母親:“難受的話,就去收拾收拾衣柜吧?!闭硪挛锬苁谷似届o下來。母親把自己和父親的襯衣、襪子、自己的裙子和男人的褲子重新疊好,分門別類摞起或掛好。兩人整理過的衣物挨在一起,仿佛能阻止父親把自己醉醺醺地從婚姻中搖出去。

只有當大家一起干活,相互依賴對方的手藝時,語言才會伴隨勞動。但此時人們也未必交談??嘎榇?、挖溝、砍伐、收割,所有這些重體力活,都是沉默的課堂??赡荏w力消耗過度,都沒有力氣講話了,二三十人默默地勞作,連續(xù)幾小時沒人講話。有時我會想,我就這么看著,看你們在勞動中荒廢了說話的能力,等你們從勞作中走出來,會忘掉所有詞語的。

人的行為無須言語的重復。詞語會妨礙動作,橫亙在身體之路上,這一點我早已明了。如果身體動作和思維的內容不一致,那就意味著,你此時的思考超越了你的能力,也超出了他人對你能力的估計。你想的其實是別的什么,只在你恐慌時來臨。我并不比別人更怯懦,可能和他們一樣,只是為大腦無來由遐想出來的東西感到害怕。這假想的恐懼不是單純的幻象,人們與它糾纏不清時,它同來自外界的恐懼一樣真實,一樣對我們發(fā)生作用。正因為它源自大腦,所以被稱為沒頭沒腦的恐懼。沒頭沒腦,是因為它沒有準確的緣由,因而無從消解。埃米爾·齊奧朗曾說,無來由的恐懼的瞬間最接近真實的存在。追尋意義的瞬間,精神發(fā)燒,情緒冷戰(zhàn),都發(fā)生在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生命的意義是什么?這個追問粗暴地抨擊庸常,從“平?!睍r刻閃爍而出。我無須忍饑挨餓,也不用赤腳行走,夜晚躺在熨得沙沙作響的干凈床單上,關燈之前,外婆會為我唱“主啊,入眠之前,我要將我的心獻上”的催眠曲……然后,床邊的壁爐化為村口爬滿野葡萄藤的水塔。赫爾加·M.諾瓦克美麗的詩句:“水塔周圍的野葡萄,如士兵的下唇一樣凋謝時,將自己的顏色完全褪盡”,我在那時還未能領略。祈禱的喃喃細語本應該平息心境,使人安然進入夢鄉(xiāng),卻在我腦海中掀起層層波瀾。所以至今我都無法理解,信仰是如何幫助他人平抑恐懼、平衡心理、平靜思緒的。每一句經文,包括人們天天機械吟誦的禱詞,最終都成為一個范式,需要根據(jù)自身的情形做出詮釋。雙腳在地面,往上是腹部,然后是肋骨、頭,最高處是頭發(fā),我們怎能讓心靈越過頭發(fā)穿過厚重的屋頂,到達上帝的居所呢?外婆自己無法達成的愿望,對著我唱又有何用?

野葡萄在我們方言中叫作“墨汁葡萄”,它黑色的果實將手染黑,沁入皮膚,幾天都洗不掉。床邊水塔上的野葡萄,黑得一如深沉的睡眠。我知道,進入夢鄉(xiāng),就是溺死在墨里。我也知道,睡不著的人,良心不安,腦子里裝著壞東西。我的腦子里就裝著這樣的壞東西,但我不明就里。村莊的夜晚,戶外也是墨,水塔控制了四周,把大地和天空移走,村人在墨中只有彈丸之地以供立足,無一例外。青蛙從四面八方鼓噪,蟋蟀歡鬧著指引通往陰間的小徑,同時將通道封鎖,防止有人從陰間折返,從而把村子變成盒子的回聲。和其他孩子一樣,我跟著大人去憑吊死者。他們被安放在宅中最漂亮的房間里,進入墓穴之前,讓人們去做最后的拜訪。棺木的蓋子開著,死者的腳被高高墊起,鞋底朝著門。人們緩緩走進屋子,從腳的位置開始環(huán)繞一周,凝視死者。青蛙和蟋蟀是亡者的嘍啰,夜里,它們對著活人說些透明的話,把他們的腦子攪亂。我屏住呼吸想聽個明白,卻忍不住要換氣。想弄懂它們的語言,又害怕為此丟掉腦袋,踏上不歸路。我想,誰一旦明白了那透明的話語,雙腳就會被捆住離開地面,從村莊大盒子里被交出去,讓周圍的黑暗吃掉。在光線刺眼的炎熱日子里,在山谷放牛時,我有著同樣的感受。我沒有手表,我的表是開往城里的火車:每天有四列火車駛過山谷,第四班開走時正好是晚上八點,我就可以回家了。這時,天空開始啃嚙青草,把山谷拉向自己,我必須在山谷被拉上去之前趕緊離開。在那些漫長的日子里,在遼闊的、放肆地碧綠著的山谷中,我無數(shù)次問自己,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我在皮膚上捏出塊塊紅斑,想知道我的腿和手臂源自什么材料,上帝何時會把它們從我身上拿走。我咀嚼葉子和花,希望舌頭與它們成為同族,希望自己像花和葉一樣通曉生命之道。我用通行的名字和它們打招呼?!澳田w廉”,是一種花莖里有奶液的帶刺植物,但它并不認可,對這個名字沒有反應。我試著叫它“刺肋”或“針頸”,不用“奶”或“飛廉”之類的字眼,此時,在正確的植物面前,所有錯誤名字的謊言中,面向虛無的縫隙打開了。我只是大聲自言自語卻不和植物對話,真是丟臉。在四列駛過的火車上,窗戶被用力打開,旅客們穿著短袖站在車廂里。我向他們揮手,盡量靠近鐵軌,好能看清他們的臉。旅客都是干凈的城里人,一些女人身上的首飾和紅指甲熠熠發(fā)光。列車駛過之后,我飄起的裙子重又貼在身上,頭被瞬間中斷的氣流攪昏,眼睛像是旋轉木馬驟然停下后感覺脹痛,眼球仿佛要被從額頭拽走,被氣流冷卻后大得眼眶無法包住。我呼吸綿軟,胳膊和腿上污漬斑斑,皮膚劃傷,指甲被染成綠褐色。每列火車駛過之后,我都有一種被拋棄了的感覺,更犀利地看清自己,也更厭惡自己。彼時,山谷的天空是一片巨大的藍色垃圾,草地是一塊巨大的綠色垃圾,而我是它們中間的一小塊垃圾,毫無價值的一小塊垃圾。方言中沒有“孤獨”這個詞,只有“獨自”,讀“allenig”,聽起來像“wenig”(少)。我,就是這樣少,微不足道。

玉米地里也是一樣:花序長著老人的白發(fā),可以用來編辮子,玉米粒是破碎的黃牙。我身體簌簌作響,像塵土中空曠的風一樣微不足道。嗓子干渴,頭頂上陌生的太陽,像上等人把一杯水遞給客人時手中的托盤。直到今天,綿延的玉米地依然會令我感到悲傷。無論乘火車還是汽車,每每駛過玉米地,我都被一種恐懼攫住。我緊閉雙眼,怕玉米地會直挺挺地環(huán)行整個地球。

我厭惡執(zhí)拗的田地,它們吃掉野草和野物,只為了喂飽蔬菜和家禽。每一塊耕地都是無邊無際的死亡形式的陳列館,是綻放的尸體盛宴,每一片風景都在執(zhí)行著死亡。花效仿著人類的脖頸、鼻子、眼睛、嘴唇、舌頭、手指、肚臍、乳頭,糾纏著借來蠟黃、灰白、血紅或灰藍的器官,在綠的陪伴下,揮霍著不屬于它們的一切。繽紛的色彩從死者皮膚隨意穿過,愚昧的生者雖乞求卻不得。它們只愿傍在亡者身邊,在凋零的肉體上盛開。我在憑吊死者時認識了藍色的指甲和淡綠耳垂上的黃色軟骨,植物已在那里長牙,等不得進入墓穴,在宅中最美麗的房間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它們的分解工作。走在村莊的街道上,徜徉在房屋、水井和樹木之間,我常想:村莊只是世界的花邊,人應當生活在柏油馬路的地毯上,地毯只在城里才有。我不想被這盛開的、鋪張著所有顏色的陳列館俘虜,我不要將自己的身體奉獻給這貪婪的、用鮮花偽裝的燃燒的夏天。我要離開花邊,走上地毯,腳下是堅實的柏油路,死亡就無法從地下爬上腳踝。我要像城里女人一樣涂著紅指甲坐火車,穿優(yōu)雅的蜥蜴頭皮鞋走在柏油路上,聽鞋底啪嗒啪嗒地響,就像我兩次進城看病時見到的那樣。雖然我熟悉農民,但我無法認同貪婪的莊稼地的生活,無法與映在皮膚上的葉的綠色妥協(xié)。我知道,莊稼養(yǎng)育我,只是為了將來吃掉我,它時時處處都在提醒,我們只是未來的死亡陳列館的候選人。我不明白,大家怎能安心將自己交給這樣的地方。

我的行為無法說服自己,思想不能令他人信服,已然是徹底的失敗。我須將這樣的瞬間撕開,口子大到人力所及之物無法填充。我挑釁赤身迎面而來的無常,卻無力找到可以勉強自己順應世俗的尺度。

脫離皮膚滑入虛無令人蒙羞。我曾試圖融入周邊的環(huán)境,讓它打磨我,把我損耗、肢解到無法復合,如今看來這幾近亂倫。我渴望“正常的交往”,又將它拒之門外,因為我無法做到對一切聽之任之。我迫切需要達到心如止水,卻又無從做起。外在沒什么值得關注,它們從未在我思考之列,但精神的“迷失”則須掩蓋。方言中除了形容身體的“慵懶”和精神的“深邃”之外,沒有其他詞匯,我至今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并非所有事物都存在適合它的表達,人們也不總在詞語中思考,我就是例證。我對很多事物的思考,無論在村子的方言德語,城里的標準德語,還是羅馬尼亞語,無論在西德德語還是東德德語,或是在書本中,都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匯。內心的疆域無須言語的覆蓋,它將我們帶到詞語無法駐足之地。最關鍵的東西往往無法言說,而言說的沖動卻總在旁流淌。西方人認為,說話可以解決大腦的迷惑,但說話既不會打理玉米地里的生活,也不能安排柏油路上的日子。不能容忍無意義的事物,我也只在西方看到。

說話能做什么?如果生活的大部分內容已經失常,詞語也會失落。我看見我曾擁有的詞語失落,可以肯定,那些我可能擁有卻并未擁有的詞語,也會隨之一起失落。不存在的和已存在的一樣,終會隕落。我永遠不會知道,人們需要多少詞語才能完全覆蓋額頭的迷失,而當我們?yōu)樗鼈冋业胶线m的詞語時,迷失又匆匆離它們而去。哪些詞,須以何種速度備用,隨時與其他詞匯輪流交替,才能趕上思想的腳步?怎樣才算趕上了思想的腳步?思想與思想的交流,和思想與詞語的交談,本來就是兩碼事。

盡管如此,表達的愿望依然存在。如果不是一直擁有這樣的愿望,我不會想到要為奶飛廉取名,好用正確的名字去稱呼它。如果沒有這樣的愿望,我也不會因適應環(huán)境的嘗試失敗而將自己陌生化。

物品于我一向很重要,它們的外形如同主人的影像。要想了解一件物品,只需看它的主人,他們之間密不可分。物品是從人的皮膚上剝離的最外層,如果它們的生命比主人更長久,逝者就會在他們遺留的物件中徜徉。父親去世后,醫(yī)院把他的假牙和眼鏡轉交給我。家中廚房一個放餐具的抽屜里,一直放著他的幾把小螺絲刀。父親在世時,母親總是抱怨著叫他拿走,可他死后,螺絲刀在那兒一放又是好幾年。這時,抽屜里的螺絲刀不再礙母親的眼了。主人已不在餐桌邊,至少他的工具可以和餐具放在一起,逝者已去,生者不再拘泥于常規(guī),手下也對他們生出些敬畏。有時我想,如果父親能重回桌邊,母親興許會容忍他用螺絲刀而不是用刀叉吃飯。父親走后,院子里固執(zhí)的杏樹也扭捏著不愿開放。感覺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向外發(fā)散,只有少數(shù)幾件物品會清晰地印在人們的記憶中,毫無道理可言,而且不直截了當。不是假牙和眼鏡,而是螺絲刀和杏樹一直在提示我們父親已經不在的事實。我荒誕的目光走進杏樹,在我長久的關注下,它們又禿又短的枝干,在我的視線中漸漸與螺絲刀混淆起來。如今,我已長大,但這些東西依然別有用心地糾纏在一起,和從前一樣。

柏林太冷,不適合杏樹生長。我在柏林生活,也并沒有想念過杏樹。無意中碰到一棵,緊挨著一座城鐵路橋,人們一般不會往那兒去。它不屬于任何人,最多屬于這個城市。杏樹立在路堤的一個低洼處,樹冠與橋欄一般高,但離橋欄很遠。要想摘到杏枝,得冒點風險伸長手臂去拽。每隔幾天,我都會經過那里。對我來說,杏樹意味著已經遠去的一小塊村莊,它到德國的時間比我長,仿佛當年有些樹也厭倦了村子,悄悄從園子里溜走,來到這里。遠走他鄉(xiāng)的樹像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在恰當?shù)臅r刻離開危險的地方,找到一塊不很恰當?shù)耐恋?,在一個錯誤的地方停下來,無法決心繼續(xù)走下去。去商店的路兩邊都有人行道,我完全可以避免和杏樹相遇。但既有了杏樹,就不可能只去商店。我經常糾結是去看杏樹,還是繞道走。我對自己說:去看看它今天怎么樣了,或者,今天它該不會讓我心煩吧。我去看杏樹不為父親,不為村子,也不為國家——不是受鄉(xiāng)愁的驅使。樹既不是負擔也不會減輕負擔,它站在那里,只是對時間的一種回味。和杏樹在一起時,我腦子里沙沙作響的一半是糖一半是沙。“杏”(aprikosen)這個詞很討巧,聽起來像“親熱”(liebkosen)。在與杏樹無數(shù)次的相遇之后,我用剪報粘貼了下面的文字:

停車場的貓拖著腳步窸窸窣窣

五六爪印如合歡豆莢印上臺階

當年我們在村里嚼著歪杏

貓咪尖著鼻子圍坐板凳

一雙雙眼睛玻璃杯樣轉動

毛發(fā)在夢鄉(xiāng)隨呼吸起伏

杏枝張開手臂發(fā)燒冰冷甜蜜破壞

我今天還在向停車場的貓咪問候

我并不指望這首詩能最終解釋有關杏樹的事情,它既不能否定也無法證明杏樹問題對我的困擾。倒是其他作家的文字為我做了注解。既然糖于我一半是沙子,亞歷山大·沃納(Alexandru Vona)信手拈來的簡潔而充滿詩意驚怵的句子幫了我的大忙:“我想象那被加速的記憶的迷宮,如此包羅萬象,卻只需分秒,即便持續(xù)一整天或更久,以高度概括的形式顯現(xiàn)(……)問題原本很簡單:既然我們只需要一點點時間就可以再次體驗它為我們保留的東西,那些時間都去了哪里?”

我在事物面前曾無緣無故認生的地方,總會折返回來。它們在重復中找到我。亞歷山大·沃納說:“事物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出場,我不明了其意圖。”帽子具有一種無目的潛伏性,在主人不經意間,秘密悄悄溜進頭發(fā)和絲綢襯里之間。人們戴著帽子干活時,我雖然不十分確定,卻能感覺到那里藏著秘密。因此,“脫帽”不一定是行禮致意,它可能更加意味著“亮出前額”。摘下帽子時,里面的白色絲綢內襯也會露出來——帽子可能是帶白色內襯的頭顱遮蔽物。一次,兩個秘密警察來工廠找我,兩人同時摘下毛皮帽子,腦袋中間,頭發(fā)亂蓬蓬地向上奓著——大腦使頭發(fā)直立,想讓它們離開頭顱。我能看見,它就蹲伏在襯里上。兩人傲慢無禮,行為粗鄙,白色襯里使他們顯得可憐無助。這白色的光芒讓我感到自己神圣不可侵犯,讓我在內心擺脫他們,生出許多大膽的想法,他們卻不懂是什么在保護我。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些小詩,我默念著,仿佛從絲綢襯里中讀出。那兩人一臉滄桑,脖子老相,自以為掌握著我的生死,其實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也無從把握。我的小詩在白色內襯站立的地方,就是他倆頭顱的靈位。

我喜歡戴帽子的人,因為一摘下帽子,大腦就裸露出來。一直以來,我在人們脫帽的瞬間都會垂下目光,不敢去看,否則會看到太多內容。我永遠不會給自己買一個有白色內襯的頭部遮蔽物,否則我的太陽穴會跳個不停,它會讓我意識到,在帽子的襯里面前,頭無所隱瞞,它在每一頂帽子面前都沒有秘密。

我可以談論這一切,杏樹啊,帽子的白色內襯之類,但我無法用詞語解釋它們在大腦中的作為。詞語被裁剪過,甚至被裁剪得很精確,用于說話。它們只為說話而存在。對于我,它們也為寫作而存在。但杏樹的螺絲刀枝條和大腦帽子,是詞語無法理解的,它們沒有能力做思想的代表。

讀書或寫作也不是解決之道。如果有人問我,為什么這本書嚴肅,而另外一本膚淺。我只能回答,那要看它在大腦中引發(fā)的迷失的密度,那些能立刻吸引我的思想、詞語卻無法駐足的地方的密度。文章中這樣的地方越多,就越嚴肅,這樣的地方越少,就越平庸。一直以來,我評價一篇文字的優(yōu)劣,這是唯一的標準。每一個好句子都會使大腦無聲地迷失,把讀者帶到一個它所釋放的內容迥異于詞語之表達的境界。如果說一本書帶給我改變,那就是基于這樣的原因。盡管大家總是強調詩歌與散文的不同,但在這個問題上,二者沒有區(qū)別。散文同樣要遵循這個密度,只不過它因篇幅不同采用的方式也不同。經常舉辦詩歌朗讀會的布魯諾·甘茨曾在一次采訪中說:“是的,詩歌中每一個句子都能展開一片廣闊的空間,并超越詞匯賦予它的意義。每一行詩句又以奇特的方式和下一行疊加,如此不斷構造出新的空間。線性的散文則是論證式的,經常運用換位、垂直和奇特的移動。在我看來,詩歌處于一個被空氣包裹的巨大空間,它比詞語直接表述的內涵更廣,更能打動人?!辈剪斨Z·甘茨非常貼切地描繪出讀者被文字吸引的情形,并針對包括散文在內的所有文學形式。散文有時也會像玻璃一樣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漢娜·克拉爾(Hanna Krall)提供了很好的范例:“他們把她從維也納的蓋世太保那里帶到奧斯維辛,隔離起來。三個月后將其釋放,因為她丈夫在毛特豪森等她。她在月臺上找到門格勒醫(yī)生,說自己當過護士,希望允許她在列車上做護理……門格勒醫(yī)生優(yōu)雅、有禮,在站臺上對她進行了簡單的測評:‘你知道怎么區(qū)別動脈出血和靜脈出血嗎?’他問,這個她知道,她曾在猶太人聚居區(qū)的傷寒診所學過。門格勒又問,‘人一分鐘呼吸幾次?’這個問題難到了她,‘心臟一分鐘跳幾下?’醫(yī)生像通情達理的教授,不愿看到學生考試不及格?!暻闆r而定,’她回答,‘看他是否感到害怕,以及害怕的程度?!T格勒醫(yī)生大笑起來。這時她看見他門牙上有個縫,她記起護理課上講過,這樣一個牙縫叫作先天性牙體間隙?!睗h娜·克拉爾的記錄保留了口述語氣,筆觸飽含冷峻的精準和敏銳的平靜。文字在講述的同時也在傾聽,將讀者推到離事實近到幾乎無法忍受的距離。漢娜·克拉爾使我們所有的評價失語,她通過提煉和對情節(jié)的安排產生一種毋庸置疑的率直,在腦海中開始回響。她筆下的事件似乎自己在講故事。漢娜的過人之處在于她不加評論,卻在每個句子后面無形地參與著。她無須虛構,僅僅通過對詞語、詞序、剪裁的敏銳感覺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令人嘆服。在她的作品中,事件仿佛被迫回到親歷者的隱身之處。亞歷山大·沃納則不同,他在虛構時卻給人以紀實的印象。沃納的文字無須修飾也會熠熠生輝,他這樣描寫“在家的感覺”:“……我在夜的黑暗中走進房間,認出了凳子。因為我知道,這時候它一定在那里,(而且我知道,我)在同樣被黑暗包圍的陌生房間中不會認出它——事實上我什么都沒看見?!边€有,“整個城市像音樂會上鄰座那一動不動的剪影”,以及“我在談話時總是關注自己的表情多于對方,而我對自己的了解,與對方眼中折射出的一樣多。”沃納的文字里,迷失在簡潔中發(fā)生,已確認的事實變回陌生,擴展為范式。但他的方式方法和手段卻讓人不得而知。句子在大腦中干了什么,不會示人。

文章也可以是隱喻的,像安東尼奧·羅伯·安圖尼施(Antonio Lobo Antunes)的作品,將文字拼成畫面,再引向迷失:“云的色彩化為黑色的情緒和憤怒的憂郁,在海上團成一個個靠墊,摞在一起,仿佛到處是塔夫綢的雙下巴。”這是小說《鳥兒歸來》中的句子。

上述三位作家的寫作方式完全不同,但他們的文字都深深地吸引我,令人嘆為觀止。他們讓我跳出自己,用他們的文字重新審視我的生活。人們贊美散文時喜歡說,這一句很有詩意,或許是因為它單獨存在即能達意的緣故,但散文中的好句子只可能與詩中的好句子而非平庸的句子相像。不論在哪里,只有好的文字才會有相似之處?!傍B兒死去時,它們的肚皮在風中朝向天空”,這樣的句子出現(xiàn)在安圖尼施的散文中再自然不過。它聽上去之所以是好的詩句,只因為它是好的散文句。

在物品及表述行為而非表達思想的詞匯中,已經存在太多的陷阱。而我又離開花邊,走上了鋪著柏油馬路的地毯。十五歲進城,接觸了許多新鮮事物,開始學習羅馬尼亞語。起初很吃力,我豎起耳朵全神貫注,依然什么都聽不懂。我穿上了蜥蜴頭皮鞋在街上啪嗒啪嗒,卻迷失了自己。走過城市,感覺除了腳尖為高跟鞋存在之外,身上別無他物。我只好盡量少說話。半年后,一切突然改變了,我似乎什么都沒干,所有人行道、機關的窗口、電車、商店里的貨品,一下子都為我學會了這門新的語言。

如果某個地方充斥著你不懂的語言,你就要和它一起去傾聽。日子久了,你在這里生活的時光會為你學習,這和大腦沒有關系。我一直以為,人們對詞語的傾聽不夠重視。傾聽是在為說話做準備,時候一到,話語會自動從嘴里涌出。忽然有一天,羅馬尼亞語就變成了我自己的語言。不同的是,當我并非情愿不得不用德語詞匯和它們比較時,羅語會睜大了眼睛。它的紛雜具有一種感性、調皮、突如其來的美。

村里的方言德語說:風在走;學校的標準德語說:風在吹(wehen),在七歲的我聽來像是風在讓自己痛(wehen);羅語則說:風在打(vintul bate),立刻聽到了運動的聲響:風不是讓自己,而是讓別人痛。不同語言對停止刮風的表達也大相徑庭。德語說:風躺下了,是平坦的、水平的;羅語說:風站住了(vintul a stat),是直立的、垂直的。“風”只是不同語言在表達同一事物時持續(xù)換位的一個例子,幾乎每個句子都是另外一種視角。羅語眼中的世界如此不同,是因為羅語的詞匯不同,這些詞匯又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被織入語法的網中。

百合(Lilie),在羅語中是陽性,crin。陰性的Lilie和陽性的crin觀察的目光自然不一樣。人們在德語中和百合女士打交道,在羅語中和百合先生打交道。擁有兩種視角的人,二者在頭腦中交織在一起。陰性百合和陽性百合敞開自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蕩著秋千,蕩進對方的身體里。物體內部產生一陣騷亂,因為它無法清晰地辨認自己。百合在兩種同時奔跑的語言中變成了什么?一個男人臉上的女人鼻子?一個長長的淡綠的上腭,一只白手套,還是衣領?它散發(fā)來和去的氣味,還是讓我們嗅出超越時間之上的停留?兩種語言交匯下的百合,通過兩種百合視角,碰撞出一個神秘而永無終結的過程。雙體百合在大腦中無法停歇,不斷講述著有關自己和世界出人意料的故事。與單語百合比較,人們在雙語百合中看到更為豐富的內涵。

從一種語言走向另一種語言時會發(fā)生變樣,這時母語的視角被置于外來語種的審視之下。母語無須作為,它是不經意間產生的一種天賦,在遲來的異國語言打量下,原本天然而唯一的語詞世界中,它的偶然性悄然閃現(xiàn)。從此,母語不再是事物唯一的棲所,母語詞匯也不再是事物唯一的尺度。當然,對個體而言,母語仍然是無法撼動的,即便在外語的觀照下物體被相對化,我們終歸還是信任母語的標準。我們知道,它盡管偶然,源于直覺,卻依然是我們擁有的最安全、最基本的標準,它無償?shù)貙⒆约禾峁┙o嘴唇,無須有意識學習。母語像皮膚一樣,隨時隨地無條件地存在著,如果被小看、被歧視,甚或被禁止,也會像皮膚一樣受傷。我從羅馬尼亞的一個方言小村走出來,操一口學校里學到的寒酸的德語普通話,走進城市的官方語言。與我有相似經歷的人,會感到一樣的困頓。進城的最初那兩年,在語言中找一個合適的字眼,往往比在陌生的街區(qū)找路還要困難。羅語就像我口袋里的零錢,貨架上的商品還沒有完全吸引我的目光,它已經不夠支付了。我要說的話,必須用合適的詞語來支付,可是它們大部分我都不認識,認識的有限幾個到用時卻想不起來?,F(xiàn)在我明白了,將我逼到自己思考水平之下的這種漸進、這種遲疑,也給了我時間,讓我驚羨羅語為事物帶來的變樣。我知道這是我的幸運。羅語的燕子,rindunica,“小排排坐”,是一個全新的視角,其內涵比德語中的燕子要豐富得多。一個鳥的名字,同時為我們描繪出這樣一幅圖景:燕子們黑壓壓地并排坐在鐵絲上。沒有接觸羅語前,每個夏天,我都會看到這樣的風景。我為人們能如此美麗地稱呼燕子而慨嘆。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意識到,羅語詞匯較德語更感性,和我的感覺更合拍。不論談話還是寫作,我都不愿再失去這變樣的兩端。雖然我的作品中從未出現(xiàn)過一句羅語,但它一直伴隨我的文字,這一點毋庸置疑。它已經走進我的視線,在那里生了根,發(fā)了芽。

母語在外語的審視下,其偶然性變得清晰可辨,但這并不使母語感覺受傷。相反,將母語置于其他語言的目光之下,會產生一種徹底的公證關系,像成全一份無須努力得來的愛情。我愛自己的母語,從來不是因為它更好,而是因為它與我最親密。

遺憾的是,對母語本能的信任有時會遭受徹底的破壞。納粹滅絕猶太人的行動之后,保羅·策蘭必須面對一個現(xiàn)實,即他的母語也是殺害他母親的劊子手的語言。策蘭無法抖落身上這冰冷的套索。他人生學說的第一句話是德語,這種語言在他大腦中根深蒂固,無法剔除,即便散發(fā)著集中營煙囪的氣味,策蘭也必須將它當作最親密的言語障礙保留于心。雖然他是在意第緒語、羅馬尼亞語和俄語環(huán)境中長大,日后法語成為他日常生活的語言,依然無法撼動德語在他心中的地位。喬治—阿瑟·歌德施密特(Georges-Arthur Goldschmidt)在猶太人大屠殺之后拒絕再講德語,幾十年只用法語寫作,但他并沒有將德語遺忘,他最后的幾部德語作品水平之高,是許多德國作家都無法超越的。我們可以說,歌德施密特的母語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剝奪了。

許多德語作家微醺于這樣的觀點,即母語在必要時可以代替其他一切。盡管這必要性在他們身上從未發(fā)生,他們依然熱衷于鼓吹“語言即家園”。他們的故鄉(xiāng)觸手可及,從來無須質疑,他們的家園也從未危及過他們的生命,因此從他們嘴里說出這句話常常會激怒我。這些文人有義務將自己與那些逃脫了希特勒劊子手的魔掌、到處顛沛流離的人相聯(lián)系。在他們身上,“語言即家園”濃縮成簡單的自我肯定,僅僅意味著“我還活著”。對這些流亡者來說,“語言即家園”成為他們在陌生的土地上,用話語表達的自我堅持。那些腳踩安全的土地、可以自由來去故鄉(xiāng)的人大可不必于此費神。從他們嘴里說出這句話,弱化了流亡者失去的一切,讓他們對自己破碎的存在、孤獨和永遠無法重拾的自我認同視而不見,只因母語作為頭顱攜帶的故鄉(xiāng)能彌補一切。母語的攜帶不是可能,而是一種必然,除非死后,母語也隨之消失。但這又與家園有何相干?

我不喜歡“故鄉(xiāng)”這個詞,它在羅馬尼亞被兩種人占有著。一種是村里的施瓦本波爾卡男人和道德專家,另一類是政府的機關干部。村莊故鄉(xiāng)是德意志狂的,國家故鄉(xiāng)是無主見的馴服和對壓制的盲目恐懼。兩種故鄉(xiāng)概念都是偏狹的、懼外(國人)的和傲慢的,四處嗅著背叛的氣息。二者都需要敵人,做出的判斷籠統(tǒng)、敵意、最終有效,錯了也不屑去更改。二者還都擅長株連九族。我的處女作出版后,村里人在街上遇見我,會朝我臉上吐唾沫,從此我不敢再回村子了;給我九十歲的外公刮了幾十年胡子的理發(fā)師宣稱,以后再也不伺候他了;社員們不再和我母親同坐一輛拖拉機或馬車,在遼闊的玉米地里用孤立來懲罰她,只為她那個可恥的女兒。母親和女兒,因為不同的原因陷入同樣的孤獨。母親進城來找我,她沒有抱怨,但我從她的眼淚中聽出明明白白的譴責:“別再給村子添堵了,你就不能寫點別的。你以后不用回去,但我還得在那里生活呀?!闭盐?guī)ё邔弳枙r,村里的警察把母親關在辦公室整整一天。我不為家人的勸說所動,我不能讓別人左右我該寫什么,該說什么,讓我收回我對他們和政府說的哪怕一個字,我都做不到。我做的事從不對家里說,他們也不問,就是希望不牽連他們,他們反正也理解不了。但在村子和政府的株連政策下,他們不得已被牽涉進來。我欠家人很多,但又無力改變現(xiàn)狀。如果說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那只是因為我會說這個地方的語言。然而,正因為我會他們的語言,我們之間永遠沒有共同語言。在最短的一句話里,我們要說的內容已經大相徑庭。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在豪爾赫·森普倫的一句話上,是出自他的《費德里科·桑切斯的告別》。森普倫曾被關在集中營,后來在佛朗哥獨裁統(tǒng)治時期移民到這塊陌生的國土。森普倫說:“家園不是語言,而是被說出者?!边@說明他了解人們的內心需求與表達的內容有最起碼的認同,以便歸屬它們。在佛朗哥時代的西班牙,他的母語之所承載與他的生命格格不入,這時的西語怎能成為他的故鄉(xiāng)?森普倫的“家園即被說出者”在思考,而不是在賣弄有關故鄉(xiāng)生存的最悲慘細節(jié)。今天,依然有很多伊朗人會因為一句話而鋃鐺入獄。多少中國人、古巴人、朝鮮人、伊拉克人從未在他們的母語中找到家園。薩沙洛夫被囚禁在家中的時候,他在俄語中還能找到家園嗎?

如果生活中的一切都錯了,詞語也會失落。所有專制政權,不論左派右派,無神論的還是宗教的,都會將語言作為自己的工具。我的第一本書描寫我在巴納特施瓦本地區(qū)一個小村莊的童年生活,羅馬尼亞出版社審查的詞語之一竟是箱子。政府禁止德國少數(shù)族裔移民國外,箱子也成了敏感詞。強權將詞語的眼睛牢牢捂住,意欲熄滅語言的內在理性。被置于監(jiān)督之下的語言和其他形式的侮辱一樣充滿敵意,所謂故鄉(xiāng)更加無從談起。

羅馬尼亞語中,上腭被稱作“嘴的天空”(crul gurii),但其發(fā)音并不顯出莊重。羅語的表達總是常出常新,出人意料,施展著它們長長的詛咒。相形之下,德語的嚴謹則中規(guī)中矩,紐扣緊鎖。我常想,“上腭是嘴的天空”的地方,空間應該很大,詛咒在這里成為痛苦無法估量的、充滿惡毒詩意的長篇獨白。我曾對羅馬尼亞友人說,一個成功的羅語詛咒是上腭的一小次革命。獨裁統(tǒng)治下的人們之所以不再抱怨,是因為咒罵已經發(fā)泄了他們的怒氣。

在流利而準確地掌握了羅語之后很久,我依然需要豎起耳朵,傾聽它向我描繪的大膽畫面,結果還是常常令我瞠目結舌。許多詞語看似平常,卻暗藏著精確的政治態(tài)度。有些詞本身就在講故事。那時的羅馬尼亞貧困遍地,到處是蟑螂。蟑螂在羅語中叫作“俄國人”,沒有燈罩的電燈泡叫“俄羅斯吊燈”,葵花籽是“俄羅斯口香糖”。老百姓天天都在用機智的詞語游戲貶低著他們的老大哥。詞與意之間的關聯(lián)很隱諱,因而更具有諷刺意味。商店里沒肉可賣,只有帶爪的熏豬蹄作為替代品,人們給它冠名“體操鞋”。這種高度政治化的表達方式無法禁絕。貧困是日常生活的裝備,人們在譏諷少得可憐的商品時也在嘲弄自己,嘲弄中又清晰地寄托著渴望。這樣的語言獨具魅力。當然也有例外:我曾在一所輕工業(yè)部下屬的中學代過課,一位老師把他的學生都叫作“……機組”,比如波佩斯庫機組;某機械廠有三個部門分散在不同城區(qū),需要信使在各部門間傳遞文件,其中有個信差是侏儒,個頭還不到門玻璃,敲門時屋里人看不見,于是得了個“不在這兒先生”的綽號;還有吉卜賽人,他們脫離了黏土房的苦難生活,到工廠做火夫或鉗工,人們戲稱他們是“穿綢衫的吉卜賽人”。

獨裁統(tǒng)治下,欣賞俏皮的、幾乎天衣無縫的幽默,也意味著美化它的離題。無望中誕生的幽默,絕望處生出的噱頭,模糊了娛樂與羞辱之間的界限。幽默需要出人意料的高潮,不留情面才能引人入勝,綻放言語的光芒。有些人能把任何事變成笑話,他們口若懸河,敏銳俏皮,通曉變形和組合手法,是訓練有素的幽默老手。但很多笑話在長期的實踐中流于低俗的種族主義,消遣著歧視。我工廠的一些同事,可以幾小時不停地講笑話,口若懸河之時居高臨下,俯視著周邊的一切,在這個過程中訓練自己的記憶力。噱頭隱藏了傲慢,成為一種非條件反射的習慣。講笑話的人像得了職業(yè)病,得意中忘了初心。很多笑話的主題是顛覆罪惡的國家權力的,同時又是種族主義的。我當時真應該幫他們統(tǒng)計一下,在顛覆性笑話中,有多少具有種族歧視色彩。

同樣,日常生活中的固定用法以及順口溜的調子也會立刻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詞與詞之間搭配得天衣無縫,無可爭議,容易在坊間流傳。市場經濟下的西方國家,廣告也會運用文字和畫面的幽默效果。我移居德國后,某搬家公司的廣告詞嚇了我一跳:“我們能讓你的家具長腿。”在我的記憶中,長腿的家具是秘密警察來過的標志:推開家門,發(fā)現(xiàn)椅子跑進了廚房,墻上的畫掉到房間另一端的床上。最近,柏林所有的公交站張貼著一張女人脖子的海報,脖子上有兩個槍洞,下面的洞上淌著一滴血。這是某互聯(lián)網公司的廣告。另一張海報上,一只高跟鞋踩在一個男人的手上。對此我必須得說幾句了。踩在一只手上的鞋有什么美可言?它沒有任何必要,卻構成了最粗暴的傷害和毫無道理的侵犯,是玩弄折磨與死亡的荒唐游戲。在我看來,這樣的廣告只會貶低自己的產品。我絕不會去買講述著踐踏一只手的故事的優(yōu)雅的鞋。被踐踏的手無法與鞋分開,甚至比鞋還大,不斷折磨著我的記憶。鞋的顏色和接縫在記憶中早已模糊,只有被踩的手十分清晰。我不必再看一眼廣告牌,就能清晰地看到男人的手被踏的樣子。記憶的選擇并不奇怪,它非如此不可:在殘酷面前,美不再堅持,而是走向自己的反面,變得猥褻。正如漂亮的人羞辱他人,美麗的風景之上遍布著人類的痛苦,也正如柏油路上的蜥蜴頭皮鞋,即便美麗的鞋啪嗒啪嗒讓我忍不住回頭。這則鞋的廣告總讓我憶起過去,獨裁統(tǒng)治下,一個個鮮活的個體如何被折磨,被踐踏。在我的想象中,廣告上這只優(yōu)雅的蜥蜴頭皮鞋什么都做得出。我永遠不想去擁有它,也不會接受別人的饋贈。我不能保證這只鞋,在我不經意間,不再重復它踐踏一只手的習慣。

構思該廣告的人,一定不了解暴力會使人疼痛、會致人傷殘。載滿這樣故事的一只鞋,不會使美更精致,而是借暴力對美的一種瓦解。廣告原本用于提升產品的聲譽,這則廣告的效果卻適得其反。在等公交車,推嬰兒車路過,或是提著購物袋走過時,廣告牌靜止的樣子成了眼睛每天不變的節(jié)目,盤踞在腦中揮之不去。人們內心給他人帶來痛苦的底線一天天降低,國民對暴力的認知標準也隨之降低。廣告牌執(zhí)著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不禁要問鞋廠和廣告商:你們能負責任地告訴大家,你們要走向哪里?你們的蜥蜴頭皮鞋的終點又在哪里?

我每天都暗下決心不去理會這則廣告,卻總是忍不住去看,它頗具反諷意味地作用于我。我如此喜歡的蜥蜴頭皮鞋,被這則廣告名譽掃地,商家以后不必再指望我成為他們的客戶了。我懷疑廣告商并不是一無所知,他們只是太現(xiàn)實:反正多數(shù)人都不會往壞的一面想,他們是忠實的客戶,廣告可以促進購買力。至于少數(shù)幾個較真兒的,放棄了也不可惜。

父親出門前,我??此贤峦倌?,用抹布蘸著唾沫把鞋擦干凈。被口水吐過的鞋锃光瓦亮。人們習慣在蚊子叮咬過的地方,刺扎過的地方,在燒傷和被擦破的胳膊和膝蓋上吐唾沫,蘸著唾沫擦襪子和大衣上的污點,還有粘在皮膚上的臟污。小時候我常想,口水真是萬能的好東西,沾在皮膚上還冬暖夏涼。后來,讀到有關黨衛(wèi)隊和國防軍(1935—1945)的文章,提到他們如何紀律嚴明,靴子隨時保持光亮,我想,父親往鞋上吐口水的習慣大概就是那時養(yǎng)成的。正是這些不引人注意的小事,最能讓人看出他身體里的那個黨衛(wèi)軍士兵。我有幾個上大學之前在羅馬尼亞部隊當兵的朋友有過類似的經歷。在頹敗的羅馬尼亞軍隊,士兵們也熱衷于這種擦鞋方式。沒有足夠的子彈供他們訓練,子彈太貴了。擦鞋沒有鞋油,但有口水。訓練射擊的時間越少,練習擦鞋的時間就越多。一個中提琴手朋友奉命為他的上級擦了三天鞋,直擦到嗓子吐干,手上起滿了泡,之后幾個星期都拉不了琴。

最近,我讀到另外一些有關士兵和口水的故事,是彼得·納達斯(Peter Nadas)描寫的1968年匈牙利部隊和華沙公約國武裝入侵捷克的情景。布拉格春天被鎮(zhèn)壓,“匈牙利軍車在前往布拉格途中,擋風玻璃被大量口水糊住,雨刮都失靈了。匈牙利士兵在擋風玻璃后面顫抖著、哭泣著……”這里,口水成為平民對抗軍隊的一種武器。

我們村里,如果孩子長得和父母特別相像,大家會習慣說:這孩子像是從他爹(媽)臉上吐出來的。我出生的小地方,和口水一定有某種奇特的天然關系,否則原本貶義的詞在我們那兒成了中性的甚至是褒義的。不過,我們在形容一個人時也會這么說:他簡直壞得像唾沫,一句簡短卻是最惡毒的罵人話。吐口水和說話大有關系。納達斯的例子說明,在詞語不足以表達對他人的蔑視時,口水是更有力的武器。朝某人吐口水比罵他還要厲害,那是一種激烈的身體沖突。

羅馬尼亞語和大多數(shù)其他拉丁語種一樣,聽上去靈巧而柔軟。一個詞可以在韻律中輕快地飛進另一個詞,任何情況都有適合它的韻律、格言和固定用法。流暢的話語在跌宕起伏和起承轉合中穿過每一個日子。與聽笑話一樣,我們總要多聽一遍才知道自己是否接受。“吉卜賽人遠看才是人?!薄敶禾靵砼R,白晝一天天長起來時,他們說“白晝一天比一天長出一只雞腳來”,反之,到了秋天,就是“白晝一天比一天短一只雞腳”。語言的想象力就是這樣,它在耳朵無花果(德語:耳光)和天鵝絨爪子(德語:柔軟的小爪子)之間蕩來蕩去。

德國南部的一個熟人曾向我提起他的一段童年往事。戰(zhàn)后,小孩子們在除夕夜流行玩一種長捻兒爆竹,叫猶太屁(Judenfuerze),但他一直聽成是柔道屁(Judofuerze)。他以為這種爆竹和柔道運動有什么關系,十七歲之前他一直都這么認為的,每次去商店買炮或央求大人的時候都叫它柔道屁,父母和售貨員也沒糾正過。后來當他知道了真實名字的時候,他為自己在每個除夕夜放的爆竹感到羞恥。那時,父親已經過世,母親還健在,但他一直無法啟齒去質問她,在經歷了奧斯威辛之后,她怎么還能隨隨便便叫出這種反猶的名字。我問他為什么張不開口,他只是聳聳肩。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語言無時無處不是政治的范疇,因為它和人與人之間的行為密不可分。語言總是存在于具體事物中,因此我們每一次都要凝神諦聽,探詢言語之下暗藏的深意。在與行為密不可分的關系中,一句話可能容易接受,也可能難以接受,也許美好也許丑陋,或好或壞??偠灾诿恳痪湓捳Z中,也就是說,在每一次說話的行為中,都坐著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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