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他有爸爸媽媽，可就是沒有人要他，他從小就被寄養在奶奶家，和奶奶一起生活在舊廠街里，舊廠街里有很多像他這樣的孩子。

他記得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是要他的，爸爸媽媽把他扔給奶奶之前，他哭著喊著爸爸媽媽，媽媽就在那抱著他哭，跟他說我們很快就會回來，他扯著媽媽的裙子說道，那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媽媽走的時候恰好是個夜晚，天上有很多星星，媽媽就指著天上的星星說道，你什么時候把天上的星數完，數到最后一顆為止，我們就回來了。

然后他果真就去數星星了，每天夜里都去，有很多舊廠街的孩子陪他一起數，舊廠街有很多像他這樣的孩子，他們每天就聚在一起數星星，這個孩子數東邊，那個孩子數西邊，每數完一顆他們就高興一分，因為這樣仿佛就離爸爸媽媽更近了一步。這群孩子最喜歡便是流星了，因為每當星星劃過，他們便知道又可以少數一顆星星了，流星很漂亮，聽城里的人講，對著流星許愿，愿望是很有可能會實現的，于是他們便照著城里人的說法許起愿來，愿望是要埋在心里的，不能講，他閉著眼睛在心里說道：

我想要爸爸媽媽早點回來。

奶奶講，天上的星星都是人變得，每當有人不在了，便從天上掉了下來變成了流星，世上的人便又少了一個。

他問道；你將來也會變成流星嗎。

奶奶說道，我們每個人都是天上的星星，你也是我也是，你爸媽也是，當我們離開這里我們都會從天上掉下來，變成流星。我肯定會的，你會我也會，你爸和你媽都會。

他又問道，為什么城里的人要對著流星許愿呢，這樣真的會實現嗎。

奶奶說你今天不也許了嗎，每當我們離開的時候，都要實現親人一個愿望，不然我們怎么舍得離開呢，那些親人不在世上的，只好去滿足你們這些孩子了。

他沉默著，他覺得那些沒有親人的星星實在是太可憐了，居然因為在這世上沒有人可讓他們滿足而讓他們這些孩子們撿了漏，而他們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忽然想到自己也是天上的一顆星星，爸爸媽媽也是，不知道當他們以后變成流星從天上砰然墜地的時候是否還會有人記得他們，而那些許愿的人知道是他們這些人替他們實現的嗎。

舊廠街位于郊區邊上，隔一條街就能看到城中心。

從小他就被告誡道，不要靠近城中心，那里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他問奶奶為什么，城中心里的人還經常來舊廠街呢，奶奶說道，城中心和舊廠街住的不是一種人，城中心住的人是富人，他們可以往我們這來，我們卻不能往他們那去。

富人和窮人有什么不同嗎，他不明白，不都是人嘛，我們那小學的老師還經常告訴我們人不分高低貴賤呢，他們是人我們難道就不是人嗎，我們又不是比他們少條胳膊少條腿。難道就憑他們住上了洋氣的房子開上了好車就可以將我們區分開來嗎。奶奶告訴他，你還太小，你不懂。

他確實不懂，直到有一天他跟城中心的小孩打起來了。

舊廠街就和城中心隔一條街，那附近有幾個小學，經常有城里的小孩不小心跑到舊廠街里來，有一次有幾個孩子在舊廠街待得晚了，看到了他們幾個孩子在看數星星，便指著他們嘲笑道：你們難道不知道天上的星星是數不盡的嗎，你們的爸爸媽媽是騙你們的，他們八成是不要你們了，他們再也不會回來

他很生氣，理所當然的和他們打了起來，當他們的爸爸媽媽們找到了自己的寶貝孩子們發現自己的寶貝孩子居然被他們這群小孩打了，于是憤怒的找到了奶奶；他永遠忘不了那些城里的小孩的爸爸媽媽開著好車擠進舊廠街穿著高檔的衣服踩著發亮的皮鞋趾高氣昂地來找奶奶理論的場景，哎呀真他媽拽，他永遠也忘不了他是怎樣躲在奶奶的身后奶奶一個勁兒地對他們說對不起而他們的爸爸媽媽激動得唾沫橫飛幾乎要將他們淹死的場景，哎呦真他媽有面兒，穿的人模狗樣的不知道尊重老人嗎！甚至臨走時還對他們的寶貝說：

“不叫你不要來這里么······遇見這群沒教養的！”

當晚奶奶嚴厲的問他，為什么要打架，他一下子就哭了，那些城里人說的是不是對的，他們就是騙我的，其實他們壓根就不回來了對吧，什么數星星就會回來壓根就是騙人的，他們嫌我是累贅，壓根就沒想過要回來對吧！

奶奶怔了一下，嘆了口氣，沒有說話，而是看起了星星。

記他有記憶起，奶奶就很喜歡看星星，他和舊廠街的小孩們在一起數星星時，奶奶就坐在門口拿著大蒲扇陪他一起看星星，冬天就換成鞋底和棉線，奶奶以前是鄉下的，搬到舊廠街里一直沒什么事做，又不肯像城里人一樣讓自己閑下來，手里總是要做點事情，唯一的樂趣就是看星星。爺爺死得很早，家里只剩奶奶一個人，以前隔壁家里是有個葉婆婆的，老伴也死得早，她比奶奶大一輩，常來找奶奶說說話，有時候還要奶奶給她幫忙，葉婆婆講話很有趣，總講些老廠街老頭的八卦，但好些老頭都死了，前兩年的時候葉婆婆也走了，走得很安詳，她走的時候奶奶一句話也沒講，只是有時看看隔壁的屋子，隔壁的屋子忽然就空了，怪寂寞的，葉婆婆兒子死得早，兒媳因為發肝癌死了，只留了個孫子，孫子在外頭做醫生，料理完奶奶的后事便搬走了，那房子便徹底空了。

……

自那天起他便很少出去看星星了，后來他上了初中學了地理，知道了一點天文知識，才知道當初那城里人的孩子講的不是假話，原來天上的星星真的是數不盡的，而星星也不是人變得，而流星只是掉落在地球大氣層的隕石罷了。

后來他在舊廠街看過了，不只是他，當初陪他看星星的那些小伙伴們也不怎么看星星了。

他初中學的很壞，什么不該學的全讓他學去了，老師常罵他，他甚至跟老師叫板。奶奶常被老師請過來，放學的時候他就背著書包奶奶在后面跟著，奶奶現在常嘆氣，老人家總喜歡嘆氣，現在的他沒大沒小，總喜歡把奶奶叫老人家，老人家說，要讓你爸媽知道怎么辦，他，道：

“他們不早不管我了嗎。”

……

奶奶常說，我要走了，你怎么辦。

他不孝，老人家活得好好的就想走了？！走了好，省的煩心！

他沒料到老人家真走了，老人家最喜歡講玩笑話，之前在門口拿著大蒲扇看星星的時候，在門口納鞋底的時候，葉婆婆在世的時候，她最喜歡講玩笑話了，逗的他和所有人笑得合不攏嘴，所有人都知道在舊廠街有一個愛講笑話的老人家，他以為她這次講的也是玩笑話，他多希望她這次講的也是玩笑話，可沒想到不是。

奶奶走得很安詳，和葉婆婆一樣，讓人不知道她走了，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

他忽然想到了葉婆婆的孫子，葉婆婆孫子好像也是葉婆婆帶大的，他記得葉婆婆和奶奶很像，也喜歡講玩笑話，葉婆婆的孫子估計也以為那是葉婆婆給他開玩笑話吧，可葉婆婆開這笑話時她孫子已經二十好幾了，都離開葉婆婆好幾年了，葉婆婆早就沒給孫子講過玩笑話了，每次回來葉婆婆都是噓寒問暖，怎么就下意識地認為是玩笑呢，這有什么好笑的呢？。

現在老人家怎么也弄起這個玩笑話呢。

一點也不好笑。

他多想像葉婆婆的孫子一樣平淡就看過去，在老人家的白事上走過去，平平淡淡的，仿佛她真得只是睡著了而已。反正他也經常在奶奶那開玩笑說長大了一定要遠離這個家遠離老人家，可是拜托，他才初三，葉婆婆孫子都要成家了好么，他還沒長大，奶奶常說他要長大，是個成年人了，但他雖然像大人一樣抽煙喝酒，可他到底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小屁孩而已，那只不過是叛逆而已好嗎，再說他講的是他遠離她，有沒有搞錯啊是不是搞反了。

為什么常念叨要走了呢，他忽然想到了之前看過的一部游戲，一個女人總在家里惡作劇惡搞家里人以為她死了，家里人漸漸對女人的惡作劇習以為常，結果有一天她家人發現女人一動不動了——她真死了，原來女人得了絕癥，為了不讓家人對自己的死太難過她便煞費苦心弄了一堆惡作劇對自己感到厭煩。

興許奶奶也是這樣想的吧提前對別人說自己要死了，將來走的時候好讓家人安心一些。

……

天上的星星都是人變得，每當有人不在了，便從天上掉了下來變成了流星，世上的人便又少了一個。

奶奶下葬的時候埋在了鄉下的祖墳里。

在奶奶墳前祭拜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奶奶對他講過的話，上過初中的他知道這是哄孩子的，可他忽然就很想看看星星了。

已經很長久沒看過星星了。

他夜間爬了起來來了今天天氣很好，應當能看到很多星星。

可他一抬頭，卻愣了神。

天空劃過了很多道流星。

“我們每個人都是天上的星星，你也是我是，你爸媽也是，當我們離開這里我們都會從天上掉下來，變成流星。我肯定會的，你會我也會，你爸和你媽都會。”奶奶的話猶在耳畔。

他抬頭，仿佛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每當我們離開的時候，都要實現親人一個愿望，不然我們怎么舍得離開呢，那些親人不在世上的，只好去滿足你們這些孩子了。”

他閉眼雙手合十，像小時候一樣許了個愿。

他睜開眼，看看天，有些驚訝。天上烏云密布，天上只有一顆星星。

他終于數到了最后一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