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歷前34年,一位身著麻袍、腳踩草履的教士自極北群山中來。
圣歷前32年,這位名叫奧古斯丁的教士終于穿過北境凍原,在戈坦公國定居。
圣歷前30年,由奧古斯丁傳授的面包發酵法、燒酒提純工藝、精湛劍技和精神力術式,伴隨著“神佑世人”的教義,一同在下城區漸漸傳開。
圣歷前19年,年輕人們舉劍追隨,成為了奧古斯丁的騎士扈從,自稱護教騎士團。
圣歷1年,自奉神諭的護教騎士團結束圣戰,橫掃倫薩大陸,神圣教會落址普渡山上,據說普渡山最高的那個房間里,能看見忒涅斯的山巔。
圣歷2年,騎士團長立國稱帝,后人稱其為“萊茵一世”。
圣歷3年,首任教皇奧古斯丁離世。
至此,這位被教會秘史冠以“最接近神”的傳奇教士,留給倫薩大陸的僅有一座國力空前的強盛帝國,和一座侍奉神明的神圣教會。
奧古斯丁也許不會想到,300年后,帝國已將教會踩進泥濘,捆以荊棘。
而與“神”有關的話題,連帶著那曾無上至偉之榮光,也被萊茵六世揮手抹去、直至晦黯。
如今的萊茵公民,在茶余飯后談及的“神”更多是關于軍神、邪神,以及某座妓館里新來的“女神”。
只有在那些不能太過惡俗的場合,人們或許才會提上幾句與奧古斯丁教皇有關的傳言,以彰顯淵博家世。
比如,奧古斯丁大人其實沒死,而是回了忒涅斯。
比如,那座雪山之上,或許真的有神明...
巍巍山脈下連片雪原,時間和空間仿佛被神術抹除,變得格外蒼白。
回想著與神有關的那些傳言,以及二十二年前的匪夷之旅,桑吉夫感覺漫天風雪壓不住他驟亂的心跳。
“山上...有神。”即便知道身處幻境亦或是回憶,桑吉夫還是對馬背上的男人又重復了一遍。
“神?呵...”馬背上身姿挺拔的覆甲老者朗聲一笑。
他似是詫異、但又并不意外桑吉夫的回答,有趣道:“你何時攀上過忒涅斯,以至于如此篤定?難道是因為那些爛大街的教會傳說?”
微扯韁繩,覆甲老者安撫住因這一笑而受驚的駿馬,目光饒有興趣地盯著桑吉夫。
被騎于胯下,明顯專門繁殖、精心挑選的優質戰馬不安打著響鼻。
相比較此地的極寒,兩個人族那聽不懂的話題似乎更令戰馬感到不安。
但面對這話題,桑吉夫的不安甚它千倍。
這位在西北以殺伐揚名、在戈坦一言斷人生死的巨擘,此時光是面對軍神大人,就已諾諾如迷茫少年,再看不出絲毫堅毅。
望著馬背上那老者的模糊面容,桑吉夫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啊,此時尚未攀山,我又是如何知道的...
可是,這些...的的確確橫亙于我心中二十余年、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抹除,
遍地覆甲尸首、癲狂的邪魔、血水與邪詭浸透腳下雪原、輝耀世人的神跡、白發復黑的將軍...
蒼白的畫面如同刀削斧鑿般,在桑吉夫記憶淵藪間鏗鏘作響,每一捧雕刻的火星,都在灼燒他怯懦的靈魂...
他想要開口,但看著軍神飄揚的白發。
桑吉夫徒勞地張了張嘴。
“不想回答,那就舉劍列陣。”覆甲的老人無趣聳肩,雙腿輕夾,扯著韁繩縱馬而去,“上山。”
果斷地轉身,肩頭揚起的蒼白發束,在冰雪中飄搖。
“遵令。”
數百道低喝聲此起彼伏,由遠及近。
一路風塵、倦憊濃厚的精銳劍士們,陸續與呆立原地的桑吉夫擦肩而過。
桑吉夫握劍的手垂在身畔,任由風雪落在肩頭,又被同袍摩肩接踵間一一蹭拭去。
他明知這風、這雪,這噴在臉上的、同袍們的鼻息,都是深埋于心中的記憶和虛妄...
可這真的...是幻境嗎?
還是說,那些我以為的真實回憶,才是幻境?
饒是六階劍士的心性,桑吉夫一時有些分不清了。
他茫然拖著長劍,麻木地綴在隊尾...
茫茫雪原向著遠方無限延伸,在無不知何處與忒涅斯的山腳相連,遠處雪景與腳下的...似乎一般無二。
帝國有句古老的諺語,“遠山在即,但優秀的戰馬即便跑死,也難以抵達”。
這句話放在此次以雪山為目標的征途上,尤為貼切。
當軍神大人翻身下馬、戰靴踩在這片雪原上,隊伍里的最后一匹戰馬也被親衛牽走。
隊伍里所有四階以下,或者三十歲以下的騎士,都分到了一塊新鮮的馬肉。
風雪之中,生火不易,桑吉夫捧著同袍遞來的生肉。
雪片粘在冒著熱氣的血水上,如同粘住他發腫的牙齦,令他不由涌起一絲干嘔。
“趁熱吃,凍上可就咬不動了。”
遞肉給他的那名同僚目光從馬肉上挪開,臉上大片的凍瘡已經看不出面容。
但桑吉夫還是認出了對方,聲音有些顫抖:“布蘭科,是你...”
名叫布蘭科的中年人捂著凍得發紫、高挺如鷹鉤的鼻梁,一邊哈氣一邊道:“我已經吃過了。”
不用看布蘭科微動的喉結,桑吉夫也知道對方并沒吃到生肉。
甚至,桑吉夫不僅知道布蘭科撒謊,他還知道,如果這一場幻境沒有偏差,布蘭科即將死亡。
可能是一天后,也可能是一周后,畢竟在這片與世隔絕的雪原中,時間的概念著實抽象。
“你也吃一點吧。”桑吉夫將那塊比其他人都大一些的馬肉遞了過去。
“你年輕就多吃點,我還不餓。”
布蘭科知道自己讓肉的把戲被識破,笑著拍了拍胸口:“喏,我那匹老伙計...上回分我的,還沒吃完呢。”
“可是...”
可是不久后,你會捧著你那塊咬不動的凍肉干...死于饑寒。
桑吉夫話沒說完,布蘭科再一次擺了擺手,笑道:“我扛得住...你要是過意不去,就答應我,給我兒子當劍術老師吧。”
“...”桑吉夫一窒,看著布蘭科被凍成紫薯一般的鼻梁。
沒注意到桑吉夫的面色,布蘭科裹緊身上的皮甲,低聲罵道:“菲揚這臭小子,居然說劍士不如術士...等這次上完山回去,我就讓他拜你為師,好好長長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