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石休假的時候還跑去廟里燒香拜佛。他大概是很激動,替我求了財源廣進,從廣州拿回公司給我,叫我寫上自己的心愿,再去的時候他幫我掛上。
老實說,我沒去過,但我知道這個東西不便宜。我很震驚這家伙的做事風格,那個錢好像不用掙一樣。我經常說他有錢。
他以前對我說來工作不是為了錢,其實是為了學習。
我總懟他,說道:“哦?不是為了錢?為了學習?你要這么說的話那你家里很有錢咯?那你工資發下來以后全款打給我吧?也不行,全款有點過分,因為我也沒有全日制教你什么,這樣吧,給一半,我覺得我拿一半也不過分。”
林三石叫起來:“不是,我就算說不是為了錢,也不能給你啊!”
我講著我的歪理:“你是為了學習嘛,不是那么在乎錢,我在乎啊,所以你把你工資給我。而且你看,孩子不會掙錢孩子上學那家長還要交學費呢?現在義務教育是不用給學費,可其他費用要的哇,不能免費嘛。我好歹好多東西要告訴你,你交點學費不過分吧?也才工資的一半。”
林三石被氣笑了,說道:“有話你是真敢說。”
當他說幫我求了簽的時候,我還是被震驚到,雖然我經常說叫他拿價錢跟我談話,可是真當他去求簽都帶上我那份的時候,我還是會被這孩子的誠摯打動。
休完假回來,辦公室里沒有其他人的時候,他把簽給我,對我說要自己親手寫上,才靈驗。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大概率想知道我要寫個什么驚天動地的心愿,結果我想了老半天,只憋出四個字:平安富貴。
林三石皺著眉頭嗷嗷叫,又不敢太大聲,他說:“挖槽啊闕姐,這玩意兒好歹也是花了我不少錢,你這四個字就完了?這一個字也太貴了吧?”
我說:“哎呀,這你就不懂了,心誠則靈,而且吧,你寫太多太長了,萬一菩薩懶得看呢?你看我就寫四個字,簡單明了,就算菩薩一目十行也能一目了然,那實現的概率不就比那些寫得多多的大多了嗎?”
林三石配合的點點頭,一副悟了的模樣說道:“闕姐,你說得好有道理哦!”
此時,我已經把叫他幫我畫畫的事情忘了一干二凈。過了幾天,他突然微信扔過來一張照片,和相冊鏈接,那上面是他攝影比賽的獎狀。
我說:“倒也不用顯得那么優秀,顯得我很廢。”
他說什么都會一點,高中的時候籃球和跆拳道都拿過獎,只不過找不到了。
我更加覺得離譜,我那時候覺得該抑郁的人是我……
次年4月工作大調整,每個人都被攪得像漩渦中心的水流,顧不上自己,更顧不上其他人。
夏天是奶茶和夕陽的季節。我的桌子上時常有各種好吃好喝的東西。
一開始,林三石跟我說他要繼續減肥。他不止一次拿出來曾經瘦瘦的照片給我看,鬼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照片,他說他瘦的時候很帥,然后跟我說他讀書時的模樣。我也能理解他對過去的自己的模樣的渴望。我為什么能理解?我當年才九十斤的時候也是個美人胚子,后來體重破了三位數之后我和“美”這個字就無緣,也因此花了不少錢把衣服褲子都換了個遍。所以我太能理解人們對過年最好看的自己的懷念了。
沒用。攤上我這樣一個同事,沒有百八十的定力的人,沒用。他看著我天天在他面前吃香喝辣,想到自己天天吃雞胸肉,清水煮西藍花,他說難受死了。去了中心管理部工作幾天,去食堂吃飯,每個菜都有香菜,他因為不吃香菜而被迫只吃白米飯而瘦了幾斤,聽到這里我笑得眼淚掉下來。他對香菜的抗拒程度是連網名簽名以及朋友圈都在說與香菜為敵,甚至很大程度上想和吃香菜的人為敵,這個只是想想,并沒有這么做,因為他女朋友說結婚的時候要吃下一把香菜才跟他回家。
后來大家都知道了,林三石不喜歡吃香菜。
人都是看不得別人好的,我們知道他不吃香菜的時候,就喜歡說請他吃飯,然后會故意說多加香菜,他又氣又無奈。一開始,他想著,別人請他吃飯,他不能說太多,大不了不吃,默默忍著,反正應酬一樣的。我笑著問他:“喜歡吃香菜的人就加香菜,不喜歡吃香菜的人為什么不能強調自己不吃呢?喜歡吃香菜的人一頓兩頓不加死不了,你這不喜歡吃香菜的吃一頓兩頓沒關系嗎?”
他連忙搖頭,表示半片葉子,不,聞著味兒都不行,更別用頓表示。
我說:“那就對了,生活也是這樣的。你不必處處在意別人的眼光,每個細節都考慮別人的感受,從未委屈自己。一次兩次這樣,別人會說你很細心,你很禮貌,很素質,和你相處很舒服,但是久而久之,哪次你突然有一些細節考慮不周到了,別人對你的好感就會降低,到最后甚至記不得你一點兒好。而且長時間過于把別人放在第一位委屈自己,你幸福感低了你又要抑郁了,天天想著怎么談好別人,多累啊。”
林三石想了很久,后來突然問我:“闕姐,那你以后會不會很討厭我的?”
我想了想說:“大概率不會吧。老實說,我曾經也和很多人說過很多話,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說得多了,能理解的人,能接受我說的話,不能理解的人,會覺得我這個人愛裝,到最后我也落不到什么好。但我這個人吧,不太長記性,經常被別人戳脊梁骨,但我還是這個鬼樣子,我改不了。”
林三石一個馬屁說到:“沒有啊,我覺得闕姐你人很好耶。”
我得意地說:“不是我自夸,很多人都是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才突然找到我說我這個人真的很好,只是當時相處的時候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大多數人在和我相處的時候都很煩我,我其實很清楚。所以很多人我都是教的時候很嚴厲,像逼迫他們一樣去成長,說實話,那些能熬下來的人我都由衷高興,但通常他們都怨我,熬不下來的跑了,熬下來的都覺得我這個人變態。”
林三石若有所思,但我敢肯定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和他說起李厚連。李厚連在林三石眼里大概是一個一線業務能力很強的小伙子,年紀不大,但是看起來很老練的樣子。我說李厚連在做我組員的時候一度崩潰想離職,受不了我什么工作都安排給他,他每天覺得自己忙得要死我又很清閑,的確也是,因為那些事情我都會做,我要做的是教會他,而不是我去帶他做。后來我一聲不吭換了部門,我的主管位置自然而然的交給了李厚連,他因為本來就什么都會了,甚至不用考核,上手十分順利。我也高興,省得還得找個能力匹配的人慢慢交接慢慢帶。雖然李厚連后來有的時候也說他是我帶出來的,但是被我否認了。
林三石也許是懂了我的意思,后來的工作,不管別人要他做什么,他都去做,不懂為什么的時候就問,終于從懵懵懂懂的小白開始變成老油條。
統籌組在大調整中,因為工作內容被分攤到其他各個部門,這個剛成立滿一年的部門又沉溺在公司文化的長河中。
林三石像是一個被皇帝遺忘的忠臣,流放在邊疆。
中心管理部對林三石沒有安排,其他人對他更沒有什么安排。他靜靜的看著架構變化,任由天翻地覆,靜觀其變。
歷時兩個月,架構終于穩定下來。其他人都被調整到中心管理部,其他園區的也都劃分給其他的管理中心,不歸盧總負責,因此原先這些人都要搬走。我以工作地和居住地遠為理由,申請了異地辦公,領導說只要不耽誤工作就可以。
此后兩個多月的時間,我都沒看到林三石,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也不聯系。
7月底,隨著架構調整,人員流動很大。統籌組終于徹底銷聲匿跡,中心管理部對林三石的安排是讓他歸到我所在的部門的主管之下,由我老板管理。我所在的部門缺人,一開始誰也不看好林三石,畢竟現在部門里的人,誰不是已經掌握了公司大小流程,誰不是已經做了兩三年有經驗的老油條?林三石不行,他在來這個行業之前,就沒接觸過,也沒聽說過。招聘不理想的時候,老板還是決定將林三石安排在本部門,然后讓有經驗的前輩教他做些最簡單的事情,從簡單的慢慢做起來。
我們只顧著忙碌于工作,只顧著怎么在工作中尋求片刻的清閑,只擔心新來的小伙伴會給我們添麻煩,所以忽略了二十歲是最好的學習的年紀。林三石上手很快,很多東西學了幾天就可以獨立完成。
半個月以后,林三石通過觀望考核,被編入正式工作安排考慮。林三石學得很賣力,每天不停地發信息問,打電話問,好在他遇到的那些人,也都肯停下來三五分鐘的時間,認真地教他,不厭其煩地告訴他。
一個月不到,林三石終于在新的部門,和部門的前輩一樣,可以獨當一面。
回望過去,來面試的時候他那個拘謹的模樣,那份吃不了一點兒苦承受不了一點兒壓力的樣子依舊歷歷在目。轉念細想,這個人已經突飛猛進,成為同樣的一批新來的人里面,遙遙領先的那個人。同時第一次接觸行業的剛來公司的人,也許很多人還在一線努力著,林三石已經憑借一次次試新的勇氣學會了許多只在一線就永遠學不會的東西。
我看著林三石,不由得想起過去的我。
初來乍到,工作不能有一絲雜念。不能想象以后要如何如何,也不敢想象以后會如何。每天的想法都是到點了,上班去,到點了,吃飯去,到點了,能否下班了。日復一日的堅持,是源于對收入的渴望。那時候只知道,做滿一個月,至少能有四千塊錢收入,為著這個信念,一直都盡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偶爾被派去做一些其他崗位的,也欣然接受,算是舉手之勞,也算是給自己技能加持,從未想到更遠的未來。
也許是對工作的負責(自夸),主管在眾多同事之中決定讓我做個組長,我是脾氣不怎么樣,缺乏一些穩重,主管覺得,性格可以磨煉。后來又機緣巧合,到了大項目別的經理那里做了主管,雖然只管三五個人,但總歸是一種成長,再到后來去競聘晉升,上去第一次述職。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也才二十多歲,正是無畏無懼的年紀。
我那天看著林三石在屏幕前匯報自己的工作,他那份上臺前的緊張我能理解,能體會,我甚至因此想到過去的每一個時刻的自己。
但我的口碑遠不如林三石的好。
只要我不說,他不說,也沒人知道他曾經抑郁到自殘,我也不是要把他過去這樣昭然若揭才覺得舒服。我更希望的是有一些過去的事情應該放下,坦然面對,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后悔,也不是對過去的遺憾,而是未來的路怎么走才能讓自己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