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玄昊一下朝便迫不及待地趕到婉兒的綺景宮。如果不把這個謎解開了，他會寢食不安的。

以手勢制止一干宮女太監(jiān)通報，他的腳步虎虎生風，到了婉兒閑坐的偏殿門前，隔著珠簾停下腳步，卻又不急著進去了，只側耳傾聽里面的聲音。

只聽得婉兒銀鈴般嬌俏的聲音吟道：“云一渦，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有宮女笑嘻嘻的聲音：“懿美人念著這詞倒象唱歌一樣，真是好聽。”

又是婉兒慵懶的聲音：“李后主的詞,語句清麗，音韻和諧，不愧為一代才子。這天水碧，還是他和小周后起的名字呢。因為小周后最喜歡著綠色的衣服，宮里將絲綢染色的時候，就放在外面過夜不收，沾上了清晨露水的絲綢青翠鮮艷，顏色特別漂亮。于是叫作天水碧，延用至今。”

“懿美人懂得可真多啊。”另一名宮女在旁贊嘆道。

玄昊隨手撩起珠簾，一步跨了進來。

婉兒聽得動靜，叫了聲“陛下”，婷婷拜倒在地，只見她著一件天水碧的綾羅衫裙，腰間束著鵝黃色蝴蝶結子長穗宮絳，衣袖和裙底用嫩黃絲線繡著小朵小朵的雛菊，看著清新可喜。

玄昊并不叫她起身，清炯炯的眼光射在她臉上，只顧著端詳。婉兒雖然有些奇怪，仍然恭恭敬敬地跪著。

半晌玄昊才伸出手將她攙起，貌似隨意地說：“婉兒膚光勝雪，配這天水碧的顏色很是得宜。朕看來，應不會輸給李后主的大小周后吧？”

“陛下過獎。臣妾粗陋，哪比得前朝美人。”

玄昊眼光一閃，轉頭對侍候著的宮人們說：“你們都出去，不得朕的召喚，不許入內。”

也不過眨眼功夫，那些人便無聲而迅速地消失在視線之外。四周陡然安靜，仿佛掉了一根針在地上都能聽見。

玄昊貼近一動不動的婉兒，他用左手輕輕托起她小巧的下巴：“看著我。”他的語氣如此冷峻，象一柄薄刃閃著寒光。

婉兒無言地凝視著他，面容平靜，水一般溫柔。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就讓它來吧。她在心里對自己說道。

玄昊以右手手指緩緩撫過她的紅唇，漸漸滑到她粉光致致的臉頰，又順著脖頸落到咽喉處，他極輕地扼住她的脖子，眼神迷離，囈語般地說道：“如果有朝一日，朕知道你對于朕不忠，那么，我會親手扼死你。是的，親手將你毀滅，讓你死在我的懷中。聽見了嗎？”然后他盡力喊道：“你聽見沒有？”

婉兒撲閃著長長的眼睫毛，秋水盈盈的雙眸中，全是受傷無辜的神態(tài)：“陛下為什么說出這樣的話呢？如果婉兒有錯，聽憑陛下責罰。但請指示婉兒錯在何處？臣妾就是死，也愿做個明白鬼。”

說著有霧氣在眼眸中凝聚成淚花，然后象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滑落。

玄昊靜默著，貪婪地看著她梨花帶雨的嫵媚，然后才開口說：“好，朕就讓你明白。月疊香是外國進貢之物，唯一的一匣除了你，朕沒有賜給任何人。現在有人稟報，在一個男子身上發(fā)現此香，而且這個男子是朝廷命官。你作何解釋？”

聽到這里，婉兒的心放下了大半。甚至有一點竊喜。首先，這件事絕對和她沒關系；其次，玄昊吃醋了。還有就是,有人在玄昊跟前進了讒言.

但是她仍然輕鎖蛾眉，一付小心翼翼的樣子：“陛下站著不累嗎？如果為了臣妾的緣故，讓陛下受累，臣妾于心何忍？”她親自端來一個繡墩，柔情款款地挽著玄昊坐下。

玄昊雖然坐下了，并不看她，冷笑著說：“懿美人莫非想轉移話題么？朕現在就要聽你的解釋。”

“臣妾不敢。請陛下準許我說出原委。月疊香雖然只賞賜給了臣妾一個人，但是臣妾因為感激寶琳公主大恩，不肯獨享，所以自作主張，分了一半轉送給她。至于什么男人也得到此香，臣妾實在不知。”

玄昊睜圓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有男人擁有此香，不是你的緣故，而是寶琳的緣故？”

“臣妾不敢胡亂猜測。所能說的只是，臣妾日日深居內宮，只知道謹慎侍候陛下，不敢有癡心雜念。如果陛下不信臣妾的話，不光分香時有曉翠曉月瑞云祥云在旁，試問寶琳公主就能知道真假。”

性急的玄昊便想命人傳旨宣寶琳公主進宮。婉兒勸道：“陛下若要求證，此刻將公主召來似乎不妥。寶琳公主心高氣傲，雖然月疊香一節(jié)不虛，牽扯到某朝廷命官，這又讓她怎么回答？至少公主還是人婦。此外，陛下怎么得知這件事的呢？臣妾并不想問是何人在陛下跟前進言，但如果傳到公主耳內，不是多添口舌嗎？”

玄昊聽得韋彥所得之香竟是與公主有關，雖然此刻還未求證，卻已經信了七八分，見婉兒這樣說便問：“依你之見，應該怎樣？”

“臣妾今日有幸得到皇后娘娘賞賜的新進娟花，陛下只須派人到公主府，借臣妾送娟花的名義，順便問問公主，懿美人送的月疊香，公主覺得用了如何？如果需要的話，懿美人處還有余香，盡管取用。聽公主的回話便可得知真假了。至于牽扯到的那位朝廷命官，這也好辦。陛下可派人偷偷跟蹤他，想來不用多少時間，就可探聽到秘密。”

玄昊點點了頭，深思片刻，忽然見婉兒紅了眼圈，淚珠兒似乎泫泫欲墜，只得帶得歉意拉著她的纖纖玉手說道：“是朕心急，沒有問清楚緣由。現下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就不用傷心了。”說著輕輕替她拭淚。

婉兒吸了吸鼻子，柔聲說：“臣妾沒有怪陛下，只是想起寵愛積于一身，便是怨恨積于一身這句話，不由得感到后怕。這件事雖然是小事，還可以分辨得清，由此可見，臣妾的境地有多么危險。如果他日眾口一詞，銷金鑠骨，只怕妾死無葬身之地啊。”說完這話，掩面而泣。

玄昊只得安慰她，婉兒又說：“臣妾身世飄零，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若是失去了您的恩寵照拂，活著還有什么樂趣，死去又有什么值得畏懼的呢？不若陛下放我一條生路，從此青燈素衣，虔心向佛吧。或者可以逃過有心人的誹謗忌妒。”

玄昊聽得為之動情，將婉兒擁入懷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朕不好。美人千萬不要這樣想。你原是被謫的仙人，來到塵世中，朕不會讓你無親無故，無依無靠，因為，朕就是你的親人，你的依靠。我答應你，從此后，長相知，不相疑。旁人說你的壞話，朕只當耳邊風。就算實在不能釋懷，朕也一定先向你問清楚明白。這樣可好？”

“陛下能如此，是婉兒幾世修來的造化？綸言如汗，請陛下不要忘記。長相知，不相疑。”

玄昊緊緊握住她的手，堅定地說：“是，長相知，不相疑。”

婉兒眼含熱淚，心里卻映現另外一番情景：明月當空，花香隱隱，楊意遠擁她入懷，情深款款地說：“惟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wěn)；攜子之手，與子偕老。”

而她幽幽地回答：“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言猶在耳，斯人巳逝。婉兒不得不在心底嘆息再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