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營造學社史略
- 林洙
- 3592字
- 2023-10-08 15:35:52
如何看待朱啟鈐的早年經歷
1906年至1916年,朱啟鈐跟隨徐世昌、袁世凱十年,這也是朱被后人詬病的一段歷史。因此,我們也不能不認真對待朱的這一段歷史。朱的親友們出于對他的愛護,亦常為他開脫。如葉恭綽曾說:“袁用他,實際是把他當作瞿的人質。”朱的秘書劉宗漢先生也認為:“袁對他終究是有芥蒂的,在任用中又有時把他放在最容易受傷害的地位。……如果討袁軍勝利,他自然便成禍首,而袁的嫡系親信都得到保護?!?a id="w3">[3]按這個說法,似乎認為袁之用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嫡系。筆者認為以上兩種說法均有欠妥之處。
20世紀初,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集團已基本形成。當時任軍機大臣的瞿鴻禨與袁的矛盾也逐步深化。清廷實際掌握軍權的榮祿已被袁世凱以入拜為門生等各種手段拉攏過去,結為死黨。袁想如法炮制拉攏瞿,先示意愿列為瞿的門生,被瞿以萬不敢當卻之。繼之,又托人詢問可否換帖結為兄弟,瞿又婉言辭謝。袁意識到瞿不可能被他收買,因此立即警告他的死黨奕劻必須把瞿趕出軍機處,否則“日后必受其害”。1907年,趙啟霖參奏載振、奕劻受賄丑事,舉朝嘩然,西太后大怒,下令查辦。載、奕被袁設法包庇過關。趙啟霖是軍機大臣瞿的同鄉,袁認為趙的參奏是受瞿的指使。因而參奏案一結束,袁立刻發起反擊,以一萬八千兩銀子收買御史惲毓鼎,要他參劾誣陷瞿“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布黨羽”。清廷遂將瞿開缺。至此,瞿袁之爭,以瞿鴻禨的徹底失敗而告終。
后人根據瞿罷相后,朱亦自請開缺為由,認為朱是瞿黨無疑;對瞿下臺后,朱為瞿的政敵服務,有所非議。但筆者卻有些看法,僅供參考。
一、朱不是瞿黨,至少不是瞿的死黨。盡管朱在青年時期(二十歲)就追隨瞿的左右,但瞿始終沒有重用他,他一直只是個小官。直到1902年,朱(三十歲)由張文達之薦當了譯學館的提調,轉年升監督。名聲雖好聽,但譯學館是個沒有政權、財權、軍權的清水衙門。這個差事遠遠涉及不到瞿、袁的政爭。盡管朱曾為瞿傳遞過文件,也僅僅是因為他和瞿有親戚關系而已。有人根據瞿罷相后,朱自請開缺為由,認定朱是瞿的人,這個理由也是不充足的。在封建社會,僅僅因為是同鄉、親戚而受株連是常見的。朱當時任京師巡警廳廳丞,這么重要的職務很可能被清廷視為瞿“陰結外援”的一分子,因而他自請開缺,這只能說明朱是很有頭腦的聰明人。盡管瞿、朱在政治上沒有很深的瓜葛,但瞿畢竟是最早提攜他的人,因而朱在瞿失敗后,暫時退出政壇,這也是合乎情理的。
認為袁用朱是把他當作瞿的人質的說法,更是沒有充分的根據。因為,朱并非瞿的子或孫,也不是養子。從《朱啟鈐自撰年譜》來看,朱、瞿的關系與感情并沒有密切到能當瞿的人質的地步。
二、袁世凱為人的陰險毒辣及政治上的卑鄙詭詐,是隨著歷史的發展進程而逐漸被人們認識的,特別是他直接指使的幾起重大謀殺案,只有在他死后才可能被徹底揭露。
我們且看看20世紀初袁世凱的表現:他編練北洋新軍,被譽為懂得現代兵法的軍事家。政治上他投機立憲,以“開通風氣”自詡,連上奏折,侈談立憲。1907年,立憲運動達到高潮,他也成為立憲“急進派”,被視為憲政運動的中堅。他還力主新學,聯合張之洞兩次上書奏請“立??婆e,推廣學校”,在他管轄的直隸,幾年之內就辦了高等學堂五所,中、初等專業學堂及習藝所一百三十三所,中學及女子學堂六十七所,小學校四千三百四十四所。“凡已見冊報者入學人數八萬六千六百五十二人?!?a id="w4">[4]他還令周學熙辦理實業,先后在天津創設鐵工廠、考工廠、商品陳列所、國貨售品所、種植園,并在各縣辦工廠分廠,設直隸工藝局。1906年,又開辦灤州煤礦公司,擴大唐山啟新洋灰公司等。[5]袁的這些赫赫政績,不僅使外國人對他“刮目相看”,甚至相當多的革命黨人,包括孫中山也被他所蒙蔽。瞿、袁相比,自然袁比瞿更能討好世人,更能吸引朱啟鈐這個胸有大志、想要干出一番事業的年輕人,并與朱的“以制造致富”的想法相一致。
三、袁世凱是個重才、識才且會用才的人。當徐世昌把朱推薦給袁時,袁肯定已通過他的情報網對朱進行調查并已對他有個基本的估計。否則,袁不可能僅僅為了表現自己的“雍容大度”而重用他。1904年冬,徐正式向袁引見了朱,這次見面,雙方進行了深入的交談并互相賞識。這在1936年朱寫的《朱啟鈐自撰年譜》中可以看到。1936年,袁已去世二十年,按說朱對袁已無任何顧忌,但朱仍在年譜中寫上“光緒三十年……冬,以天津徐公之薦,受項城袁公知”。這里朱用了一個“知”字,這就說明了朱、袁會晤的性質及對朱的重要性。這一個“知”字,也概括了朱與袁的全部關系。就在朱、袁見面之后,朱辭去譯學館職,以“候政北洋”,于次年赴天津主持習藝所工程。實際上習藝所工程只是一個暫安之處,袁是準備重用他的。果然,1906年,機會來了。徐世昌出任巡警部尚書后,朱即升任京師巡警廳廳丞。至于袁對朱是否存有芥蒂呢?可以說,袁對他手下的人,個個都存有戒心。
袁世凱為了鞏固自己的獨裁統治地位,在政府部門盡可能安插他的親信、嫡系。在他任臨時總統及大總統期間,國務總理一直由他的親信擔任,如唐紹儀、陸徵祥、趙秉鈞、段祺瑞、熊希齡、徐世昌等。各任部長也都是他的嫡系。僅僅為了同革命黨人妥協,他才把一些次要的部門讓給同盟會會員和進步黨人,如梁啟超一度任司法總長,宋教仁任農林部總長,蔡元培任教育部總長等。其他,如財政、交通、軍隊這些要害部門的大權袁是緊緊抓住不放的。對他的下屬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嫁禍于人,更不可能去“保護”他們。
袁內閣第一任總理是唐紹儀。唐本是袁的親信,辛亥革命后加入了同盟會,以“調和南北”自居。在任總理期間,推行責任內閣制,為袁所忌,當年就被迫辭職,代之以表面上無黨派的陸徵祥。不久陸就被趙秉鈞接替。趙秉鈞是袁一手提拔的人,對袁感激涕零,死心塌地為袁賣命。1913年,趙因參與謀殺宋教仁案被迫調離。1914年,趙對袁派人刺死殺害宋的案犯應夔丞有不滿情緒,袁得知后立刻派人將趙毒死滅口。任總統府秘書長的梁士詒,也是袁的心腹,且他利用任財政部次長及交通銀行總經理的職務,為袁籌措大量活動經費,深得袁的依賴。人稱他是袁的“財神”。但是,梁好包攬把持,利用秘書長職權,在北洋政界培植個人勢力,形成頗有影響的交通系,又為袁所忌,袁遂下決心把他攆出總統府,派為稅務處督辦。
可以說,袁在任臨時總統期間,唯一沒有委以重任的人就是袁的結拜兄弟徐世昌,但這絕不是袁對徐的保護,而是徐的老奸巨猾。袁當選為臨時總統時,曾請徐世昌助一臂之力。但徐看到當時黨派林立,各派政治力量斗爭復雜,不愿出頭,想等待一個比較適當的時機,所以表示,現在出仕,愧對清室,約二年后出山。1913年7月,袁又想請徐當總理,接替趙秉鈞,徐以時機未到仍不肯出。因此,袁委朱啟鈐代理了很短的幾天總理,即請段祺瑞接替趙秉鈞。但部分進步黨黨員提出要彈劾內閣,袁才被迫改組內閣。經過多次磋商,袁同意由熊希齡組閣。因熊同各黨派素有關系,可減少各方面的反對,以達到袁能盡快坐上總統寶座的目的。而內閣人選實際上袁只留下司法、工商、教育三個部,供熊支配。
到了1914年,袁當上正式大總統后便踢開熊希齡,請徐世昌出任國務卿,徐也就受命了。到1915年,當帝制開始發動之時,徐窺測出可能引起政局動蕩,又以不使“親厚悉入局中”,以備將來“謀轉圜”為托詞,堅決辭去國務卿職務。到洪憲退位后,徐才又復出任了一個月的國務卿。
由此可見,所謂“人質”論及袁用朱是為了保護他自己的嫡系這兩種說法都站不住腳。筆者認為,從1906年至1913年國民黨“二次革命”以前,袁的反動面目尚未充分暴露,儼然是一個推行立憲“新政”,贊成共和的人。在他取得臨時大總統的職位后也一再表示:“永遠不使君主政體再行于中國,深愿竭其能力發揚共和之精神,滌蕩專制之瑕穢?!弊饘O中山和黃興二人為“革命元勛”。孫、黃也落入袁的圈套,表示對袁信任。孫中山亦曾表示:“無論如何不失信于袁總統,且他人皆謂袁不可靠,我則以為可靠,必欲一試吾目光。”[6]
因此,筆者認為,當時朱忠于袁是無可非議的。不能用現在我們對袁世凱的認識去要求20世紀初的朱啟鈐。
但是,在“二次革命”后,袁的反動本質逐步暴露,特別是謀殺革命黨人宋教仁,與日帝簽訂“二十一條”不平等條約及恢復帝制等事件,可以說是激起全民公憤,他成為全國共誅、全民共討的對象。而朱也恰恰是在袁所執行的獨裁政治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最后成為袁稱帝的十三太保之一。過去,人們往往認為朱僅僅為袁稱帝籌備大典做了些事務性的工作,但如果深入地閱讀一些史料就知道,朱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帝制的策劃。葉恭綽說他不愿為自己洗刷,其實他也沒什么可洗刷的,因為他的確參與了復辟帝制的部分陰謀活動。[7]鑒于朱本人沒有留下這方面的文字材料,因此,我們也不宜妄加評論,強加于人。
但袁世凱畢竟是第一個認識朱的才能,并敢于重用他的人。張明義先生說:朱不能排除“士為知己者死”的傳統觀念。從朱的《自撰年譜》來看,這個解釋是合乎情理的。在朱長達九十二年的人生中,這是一個小小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