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作者蔡宙(Charles Quixote Choi)出生于中國香港,目前與妻子、兩個兒子和三只貓居住在美國紐約,是一名科學記者。自2001年以來,他一直為《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科學》《自然》《科學美國人》《國家地理雜志》《大眾科學》《科學內幕》《新科學家》《美國科學家》和《新聞日報》等刊物擔任自由撰稿人。他也是一名空手道高級教練,曾在日本劍術比賽中獲空手道安平四段。

此外,他還是一名科幻作家,是美國社會工作者協會和亞非新聞工作者協會的成員,也是SFWA的準成員。本文是他的第一篇科幻作品。


By the Will of the Gods

遵循神旨

作者/【美】蔡 宙 翻譯/趙秀鳳 插畫/搖 開


日落時分,圣殿鐘聲響起,葬禮開始了。赤青色天幕映出深紅、淡紫和金黃色的浮云。這幅黃昏景象是人力的產物——南丁格爾城坐落在一座巨型洞穴中,從洞壁到洞頂鋪滿了顯示屏,猶如天穹一般展現出夜幕降臨的圖景。

先知在葬禮上身穿天鵝羽毛斗篷和黑色喪服。他們一邊吟唱,一邊在圣殿庭院里莊嚴地繞圈起舞。他們奮力揮動雙臂,宛若振翅翱翔。逝者已逝,他們以此儀式祝福哈羅的靈魂在群星間尋得安息之所。

哈羅是被一柄隱形匕首從背后捅死的。他是世間最后一個在乎我死活的人。

參加葬禮的人很少——只有先知、我自己、圣殿收養的其他孩子以及這些年來曾跟哈羅一起嬉笑怒罵過的幾個老頭子。我背負著被詛咒者的惡名,只能站在人群最后面。能容忍我參加,恐怕也僅僅是因為他們知道絕對趕不走我。

哈羅要是看到葬禮,準得抱怨先知為他祈禱時拿劣酒糊弄神靈。暴躁的老頑固。

三眼圣殿是遠見教會駐南丁格爾城的分部,哈羅是圣殿的管事。他有個習慣,就是我一犯錯就用竹條抽我。他有時去辦些神秘的差事,好幾天不見蹤影。我如今所有的本領都是他教的,可以說他是我在世上僅存的親人。

我的父母死于太空;我被告知,一顆流星撞毀了他們的飛船。在我父母和其他遇難者的葬禮上,先知沒有舉行指引靈魂得到安息的儀式。那種死法意味著他們(還有我)遭受了“天譴”——觸怒了神靈。

葬禮結束時,先知把我和其他孩子寫下的祈禱詞扔進青銅大火盆里燒掉,送去來世。看著繚繞的煙霧,我覺得我與南丁格爾城已經再無瓜葛。我可以去銀河系的其他地方體驗不同的活法,去那些我的族人曾與遠親邂逅的地方。也許是氦公國和它的浮空城;或是巨型衛星哈利丹-西德里爾和它琳瑯滿目的嵌合體動物園。在那些世界,我不會被當成死不足惜的人。

可是于我而言,哈羅之死和他的人生仍是未解之謎。警察確信哈羅被殺一案已經結案,不會再去調查,但我還有很多問題,因此夜間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對哈羅的死置之不顧輕而易舉。

對哈羅的死袖手旁觀絕無可能。

202307001

父母遇難時我十歲。他們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是他們的占星表。這塊表其實是我們主恒星周圍的動態星圖,它可以實現一種非凡的功能,也就是幫你預測未來。送給孩子這樣一件禮物是所有父母夢寐以求的,因為它預示著未來可期。

表盤中心的金色圓片代表太陽。環繞它旋轉、距離最近的是一顆珍珠和黑曜石各半的珠子,代表小小的斯克里特爾行星。再遠一點是一顆青翠的綠松石,代表我的故鄉佩爾行星,周圍的兩顆象牙珠子是它的衛星。

再后面是一塊黑碧璽,代表黝黑的阿特雷德,帶環繞條紋的紅色瑪瑙代表擁有行星環的巨行星歐弗瑞斯特,金斑青金石代表風暴不斷的普羅希勒斯,灰色月石代表冰封的雷克特里。

金色表針在這些星體標志下方旋轉,象征陽光普照;表盤邊緣的圓環標記時刻、日期、月份和星座宮位。附加的紀年表盤顯示遠見教會的核心地區——預言之城哈賓格建城至今的年數。

表鏡上的銀弧標出了數十個規律撞擊佩爾星的流星群軌道。

外界把我的故鄉佩爾稱作“隕落之星”,因為有太多流星撞擊我們的行星。傳說那些流星是眾神射出的、帶著烈焰的箭雨,他們以此錘煉膽魄、磨礪對抗黑暗怪獸的戰斗技能。我未曾見過那個對如雨烈火習以為常的世界。

我聽說,一塊小到占星表都不顯示的太空巖石害死了我父母。有幾十個天體環繞佩爾運行,我們的家就在其中一個上面。

我父母的工作是建造太陽能驅動的軌道激光陣列,這些閃閃放光的陣列用于引導小行星,并推動阻光器在太空中移動。他們乘坐的飛船在返航途中被撞毀,無數軀體碎片在太空中飄蕩。同船的遇難者約有一百人。

之后,我去了宇航員工會建立的孤兒院。工會幾乎變賣了我家的所有財產。這筆遺產用來養育我,同時也吸引潛在的養父母。

但沒人領養我。沒人想領養一個有著羅圈腿、受詛咒的小孩回家,他們可不敢挑戰命運。我孤苦伶仃,像一顆獨自漫游的流星。我不過是父母遇難后遺骸中的一塊小碎片罷了。

時光荏苒,父母的遺產變得越來越少。一顆環繞佩爾星的小行星被挖空,改造成了我所在的孤兒院。在那里,吃飯、喝水、住宿、睡覺、穿衣、上學、看病乃至人人都要呼吸的空氣,樣樣都要花錢。直到十三歲我被收養,在一所致力于窺見未來的圣殿里開始了學徒生涯。

圣殿派哈羅去孤兒院接我。他來時穿著一身褪了色的連體衣。后來我發現他無論工作與否都穿這件衣服,長長的衣袖遮住了之前的文身。

“你是哈普,對吧?”他上下打量我,波瀾不驚,“看來又是一個傻孩子。”

他看著我肩上的包,問道:“你就這么點家當?”

我點了點頭。

之后,我們朝著太陽的方向,趕往掩藏在斯克里特爾的南丁格爾城。一路上,他都沒跟我說話。


斯克里特爾是離我家鄉最近的星球,也是我們去往其他星球的通道。很久以前,不知名的團體將斯克里特爾改造成一臺巨大的機器,稱為“迷宮”。斯克里特爾的核心地區是通往其他世界的大門。這些門的發掘令人難以置信——但門之外,還有更多不可思議之處。

銀河系中有數不清的世界,各個族群的人類棲居于此。其中每一個族群都有其獨特之處,與其他族群不同。有些族群的人可能都有孿生姐妹或兄弟;而有些族群的人生來就是永生。

有人類生活的星球,其核心地區會建造成迷宮,迷宮的大門將每個族群緊密連接。星際旅行者和其他世界的物品不斷流入我們的世界。還有來自諾克特恩的戴著面具的先知;科瑞賽琳則派出擁有完全虛擬身體的使者,宣揚重生論;偶爾也有需要光合作用的維瑞典斯。擁有電靈的通靈者從坦納托克瑞斯駛來。甚至還有來自機械國的人工機器人和不像人類的機器。

這個時代最大的謎團在于,人類為何會散落在不同的星球上。其他世界的生活可能與此不同,但我一般不去考慮這些。我試著不去考慮這些。我的族群偏偏就來自隕落星球;我父母因此遇難,而我將獨自面臨未來的一切困難險境。來到南丁格爾城后,我沒有任何機會見到其他世界的旅行者;我的生活大多在圣殿中度過。

這座圣殿是南丁格爾城最早的一批建筑,用佩爾城進口的雪松和松樹以及從流星和月球中采集的石頭建成。圣殿的房頂是三角形的,能夠抵御雨水和落雪。但在南丁格爾城,這只是一個點綴,因為這里沒有雨雪。跟斯克里特爾的其他城市一樣,南丁格爾城位于一個名為“虛空”的巨大洞穴之中,不像其他受潮汐影響的星球那樣——白天烈日炎炎,晚上酷寒難耐,天氣變幻,永不停息。這里的天氣沒有任何變化。迷宮的建造者在這個機械世界朝著太陽的一面鋪滿太陽能板,以此產生巨大的能量,維持動態和其他地區的運作,確保門戶穩定。南丁格爾城及其姐妹城市從中吸取部分電力,維持生命。

圣殿所處的街區有些破舊,近來更是雜草叢生,如果可以選擇,沒人想待在這里。不過,城里有很多虔誠的人,因此圣殿香火不斷。

人們認為佩爾城的人是整個太空中最迷信的人。每天早上,穿著羽毛長袍的先知要解讀神圣的骰子,觀察圣殿放飛的鴿子,向眾神祈禱這一天。來圣殿朝拜的人有時向先知求取良辰吉日,有時求婚期,有時求喪期,有時求出行,有時求賭博和股市的幸運數字。祈求者帶來獻祭品安撫上天,請護身符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祈禱好運連連,幸福安康;祈禱得到寬恕。

我們已經掌握了發射飛船進入軌道,并在行星系統中建立殖民地的技術,但我們仍然對領悟神旨寄予厚望。昔日之術,來日之道。


圣殿收養孤兒幫忙做事,維持秩序。這里的生活就是一系列百無聊賴的苦工:打掃花圃;在三頭六臂鍍金神像面前擺滿花環;按金字塔造型擺放祭壇上的水果;倒香灰。里里外外、徹頭徹尾地打掃圣殿。

除了收養孤兒,圣殿也接待信徒家族的志愿者或想來做做表面功夫的人。查斯的家族向外界人士出售激光技術,賺得盆滿缽滿。每季志愿者活動,查斯都會被送到圣殿來。他的家族想做足表面功夫,或許是為從政鋪路。因此,每年夏天我們都必須忍受查斯。

查斯不能稱作志愿者,因為他顯然很討厭被放逐到圣殿里,但在先知面前,他那白皙迷人的臉色不會流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他總能找到狗腿子為自己做事,所以從不干臟活累活。

查斯不習慣這種處處限制、充滿沮喪和失望的生活。他整天無所事事,感覺十分無聊,于是決定虐待他人消磨時光,而我這個丑陋的小男孩正是絕佳目標。

我善于攀爬,所以一般都是我爬墻換燈泡,點亮千佛墻上的每一個小神龕。這些時候,查斯總會說:“嘿,大家看吶,是哈普那個猴子精。”他和那群小跟班會一起哄笑打鬧,嘲笑我。

我一般一言不發,也不甩臉色,避免火上澆油。但他們得逞時心知肚明——他說“小心他可能會向我們扔屎!”我的臉便氣得通紅;他說“他太丑了,眾神殺了他父母真是仁慈。”我渾身緊繃,僵硬得像攥緊的拳頭。

我總是藏在圣殿的房頂上,躺在那里看天空,找尋一絲喘息的機會。當然,這只是電力造出的假象——有時還會閃過一兩條政府媒體的廣告和通知。不過,我從未見過真正的天空;所以即便是虛擬的天空,也極富吸引力,而且南丁格爾城的天空是如此完美。哪怕只有一會兒,暢游在流云中,也是一種解脫。

我從不回應查斯一流。甚至不抬眼看他們。我覺得什么都不做,查斯也會找我的事。

我的表基本沒有離過身。有一回,勞累了一整天后,我和其他孤兒換下工作服。查斯看到我的手表,決定戲弄我一番。他一把將表搶走,和跟班來回扔,不還給我。隨后,他手一滑,表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父母給我留下的唯一念想沒了。

查斯只是笑笑。我朝著他撞了過去。

一整個夏天,查斯都叫我猴子精,太可惡了,而且他也沒說對。叫我大猩猩還差不多。我從宇航員父母那里繼承的基因讓我擁有兩條長胳膊,腿卻是彎的。我個子不高,但很有力氣。這樣的特點很適合在太空生存。正是因為這些特點,我擅長攀爬,而且比看起來更強壯——這讓查斯和他的小跟班很驚訝。

先知把我們拉開,將我拽到一個儲藏室里。一個初級先知用藤條打了我十幾鞭,懲罰我。我知道會遭到鞭打——我確定自己打歪了查斯的鼻子,而且還把其他兩個攻擊者打成了熊貓眼。鞭打有些敷衍——先知沒有真使勁兒,我真該感謝他。不過每一鞭仍然像被炙熱的火棍抽打。

懲罰結束后,先知離開了。我把頭埋在臂彎里,知道背上一定被抽打的青一塊紫一塊,就像日落一樣。不一會兒,哈羅拿著一罐水和一個杯子進來了。他往杯子里倒了點水,把罐子和杯子放在我旁邊的地上。

“本想帶你去看醫生,”他說,“不過不著急。”

我一口氣把水喝完,哈羅又給我倒了點水,然后自顧自拉了把椅子坐下。自從他把我從孤兒院帶回來,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我講話。

哈羅是圣殿的管事,通常會在早上安排各種雜事,不過大多數時候好像什么都不做,只坐在木墩上,滿身酒氣,抱怨當天的新聞。有時,他會消失幾個小時或幾天,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年輕的先知會代替他給我們派活,對他的消失只字不提。就算他回來了,也沒人問他任何問題。

我想那天下午哈羅是實在無事可做了,才會跟我這個受詛咒的孩子說話。

“他們說你很聽話,導員說你很開朗。你很安靜,總是一個人,基本從不惹事,”他說道,“為什么這么做?”

我還是低著頭。哈羅嘟囔了幾句。

“其他孩子說你打他們,”他說道,“你很強壯,他們基本沒有勝算。沒想到你還會這么刻薄。”

我發出嘲諷的笑聲。哈羅點了點頭。

“你是說你沒有惹那五個男孩兒?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有什么意義?”我吐出一句。

“因為我問你了。”

我長舒一口氣。

“我不想惹事,”我一字一句認真地說,“我一點兒也不想惹事。可是麻煩找上我時,我無處可躲。遇上麻煩,我只能盡力避免下次遇到同樣的麻煩。”

哈羅抱起雙臂。

他淡淡地說:“話少的孩子總算多說了幾句。聽起來是聰明的做法,實際卻很愚蠢。你打的那個孩子,他的家族每天掙的錢比你我幾百年能見到的錢還多,這就是你避免麻煩的方式?”

哈羅抬眼看了看我。

他又說道:“解決麻煩的辦法一般是為了不給自己再招惹更棘手的麻煩。你住在一個致力于預見未來的圣殿里。該想想如何提前謀劃。”

所以我不得不面對無意招惹的麻煩。盡管我是受害者,我還得做正確的事,那些真正有錯的人什么都不用承擔。

我問道:“只能做‘正確’的事?”這一切更難接受了。

哈羅靠在椅背上,琢磨我說的話。

不一會兒,他答道:“我發現要想避開正誤,更簡單的辦法是不牽扯其中。”

我抱起雙臂生悶氣。“謝謝你的建議,但我能照顧自己。”我說道,語氣比我想的要沖一些。

他嘆了口氣,站起來,又挑了挑眉。“順便說一下,那塊表好像還能走——好像壞的只有這塊表吧?”他說道,我背上的傷口似乎不那么疼了,“我知道誰能修好它,順便再檢查一下有沒有其他要修的。”

哈羅轉身正要走,又停下來,用余光看了看我。

“這場架對誰都沒好處,所以高級先知會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記得,別再做其他愚蠢的人生選擇。”

我看著他。

“在胳膊上文流氓文身是正確的人生選擇嗎?”

哈羅大笑一聲。

“你很幸運,夏天就要結束,不用再面對查斯了。”然后他給了我一個無情的微笑,“但你要面對我了。”


自此,長達幾個月的地獄生活開始了。大多似乎是毫無意義的額外苦工。有時跟撿破爛一樣,我需要在一天的時間內找到圣殿里的每一張蓮花圖或其他類似的玩意兒。有時他讓我閉上眼睛,回顧剛剛路過的朝拜者,需要盡可能地給出細節。我好像總會因為小錯誤,挨上幾鞭。

最糟糕的是,圣殿有儀式時,我必須得扮相。其他孤兒吟唱、敲鑼打鼓,我得穿小裙子在主廳跳舞,演繹神圣的紀元。扮演的角色中有“沼澤惡魔”和“青銅娼妓”,這讓我難以忘懷。

當然,只扮相,穿著好似浸泡了多年汗水的滑稽服裝還不夠。這遠遠不夠,我必須演得好才行。這意味著我每天得受刑幾小時,學習表演需要用到的走步和假動作。

我要做無數次俯臥撐、引體向上、仰臥起坐、跳躍、下蹲、倒立、翻筋斗、翻滾、翻跟頭和短跑。這些已經讓我筋疲力盡,但只是熱身,我還要一遍又一遍地排練表演用的常規動作。這包括:拳擊、踢腿、關節鎖、投擲、肘擊、膝擊、防衛、躲避、抓取、控制、扼喉、翻轉。他用棍子向我揮來,一遍又一遍地攻擊我的手和頭,把我往后推、往前拉,把我打倒在地。

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似乎沒有盡頭的責罵和鞭打。背部要挺直。下巴抬起來。膝蓋前屈。再向前屈。眼睛向上看。跳得高一些。再跑遠一點。蹲大馬步。低一點。再低一點。打拳時應該像是要打穿目標一樣,而不僅僅是打在目標上。不要屏住呼吸。我說動才能動,否則我會一直盯著你。不要退縮,真正的攻擊沒有時間給你反應。怎么沒感覺到這一擊呢?要么不被擊中,要么學會挨打。振作一點,我給自己打氣。


這些練習持續了九個月。夏天又來了,查斯也來了。看到他的鼻子沒事,我有點失望。

查斯回來的第一天,他和朋友冷冷地忽視了我,但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那晚,我回宿舍的時候,他和跟班圍過來,嬉笑著在我面前晃悠,手里都拿著木棍。

“你好啊,猴子精。”

我本不想應戰。我想,查斯應該不會殺了我,要是殺了我,他也脫不了身。他甚至不會把我打殘;這也會帶來很多麻煩。他自己可能不會動手,只讓手下揍我,直到天亮。如果運氣好點,接下來幾個月,他也不可能每晚都逮著我打。

“動手吧。”我說。

查斯的第一擊太容易辨別了,我還以為這是他的計謀。我不假思索地避開他的小跟班,他進我退。他罵了幾句,又掄起木棍。這次我沒有后退,但每一次都避開了。查斯叫了起來,再次進攻,朝著我的頭打,我再次側身避開。

聽到后面有腳步聲,我一個回旋,蹲勢變為攻勢。想要偷襲我的人嚇了一跳,掄起棍子就打。為了避開他的攻擊,我走近他,等棍子還沒落到我頭上,就先行抓住了棍子。我想把棍子扔掉,但沒想到他那么弱,我直接把棍子從他手里抽了出來。

我轉身直面對手,拿起手中的棍子。他們全都往后退,只有查斯還在堅持。他嗤笑一聲,全力朝我撲來。我閃了過去,拿棍子抵住他的喉嚨,腎上腺素飆升。

喘息之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跟哈羅訓練期間,我從未打到過他。我盯著查斯,打量著他。他的臉扭曲了,當然是氣的,不過也很疑惑,同時閃過一絲害怕。

我清醒過來,突然明白,再打下去對我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太傻了。”我說著把棍子扔到地上,走開了。

查斯在我背后大喊:“膽小鬼!”但無須在意。


跟哈羅學習的課程仍然十分具有挑戰性,但我不再抱怨。哈羅注意到了,盡管他沒有手下留情,但他在教學的時候會解釋得更清楚,我能意識到并改正的錯誤,他便不再糾正,只是當作個人失誤。

哈羅開始給我派任務,讓我在南丁格爾城跑腿。他讓我滿城去收信、送信、收包裹。他給我計時,回來晚了會嚴厲訓斥我,詢問我走了哪條路,責罵我選了沒腦子的人才會選的路,比如從魚市的近路穿過。有時,哈羅也不知道具體的人、地點或物品,所以我得到處問,跟不同身份的人交流,有正直的也有讓人討厭的,找出正確的人,學會如何正確提問,摸索最有效的提問方式。

就這樣,我慢慢摸清了南丁格爾城的每個角落,無論是蜿蜒的小路、隱蔽的會面地點還是破敗的人行橋。我也熟知這座城市每時每刻的節奏、噪音和旋律,了解街區的商店和特定的居民區,知道從哪里買到需要的物品以及哪里不能獨自探索。離開圣殿,我基本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走在街道上,沒人會認為我受到了詛咒。這種自由是我很久不曾感受過的,這個時候我不需要負重前行。

晚上,有時哈羅的心情非常好,他會讓我搭馬車到圣殿騎一輛自行車回來,帶他去夜市。圣殿燒香火,還有人來燒香拜神,每天都會產生許多煙霧,因此要資助空氣凈化項目。因為有這樣的資助,之前基本不可能在南丁格爾城這樣的城市開的戶外燒烤攤,會在這個街區營業。

哈羅會在小攤點一些烤肉給我倆吃,他自己還要喝點廉價的小酒。在南丁格爾城其他地方完成工作,下了夜班的人也會來這里放松一下。他們吃面條或點心,吐槽這一天的經歷,抱怨將要來臨的一天,慢慢喝到爛醉,開始賭博;最愛的隊伍贏了或是輸了,就對著電子屏幕大喊大叫。各式各樣的演員都會想盡辦法賺小費——雜耍者、吟游詩人、雜技演員、詩人、小丑、舞者、講故事的人、柔術師、魔術師、木偶師、獨輪車手、耍蛇人、武術家、素描藝術家、噴火者、吞劍者等——哈羅有時會給我幾塊錢,讓我也看一看表演。街頭劇院會引誘你去看喜劇或悲劇。拳擊俱樂部會邀請圍觀者參加比賽,以獲得現金獎勵;我想過參加,但如果不是非打不可,我真的不喜歡在圣殿以外的地方打架。這里是萬花筒,看得到形形色色的人類,無論是富有的還是貧窮的,沉悶的或是迷人的。這是我第一次把南丁格爾當成我的家。

哈羅和我都會熬到凌晨。他往往會把酒弄到衣服上,表現得很醉,但又保持清醒,但過了一會兒,他或我就會感到疲倦,然后就收工了。他在人力車的后面打瞌睡,而我則騎著車子,市場的聲音和煙霧在我們身后逐漸消失。

即使和哈羅相識多年,他仍有許多事情對我保密。他從來沒有帶我去辦過任何自己的事情,但在一些課程中他給出了暗示。比如他會教我,人們在撒謊的時候會發出什么樣的聲音、如何辨別某人身上是否有手槍,諸如此類。

其他孩子都沒有得到這樣的訓練。我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么,但我總覺得事出有因。哈羅沒有告訴我他生活的其他部分,所以我沒有問。也許等我長大了他會告訴我,或者永遠不會告訴我。這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我們倆都不是那種喜歡說話的人,除非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我對哈羅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做了什么或沒做什么,而是他幫我付錢參加每年的宇航服認證測試,這樣我就能繼續擁有穿宇航服的資格,就像我往日和父母住在那個旋轉世界的時候一樣。這花不了多少錢,但我已經沒錢了。他本不需要這樣做——獲得認證并不能幫助我為圣殿履行任何職責。我只是想念太空。

他甚至陪我一起去了最后一次測試。我想他應該注意到了我是在父母去世一周年祭日那天參加測試的。測試結束后,我在星球表面站了一會兒,抬頭凝視,試圖在星空中找尋什么。他默默地陪著我。

兩周后,哈羅死了。


那個秋天的早晨,沒有人來給我們下達命令,我和其他孩子就知道出事了。相反,先知們踱來踱去,彼此用低沉急切的語調喃喃自語,我們忐忑不安地坐在圣殿的院子里,他們的烏鴉羽毛斗篷在黑袍上沙沙作響。最后,一位高級先知告訴我們,哈羅已經死了,今天可以回房間休息了,我們都應該為哈羅祈禱,引導他的靈魂上天堂。

我沒有待在房間里。聽到警察敲門進了圣殿,我溜出宿舍,躲進陰影里。先知沒工夫留意這些細節,我很容易避開他們的注意。長時間打掃這里的每一寸地方,讓我學會了躲在正確的角落進行間諜活動,我坐在高級先知維萬的會客室外的屋檐上,聽著她和貝洛斯偵探的談話。

“閣下,我們認為這次事件發生的時間不算太晚,”貝洛斯哼了一聲。他渾身肉嘟嘟的,脖子像牛一樣粗,身材像運動員一樣壯,只是太胖。在夜市上,他和哈羅也會時不時地聊天,喝從小販那里拿的免費飲料。我想,哈羅和他玩骰子時應該都讓他贏了。

維萬看了看擺在她桌子上的犯罪現場照片。她已經脫下了繁雜的朱紅色刺繡長袍和孔雀羽毛斗篷,摘下了代表神職的神圣珠寶,換上了不那么正式的灰色長袍。她剛過中年,傾向于提出問題而不是提供答案。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是在一條小巷口被發現的?”

“是的,在鯰魚路的一個十字路口,我們認為他就是在那里被人從后面伏擊的。他當時正在去見熟人的路上,那個人是城市維修隊的。”

鯰魚路是哈羅告訴我的一條狹窄小路。從這條小路穿過德爾塔的貧民窟戈爾登頓很快。

“有目擊者嗎?”

“呃,沒有,從那些人里找目擊者也沒啥意義。而且沒有錄像——那個地方沒有監控攝像頭,戈爾登頓的那片地兒沒有。”他的言下之意是,在那里花錢買攝像頭,只是為了看一個不幸的人毆打或刺傷另一個受詛咒的人,是一種浪費。

據說黃金德爾塔王國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古代文明之一,而憎恨那里的人,則覺得那里是最腐敗的文明。幾千年前,首都附近發生了一次宇宙撞擊,人們四散逃命。從那時起,所有德爾塔人跟我一樣,都被視作受了天詛,最好的情況是被貶到貧民窟,最壞的情況則是關進奴隸營、扔去亂葬崗。如今,德爾塔人已經贏得了權利和保護,但許多人仍然生活在像戈爾登頓鎮這樣的貧民窟,從事別人不愿做的工作。

貝洛斯又說道:“不過我們找到了兇器。”他朝旁邊的警員打了個響指,后者拿來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好像是一把暗綠色的石頭劍。

“這把匕首由透質制造而成,”貝洛斯說道,“用刀柄里的電池給透質通電時,光線就會繞過匕首,讓它在可見光下變得完全透明,在其他波長的光線中也幾乎看不見。”貝洛斯說道。

“透明的劍。”維萬說道,在手中轉動著刀柄。我知道這樣的武器,以《銀之歌》中的“透明之刃”為原型,埃斯克斯的劍圣在她最后一次絕望的攻擊中使用了這把刀。這是我在德爾塔索瓦南斯假期期間在圣殿舞臺上重現的場景之一。

“絕對是德爾塔干的。”貝洛斯說。“哈羅被它刺傷了十幾次。你可以看到刀片上的碎片和刻痕,兇手擊中了肋骨和椎骨。”

我突然想起,某個下午,為了一年一度的盛宴,我在廚房外切下一只侏儒猛犸象的小腿。我還記得肉的味道、切骨刀砍在骨頭上的聲音、手臂上的震動感,這些記憶讓我內心涌起一陣惡心,如潮汐般久久不散。貝洛斯說他們已經從德爾塔抓到了二十多個德爾塔人。我盡可能快速而安靜地從屋檐上爬下來,在嘔吐之前離開了大樓。


哈羅的葬禮在他死后立即舉行,這是慣例。在此之前,我無意中聽到預言者說要收拾他所有的東西。我溜進他的房間,想在一切都消失之前看一眼。

房間里沒有裝飾,也沒有感情,就像他一樣。光禿禿的墻。一張簡單的床板。

我只覺沉悶、平淡、灰暗。房間如此空曠,我不禁想到,我基本沒有任何父母留下的東西了。哈羅也幾乎什么都沒留下。他們為我做了這么多,現在卻幾乎什么都沒留下。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將被奪走。我一無所有。

哈羅的梳妝臺上散落著數據盒。那是南丁格爾所有的維修記錄。還有占星表格,這讓我吃驚,畢竟在我看來哈羅不是宗教徒。除此之外,還有過去十年的新聞報道,這讓我想起了我父母的名字,他們的名字在飛船墜毀的死者名單中。還有一瓶烈酒,這酒品質很高,之前他常點的泔水跟這瓶酒不能比。桌子上還有一臺平板電腦,但有密碼,我沒法破解。

這些東西讓我停了下來。桌子抽屜里裝滿了警方報告、逮捕記錄、犯罪檔案、法庭文件、城市監控錄像以及整個南丁格爾和行星系中每個人的檔案。還有能夠訪問整個城市的網卡,其中有很多安全機密,一般人肯定想不到一個簡單的圣殿管事能獲得這樣的權限。

正如我長期懷疑的那樣,所有這些都證明哈羅有隱秘的一面,可是看到這一切,我仍然無法解開謎團。我來到他的房間尋找答案,但我發現自己的疑惑更多了。他的神秘使命是什么?預言者知道他做的一切嗎?是這些秘密害了他嗎?他為何不曾向我提起這種生活?

現在我有理由認為哈羅的謀殺案比表面看起更為復雜,但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我和一個壞小孩與他的馬仔打過一架,但與對付殺人犯相比,兩者相去甚遠。無論這個秘密是什么,既然足以讓哈羅遇害,那么身無分文、才十六歲的我,也一樣會被輕易殺害。

哈羅書桌上方的日歷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要去見羅斯蒂。哈羅說過羅斯蒂是他時不時一起喝酒的朋友。羅斯蒂是市里的修理工。他可能是最后一個見到哈羅活著的人。

如果哈羅還在,他會跟我說,調查他的死是愚蠢的行為。他會用竹棍打我,罵得我連想都不敢想。他也不會讓我去調查他的謀殺案,因為他想保護我的安全。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他不在了。所以我當然要去找羅斯蒂。


我推著手推車經過南丁格爾的郊區。我之前打電話給城市維護部找羅斯蒂。他們說大概午夜時分,在目前因裝修關閉的對接口那里應該能找到他。

我用哈羅的通行卡溜進對接艙。那里空蕩蕩的龍門架像摩天大樓一樣高,格子金屬結構的骨架塔通常在火箭飛船著陸后幫助支撐。我想起我剛到這里時,有時候也想過把南丁格爾留在一艘這樣的船上;我很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想法了。

沿著一條長長的透明塑料充氣隧道走下去,這條隧道通向對接艙的巨大裂縫。火箭飛船通過數英里寬的豎井從地面直達星球中心的大門,從斯克里瑟爾的大門中進出。每一扇門的中心,都有一個蟲洞,比針尖還小,卻有小行星那么大;這個門幫助穩定蟲洞,并且收到命令后,會短暫地將口部擴大,方便飛船進出。科學家認為,把這些門放在迷宮的中心附近,就不會再往下掉了,無須在行星表面附近放置密集而沉重的蟲洞,并投入大量的能量來防止它們往下掉。

在隧道盡頭,一個透明的測地線氣泡夾在對接艙的邊緣。我走過去,看到一個看起來不亞于無底洞的東西,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對接艙的另一半懸掛著一個腳手架,羅斯蒂坐在上面。

羅斯蒂是一個瘦瘦的男人,灰白的頭發染成了亮紅色。維修部門告訴我,他正在更新一個軌道的控制接頭,這些軌道負責將火箭飛船的龍門架運送到對接艙的入口。他專注地盯著一個電路板,手里拿著烙鐵。他看到我時嚇了一大跳。

“你他媽是誰啊?”

我對他大聲喊叫,比我想用的聲音大一些,這樣他才能聽見。“我只是想問你一些關于哈羅的問題。”我說。

羅斯蒂提皺著眉頭,常被人打斷的人會露出這種煩躁的表情。

“你不覺得,比起跟小屁孩兒聊天,我還有其他事要做嗎?”他說道,重音落在“小屁孩”三個字上。他揮了揮手中的烙鐵,回到控制臺。

我覺得我的生活就是一連串難搞的老男人組成的,這讓我心中感到一陣刺痛。

我深吸了一口氣。“我并不想給你添麻煩。但哈羅是我的朋友,他也經常說起你,說你也是他的朋友。我想你或許能幫助我。”

羅斯蒂瞥了我一眼,皺著眉頭。“你是哈羅的那個倒霉孩子,對吧?”他條件反射地抬起手,護住自己的頭,這是阻擋厄運的姿勢。“他不時會提起你。我不確定能幫你什么。警察已經來過了。我知道的都告訴偵探了。”

他終于松口了,我往前挪了一點。“哈羅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遺物,發現他有這些犯罪檔案。不知道這跟他的死有沒有關系。我想你可能知道他有這些檔案的原因。”

羅斯蒂瞇著眼,很驚訝。“你是說,你不知道哈羅是為圣殿做什么事的?”他注意到我聽到這個問題十分茫然。

羅斯蒂嘆了口氣,略有放松。他招手讓我走近點,我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聽著,孩子,人們是帶著問題去圣殿的。有時,問題很棘手,簡單分析跡象和先兆是不夠的。所以在過去,圣殿會派一些管事去調查。知道發生了什么,才能預測未來。”

他又說道:“只要祈禱者帶著私人請求來到圣殿,哈羅就會出去,為他們辦事。在警察不愿插手,或已經放棄,亦或從不認真調查、不值得信任的時候,像他這種為圣殿或祈禱者辦事的人,便會常年游走在法律之外。”

一瞬間天旋地轉。哈羅安排我做的一系列奇怪的任務有了意義,但我還是很難接受他有這兩種不同的身份。他是僧人戰士,又是私家偵探。或者說,他既是神圣的騎士,又是隱藏的間諜。“他為什么從沒告訴我這些?”

羅斯蒂用余光看了看我。“他說那些任務最好秘密進行。有些任務沾染俗世。有些任務可能表明預言不準確。”

我漸漸明白了。多少世紀以來,宗教和政黨之間的血腥斗爭一直存在,現如今,先知已不愿就國家事務做預測了。盡管還有許多人相信預言教堂仍然能夠就上帝預言或其他事件,給予人們指引,但如今已經沒有那么多人仍然相信教堂能夠預見未來了;不過,如果先知未能預測現實,那些真正以此為信仰根基的人會認為這是一樁丑聞,甚至是褻瀆神明。

這些辦事的人執行的工作秘密而危險。我認為這是哈羅不想讓我插手的原因。但或許他是在訓練我,準備讓我涉足——他給我安排的任務,是為了判斷我是否能處理這些事情。

我問道:“你是在幫哈羅做這些任務嗎?”

羅斯蒂譏笑一聲。“這個嘛,你知道哈羅的——他看起來像是個會干雜活的,但實際上并不懂得如何做維修工作。但我是這座城市的機械工,甚至在太空的表面工作,確保諸如鐘表之類的機械正常運作。如果他需要任何機械幫助,他就會來找我,有時我也能幫他找到國家數據庫的記錄。哈羅和他的一幫手下會向一些專家咨詢問題。我們是這座城市真正的英雄,但卻無人在意,也沒有得到應有的認可。”

“那他為什么來見你?”

他聳了聳肩。“我跟警察說的是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應該是要問一些關于機密文件的事。他說在圣殿吃過晚飯后,他想在‘昏睡狗’酒吧跟我見面。知道他出事了,我很怕自己就是下一個。”

“你知道他在追蹤什么記錄嗎?”

“不確定。你知道哈羅的——他是那種問得多、說得少的人。但我聽說他們在現場發現了一把德爾塔刀。”

我低下頭。

“是的,”我嘆了口氣,“我覺得我得去德爾塔區尋找答案了。”

羅斯蒂又做了抵擋厄運的手勢,臉上閃過一些復雜的表情——是震驚,還有一種驕傲和警惕。

“你覺得可行嗎?我覺得不行。”

我起身要走。

“行不行,我都要去做。”

羅斯蒂扶了一下我的胳膊肘說:“要是改變不了你的想法,就請你保重。如果你發現了什么,也告知我一下。他也是我的朋友。”


在南丁格爾跑腿的第二年,哈羅給了我一個奇怪的任務。一開始,他派我去一家藏在小路角落的草藥鋪。這家店門兩邊各掛著一個潔白無瑕的花形燈,門里面擺滿了五彩斑斕的玻璃罐子,有一種神秘的香味,還有一堆看起來像是隨意丟棄的垃圾——干制和腌制的花、根、果實、種子、樹葉、樹皮、堅果和蘑菇;粉狀香料和香草;小瓶的酏劑、酊劑、油、輸液、果汁、軟膏和香水。一個整潔的男人在柜臺后面堆放著各種各樣的香皂、香和蠟燭。他穿著白色禮服大衣,胡須修剪整齊。我把草藥清單和哈羅給我的票據遞給他。他點點頭,從蜂蜜、蜂蠟和蜂王漿旁邊拿出一個薄薄的透明小瓶。

接下來,我不得不在夜總會外的一輛摩托車上涂上一些小瓶里的溶液,哈羅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這樣做。哈羅經常讓我遠遠地跟著他,然后問我他做了什么,每弄錯一個細節,他就會心不在焉地用竹鞭打我。不一會兒,他又讓我跟著他,還不能被他發現,事實證明這要困難得多。我學會了如何快速躲到掩體后面并用鏡子跟蹤他,以避免接觸他的視線。但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我,所以發現我很容易。

我突然想到,這幾個月的化妝和偽裝或許真的很有用。宗教劇中使用的衣服太顯眼了,但我在捐贈給圣殿的二手衣服中找到了一些可以用的衣服。事實上,最初幾次穿這些衣服的時候,我稍微避開了哈羅的目光。事實證明,給摩托車貼標簽要容易得多——留心觀察夜總會外面行人的往來,找個沒人的空當,漫不經心地將溶液輕輕抹在車上,無人知曉。

第二天早晨,哈羅讓我到異國動物商店租一只羽扇豆。這種動物很奇特,跟蜥蜴有點像:長著細長的羽毛鼻,翅膀關節上有小爪子,還有一條長長的羽毛尾巴。只有在獸類世界,才會見到羽扇豆這種奇特的動物。獸類世界中還有成千上萬種怪異的動物。這里有比陸地上任何已知動物都大的巨型長頸、長尾爬行動物;有比手還大、長著牙齒的可怕的有鱗捕食動物。車把上掛著裝鳥的籠子,我騎著回圣殿有點困難,只好在小鳥的眼睛上蒙上一塊布,免得它掙扎亂飛。

我回到圣殿后,哈羅給羽扇豆喂了幾只店主給我的干蟋蟀,并在它的兩眼之間撓了撓,逗它咕咕叫。

“你要這只怪獸做什么?”我問道,還有點生悶氣,回來的路上這東西又抓又撓,傷到我了。

哈羅哼了一聲。

“小瓶也拿到了吧?”

我遞過去。他擰開瓶蓋給我聞。

“聞到什么了?”

“什么也聞不到。”

他點了點頭。

“這是昆蟲的信息素。人類聞不到這個。許多鳥類也不能。但這只野獸可以。”

哈羅從他的連體服口袋里摸出一個裝置,遞給我,同時打開籠子,讓羽扇豆站在他另一只戴著長皮手套的胳膊上。

“那個小工具與這個小東西腳踝上的遙測發射器連在一起了。”

他把小瓶拿回來,讓羽扇豆好好聞了聞,然后把手臂拋向空中,讓羽扇豆飛走。

“跟著羽扇豆去追蹤那輛摩托車。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

接下來三天,我騎著一輛圣殿的自行車在南丁格爾周圍轉悠,看得見的時候就盯著羽扇豆,望不著的時候就用追蹤器。每天我都能很快找到那輛摩托車,尾隨它,并保持安全距離。過一段時間,我就脫下一件偽裝,下面還是偽裝。據我所知,摩托車手在城里轉悠時從未懷疑自己被跟蹤了。

那三天我去的所有地方都在德爾塔——賭場、銀行、餐館、酒吧、酒店、停尸房、雜貨店、理發師、公寓,甚至還有一座豪宅。據說那座豪宅是帕爾默的,傳聞她是南丁格爾的有組織犯罪團伙頭目。

和羅斯蒂談話的第二天晚上,我站在第一次看到摩托車的夜總會附近,靠著燈柱。燈柱上的燈已經滅了。我沒發覺有人摸到我身后,給了我一悶棍,把我打暈了。


我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醒來,雙手綁在身后的某個金屬桿上。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借助門下的光線,我發現自己似乎被關在一個雜物柜里。

我有點害怕,努力掙扎著,想要掙脫捆綁,可是塑料繩卻越來越緊,勒住我的手腕。我試著撞柱子,可柱子跟墻壁和天花板都是連著的,使我動彈不得,而后腦勺腫的大包卻碰到墻壁,我疼得齜牙咧嘴。我伸腿想踢壁櫥里的架子,又夠不著。然后我注意到靠在對面墻上的掃帚。

在我這種情況下,一般人就算用腳夠得著掃帚,也做不了什么。顯然,綁我的人只想到了一般人,卻不知我的特殊之處。

我一直穿人字拖,因為我的腳不正常。正常的腳和腿在微重力環境下是沒有用的,所以很多太空人的腳經過基因改造,更像猿類。我的腳無法完全實現抓握功能,但它們跟手一樣,足以讓我在攀爬和這樣的情況下保存優勢。

我用腳抓起掃帚,用它去捅那些本來無法觸及的工具架。我盡量小心,但還是打翻了各種各樣在黑暗中看不見的工具。好像過了很久,我終于把一把刮刀拖到身邊,鋒利的刀尖和刀背共用,掙脫了束縛。

我慢慢轉動門把手,松了一口氣,抓我的人很馬虎,沒鎖柜子,大概是因為我只是一個被他們綁起來的青少年。我手里拿著刮刀,摸索著溜到走廊上。

看起來我像是在一座豪宅里。豪宅里全是奢華的桃花心木、胡桃木和柚木家具,這些家具一定是從佩爾花大價錢買來的。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走廊上,看到一個青銅雕像,是四方之主雷內爾的雕像,放在墻壁的一個角落里。他除了有六條手臂外,還有六張臉。這是德爾塔人對該神的描繪。

走到一個路口,我感覺到一陣微風,看到右邊有晚霞的光芒。溜到出口處,我踏上一個陽臺,從欄桿上往下看,還以為自己是在戈爾登頓城某個地方的某個公寓里。

整個南丁格爾城在我腳下鋪展開來,令人眼花繚亂。我被困的地方是人稱巴伯斯的一個寶石般的建筑,這是城市中最昂貴的房地產,看起來就像洞穴頂部懸掛著的枝形吊燈,就像懸浮在半空中的城堡。因為離天花板上的屏幕太近,屏幕上的虛擬天空甚至有些奇怪的扭曲。

發現自己在哪兒之前,我本希望直接順著墻爬下去,逃之夭夭,但在這里是不可能的。我猜抓我的人很可能是用空中出租車把我帶上來的,我懷疑我能否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爬進其中一輛狹小的出租車。

我完全不在狀態。我能想到唯一的逃生機會是到巴伯斯的頂部去。那里或許能偷渡到軌道車里,或者偷偷溜到屏幕上方的天梯上,我聽說那里是維修工人用的。

我躡手躡腳地沿著陽臺走,試圖更好地了解我所處的位置,這時,我突然看到帕爾默正在花園里吃飯,周圍都是全副武裝的衛兵。

我愣住了,感覺手里拿著刮刀相當愚蠢,因為警衛已經轉過身,用沖鋒槍對準了我。我慢慢放開刮刀,舉起雙手。

帕爾默向我打了個手勢,然后繼續吃飯,從一個大碗里摘蝦,剝皮,把殼丟到另一個碗里。她穿著一件時尚的黑絲褲裝,好像剛在城里過了一夜,可能就是如此——傳言她經營一家夜總會,還有其他企業。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像大多數德爾塔人一樣。

“你的名字是哈普斯坦斯,對嗎?哈羅的那個倒霉學徒。派來跟蹤我們的那個?”

我很驚訝——帕爾默竟然知道我是誰,還知道我是哈羅的門徒,竟然還知道我跟蹤了他們。

“你都知道?”

帕爾默聳了聳肩。

“這是我們倆的主意。哈羅和我。是一次練習,看你能否跟蹤他們,會不會被發現。”

她笑著說:“我們有探測追蹤裝置的傳感器,還有發現其他無人機的無人機。不過從未想過要去關注一個有羽毛的爬行動物。”

她聳了聳肩,向后靠了靠。“但我們受過訓練,能發現跟蹤者。你很厲害;那次他們根本沒有看到你。”她拿著蝦蘸了加蔥的紅棕色醬汁,然后塞進嘴里,“這一次,你就沒那么幸運了。”

仆人在她桌子前面放了一把椅子,我坐在那里,一個警衛站在我和她之間。她看了我一眼。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不是德爾塔人的受詛咒之人;至少,是我知道的第一個。”她說著,略帶好奇地看著我。我能裝成不是受了天詛的倒霉蛋,對于這一事實,我想知道她是隱隱怨恨還是無奈接受。有一些德爾塔人也想偽裝,他們戴上隱形眼鏡來掩蓋綠色的眼睛;然而其他德爾塔人很容易看出來,其他沒有受到詛咒的人也能輕易識別這些伎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看起來并不關心我是否說了什么。

她向碗里的東西示意,“吃蝦嗎?不知道你忌不忌口。我們不忌諱。畢竟很美味。”她的邀請很親切,但語氣卻沒什么變化。

“不了,謝謝。”

帕爾默吃著飯,一陣沉默,我嚇得不敢說話。她吃完,把雙手浸泡在一碗檸檬水里,仆人遞毛巾給她擦手。然后她把注意力轉向我,臉上無動于衷。

“我認為復仇對你來說沒有好處。”她說。

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是來這里報仇的。我認為不是德爾塔人干的。”

“哦?”帕爾默說,“有意思。為什么這樣說?”

若干個不眠之夜的思考從我身上傾瀉而出。

“有三點。第一,如果刀是無形的,為什么要從后面攻擊?”

帕爾默挑了挑眉毛,然后聳了聳肩。

“這把刀是無形的,但它不會讓你百戰百勝,”她說,“要是在對手看不見我或是看不見我的刀中選一個,我會選前者而不是后者。”

我點了點頭。“好吧。接下來,如果佩魯斯德刀是神圣的而且很罕見,為什么要把它留在犯罪現場?除非是為了陷害德爾塔人。”

帕爾默臉上閃過一絲惱怒的神情。我突然想到,浪費罪犯頭目的時間也許不是最好的主意。

“也許兇手聽到有人來了,慌忙逃走了。這就是你的全部證據嗎?就這些無力的推測?”

我咽了咽口水。

“最后,”我說,“在《銀月之歌》中,佩魯斯德刀是由艾斯克爾的刀神使用的……”

帕爾默臉色一變,慢慢站了起來。

“是誰用‘罪惡之擊’攻擊了無面者之王,是個左撇子。是的,是的,神話,是神話,神話里有。”她說,“那你打算怎樣論證?難道要說殺害哈羅的兇手是右撇子,而德爾塔人只用左手使用佩魯斯德刀?”

她向前走了一步,伸出右臂,手指停在我的喉嚨附近。我感到脖子一側被針刺了一下,看到一小滴血順著一把隱形刀的邊緣滑落。

“我們任何一只手上都可以佩戴佩魯斯德刀。”她漫不經心地說。

我小心地把頭向后傾斜。揣摩再三,說出了余下的想法。“恕我直言,不,這不是我的想法。我想指出的是,通常情況下,佩魯斯德刀只給刀神,對嗎?只給那些對刀有非凡控制力的人——就像你剛才那樣,女士。”

帕爾默點了點頭。她向下屬示意要來一條毛巾擦拭她的刀。“然后呢?”

“如果是這樣,為何襲擊哈羅的人如此笨拙?我以前曾為圣殿屠宰過肉。我知道用不好刀的人是怎么操作的。如果從后面攻擊一個被偷襲的老人,為什么要用刀子反復削打脊柱和肋骨?”

帕爾默聳了聳肩,像是帶著半點微笑的幽靈,把毛巾扔給我,讓我擦擦脖子上的血。

“這就對了,”她說,把刀滑回手腕上的鞘里,“所以你不是來尋求復仇的。那你為什么要找我們?”

我坐在椅子上,向前靠了靠。

“為了尋求幫助,找到殺害哈羅的兇手。我想既然德爾塔人被陷害,你可能愿意幫忙。”

帕爾默又坐了下來。

“你說的都對。我沒有下令殺害哈羅,據我所知,沒有任何德爾塔人是幕后黑手。是的,我的人被誣陷了,我確實很不滿。所以我們已經調查過了。”

我抓緊椅子的兩側。

“有什么發現嗎?”

“我們比警察查得要更仔細。但查到的線索也不多。我們的獵犬發現了殺人犯穿的衣服,就是那種用于繪畫的一次性工作服和手套。還有一個空錢包,我們推測是哈羅的。這兩樣東西都被丟在一個裝滿工業強度的清潔液桶里。我們無法追蹤到它的蹤跡,而且這種溶劑很容易買到。”

“那把刀呢?”

“有時也能買到佩魯斯德刀,不過這些極少數的情況都是匿名網上購買的,我們無法追蹤。”

我絞盡腦汁。

“視頻錄像呢?”

“除了當局,如今誰侵入城市監控網絡都是非法的。不過,就算能看到,也不會看到有人跟蹤哈羅。一般人跟蹤不了他。”我點了點頭——即使偽裝完備,我最多只能跟蹤他幾個街區,就會被他發現。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

“有什么辦法知道誰可能殺了他嗎?”我問道,“他可能有什么敵人?”

帕爾默嘆了口氣。“哈羅是……很難。他很擅長他所做的事情,但他樹敵很多。其中一些是非常有權勢的個人和團體。包括法律界的人。”

我站起來,開始踱步。

“肯定有辦法縮小名單的范圍。有誰最近惹他生氣了?有沒有威脅到他生命的人?”

帕爾默搖了搖頭。

“現在有很多錢從其他世界流入佩爾的激光技術——發展阻光器,但顯然也是為了用于戰斗。任何接受這些外來資金的人,如果覺得哈羅威脅到了資金流動,都可以雇傭專業人員。要說是誰,太難了。”

我想到了查斯,想到了他的家財和他的怨恨。上次打完架,他和他的走狗沒有再來打擾我,但他確實時不時地用眼角的余光看我,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他也用同樣的眼光看著哈羅,知道是這個老人教我如何打架的。查斯在哈羅死前的那個夏末離開了南丁格爾,但他也可以雇殺手為他干臟活,就像日常生活中,找人為他做其他事那樣。一股久違的仇恨在我體內炙熱地燃燒起來。

我想過要告訴帕爾默查斯的事。可正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我意識到這些話聽起來是多么可笑。像查斯這樣一個被寵壞的孩子會為了報復我而殺了哈羅,這種想法很荒唐。我這是兩眼一抓瞎,絕望了,想隨便找個替罪羊。我無法面對這樣的現實:哈羅有太多的敵人,難以計數,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做到這一點。

“肯定還有辦法。”

帕爾默站起來,走到我身邊。

帕爾默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你知道德爾塔人投骰問路的原因吧?”

我點了點頭。“你們把諸神看成是變身者。有許多面孔。”

“每一種骰子都代表一個神,擲出骰子,就能知道我們會看到哪個神的哪張臉,”帕爾默說,“但有些神的面孔我們可能永遠看不到,宇宙的某些方面可能永遠對我們隱藏。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真相。可能永遠沒有辦法知道真相。”

帕爾默說話時,臉上意外地掠過一絲憐憫,我轉過身去,眼睛越來越濕。我走到欄桿前想透透氣。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在顯示屏和星球的地殼之外,我想象著看到明亮的不眨眼的星星和圍繞在它們的軌道上的世界。一個非凡的宇宙充滿了似乎無窮無盡的可能性。

“我們只是眾多世界中的一個,對嗎?”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出生在大門的另一邊,生活會是什么樣子?要是我們能看穿黑暗呢?或者我們是巨人呢?或者擁有變色龍的皮膚?”

“在那里我們不受詛咒的困擾,就不必處理這些不得不面對的艱難困苦了嗎?”帕爾默說,她顯然聽到了我沒敢問出來的問題,“我們能過別樣的生活嗎?我們本可以成為其他人嗎?”

她和我一起來到欄桿邊。“可能在一些世界中,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確實發生了,”她說,“但這并不能改變發生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她并沒有完全回答我的問題。

她瞥了我一眼。“哈羅不喜歡糾纏于過去,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帕爾默說,望向遠方。“在德爾塔人眼里,墜落的星星并不是不祥之兆,而是對那些明亮而短暫的時刻進行反思的機會。好好想想哈羅。然后放手吧。”

我耷拉著肩膀,低頭看著南丁格爾。

“它很美,”我說。我是認真的,即使它有所有的缺陷、鴻溝和血跡斑斑的小巷。它在一個脆弱的氣泡里,埋在一塊和恒星無比靠近的荒蕪巖石里。它為反抗竭力毀滅我們的宇宙而生。哈羅讓我毫無辦法地喜歡上了它。

她將手肘放在欄桿上,靠著欄桿。

“因為一些宇宙的意外,我們一生都被人看不起,”她說,“住在這里,我想這是個可以俯身看他們的機會。”

“這還不夠,是嗎?”我說。

“不。不,不夠。”


一個空閑的晚上,我去找羅斯蒂,他正在星球表面工作。乘坐服務電梯往上升時,我感到很輕松,因為我離開了南丁格爾的動力發生器所編織的假重力網的范圍。到達頂層后,我把帶來的手提箱放在更衣室的柱子中間。箱子自動打開,取出里面的宇航服,幫我穿上它,并檢查我的宇航服的連接口和密封性。氣閘循環后,我走到了虛空中。

在低重力的環境中,我跌跌撞撞、慢吞吞地走著,笨拙地摔在星球表面的石板和巖石上,多年前的童年記憶又浮現在我眼前。我手里拿著杯子形狀的推進器,在星球表面快速滑行。每當我把它放在我的質心1前面或后面時,噴嘴推送的方向和我的路徑都清楚地標在我的頭盔內顯示屏上。

我走到羅斯蒂所在的塔樓,這是這個星球夜空中數百公里寬的激光陣列的一部分。這些激光器幫助推動遠處的輕型干擾器的微觀薄帆穿過空間,并將流星體和天體小行星防御到更安全的軌道上。夜班很安靜,只有我和羅斯蒂兩人。他坐在高高的塔上,蜷縮著,頭上戴了一個手電筒,光在黑暗中斷斷續續地閃爍著。我打了他一下,他抬起頭,揮手打招呼。

“你穿著航空服還能走這么穩!”羅斯蒂驚嘆道。

我聳了聳肩,羅斯蒂看不到我的動作。

“我猜,小時候那些應急演習和課后的火箭游戲都派上了用場。”我說。

羅斯蒂放下手電,靠在一個大梁上。

“那么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希望是友好到訪?”

“你說哈羅案件有了新情況要來告訴你的。”

“哦?”

“我還是見到了德爾塔人。”

羅斯蒂嘖了嘖舌。

“你很幸運,還活著呢!如果哈羅還在,聽到你做那么愚蠢的事,他真會把你藏起來。”

“這是個壞主意。可是談過之后,我就確定了我之前的想法。不是德爾塔人干的。”

羅斯蒂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犯罪分子說他們無罪。難道這是什么新鮮事?”

“你為什么要殺哈羅,羅斯蒂?”

羅斯蒂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愣住了。

“胡說八道什么,”他吐出一句話,“真荒謬。”

“哈羅曾經來找你拿城市記錄。我猜他是在你這里得到了城市監控錄像的副本,”我說,“哈羅是在攝像頭盲點被殺的。你知道在哪里埋伏他不會被人看到。”

羅斯蒂吐了吐舌頭。

“任何人都可以跟蹤哈羅。”

“他是出了名的難以追蹤,攝像頭可以拍到的地方顯示,沒有人跟蹤他。但是,如果兇手安排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與他見面,如果兇手知道他從哪里來,什么時候離開,甚至知道他通常走哪條路,兇手就可以埋伏等待,直到他經過,從后面襲擊他。也許你就是利用攝像頭跟蹤他,直到他到達盲點。你知道他什么時候可能來找你。”

羅斯蒂的聲音在我頭盔的收音機里帶著嘲弄的語氣。“聽著,我知道你很悲痛,但請試著想清楚。哈羅有很多財力雄厚的敵人。我知道你不想聽這個,但殺害哈羅的兇手可能是任意一名殺手。忘掉這一切胡言亂語吧,好好生活。”

我搖了搖頭。“我想過是不是殺手殺了哈羅,是不是因為外界的財務問題,”是不是查斯,我心想,“雇人用刀殺了他。但這次襲擊過于笨拙。如果有人雇用刺客,為什么要找一個這么無能的?”

“這些都是你這個小男孩毫無根據的指控,”羅斯蒂說,“你是想用這些廢話到警察那誹謗我?你是想讓我被解雇嗎?”

“不,沒有警察。目前還沒有。只有你和我。我只是想親自問問你。”

羅斯蒂嘆了口氣。“等一下。”他在手腕的電腦上打了幾個命令。我的心一沉,因為我注意到我與表面通信網絡的聯系被切斷了。

“電涌,”羅斯蒂說。“它們可以對電子產品造成各種破壞。不管是照相機還是無線電。”

“你殺了哈羅。”

“這是他的錯,”羅斯蒂說,很惱火,“我們的關系很好,但后來他開始調查那些與他無關的事情。”

“但跟你有關。”我猜道。

“我在南丁格爾做了那么多工作,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我的老板一直在提拔那些沒用的朋友,而不是我,”羅斯蒂抱怨道,“我沒有得到我應得的報酬,所以我必須想辦法在外面多賺一點。只是在這里擺弄一下,在那里做一下手腳而已。”

“偶爾會有一些通訊中斷,”我說,“錄音會被破壞。只是意外。”

“是的,沒什么大不了的,”羅斯蒂說,“為了這個,哈羅……”

“汽車發生車禍,”我繼續說,“宇宙飛船爆炸。”

羅斯蒂閉嘴了。

“飛船爆炸。”我說,“很多都是意外,但哈羅查看這些時,發現了激光陣列在同一時間使用的相同點。看起來像是在運行診斷。可實際上,它們被指向了其他地方。結果是另一艘星際飛船與碎片碰撞。”

“你無法證明。”羅斯蒂尷尬地說。

“我打賭哈羅可以,”我說,“他不是那種沉湎于過去的人,但他的房間里有多年的新聞報道。他不是一個宗教人士,但他也有占星圖表。而且就像你說的,他對維修工作幾乎一無所知,但他卻在看大量的維修數據。他檢查占星圖,以弄清宇宙飛船和激光陣列在哪里,流星體群在哪里;維護數據是為了弄清楚激光陣列應該何時開啟和關閉;關注新聞報道來弄清誰是重要目標。我打賭,如果他有更多的時間,他一定會證明你摧毀了那些飛船,而你知道的。”

“沒有多少時間了。他不會放過我的,”羅斯蒂說,“我只是幸運地打了個時間差,那個時候,為他跑腿的人不在南丁格爾,在其他地方執行任務。他沒有后援了。”

“所以你沒有像以往那樣遠程殺人,而是匆忙行事。你邀請他去喝酒,然后在他背后捅了一刀。”他的肋骨和脊柱受到的沖擊足以使刀子碎裂。

“聽著,這不是針對誰,”羅斯蒂說,“我對此感到很難受,非常難受。可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明白的。他肯定會理解的。我沒有任何選擇。這是他的錯,真的。”

“你為什么要殺死我的父母?”我終于喊了出來。

“……啊,原來是這件事。”羅斯蒂說,“這就是為什么哈羅要糾結過去,查找多年前發生的一些事故。他是為你做的。是你。”

“為什么?”我說,我的聲音嘶啞了,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聽著,我真的不怎么記得了,但他們不是目標。他們只是不走運。附帶損害。”

我在發抖,但不確定是恐懼還是憤怒。“一百個人死了?你殺了一百個人作為附帶損害?有父母。還有兒童。”

“聽著,我的工作是讓它看起來像一場意外,所以我讓它看起來像一場意外,”羅斯蒂辯解道。“如果我不殺那些旁觀者,不管是誰,都會得到這份工作的。這只是生意。”

羅斯蒂居然笑了起來。“我殺了哈羅后,一直盯著他的跑腿,害怕他們抓到我。但他們都在關注他的宿敵。誰能想到還得擔心你這個小不點呢?”

然后他生氣地咆哮起來:“諸神啊,我努力成為一個英雄,每天讓這個城市成為一個更好的地方,沒有人關心,但哈羅想成為英雄時,卻有人追隨他。”他怒吼道,“這真是太可悲了。而且都是操縱性的。圣殿收養流浪者,因為它知道他們會非常感激,哪怕只是一絲善意,他們會成為完美的新奴隸,就像在主人的餐桌上乞求殘羹剩飯的雜種。一個悲傷的老人和他悲傷的小男孩。”

羅斯蒂從大梁上站起來,舉起他的激光焊槍,從塔上向我走來。“但我有工作要做,我必須回去。這只是生意,我也要殺了你,哈普。”

來的路上第一次跌倒的時候,我從地上撿了幾塊鵝卵石。在與羅斯蒂交談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慢慢地給手持式推進器加壓。我把噴嘴對準羅斯蒂的臉,把一塊石頭放在噴嘴上,然后發射推進器。這是我和其他孩子玩的一個游戲,叫作“噴嘴炮”,只是我們從來只瞄準無生命的東西,從來不會傷害對方。

推力讓我摔倒在地,巖石則向羅斯蒂飛去,擊碎了他的宇航服面罩,將他擊退。羅斯蒂抱著自己的頭,從塔上翻滾下來,在微弱的重力下慢慢下落,直到系繩剎住。羅斯蒂像時鐘的鐘擺一樣來回擺動了一陣子,他不再掙扎之后,還在擺動著。

我回到最近的氣閘,用一個緊急呼叫盒打電話給警察。警察到達地面后,他們封鎖了該地區,派出漫游車掃描現場,并把我帶到一邊,讓我做一個簡短的筆錄。他們發現那里的電信和視頻監控被破壞時,他們逼問我發生了什么。我像羅斯蒂說的那樣提到了電涌,他們并不滿意這個答案,于是把我銬起來帶回南丁格爾。

偵探們在車站審問我時,我建議他們給高級先知打電話。這讓他們對我吼了一陣子,直到意識到我不會再說什么。幾個小時后,我猜他們終于決定打這個電話了。

她來的時候看起來顯然并不高興,但在她問了他們所知道的情況,并發現了他們對我的一點了解后,她用她的宗教身份作為籌碼,要求獲得隱私。他們把我們單獨留在一個小牢房里。

她保持沉默,我坐著告訴她所發生的一切:我如何偷聽到她和貝洛斯的談話;我在哈羅的房間里發現了什么;我如何與羅斯蒂交談;如何與帕爾默見面;如何發現羅斯蒂是兇手;我去見羅斯蒂時發生的事情。

這是我第一次與高級先知交談。我認為在那之前,她甚至沒有正眼看過我。在我說的每一句話中,她的臉色幾乎都保持中立,只有在我告訴她發生在哈羅身上的真相時,她的臉色才稍微動搖。

在我的懺悔之后,維萬沉默良久,她在思考。她接著問道:“你認為會發生什么?”

我掙扎著回答。

“我不知道我之前在想什么。”

聽到我聲音中的疑惑,她把目光鎖定在我身上,直到我把目光移開。

“這一切結束后,我本以為會感覺輕松。”過了一會兒我說,“可我并沒有這種感覺,也沒有感覺很糟糕。其實就是沒有任何感覺。”死人無法復生。

我的眼睛緊緊盯著地面。

“而事實上,我對此毫無感覺——這樣做是不是讓我變得跟他一樣了?我還有其他選擇嗎?去找他對峙的時候,我覺得有很多可能,但現在回頭看,一切似乎只能用這種方式展開。就像弓箭一樣。”

她沉思著我說的話。

“大自然告訴我們,凡事都有因果關系,每一個行動都有一個相等和相反的反應。”她說,“我們一生都活在這樣的真理中,我們據此解釋之前發生過的事情,以此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們開始相信,道德物理學也應該存在。犯罪之后應該有懲罰;不公正之后應該有正義。也許是今生的神圣報應或來世的神圣審判。這是一種命運感。”

我知道她要說什么。我受不了。

“占卜只是在云中看到圖片,”我說,“人們只看到他們想看的東西。”然后我想起了我在和誰說話,于是我閉嘴了。

我并不指望她會同意我的觀點。

“根據生活向我們展示的情況,道德物理學似乎確實是一種虛構,”她說,“好人常常受苦,而壞人常常享樂。無辜的人受到懲罰,而有罪的人卻擁有自由。”

她把臉湊到我面前。

“即使正義只是一個故事,它也是一個我們可以嘗試并實現的故事。一個更好的未來的夢想,”她說,“有時,預測未來的唯一方法是自己塑造它。”

這還不夠。

“故事可以是無稽之談。有些是危險的胡言亂語。有些是不可接受的胡言亂語,”我說,“一個命運的意外可以毫無理由地詛咒一個孩子,除了有人說它是這樣。人們最終會因為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任何事情而受到指責,即使他們與此無關,仿佛他們活該。”

維萬望著遠方。有那么一瞬間,她好像看起來很內疚,或者說很羞愧。

“事實證明,在一個不公正的世界里,要想得到一些所謂的公正是非常困難的。”她說。

她把自己的手疊在一起。“現在不是思考可能發生的一切的時候,”她說,她的聲音很冷靜,“是時候面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了。”

我發現我的心意外地沉了下去,然后平靜地接受它的重量。殺手會得到他們應得的東西。即使是殺人犯的殺人犯。

“那么我將會受到什么懲罰?”

“你?”她考慮了我一會兒,“沒什么懲罰。”

“啊?”

她看了看我的眼睛。

“他在地球表面的空地上被擊中了,”她說,“也許是一顆流星體。”

我盯著她看了很久。

“噢。”

“神的旨意。”她說。

我低下了頭。“遵循神旨。”我說。


【責任編輯:賈 欽】


1質量中心,簡稱質心,指物質系統上被認為質量集中于此的一個假想點。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临西县| 邹平县| 修水县| 澄迈县| 浏阳市| 临漳县| 织金县| 林芝县| 沂源县| 冀州市| 长寿区| 教育| 洛扎县| 绍兴县| 商都县| 黄平县| 开平市| 延边| 叙永县| 太原市| 闻喜县| 宁阳县| 赞皇县| 定陶县| 台中市| 邓州市| 宜宾县| 香港 | 平安县| 桦甸市| 农安县| 靖边县| 青田县| 郁南县| 治多县| 大庆市| 武冈市| 泾阳县| 杨浦区| 米易县| 嘉禾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