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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劉伶醉

劉怡是一個伶人,并不出名的那種。但是仗著一副好皮相和風趣的段子,仍然為他贏得了不少看客的喜歡。

這日下著雨,銀絲似地,織滿了灰沉沉的天幕。這樣的雨他最喜歡了,因為既不會太大,嚇走了客人,也會讓人心里存著晴天的指望,在館子里喝一壺茶,吃兩個果子,聽一段戲。

但是今天多了個客人,那是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穿著淡青色的披風,仿佛是哪家的公子,嬌貴得很。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壯漢,足足有兩丈高,小山般坐在他的身邊。

這公子看起來似乎很有錢,他朝搭檔的蒼鶻使了個眼色,那個瘦小的孩子便搬來套著金色織錦的椅子,跟他演滑稽戲。

外面的雨仍纏纏綿綿地下著,客人們興奮地吆喝起來,于是他更得意了。

他抹了抹面,坐在錦緞椅子上,如帝王般尊貴,這一舉動立刻激起噓聲一片。蹲在椅子下的蒼鶻稚聲稚氣地喊,“聽說先生博通三教,請問釋迦如來是何人?”

“是婦人!”劉怡煞有介事地點頭答道。這一問一答,立刻讓座下的觀眾都鴉雀無聲,看客們顯然被這驚世駭俗的回答驚呆了。

“怎么講?”蒼鶻故作驚訝地問。

“《金剛經》里有記載,‘敷坐而坐’,如果不是婦人,怎么會提到夫坐,之后兒子也坐呢?”

茶舍中響起了一片輕笑聲,簌簌而落,仿佛細雨打在草尖上。

“那太上老君呢?”瘦弱的童子又問。

“是婦人!”仍然是同一個答案,這次有客人發出了疑惑的噓聲。

“為什么又這么說?”

“《道德經》上不是寫著?‘君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復何患!’若非婦人,怎會有身?”

座下有人忍不住大笑,連那個青衣公子,都不由抿了抿嘴。

童子做了個夸張的動作,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拍掉身上的灰,又煞有介事地上前問,“那文宣王呢?”

“還是婦人。”劉怡搖頭晃腦地答。

“啊?這又是什么道理?”

“《論語》有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賈者也!’如果不是婦人,怎么會說待嫁呢?”他的話音一落,客人們立刻笑得前仰后合,小小的茶舍,仿佛要被笑聲淹沒。

身材細弱的蒼鶻下去收錢,大家都對這雨天中的笑話十分滿意,打賞起來也格外慷慨。那個青衣公子朝身邊的壯漢使了個眼色,他便往托盤中丟了一小塊絞碎的銀子。

如絲如絮的雨,漸漸停了,客人們相繼走出茶舍,該回家的回家,該繼續干活的繼續干活。此時正值黃昏,天邊的灰色的云朵中,透出一抹嫣紅,如少女含羞帶笑的臉。

“這位公子請留步。”劉怡收好賞錢,追上了剛剛要出門的青衣公子。

這名貴客站住了,站在灰色天幕下,瘦弱而高潔,仿佛一支青翠欲滴的竹。

“不知這位客人如何稱呼?”他走過去,指了指盤里的銀子,“這么多的賞錢,多謝了。”

“賤名不足掛齒。”他說話了,聲音溫潤而低沉,“你的笑話,曾是宮廷中的,值這么多錢。”

劉怡愣了一愣,這確實是從宮里流傳出來的笑話,可是只有行內人才知道。就在他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年輕的公子已經走了,壯漢緩步跟在他的身后,如一座巍峨可靠的山。

這人到底是誰呢?之前怎么從未見過?但是沒功夫細想了,吃過晚飯,他還要去戲院里跟同行一起演出大戲呢。

他高聲叫著搭檔的寶兒,也就是那個瘦弱的蒼鶻,兩個人在茶舍里胡亂吃了。就踏著滿地的泥濘,匆匆忙忙奔赴戲院。

那穿著青色斗篷的公子,身體似乎十分孱弱,雨后清寒,每有冷風吹過,都會令他咳嗽幾聲。

他便如散步般緩慢地走出鬧市,來到了一處精致的宅院,這宅子一共兩間房,外面一個小院子。周圍被高宅環繞,前方不遠處,又有一個別致的避雨亭,是處難得的聚財辟邪好風水。

在院子外,一個劍客長身而立,正仰著頭,呆呆地望著院子里伸出來的一枝桃花。

“怎么?秦俠士對在下養的花感興趣?”青衣公子不由搖頭輕笑。

“老頭子,你終于回來了,我在這兒等你老半天。”劍客急切地走過來,扶著青衣公子走進了院落。

桃花朵朵,在細雨中凋落,滿地嫣紅,混入泥濘,如同美人折墮。

“不知今日俠士有何貴干?”青衣公子推門走進茅舍,不知何時,身后跟著的大漢居然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他一邊咳著,一邊為客人煮茶烹酒,不大一會兒,小小的房間里就滿溢茶香。

“老頭子,你的身體還是不好。”秦俠士放下劍,大咧咧地坐下,粗獷的五官,難得添上一抹擔憂。

“自從小公子與山神一役,我就落下了咳嗽的毛病。”被叫做老頭子的青衣公子朝窗外吐新綻翠的桃花翻了個白眼,“你說他談個戀愛,怎么倒霉的就是我?所以我最怕的,就是這些家伙一副蠢樣扭扭捏捏地跑到我面前說他們有了意中人。”

接著他又長嘆口氣,“還好,阿朱是個明白的姑娘,跟了我這么多年,也未見她被哪個男人騙了。”

“老頭子,我此番前來,是有事拜托。”秦俠士見他如個嘮叨的父親般說個沒完,只能小心翼翼地打斷。

“你說吧。”老頭子把斗篷脫下,一身灰色長衣,窩在自家的床上,如一只慵懶的貓。

“你知道十里外的山霸王景通天嗎?”秦俠士不由握緊了雙拳,“他打家劫舍,為非作歹,近日竟發展到連商隊都劫。官府幾次捉拿他,都被那幫悍匪躲到山里,不得已,商會出重金拜托我們這些會些拳腳的人,集結了本城的武館精英,組成了一支500人左右的隊伍,打算于三日后殺他個措手不及。”

老頭子仿佛沒聽見似的,慢慢喝了一口桃花酒,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顯是困了。

“喂,你給我起來。”秦俠士一把把他拽起來,滿面通紅地喊,“事關人命,你就是如此不上心嗎?”

“可是聽著好像沒我什么事兒。”他說完,又慢悠悠地歪倒,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了,霧蒙蒙地,似罩了一攏輕紗,再適合睡覺不過。

“那山里地形險峻,據說那些悍匪還不知在哪里找了諸葛亮的八卦陣布下,官兵屢戰屢敗。”秦俠士越說越激動,臉膛紅得發紫,但仍控制著情緒,一字一句道,“所以,我才來找你。那些天險陣法,對你來說,只是雕蟲小技對吧?”

“你們需要一個引路人?”

秦俠士點了點頭,窗外已經完全黑了。在朦朧的黑暗中,他的眼睛如獵豹般散發著堅毅的光。

“五百兩,不能再少。”老頭子伸出了一個巴掌,在空中晃了晃。

“成交!”商賈大戶有的是錢,他不覺得這五百兩有多難湊。

“那三日之后,何時動手?”

“亥時。”秦俠士拎起佩劍,準備告辭,“在下還有很多事情要籌備,就不多叨擾了。”

“人定之時,好時辰。”老頭子仍歪在床上,輕輕念叨著。月亮漸漸升起,皎白的月光,透過棱窗,映在他俊美的臉上。

使他蒼白單薄得似一幅畫。偏偏,這畫的背景,隱約滿布重重鬼影。

劉怡今日在臺上演歌舞戲《代面》,因為戲班里演蘭陵王的伶人得了風寒,不得不請他來替演。

他身著紫衣,腰系金帶,手拿長鞭,帶著猙獰的面具走上了臺,身邊簇擁著一眾扮演北周軍將的伶人。樂師們鼓瑟鳴琴,奏起了宏偉激昂的《蘭陵王破陣曲》,聲音甫一響起,立刻激起了臺下觀眾的一片喝彩。

《代面》本是宮廷中的極受歡迎的戲曲,因為皇室衰弱,兵荒馬亂,漸漸流傳到民間,百姓也十分喜愛。

一向在茶館酒樓里演參軍戲的劉怡,鮮少登上這么華麗的舞臺,在波瀾迭起的喝彩聲中,不由癡了。在舞臺上揚金鞭,唱軍曲,旌旗飄搖間,連他都恍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戰無不勝的美將軍。

臺下的觀眾很多,一陣暖意襲人的春風吹過,揚起一條青色的頭巾。他又看到了前日在茶館里遇到的青衣公子,他今日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衣服,雙眼似水銀般澄凈,白玉般的面上,仍是一副寵辱不驚的神態。

劉怡借著唱詞轉了幾個身,湊到了容易觀察他的角度。他這才發現,這名公子的仆人竟然換了,不再是魁梧的大漢,而是一個窈窕的女人。

那女人身穿黑衣,面若桃李,杏核大眼,朱色的紅唇上,總是掛著一抹似有還無的笑。這樣貌美的女子,確是他前所未見。

于是他唱作得更得意雀躍了,皆因黑暗之中,有一雙伶俐美目盯著他。在代面的最后,是扮演蘭陵王的伶人當眾掀開面具,展現絕世風華。

為了這一刻,他今日特別描了眉毛,涂了嘴唇,原本就漂亮的一張臉,被妝飾得美好若婦人。

所以當他除下面具,手持金鞭,凜然站在舞臺中央時,臺下立刻爆發出海浪般洶涌的掌聲。在微醺的春風中,他仿佛看到那名黑衣女子眼波流轉,恰似流水逐桃花,淡淡地掠過他的面龐,無限風情。

這晚他有點暈,戲班的人在討賞錢,他跑到后臺坐著。不知道那公子還認識自己嗎?那女子是誰?他能結識嗎?

身為伶人,與他相好的有富家的女子,有風塵流鶯,但卻從未有人讓他如此一見傾心。天上銀河橫貫九天,他那顆七竅玲瓏心,仿佛也被誰收服了。

然而還沒等這春夜的美夢開始,他突然覺得頸后一涼,似乎一把鋼刀架了上來。接著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聽說你演戲很不錯,景大爺這幾天無趣得很。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那是個莽夫打扮的人,又黑又糙,如果不是手上拿著柄亮晃晃的唐刀,他一定會覺得是哪家的腳夫。

這城里城外,只有一位姓景的,敢稱大爺。

劉怡的腳突然有點發軟,十分諷刺地,身穿蘭陵王威風凜凜的披甲,被幾個莽夫連拖帶拽地走了。

他到此時,才覺得自己的人生,真真正正是場滑稽戲。

星斗闌珊,月色清朗。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然而卻有一隊人馬,悄無聲息地從城里的小門溜出來,向城外黑黝黝的山里走去。

那山在深藍色天幕的襯托下,仿佛一個巨大的棺木。領隊的是秦俠士,他腰懸佩劍,身后還背著幾把短劍,顯然即將到來的,是一場惡戰。而其余的人或騎馬或徒步,打扮都跟他相差無幾。

在這行煞氣沖天的隊伍中,只有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消瘦頎長,完全沒有武裝的模樣。

有夜風吹過,掀開了他的玄色斗篷,露出里面櫻紅色的長袍。

“我說老頭子,你有必要穿得這么鮮亮嗎?活像是個要出嫁的媳婦。”秦俠士對他的衣著嗤之以鼻。

“我怕等會兒你們廝殺起來,我會迷路。”一點兒也不老的老頭子故作嬌羞地回答,“那些家伙眼睛都不好使,萬一我丟了,方便他們找。”

“得了吧,如果你能在山里丟了,我何必還花500兩請你!”秦俠士朝地上吐了口吐沫。

于是老頭子突然無端地咳嗽起來,連一向青白的臉都脹得通紅。秦俠士慢慢發現,當他不想說話的時候,就開始裝咳嗽。

這時他就會覺得,有病的根本不是這個孱弱的年輕人,而是他自己。

這行人馬悄無聲息地走著,終于行至半夜,到了山腳下。已是春末夏初,山里的樹木郁郁蔥蔥,山峰連綿不絕,如海洋般深不可測。

帶路的向導走到這片樹林前,就不再走了。他領了銀子,頭也不回地逃命般地奔向來路。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景大爺的領地,他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再帶路了。

秦俠士不耐煩地盯著身邊騎在黑馬上的老頭子,而他也仿佛才知道自己的任務似地,從馬背上溜下來,對著虛空做了幾個怪異的手勢。于是在涼爽的山風中,不知從哪來多出來一個黑衣女子。

“阿朱,帶他們進去!”老頭子吩咐這個俏麗的女子,“路你應該早已打探好了。”

那女子魅惑地一笑,纖指一伸,便從指間彈出一根琴弦般堅韌的銀絲。接著她靈巧得像一陣風,細腰一扭,已經率先鉆入了密林。

秦俠士一揮手,大家都從馬背上下來,拿著家伙,順著那根閃亮的銀絲,鉆進了林子。

老頭子一個人打了個呵欠,抻了個長長的懶腰,報膝坐在地上看月亮。月亮的影子漸漸移到中天,殘了一角,似天下所有的不圓滿。

四周靜寂無聲,只有草葉輕響,蟲鳴陣陣。最好的聲音,便是沒有聲音。大概過了一炷香功夫,遠遠的山林中,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呼。

接著慘呼之聲此起彼伏,越來越多的哀叫聲在天幕下回蕩,連馬匹都受了驚,在空地上不停地打轉。

老頭子急忙站起來,牽住了那幾匹駿馬的韁繩。恰在此時,樹枝搖曳,驚鳥乍起,幾個渾身血污的強盜從密林中咧咧趄趄地跑了出來。

他們看到草地上的十幾匹駿馬,眼睛驟然亮了起來。而且最幸運的是,看馬的顯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青年。

“咳咳咳。”老頭子被他們嚇了一跳,突然咳嗽起來。于是那些山野莽夫更開心了,他們歡呼著向他跑了過去。

“快點,把馬讓給爺爺們,或許還能保住你的一條小命!”為首的一個揮舞著鐵刺,尖嘯著,“今晚不知撞了什么邪,居然被人摸到了家門口,也算你倒霉,撞到了這破日子。”

“可是我的伙伴們讓我看著這些馬。”老頭子一邊咳嗽,一邊十分無辜地回答。夜風吹起他的斗篷,露出鮮艷的袍角,仿佛在一片墨色中,滴了一滴血。

“伙伴們?”那幾個強盜猛然反應過來,立刻勃然大怒,“奶奶的,你居然跟偷襲老子們的那幫賊人是一伙的!”

他們雙眼通紅,舉著兵刃就朝這個單薄柔弱的青年沖了過來。

他看起來是那么的瘦,臉上帶著幾分病態的白,仿佛一張裱好的畫,輕輕一撕,就能讓他支離破碎。

然而那青年卻不避也不閃,嘴唇微翹,似笑非笑,勾出詭異的弧度。

“眠狼!”奇怪的字眼從他的薄唇中吐出。剎那之間,一聲狼嘯平地而起,在山間回響不絕。長期生活在山里的強盜,再明白不過這叫聲意味著什么。

深藍色的天幕下,驟然布滿濃重的煞氣。

幾道劍光,如虹似電,從林間襲來。強盜們還不知怎么回事,便已身首異處,血流成河。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老頭子厭惡地捂住了口鼻。

一個黑衣少年踏過殘破的尸體和濃稠的血漿,走到他的面前。少年表情冷峻,背負一柄玄鐵長劍,烏黑的劍尖上,仍兀自滴著血。

“讓您受驚了。”他跪拜在老頭子面前。

“你辛苦了,眠狼。”老頭子仍以袖掩鼻,長嘆口氣,“如果不是為了這幾匹馬,我也不會叫你出來,奈何受人之托。待會兒還得跟秦俠士多討些看馬錢。”

眠狼笑了,他這一笑,仿佛萬年的寒冰被陽光融化,因為難得,格外動人。

這一主一仆就這樣站在月影迷離里,血色腥風中。風吹起老頭子漆黑的披風,仿佛一個張牙舞爪的噩夢。

劉怡完全不知怎么回事,便被那伙悍匪拖入了山里。當他借著月色,看到頭頂那遮天蔽日的密林時,不由在心中暗暗悲嘆了一聲。

這深山里的路十分奇怪,七拐八拐,還有機關暗哨。押著他的幾個匪人也異常托大,根本不蒙上他的眼睛,看起來完全不怕這個伶人記住道路。

他開始還機警地默記路邊某棵高聳入天的大樹,某株歪脖子的老松樹,但是沒一會兒,他就已經搞不清方向,只覺得道路曲折,簡直似一個天然的迷宮。

而且他走不慣山路,加之戲服又長又重,一路磕磕絆絆,甚至還有人不耐煩地對他連踢帶拽。

當他被帶到林中一個廢舊的窩棚時,已經是月影西斜的時分。這簡陋的茅屋被密林環抱,在被推入柴門的剎那,他突然想最后看一眼天空。

可惜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密林,以及如繁星般點綴在林中的燈火。那光芒錯落有致,煞是好看,美得仿佛畫本中描繪的,天宮的景致。

然而他很快就被人推進茅屋,門被重重地關上,一股混合著汗水和霉味的氣息鉆入鼻翼,黑暗中不時傳來痛苦的呻吟聲。

剎那之間,變換了天上人間。

待眼睛適應了黑暗,他才發現這茅屋中大概有十幾個人,他們或躺著,或蜷縮在墻角,有的酣睡,有的不停叫痛,形態各異。

劉怡手腳并用,摸索著爬到了一個黑暗的角落。那里有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似乎害怕到了極致。一縷甜膩的芬芳,在黑暗中慢慢擴撒,仿佛在這狹窄骯臟的地方,開了一樹的雪白。他忐忑的心,在這誘人的香氣中漸漸平緩下來。

那是城里的姑娘慣用的,桂花頭油味。

他順著香氣向前摸,摸到了一只滑膩而冰涼的手,那手的主人并不躲閃,柔夷輕輕顫抖。劉怡順著這只手摸過去,借著一米淡薄的星光,看到了一張桃花臉。

那女子正值豆蔻年華,姣好的五官,因驚嚇而失去顏色,仿佛一朵被雨打風吹過的白色梨花。

劉怡心中一軟,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頭。然而他的手很快被人打落了,那是一直抱著她的少女,墨色之中,只見她一雙妙目熠熠生輝。

他尷尬地縮回了手,小心地蜷縮在墻角。

那少女往前探了探,狠狠瞪了他一眼,劉怡看清了她的臉,雖然憔悴,卻仍艷光逼人。

“小姐誤會了。”他朝少女做了個道歉的手勢,退后了幾分。兩名少女把他視為洪水猛獸,緊緊擁抱著,躲得更遠了。

疲憊,像是被春雨眷顧的野草,在夜色中瘋長,他再也支持不住,倚在墻上,沉沉睡去。

次日天光大亮,他才悠悠醒轉,溫暖的陽光,透過草棚的縫隙照進來,在他俊美的臉龐上,鍍上一層朦朧的金色。

許是見他容貌英俊可親,那兩姐妹也不再對他嚴加提防,反而跟他談起心來。他這才知道,這兩位形同姐妹的女孩,實際上才認識了三天,而且身份大相徑庭。

年紀小的那個是城中巨賈張家的女兒,名喚云英,前幾日踏春被山賊劫來,那景通天正向張家討千兩黃金的贖金。

年紀稍大的厲害女孩,則出身風塵,是杏花樓里有名的歌姬蔓兒,此次淪陷賊窩,是因為景通天六十大壽將近,被抓來唱曲的。

劉怡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戲袍,估計自己被錯當成名角,綁來一同獻藝。

云英因年紀較小,涉世不深,對劉怡格外親近,沒事就纏著他閑聊。茅屋里的人漸漸都醒了,一番交談下來,劉怡才知道,這些人大部分都是肉票,有的被關了十幾天,家里再拿不出贖金,就要被殺了祭山。

“可是你們為什么不逃?”劉怡納悶地看了看這四面漏風的草棚,這房子一副隨時都會倒塌的模樣,想要出去,再容易不過。

“逃出這茅屋容易,想要逃出這山,可難上加難。”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人搭話道,“這山路九曲十八彎,又被賊人們特意布置過,如果沒人帶路,根本無法進出。否則官府也不會對這些山賊束手無策,枉自逃跑,與找死無異。”

他這話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連受傷的人都不再呻吟。道道金光,利劍般刺破屋頂,仿佛冬天掛在檐下的冰棱,散發著森森寒意。

劉怡為了安撫蔓兒和云英的恐懼,開始表演起拿手的滑稽戲,兩個女孩的心防被笑話卸下。小小的角落里充斥著銀鈴般的笑聲,就連厲害外向的蔓兒,都不再對他排斥。

提心吊膽中,一天很快就過去,血紅的暮色籠罩了大地,這小小茅屋,漸漸又被黑暗包圍。這晚劉怡與云英和蔓兒依偎而眠,兩個女孩身上淡淡的馨香,讓他暫時忘記了恐懼。

然而睡到半夜里,在一片蛙叫蟲鳴中,又添了一些兵刃相交的脆響。那聲音越來越密,落雨般連綿不絕,隨著一聲凄厲的悲鳴,所有人都被驚醒了。

“打起來了!”倚在門邊的男人首先叫起來。大家一下都醒了,爭先恐后地湊到門邊,順著門縫往外看。

夜色朦朧,看不清晰,只能隱約看到十幾個人影,在空地上斗得正歡。刀光閃爍,劍影繽紛,顯然正進行著一場惡戰。

“快跑啊!有人來救我們了!”不知誰嚷了一聲,大家一擁而上,撞破了柴門。朦朧月光中,清晰可見,守門的強盜正躺在地上,胸口插了一只羽箭,渾身血污,顯然已死去多時。

劉怡一手拉著蔓兒,一手拽著云英,向遠處一名俠士打扮的人沖去。

然而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陣破風之聲,如蝗的羽箭,鋪天蓋地地從高大的樹木中射來。

完了!那些強盜,寧愿把他們都殺掉,也不讓他們逃跑。

他咬了咬牙,站出一步,將蔓兒和云英擋在身后。恰在此時,一陣疾風刮過,吹起他凌亂的發絲,只見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名黑衣女子,她纖手一伸,便射出千萬道銀絲。那銀絲似細雨,似織錦,張開天羅地網,瞬間擊落了漫天飛羽。

那女子回過頭,朝他嫣然一笑,身姿曼妙,顧盼神飛。襯著落羽飛葉,渾似姑射仙子,劉怡不禁看得癡了。

春日的雨,總是綿密溫柔,仿佛少女的紅酥手,輕輕拂過路人的臉。一個穿著織錦長袍的公子,打著傘走在煙雨蒙蒙的街心。街上酒旗招展,綠柳吐翠,不知哪家的歌女在彈琵琶,歌聲散落雨中,平添了幾許香艷。

“綠藤陰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

踏著軟軟綿綿的歌聲,老頭子一邊咳嗽著,一邊走上了酒樓。窗邊一卷竹簾,簾下坐著秦俠士,他依然劍眉入鬢,英氣十足,只是臉上多了一道黯紅色的傷疤。

秦俠士叫了一桌菜,有黃酒釀鴨,糯米青團,全是老頭子喜歡的。老頭子笑了笑,十分滿意地入了席。

“一個月前,多虧你了,這是說好的酬金。”秦俠士將一個錦緞繡包放到桌上,“本來早就該給你,可是沒想到我會傷這么重。”

“能順利除掉匪患就好。”老頭子伸手打開繡包,只見里面放著十幾塊小金錠,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多虧阿朱姑娘,如果不是她帶路,我們根本無法進山。”秦俠士望了望窗外的天空,“三天前,景通天被官府正法了,這事兒你知道吧?”

“嗯。”老頭子喝了口酒,“那天萬人空巷,城里一半的百姓都去法場看,我怎會不知?”

“沒了這惡霸,本地的生意會更加繁榮。”秦俠士突然壓低聲音,隱秘地說,“但是咱們這事兒,卻意外地成就了另一個人。”

老頭子放下酒,沒有說話。他知道秦俠士在說誰,是伶人劉怡。他那日也被擄到山上,不知為何,卻得了個英雄的名號。

至此聲望便起來了,加之張家的老爺花大價錢捧他,連杏花樓的花魁蔓兒都常帶恩客去聽他的戲,一來二去,短短幾十天,他就變成了這城里的名角。尋常的茶館酒肆中,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這世上的事,真是難以說清。”秦俠士望著被雨水洗滌得青翠碧綠的柳枝,“那伶人慣于玩弄女人,估計沒多久,就又要變成本城一害。”

“害人終害己,這是天道輪回,無需你我操心。”老頭子喝完酒,吃完菜,就像來時一樣,慢悠悠地走了。

在如絲如絮的細雨中,他寬袍大袖,打著青竹傘,走得格外的慢,仿佛在一寸一寸地丈量著地上的青石磚,又仿佛在數著地上隨風而落的殘紅。

只是在路過戲院時,他難得地買了兩個位置。

當晚,他又見到了劉怡,這次陪他看戲的是眠狼。這個冷峻的少年缺乏對人世的了解,多帶他見見世面總是好的。

一個月不見,臺上的劉怡紅光滿面,意氣風發,與之前卑躬屈膝,博人一笑的模樣大相徑庭。

人若走起運來,真是連鬼神都擋不住。整場下來就他扮相最好,狀態最佳,連唱詞都是頂嘹亮的。

“先生,你看那是誰?”眠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好使,指了指坐在前排的一位女子。那女子穿了一件全黑的紗衣,錦緞束腰,使她的腰肢從背后看來細得不盈一握。長長的黑發披在腦后,用一支滿墜珍珠的緞帶系住,如黑綢般耀目。

那根緞帶他再熟悉不過,正是開春時他送給阿朱的禮物。

他氣得猛然站起來,青白的臉色,頭一次染上了紅暈。但是很快,他又鎮定地坐下了,喧囂的鑼鼓吵得人心煩,在這熱熱鬧鬧的人間大戲之中,他只見阿朱柔軟而深情地看著臺上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

老頭子再也看不下戲,帶著眠狼匆匆離開了。為了排遣心中的郁氣,他并未急著回家,而是在繁華的鬧市中轉了轉。在那處處脂粉的煙花之地,那些染著花鈿,涂著朱丹的流鶯們,檀口中多了很多有關于“劉郎”的唱詞。

“劉伶醉,傾千杯。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華里不知愁。”此時雨已經停了,悶熱的天氣令人難受。眼前花紅柳綠,風情旖旎,甚至還有輕佻的女子,朝他臉上拋來芬芳的娟帕。他轉了一會兒,心情愈加煩躁,帶著眠狼回到了家。

“先生,要不要我去把阿朱叫回來?”眠狼似看出他的心意,跪坐在他面前,小心地請示。

“不用了,陪我喝一杯吧。”他燒開了水,漆盆里燙了一小壺梅酒。又從廚房里拿出一整條兔腿,這是黑衣少年最喜歡的食物。

“謝謝先生。”眠狼端坐著喝酒吃肉,像是一個拘謹的仆人。

“你不用畢恭畢敬,我們就像朋友一樣聊天就好。”他喝了酒,歪倒在地板上,望著玄衣如水的眠狼。這個清俊的少年,總是跟他混不熟,即便對他再好,他也小心跟自己保持著遙遠的距離。

過于謹慎,有時會讓人覺得冷漠。

“先生是我的主人,理應如此。”眠狼低下頭,三千青絲,垂到臉頰,更襯得他的臉充滿稚氣。

畢竟還是個孩子啊!老頭子在心里感慨一聲,想跟他聊些輕松的話題,但是腦海中充斥著阿朱癡情的影子,讓人無論如何都輕松不起來。

“小公子他好嗎?”他突然又想起了一個白衣的少年,當他離開自己之前,也是情深如許,投入忘我的。

“他很好,他規規矩矩地做著山神。不奢求,不妄想,所管轄的山區風調雨順,年年豐收。”眠狼一邊喝酒,一邊回答。

“不奢求,不妄想?這話真不像他說的。”

“因為他說,奢求和妄想只能帶來痛苦,他現在這樣很好。”眠狼仍然面無表情,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眠狼,告訴我,你也會對愛情充滿向往嗎?”老頭子想了想,終于說出了藏在心底的疑問。別人都會騙他,眠狼不會。

“我不知道其他人。”眠狼鄭重其事地回答,“但是當我孤零零地一個人走在雪地上,又冷又餓的時候,如果有一位伴侶與我同行,我會傾盡生命去保護她、報答她。”

“是這樣啊。”老頭子長嘆一聲,窗外春月正明,他手中的碧綠的青梅酒,不知何時已像月光般冰冷。

“孤獨,是最可怕的敵人。”眠狼喝干了酒,大口啃起了兔腿。

老頭子歪在地板上,喝干了杯中最后一口冷酒。他沒有叫阿朱回來,這是一個春末夏初的夜,空氣中充斥著雨后的潮濕,和花木的芳香。

花好月圓,本該是屬于情人的時光。因此,他決定不去破壞這樣的好風月。

“劉郎,不要走,再陪我一會兒。”殘燭滴淚,紅綃羅帳中,一個眼帶桃花的女子,伸出藕臂,攀上了少年郎的脖頸,但是那少年卻笑嘻嘻地推開了這位千嬌百媚的佳人。

“我還有兩場酒席要趕,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匆匆忙忙地穿衣戴帽,整理冠帶,待走出香閨,已然是個面如冠玉的俊俏郎君。

花樓里的姑娘都爭相跟他打招呼,在這個時代,狎妓只是風流之事,無損道德。甚至文人騷客,還會寫艷詩討妓女歡心,被眾人傳為佳話。

劉怡腳步匆匆地走出妓院,向杏花樓走去。昨夜下了一場雨,天邊的陰霾散去,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大地,仿佛女郎們熱情如火的視線。

陽光晃眼,令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想他月余前還是一個落魄的江湖藝人,短短幾十天,便已成了城中頂尖的紅人。

這得多托賴那位多情的美人兒,因此不論應酬再忙,約會再多,他也會在午時去杏花樓找蔓兒。

蔓兒正在房間里等他,她命侍女做了羹湯,自己身著輕薄的料子,婀娜地坐在飯桌前。她一改兩人初見時凌厲的風范,溫柔得似一彎含羞帶嬌的春水。

劉怡熟稔地走上二樓,掀開珠簾,踏入蔓兒的房間。他笑吟吟地望著眼前的美人,櫻紅色的紗衣,遮不住她身上旖旎的春光。

“劉郎,你今日怎么來得這么晚?”蔓兒為他盛了一碗清淡的筍尖湯。

“昨晚去張老爺家表演,唱得太累了,起得稍遲些。”劉怡端過湯,順手抓住了蔓兒的酥手,“怎么,想我了?”

“云英那小丫頭,是不是對你有意思?”蔓兒故作嬌嗔地抽回了手。

“這我可沒看出來,她從來不看我的戲。”劉怡望著蔓兒,想到初見時的情景。他本以為嬌弱的云英會屬意自己,哪想到卻是性子剛烈的蔓兒最終與他相好。甚至拿出自己的私房錢貼補他。

這世上最難懂的,便是女人。

但不知為什么,當他這樣想時,眼前卻出現了一個身穿黑衣的窈窕身影。于是口中的三鮮青筍湯,都變得寡淡無味。

“劉郎,什么時候替我贖身呢?這樣的日子,我過得太膩了,每次見到那些粗鄙的客人,我都很煩。即便是為他們彈奏歌曲,也會覺得惡心。”蔓兒像只貓一樣,鉆入他的懷中,柔聲說著。

劉怡的臉色一僵,最終還是滿臉堆笑地回答,“快了,快了,你看我才紅了沒幾天,根基不穩,怎么也得等到秋天再說。”

蔓兒聽了,滿意地閉上了眼睛。美麗的臉上寫滿柔情,不復當初的凌厲。

陽光越來越烈,照進了這狹窄溫馨的房間,仿佛要讓每個陰暗的角落,都在光線中無法遁形。

可惜再盛的光芒,也無法照進人的心底。

這晚劉怡又登臺演《代面》,那個喜穿黑衣的女子又來了,靜靜地坐在前排。他見過很多女人,有多情的妓女,有含羞的閨女,有寂寞的夫人,但卻沒有一個女子像她。

如果說別的女人能用花形容,用畫描摹,這個黑衣的女子,卻只能令人聯想到那些被夜色籠罩的,荒誕而誘人的罪惡。

她的眉很細,卻偏偏有些向上挑著;一雙杏核大眼,明明靈動如秋波,卻完全讀不出半絲溫暖;以及那永遠紅得過分的唇和羊脂般的肌膚,這些矛盾都在她的身上,得到和諧的統一,使她像元宵節燈會上那最難懂的一首字謎,讓人總想去費心琢磨。

他拎著金鞭轉了幾個圈,立刻博得一片喝彩。坐在臺下的女人笑了,就像那晚在匪窩中一樣,笑得婉轉妖媚。劉怡仿佛喝了一壇女兒紅,剎那間頭暈腦脹,整個人都要溺斃在那蕩漾的眼波中。

當晚下臺,他在井邊提水,洗掉臉上的濃墨重彩。一個俏麗的身影,出現在漫天星光下。彼時正值初夏,風中回蕩著惑人的花香,銀河璀璨,月光如水。黑衣的女子身披星華,站在碧綠的竹枝中,腰細如蜂,婷婷裊裊,讓人不忍移開眼睛。

“我叫阿朱。你呢?”她輕輕地說,聲音低沉而柔美,像在低吟一首婉轉的詩。

劉怡手中的木盆“哐”地一聲,掉落在地,水花四溢,在青石板上肆虐地橫流著,仿佛他那無法控制的感情。

劉怡又變了,整個人會發光般的好看。恰逢仲夏時節,暑氣逼人,他穿著輕薄的吳緞白衫,招搖過市。走到哪里,都會激起一片驚嘆。

越來越多的女人簇擁著他,她們傾盡所有,只為買劉郎一笑。

可是隨著他變得越來越俊美,他琥珀色的眼珠,也染上了一層寒霜。再也沒有人能讓他動心,即便是蔓兒也不行,這個可憐的姑娘拒絕了所有的客人,每天中午都會做好家常小菜等他。

但是他已經很少來了,漸漸她只能從別的姑娘口中,才能聽到有關于劉怡的事情。她知道他現在流連于花叢之中,如魚得水;她知道要想博他一笑,已需千金;她知道他已經有了一名至交的紅粉知己,不過沒有人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只說是名喜穿黑衣的女子。

風流的劉怡、多情的劉怡、沒有心肝的劉怡,卻能伏在那黑衣女子的膝上,乖巧得像一只波斯貓。

蔓兒再也忍不住了,在一個下午,她跟劉怡吵了起來。由于拒客太多,她的閨房已經沒有昔日那么奢華,甚至連被派來伺候她的小侍女,都被遣走了。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你不是答應過我,秋天要跟我遠走高飛!”她頭發披散,野貓一般向劉怡撲去,卻被一個耳光打了回來。

“現在是夏天了,天氣很熱。”劉怡穿著一身碧海藍天般的長衫,站在金色的光線中,輕描淡寫地說,“春天的諾言,已經不算數了。”

“你、你這個沒心肝的人……”蔓兒撲在床上大哭,撕心裂肺,“要不是我傾盡所有捧你,你能有今日?”

劉怡并不說話,只笑盈盈地走過來,拿了一面銅鏡,放到她的面前。鏡子里映出一張憔悴如老嫗的臉,昔日的花魁,短短幾個月中,就添了白發和皺紋。即便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她飛快老去的容顏。

“蔓兒,你看你現在已經成了什么樣子?”劉怡仿佛不忍心地道,“我告訴你,她叫阿朱,她永遠不會像你一樣天天等我,更不會令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說完他就扔下銅鏡走了,路上陽光晃眼,他隨手買了把青竹傘,慢悠悠地向一處豪華的宅院走去。

邀約太多,時間太少,他的生命從未如此繁茂豐盛過。想到美好前程,嘴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或許是少年得志,他沉迷于美夢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街邊的酒旗招展下,一個身穿織錦長袍的公子,正默默地注視著他,眼神如凝霜凍雪。

當晚杏花樓的花魁蔓兒就突發了急癥,據大夫說是急火攻心,煎了幾幅藥灌下去都無濟于事。

這個絕望的妓女臨死之前,居然提出一個驚人的要求,她要見張大戶家的女兒張云英。所有人都在嘲笑她,說她死了還心存妄念,居然想見個未出閣的千金小姐。

然而沒有人知道,在黎明時分,一個消瘦的身影,悄悄溜進了蔓兒的房間。

“我來了,蔓兒姐姐。”黑色罩衣之下,露出一張清秀白皙的小臉,一雙眼睛剔透得似琉璃水晶。

“云英,我要死了……”蔓兒緊緊抓著她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都是他害的,你、你……”

云英點了點頭,緊緊握著蔓兒的手,蔓兒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些什么。當天邊泛出魚肚白,云英才悄悄地走了,她臨走只說了三個字:你放心。

雞叫的時候,杏花樓的蔓兒死了。據說她紅極一時,卻因錯戀了伶人,散盡千金,最終只落得草席裹尸的下場。

當然,這樁慘事,并無損劉怡的名聲,反而給他添了一筆風流帳,讓他的名氣更大了一些。

此時暑氣更濃了,城中遍開薔薇,花事盛極。

一點兒也不老的老頭子正在院子里收薔薇。

他閑著沒事,種了很多紅色的薔薇,那些花如荼似火地開著,連酷熱的夏天,都被紅花熏得更熱了幾分。他一邊咳,一邊把花瓣放在太陽下曬干。聽說西域那邊有一種鮮紅如血的酒,就是用紅薔薇的花瓣泡的,他也打算試上一試。

“老頭子,你叫我?”不知何時,烈日下多了一抹陰影,一個身著黑衣的女人,站在了花圃中。雖然她通身玄色,卻又偏偏明媚得無可方物。

“阿朱,聽說你最近很快活?”老頭子頭也不抬,專心剪薔薇,間或咳嗽兩聲。

“你是在說劉郎的事兒?”阿朱雀躍地跳到這名清俊的主人面前,嬌聲道,“我從未這么開心過,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劉郎,我就喜歡上他啦!”

“阿朱,不要做傻事。那男人風評不好。”他終于不再擺弄花了,盯盯地望著臉色緋紅的阿朱,“跟風評不好的男人鬼混,會影響女孩子的名聲。”

阿朱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捻起一朵紅色薔薇插在鬢間,“可是我不是什么女孩子,更不會在乎名聲。”

“別做我不喜歡的事情。”他沉下臉,難得嚴肅地說。

“你這樣就像個吃醋的男人。”阿朱嬌笑著,扭了扭楊柳細腰,“別這樣傻,要知道我跟了你幾年,如果能愛上你,早就愛上了。”

“我可沒有那么硬的命,總之我話說到了,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他又低頭去撿薔薇,但是一分心,被花刺扎到手指。

血腥氣在熱浪中蔓延,很快就有無數個影子,從花叢間、墻頭外,探了出來,那些來自黑暗中的眼睛,虎視眈眈地望著他。

老頭子笑瞇瞇地把刺破的手指放進嘴里,甜香的味道,充斥著口舌。

“我的血,可不能便宜了來路不明的家伙。”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說給阿朱聽。可是等他吮干了血,再回頭看時,阿朱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只余下一朵紅色的薔薇,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這晚老頭子又叫眠狼來喝酒,自從阿朱戀上伶人,她就很少出現。過去在落雪繽紛中,紅袖添香,青梅煮酒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

對著一個男人喝酒,和對著一位美女的心情,是有天淵之別的。因此今晚他的嘆息格外地多。

眠狼偏偏又是個悶葫蘆,雖然看出他心情不好,卻連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只知道不停地給他倒酒,幾乎要把他泡在酒缸里。

不過到了后半夜,事情出現了轉機,因為在這悶熱的夜晚,居然有人輕輕叩響了院門。老頭子走出去,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扉。

在淡薄如水的月光下,正站著一個身穿黑紗罩衣的女人,她身材嬌小,一雙眼睛卻比天上的星子更加閃耀。

“聽說你能殺人?”她連鋪墊都省了,開門見山地說。

老頭子笑瞇瞇地點了點頭,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只是那雙水銀般的眸子里,卻一絲笑意也無。

“不知姑娘想殺誰?”

“劉怡!”她輕輕拋下兩個字。

老頭子的心仿佛跳慢了半拍,但是緊接著,他又笑了,這次是發自內心的笑。

“那個男人,活著就是禍害。”女人伸出手,遞給他一個荷包,“這是定錢,我想二百兩應該足夠。”

“我算你半價,一百兩就行了。”老頭子伸出修長的手,接過荷包,輕描淡寫地說,“因為你跟我想的一樣,他確實是個禍害。”

身穿紗衣的女人,在交待完任務之后,就急匆匆地走了,仿佛一只受驚的燕子。搖曳的翠竹中,只留下她神秘而芬芳的影子。

他望著她纖瘦苗條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為什么她都不進來呢?長夜漫漫,他多么希望有人能陪他喝一杯。

次日仍然是蒸籠般的天氣,狹小的房間里格外悶熱。老頭子把薔薇花瓣浸在酒里,就又打著傘,慢悠悠地出門了。

熊男和眠狼都沒跟著他,因為他們都格外怕熱,不知躲到哪個陰涼的角落避暑了。在這種坐著也能出汗的日子,他約了秦俠士去茶館里看傀儡戲。

茶館的老板令伙計從地窖里抬出冬天藏的冰,使人對著冰打扇,于是炎熱的天氣,驟然涼了幾分。

今日的傀儡戲演的是狐貍精變做的嬌媚娘子,與落魄書生的奇異故事。那傀儡做得惟妙惟肖,身上披著五彩綾羅,臉上粉面桃腮,如真人般風情萬種。眾人皆看得有趣,只有秦俠士抱著寶劍,百無聊賴地坐著。

直至傀儡師傅唱出“檀卿為何負我?”這句哀怨的詞時,他終于長長地打了個呵欠。

“檀卿,你可會負我?”門外走進兩個人,一個男人清越的嗓子,剛好把這詞重唱了一遍。只是他比傀儡師傅唱得更加婉轉動聽,扣人心弦。眾人的目光,立刻齊刷刷地射到了他們身上。

只見那人雖為男子,卻身著猩猩血色的鮮紅綾衣,懷里攬著一個身著紫衣的中年美婦,兩人完全不顧忌他人眼光,調笑著、嬉鬧著坐在涼意融融的茶館中。

老頭子見狀冷哼了一聲,因為那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伶人劉怡。

秦俠士也不打呵欠了,他握緊手里的劍,顯然十分看不慣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的放浪形骸。

老頭子瞥了劉怡一眼,十幾日不見,他更美了。雙眉精致地描過,嘴上也涂著朱丹,渾身透著雌雄莫辯的妖異氣息。

然而劉怡似乎也注意到他,一雙靈巧的眼睛,如影隨形地盯著他。仿佛要把那消瘦的身影,深深印在眼瞳中,吸到心坎里。

接著這個妖怪般的伶人笑了,挑釁似地,扭頭看向身著素衣的老頭子。

而老頭子清俊而美好的臉,也在瞬間沉了下來,仿佛是天寒地凍中的高山之巔,遍布寒霜。

劉怡的擁躉中,又多了一個人,便是他曾經竭力討好過的那名青衣公子。他并不知這個雖然俊秀,卻看起來一臉病氣的年輕公子的名字。但是卻又格外留意他,因為這個人也是,阿朱曾侍奉左右的人。

每有演出,他都會準時出現,如城中嬌生慣養的公子哥般,身穿著淺色的紗衣綾袍,身邊跟著不同的侍從。

但與別的客人不同,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既沒有驚艷,也沒有傾慕。每每落在他身上,都是一種旁觀者的冷漠,不像是看戲,倒像是個老道的獵人,在觀察獵物的形跡。

這讓他很煩!更煩的是,因為這名古怪的公子,阿朱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以前她會靜靜地坐在前排,對他露出溫婉堅定的笑容。但是現在,兩人只能在夜深人靜時,才能耳鬢廝磨一會兒。

他繁盛得如火似荼的生活,莫名地多了一塊凝固的寒冰,攪得他心中煩悶難受,卻又無可奈何。

這種狀況持續了十幾日,家家戶戶都忙著為即將到來的中元節做準備,劉怡終于忍不住了。在散場的時候,他攔住了奇怪的客人。

“請問這位公子,如何稱呼?”他小心翼翼,一如他們初見之時。

“賤名不足掛齒。”與幾個月前一樣的回答,那雙細長的眼睛里,滿含輕蔑。

劉怡再也忍不住了,火“騰”地竄起來。他一把揪住這個驕傲客人的衣領,惡狠狠地道,“別再來看我的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喔?是什么?”老頭子詫異地揚了揚眉。

“你是為了阿朱來的!你也喜歡阿朱,所以來探察我。”他妒火中燒,身在風月場中,他再清楚不過。能令一個男人如此在意另一個男人的,不過是女人。

老頭子笑了笑,輕輕掰開了他虛張聲勢的手。

“你猜得沒錯,我不喜歡阿朱跟你在一起。”他說罷湊在劉怡耳邊,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如果你再跟她廝混,小心你的命。”

戲院里的燈火閃了又閃,劉怡如墜冰窖,他想到了阿朱超乎常人的好身手,想到了她低眉順眼站在他身后的模樣。

這個青年病弱的軀體中,似乎潛藏著無限的力量。

等他再回過神來,那公子已經走了,散場后的戲院,褪去浮華大夢,只有七扭八歪的桌椅,和遍地的狼藉。

劉怡病了,他那晚嚇出一身冷汗,就再也沒有登過臺。阿朱常常來瞧他,她總會從悄悄地從窗縫里溜進來,婉轉地趴在他的床頭。

每每看到阿朱美麗的臉龐,他都會覺得心中難過,他放不開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她不是最美的,更不是最有錢的,可是她離奇的身世,淡定的模樣,和那位青衣公子糾纏不清的背景。使她永遠像一個謎,雖然不是驚天秘密,卻足夠滿足一個平凡男人的獵奇之心。

轉眼之間,中元節就要來了。百姓們在家里供奉祖先,劉怡難得偷閑,在一家妓院喝得爛醉,走在行人寥寥的路上。

街上大多鋪子都關張了,明日就是祭祀之日,人們都忙著準備貢品。當然,這種事情劉怡從來不會關心,他只需把自己打扮得英姿煥發,招搖過市就夠了。

在陰暗的街角,有一個瘦弱的少女在燒紙錢,她身穿白衣,似乎正在孝期。此時已過亥時,這個時候,很少有女孩子單獨跑出來。

他存了好奇心,腳步不由一滯。跳躍的火光中,映出少女單薄柔美的容顏,白曇花似的清雅動人。

這張臉,好像在哪里看過,可是他偏偏想不起來。就在這時,一陣腥風刮過,吹散了燃燒的紙錢,帶著火光的灰燼,如蝴蝶般在夜色中飛舞。

他的心臟突然收緊了,因為在這些跳躍的火焰中,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身穿織錦長袍,清俊消瘦的男人。

他一邊輕咳著,一邊從街的盡頭向自己走來。眼風如刀,仿佛沒有看他一眼,卻又仿佛黏著他不離不棄。

劉怡意識到什么,慌了腳步,急忙向來處跑去。

然而來不及了!道道雪亮的光芒,乍然從平地竄出,直奔他面門而來。那光芒寒氣森森,帶著死亡的腥風,即便他從未習武,也知道那是極厲害的劍光。

“哇!”他大叫一聲,用袍子護住了臉。但是等了許久,卻并未等到預期的疼痛。

他小心地拿開袍角,只見自己周身多了天羅地網,無數根堅韌的銀絲,將他牢牢罩住。身穿黑衣的女人,正站在他的身前,她指如拈花,一束閃亮的絲線,筆直地探入他身邊的一條小巷。

“眠狼,我知道是你!”阿朱嬌嗔一聲,用力拖拽。只見一個同樣穿著黑衣的少年,從巷子里走出來。他手持一柄玄鐵長劍,劍鋒透著幽寒,只是那柄劍被根根銀線纏繞,半點施展不開。

冷峻的黑衣少年,雙眸如星,沉默地看著站在他和阿朱身后的青衣公子。

“殺了他。”溫和的話語,卻擲地有聲。那少年手腕飛快地一旋,千萬根銀絲,俱化為飛絮。

他眼中仿佛藏著一載寒冬,長劍如虹,直向劉怡的咽喉刺來。阿朱纖手微翻,銀絲激射而出,將劍鋒拉偏了幾分。銳利的劍氣貼著劉怡的面頰劃過,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你就這么恨我!”劉怡不知哪來的勇氣,指著青衣公子罵道,“有本事你就跟我搶女人,搞這種齷齪的手段干什么?”

那青衣的公子愣了愣,隨即又笑了。

“阿朱,你就是這么報答我的?”他對他的叫喊置之不理,卻對阿朱說話,語氣一貫溫和而緩慢,“不要再跟我作對,你知道那會是什么結果。”

“老頭子,求求你,成全我們吧。我是真的愛他!”阿朱明顯落了下風,窈窕的身影,只能在眠狼的劍鋒中輾轉騰挪,連半分選擇的余地都沒有。

劉怡笑了,他從未如此滿足過。這位看上去高高在上的公子,已經徹底地敗在他的腳下。他抹去頰邊的血,覺得即便此刻死了,也再無遺憾。

老頭子望著劉怡,看著這個自詡風流的少年,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召回了眠狼,阿朱也十分伶俐,跑過去緊緊鉆進了劉怡的懷中。

劉怡摟著阿朱的纖腰,仿佛摟著一個王國,他此生從未如此得意而驕傲過。一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一位從來不用正眼看他的人,卻被他搶走了心愛的女人。

風吹過長街,散去了夏日的暑氣。吹起那位公子青色的衣襟,不知為什么,劉怡竟覺得,那雙盯著他看的琥珀色眸子里,完全沒有憎惡,竟滿含憐憫。

為什么他要這么看我?難道可憐的不是他嗎?阿朱,她畢竟選擇了自己。他本想問個清楚,但是阿朱纖手一揚,銀絲纏上樹梢,劉怡被她帶著,飄飄然飛上了半空。幾個起落,兩個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

“被逃走了。”街邊燒紙錢的少女站起來,她責備地望著老頭子,“蔓兒的仇要怎么算?”

“沒想到阿朱會為了他做到這種地步。”老頭子長嘆口氣,轉而對她笑,“云英小姐,不然我把定金退給你吧。”

“怎么?你不想殺他了?”張云英氣得臉色脹紅。在那深山的匪窩中,如果不是蔓兒挺身而出,她早就已經被土匪砍殺了。如今眼看著害死蔓兒的賊人過得如此逍遙快活,她恨不得將其抽筋拔骨。

“暫時不想動手。”老頭子無奈地搖頭,“難道你方才沒看到,我那沒出息的屬下,已經被這男人迷得失了神智。”

張云英氣得一腳踢飛了灰燼,哭泣著跑遠了。老頭子朝眠狼使了個眼色,那沉默而冷酷的少年急忙尾隨去保護她。

只余下老頭子一人,踱著方步,向自己那方小小宅院中走去。路上有荼靡在熏風中肆虐地綻放著,搖曳的紅花,似乎預兆著盛夏將盡。

兩天后的一個夜晚,阿朱來了。她靈巧地從窗縫溜了進來,婀娜得似一條美女蛇。此時這迷人的妖女正匍匐在老頭子腳下,哭哭啼啼地道歉。

“算了,你既然如此癡心,我就成全你吧。”老頭子似變戲法般端出一大盤蟲子,“他還沒有發現你吃這些吧?”

阿朱眼中閃出貪婪的光,伸出細舌,轉眼就將盤子里蠕動的肉蟲吃了個精光。末了她滿足地抹了抹嘴,微微一笑。

“當然沒有,他覺得我美若天仙。”

“呵,人類的男子就是淺薄,其實往往美得不像人的女人,真的就不是人。”老頭子冷哼一聲,“但是不是天仙,就不好說了。”

阿朱小心翼翼地望著老頭子端莊而俊秀的臉,想說什么,卻又不敢,只婉轉地匍匐著。

“你有什么要求就說吧。”他看著她緞子般的長發,這個美麗的仆人,陪了他幾年,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作別。

“我想同您解約。”她小心翼翼地說。

“你是覺得對不起我嗎?先不用解約,你想回來的時候,隨時可以回來。”老頭子輕輕地撫摸著阿朱的頭,像是一個慈愛的父親。

“謝謝……”阿朱小聲地啜泣,于是連天上的明月,都被她哭得朦朧了幾分。

“阿朱,你真的完全忘了,上一次那個人了嗎?”老頭子突然問了一句莫名奇怪的話。

阿朱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瞪著他,梨花白色的臉龐上,眼睛比秋水更加澄凈。這樣清澈的眼眸中,原本就不該藏有太多回憶。老頭子笑了笑,輕輕吻了吻她如花的面頰。

“我記錯了,不要放在心上。”

月亮潔白美好的臉,偷偷躲在了纏綣的云絲中。仿佛那些將明未明,隱藏在遙遠歲月中的往事。

十幾天后,在蟬鳴陣陣之中,一個驚人的消息,同乍涼的秋風一起,席卷了全城。

如日中天的劉伶要退隱了,據說這個風流多情的花花公子,拜倒在一名來路不明的女子裙下。

在最后一場演出中,劉怡表演了成名的《代面》。那晚看戲的人很多,連房梁上都坐滿了人。劉怡身著金裝,頭戴紫冠,打扮得比任何一場戲都華麗。他就像一束耀眼的光,照亮了這人群熙攘的戲院。

所有的觀眾都看呆了,戲迷們鴉雀無聲,仿佛要記住他每一個身段,每一句唱詞,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妥妥收藏。

這是伶人劉怡,在這個繁華城市,所綻放的最后一抹華光。

散場時,劉怡正在認真地整理冠帶,一個身著青衣的青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那繁復的衣飾中。他輕捷得如同鬼魅,如果不是那兩聲疲憊的輕咳,大概劉怡永遠都不會發現他的到來。

“聽阿朱說,你叫老頭子?”劉怡也不像過去那么憎惡他了,畢竟,這世上沒有一個勝者會妒忌手下敗將,他一邊疊衣服一邊問,“你明明很年輕,為什么要叫這么奇怪的名字?”

“人的衰老,往往不是指肉體上的。”老頭子微微一笑,“你真的要隱退?”

“是的。”

“為了阿朱?”

“當然。”

老頭子不說話了,只是沉默地望著這個眼角眉梢盡是風情的伶人。

“你是不是沒想到我會這么愛她?說真的,我也沒想到自己會為她放棄這么多,可是一想到你過去拼命阻止,甚至對我起了殺意的樣子。我就覺得,為她做再多也是值得的。”劉怡又露出過去邪氣的笑容,挑釁地望著老頭子。

“你誤會了,我真不是為了阿朱。”老頭子長嘆一聲,欲言又止。

可是他這幅無可奈何的模樣,卻令劉怡更開心了。

“我跟阿朱終成眷屬,我已經買下宅院,要用最隆重的儀式迎娶她,而我,還好好地活著。”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朝老頭子挑釁地笑,“你敗了,你終究舍不得讓她不幸福!”

老頭子愣了愣,細長的眼睛瞪得溜圓。最終,他搖著頭走了。這頹然的表情,看著劉怡的眼里,簡直就是最精彩的大戲。

他笑得更開心了,那笑聲遠遠傳出戲院,夜梟的長戾般在夜空中回蕩。

秋分時節,阿朱準備出嫁了。老頭子送了她一斛東珠做嫁妝,眠狼和熊男,送她上了花轎。軟轎從小院中抬出,向城中心一處華麗的宅院走去。

那是一個云淡風輕的夜晚,與所有的秋夜,并無不同。

但那富麗的宅子之中,卻像開了一庭火樹銀花。樹梢皆掛滿金箔,庭中擺滿水晶。新郎官劉怡,身披紅袍,如璧人般等待著他的新娘。

如果說有什么遺憾的話,便是這場隆重婚禮的賓客也太少了些。劉怡結交的多是歡場流鶯和達官貴人,而這些人,是沒有一個人愿意來參加一個隱退伶人的婚禮的。

不過劉怡毫不介意,即將迎娶心愛姑娘的興奮,已經讓他忽視了這些小小的遺憾。

他望著阿朱被侍女扶著走下軟轎,望著她不盈一握的裊裊細腰,突然覺得心都碎了。他此時才發現,他是這樣愛這個神秘的姑娘。從她第一次坐在臺下看著他,他的心就被她帶走了。

他對別人少有真心,皆是因為,他的一顆心全懸在她的身上。

阿朱走過來,劉怡牽住了她細軟的手。特意妝扮過的阿朱,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魅惑的美,紅色的重錦,也襯得她膚色更白,烏發更亮。

他帶著嬌妻走入洞房,突然覺得,自己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一樣偉岸了。他再也不想四處留情,繼續那些風流的游戲;他要拿出積蓄,做一門小生意,不必拋頭露面,討好恩客;還要生一男一女,老了含飴弄孫,安守田園。

燦如穿花蝴蝶的他,第一次認真愛一個女人,也第一次,想到了長相廝守。

在城中一處隱秘的宅院,一位青衣的公子,正把夏日收集的薔薇花瓣倒入酒壇。月亮的影子映在美酒上,照出片片猩紅的花,仿佛一團團凝固的鮮血。

花燭通明的洞房中,嬌美的新娘趴在他的夫君身上,紅綃誘人,膚白勝雪。

劉怡抱著阿朱,看著她長發如水,婉轉婀娜,心中是數不盡的恩愛。阿朱朝他笑著,艷光動人,她嫵媚地張開了紅唇,吻向他的脖子。

他頸上一痛,突然陷入了迷離的幻境中,再也沒有誘人的嬌妻,也沒有了洞房花燭。那里只有一條波瀾壯闊的河,一位身穿紅色紗衣的佳人,正在河邊朝他招手。那人豐碩美麗,眼角帶著幾分凌厲,卻是杏花樓的蔓兒。

“蔓兒!”他朝她跑過去。

“劉郎,你終于來了!”蔓兒滿臉欣喜地奔向他,將他緊緊摟在懷里,嘴里喃喃地說,“我終于等到你了,再也不會放手。”

有清涼的夜風拂過,吹開了小花窗,吹熄了紅燭光,吹開了那鑲著銀絲的福字帷帳。香艷的大床上,露出一只男人潔白而結實的腳。只是此時,它透著幾分青色,再無人氣。

一片黃葉,從枝頭緩緩飄落。

尾聲

時光飛逝,轉眼就是十月初一。天氣已經很冷了,老頭子不得不穿上薄棉袍出門,今日有貴客來訪,他難得去酒樓買了些菜。

此時街頭巷尾的流鶯們,已經不會再唱那些關于劉伶的曲子,她們的目光都轉到了新來的一個官兒身上,據說那位年輕的大人面如冠玉,長得像廟里的觀音般俊美端莊。

那個曾紅極一時的劉伶,仿佛夏日的荼靡,早就隨著秋天的到來凋謝了。即便拉住一位交游最廣闊的姑娘,她也不會記得那傾城的劉郎。

在含蓄得如少女明眸的秋光中,老頭子的客人來了。那人穿著一身湖藍色的裙子,身材嬌小,臉龐清秀柔美,卻是張云英。

“謝謝您,終于讓這惡賊死了。”她一進門,便對老頭子叩首道謝,“我本該早日與您見面,奈何擺脫隨從仆婦太難了。”

她說罷遞上了一個鼓鼓的荷包,卻被老頭子推拒了。

“我比規定的期限晚了一個多月才完成任務,這些錢,還是多給蔓兒姑娘買些祭品吧。”

“但是我實在不明白,先生您為什么當初不殺他,而偏偏讓他死在了新婚之夜?難道您是為了那些被他辜負的女子鳴冤?”云英好奇地問。

“我并未出手殺他,殺他的是這個人。”老頭子說著,從柜子里捧出一只木匣,當著云英的面打開,只見里面有一只碗口大的黑色蜘蛛,結了層層銀絲,正在里面棲息。

她嚇了一跳,連連后退。

“這明明不是人,先生嚇我。”

“小姐難道沒有聽說過?雌性蜘蛛,有一個特殊的習性?”

云英望著這個看似溫和的清秀公子,更加迷惑了。

只見老頭子薄唇一勾,水銀般的眼睛中,閃出一絲妖異的光,“那就是,她們會吃掉自己最愛的伴侶。流連于花叢的劉伶,終于被最艷毒的花吞噬了,想來也是天道輪回。”

其實他更想說的是,人在愛欲中,如逆風持燭。誰用了真心,便是將刀遞到對方手中,從此任人宰割,再無退路。

云英不想再追問下去,這個樸素的木屋,這座花枝掩映的小小庭院,似乎有數不清的謎題,道不盡的玄機。

陽光正好,慵懶地照在她的臉上。天光云影間,她決定好好享受珍饈佳肴,以及主人珍藏的美酒。

為了避嫌,老頭子還叫出了眠狼和魅陪酒。他拿出一壇奇怪的酒,倒在杯中,是鮮血般的殷紅,喝起來唇齒留香,仿佛品嘗著夏日最熱烈的陽光。

“這酒怎么釀的?叫什么名字?回去我也叫仆人做來給我喝。”云英小女兒心性起來,歡快地拍起了手。

“是采集了夏天最繁茂的紅薔薇做的。”老頭子瞇著眼睛,十分享受地,將一杯美酒呷進口中。

“名字嗎,就叫‘劉伶醉’吧!”

劉玲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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