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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病人”曾國藩

一、天生身體素質不佳

|一|

曾國藩天資之平庸,不僅體現在智商上,他的身體素質也屬于中下水平。他經常嘆息自己“稟賦不厚”,“受質本薄”,“志亢而力不副”[1],“志欲強而氣血不能副”[2]。也就是說,上天給他的身體底子太薄,他志向雖然遠大,卻沒有足夠的體力相配合。

這方面證據很多。

一般二十五歲到三十九歲之間被稱為人的壯年,有研究表明,三十五歲時一個人各方面綜合能力會達到頂峰。然而,還沒到三十五歲,曾國藩就已經出現了早衰的征兆。

道光二十年四月,二十九歲的曾國藩進入翰林院正式為官。翰林工作非常清閑,主要任務就是讀書養望。然而第二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十九日,三十歲的曾國藩卻在日記中記載:“是日微覺耳鳴”。二十三日日記又記:“自十八、九以來,人疲乏不清醒,耳微鳴。”而此數天里曾國藩并沒有從事什么高強度的工作。到了第二年,他的耳鳴沒有好轉,反而逐漸加劇。曾國藩在家書中有多報喜少報憂的習慣,道光二十二年,他卻在家書中說:“總以耳鳴為苦。”如果不是耳鳴嚴重,他不會對家里提起。

同樣是道光二十一年,曾國藩還發現自己稍一用腦,就感覺頭昏疲勞。這一年五月十八日,曾國藩在寫給父親的家書中說:“男身體如常,……惟不耐久思,思多則頭昏,故常冥心于無用,優游涵養,以謹守父親保身之訓。”[3]

三十多歲起,曾國藩還發現自己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不能多說話。話說多了,他就感覺異常疲勞。這一情況越往后越厲害,發展到只要連續說上十多句話,就會覺得“氣不接續”,“神氣疲倦不支”。

常言三十而立,此時的曾國藩應該正當精力最盛之時,卻經常耳鳴、氣短、疲勞,曾國藩自己也表示“不解何故”。才三十一歲的曾國藩在日記中嘆息,說自己“精神易乏,如五十歲人,良可恨也”[4],精神容易感覺疲乏,就像自己已經五十多歲了,這實在是太可恨了。

曾國藩身體底子薄的表現還有經常生重病。他在三十歲、三十三歲和三十六歲時,得了三次大病,其中前兩次都很嚴重,差點死掉。

道光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到八月底,曾國藩得了一場重病。病狀是體溫忽冷忽熱,身體虛弱至極,最嚴重時連續十七天完全無法進食、無法下床,一個多月無法走路。曾國藩在日記中記載:

……(七月)廿二日,人大困……口渴無似,舌胎一日數變……

自廿一日起至初八,共十七天,除藥水外,一無飲食。初九日,能下床,倩人抱持。十一日,吃飯。以后數日,每日由床抱至胡床上,冥坐終日,每餐食飯碗許,而半步不能移動。十五日,始用山藥一碗咽飯,不用油鹽。十八日,開暈,吃豬腰子,每日一對。廿一日以后,添吃肺、肚、心等。十八日后暫(漸)次學步,頗能行走一兩步。以后倩人扶持,每日走幾步。廿四、五日以后,漸能走矣。[5]

這場大病,幸虧“用藥不差”,加上同鄉歐陽小岑精心護理,曾國藩才逃過一劫。

道光二十三年七月,曾國藩在赴四川主考途中又大病一場。他從河北出發時就已經染病,到陜西時病況更為嚴重。時任陜西巡撫的李星沅熱心為曾國藩延醫治療,回程之時,曾國藩作“西征一首呈李石梧前輩”,詳述自己的患病經過:

瘧疫難指名,熱寒互嬗謝。粒食經旬辭,況能問燔炙?

帶月方首涂,參橫未云罷。顛簸筍輿中,磋磨破腰胯。

奴子蒼黃詢,庸醫再三詫。猛然肆造攻,云當一戰霸。

惡莠雖已鋤,良苗亦失稼。隔旦嘻其疲,無復平生咤。

皮皺面有洼,耳聾氣愈下。慘淡過潼關,沉昏渡清灞。[6]

這次生病與道光十九年的大病有些相似,兩次都在盛夏發病,都是體溫忽冷忽熱、十多天完全無法進食。在路上所找的“庸醫”下藥太猛,在消除癥狀的同時,也嚴重傷害了他的身體,導致他“皮皺面有洼,耳聾氣愈下”。

到了道光二十六年,曾國藩又一次病倒,以至于不得不搬到報國寺養病。他賦詩說:

去年肺熱苦吟呻,今年耳聾百不聞。[7]

曾國藩因此嘆息說:

吾生卅六未全老,蒲柳已與西風鄰。[8]

也就是說,我現在才三十六歲,正是壯年,但是已經形同蒲柳,快被西風吹斷了。

這些還僅僅是曾國藩身體出現問題的開始。

|二|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起,曾國藩效仿倭仁等人,開始以記日課為標志,全方位“學做圣人”,試圖“脫胎換骨”,“重新作人”。十二月初七日,他又在日記中給自己規定了“日課十二條”,工作量陡然增大。同時每天自起床起到睡覺止,精神一直高度緊繃,以防止自己出現什么不符合圣人規范的言行。

曾國藩對自己攻伐不休的結果是壓力過大,精神過于緊張,用功兩個月后,身體撐不住了。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十日,曾國藩在日記開頭就記載:“早起吐血數口。”

以今天的醫學知識分析,吐血的原因有多種。除去肺部疾病外,也可能是胃潰瘍、胃底靜脈曲張破裂引起的上消化道出血。精神壓力過大容易導致胃部疾病,這是今天的常識。然而在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吐血是身體出了大問題的表現,不少古典小說中都有“吐血而亡”的情節。

曾國藩也非常驚惶,接下來在日記中如此分析了一番:

不能靜養,遂以斫喪父母之遺體,一至于此;再不保養,是將限入大不孝矣!將盡之膏,豈可速之以風?萌蘗之木,豈可牧之以牛羊?茍失其養,無物不消,況我之氣血素虧者乎!今惟有日日靜養,節嗜欲、慎飲食、寡思慮而已。[9]

可見曾國藩認為自己的身體此時已經很危險,形同“將盡之膏”,如果再不好好保養,可能“限入大不孝”,也就是先父母而去了。他認為以后應該從節制欲望、調節飲食、減少思慮三方面來保養身體。

隨后幾天,他盡力從精神上自我調節,“自十日失驚之后,萬事付之空寂,此心轉覺安定”。

然而,到了十六日,他竟然出現了腦血管疾病的前兆。正月十六日日記所說:

倦極,心神恍惚,若不自持……陪客,坐不安席,若舌比平時較短者,屈伸轉旋俱不適。黃茀卿約飲,競不能去,不知身體何以虧乏若此。[10]

感覺舌頭比平時短,說話不靈,這已經是腦血管有問題的證明。多年后曾國藩中風之初的癥狀與此非常相似。而此時曾國藩才不過三十二歲。

曾國藩致曾國荃家書,談及自己的病情

曾國藩本來希望通過“猛火熬”,“重起爐冶,痛與‘血戰’一番”,迅速脫胎換骨,“換一個人出來”。但是身體如此不給力,讓他感覺非常灰心。他發現自己身體稟賦太差,不能像別人那樣劇烈地經受磨煉。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也就是吐血之后第七天、舌頭說話不靈后第二天,他給諸弟寫信,對自己的健康狀況也感到極為悲觀:

無如體氣本弱,耳鳴不止,稍稍用心,便覺勞頓,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學問也。故近日以來,意頗疏散,計今年若可得一差,能還一切舊債,則將歸田養親,不復戀戀于利祿矣。粗識幾字,不敢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復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為要,我所以無大志愿者,恐用心太過,足以疲神也。諸弟亦須時時以保身為念,無忽無忽![11]

我天生身體素質差,經常耳鳴,容易疲倦。看來是上天不讓我學問有成!想到這里,就非常灰心。以后如果能獲得一筆經濟收入,還清家里的舊債,我就干脆回家孝養雙親,不在功名路上奮斗了。這輩子識了幾個字,知道了一點道理,就可以了,不再夢想成為先哲們那樣的偉人。身體是一切的基礎,我之所以不敢再有雄心壯志,是因為身體不行。你們也要注意保養身體,千萬千萬!

二、勞累過度又添疾病

|一|

當然,這只是情緒陷入最低谷時的自哀自憐之辭。曾國藩其實并沒有從此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他在學做圣人的道路上從未回頭。他一如既往地刻苦自勵,果決堅毅,奮勇自拔,仍然每天把自己的工作日程安排得很滿,從不放棄對自己任何一個行動或念頭的監督。這樣持續地對自己“猛火熬”了幾年的結果,是耳鳴疲倦之病未去,其他疾病又接踵而來。

三十五歲起(道光二十五年六月起),他得了一種困擾終生、給他帶來無盡痛苦的疾病:皮膚病。道光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曾國藩在家書中說:

男在京平順,惟身上熱毒至今未好。其色白,約有大指頭大一顆,通身約有七八十顆,鼻子兩旁有而不成堆,余皆成堆。脫白皮痂,發里及頸上約二十余顆,兩脅及胸腹約五十余,現以治癬之法治之。有效與否,尚不敢必。[12]

十幾天后在給弟弟的信中他寫得更為詳細。

余在京身體如常。前日之病,近來請醫生姜姓(名士冠)細看,云是肺胃兩家之熱發于皮毛,現在自頭上頸上以至腹下,無處無之,其大者如錢,小者如豆。其色白,以蜜涂之,則轉紅紫色,爬破亦無水。不喜著衣蓋被,蓋燥象也。[13]

他身上開始大面積長癬,“其色白”,遍布全身,“大者如錢,小者如豆”,奇癢異常,抓爛作痛。

曾國藩的皮膚病很有名,因此還引出很多傳說,比如說他是“巨蟒轉世”等等。用今天的醫學知識判斷,曾國藩的皮膚病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神經性皮炎”,是一種常見的慢性皮膚神經功能障礙性皮膚病。我們看一下外科學對此病狀的描述:“本病多累及中青年。”“多對稱廣泛分布于頭皮、軀干、四肢。開始常先局部奇癢,搔抓后出現針頭至米粒大小的多角形扁平丘疹,淡紅、淡褐色或正常膚色,質地較為堅實而有光澤,表面可覆有糠秕狀菲薄鱗屑,久之皮損逐漸融合成片,皮膚增厚,皮脊突起,皮溝加深,形似苔蘚……自覺陣發性瘙癢,常于局部刺激、精神煩躁時加劇,夜間明顯……本病病程慢性,常年不愈或反復發作,一般為夏重冬輕。”[14]“病人因病情反復發作、長期不愈、陣發性瘙癢、夜間加重而有煩躁、焦慮、失眠等表現。”[15]

綜合曾國藩的日記和家書中的描述,他的癥狀與此高度吻合。當然,曾國藩的病癥與“銀屑病”也有很多相似之處。銀屑病的典型表現是“境界清楚、形狀大小不一的紅斑,周圍有炎性紅暈。稍有浸潤增厚。表面覆蓋多層銀白色鱗屑。鱗屑易于刮脫,刮凈后淡紅發亮的半透明薄膜,刮破薄膜可見小出血點。皮損好發于頭部、骶部和四肢伸側面”。

不論是神經性皮炎還是銀屑病,情緒緊張、精神焦慮及過度勞累都是重要的引發原因。按醫療手冊,醫生在診斷難愈的皮膚病時,應該“詳細詢問病人是否有過精神緊張、性情急躁、思慮過度、憂郁、勞累、失眠等神經精神因素。”[16]

曾國藩并沒有此類皮膚病的家族病史,之所以患病,應與他數年嚴厲自我管理導致的精神長期緊張有關。曾國藩確實在發病前經歷了長期的“精神緊張、思慮過度”,而在得病后也是越焦勞越容易復發。道光二十八年七月二十日,他在寫給叔父母的信中說,只要用腦稍為過度,皮膚病就會被引發:

侄近年以來精力日差,偶用心略甚,癬疾即發,夜坐略久,次日即昏倦。[17]

后來他還回憶說:

余患病不能用心,昔道光二十六七年間,每思作詩文,則身上癬疾大作。[18]

以平庸的身體資質試圖成為圣人,付出的身體上的代價就是如此。

這種病嚴重影響形象:頭面部長滿皮癬,無法覲見皇帝,甚至無法見上官。道光二十六年四月十六日,曾國藩與諸弟書中說:

身體雖平安,而癬疥之疾未愈,頭上面上頸上并斑駁陸離,恐不便于陛見,故情愿不考差。[19]

皮膚病常常使他終夜難眠,因為發作嚴重之時,奇癢難挨,需要徹夜爬搔。咸豐五年八月十三日,曾國藩在與諸弟書中說:“癬疾日甚,身無完膚,夜不成寐。”[20]日記中也常有“癬疾大作,徹夜不能成寐”之類的記載。皮膚病發作嚴重之時,曾國藩什么事也做不了。道光二十五年,曾國藩在致陳源兗的信中描述皮膚病給自己帶來的痛苦時說:“今歲以來,頹散萬狀,閣筆不為一字,束書不觀一葉。蓋治癬之藥無一不痛,而身無完膚,觸目生愁,遂因是忼愒而不顧耳。”[21]

這類皮膚病的另一個特點是反復發作,難以治愈。

曾國藩在致陳源兗的信中曾擔心地說:

歷問世之病癬者,罕能拔本塞源,懼其遂與我終始也。[22]

一語成讖。曾國藩的皮膚病確實百般醫治無效。為了治療這種頑疾,曾國藩想盡了辦法。一開始中醫大夫告訴他,這可能和祖墳沒有打掃干凈有關,要家里人去掃墳。

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曾國藩致信父母:

醫……又云:“恐家中祖塋上有不潔處,雖不宜挑動,亦不可不打掃。”[23]

道光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家書說,他請了一個醫生,此人不光是大夫,身上還有“法術”:

侄身上熱毒,近日頭面大減。請一陳醫生,每早吃丸藥一錢,而小有法術。[24]

道光二十六年三月初一日,曾國藩致諸弟書,說他以前擦過銅綠膏,現在用石灰水擦患處:

我身癬疾,春間略發而不甚為害。有人說方,將石灰澄清水用水調桐油揸之,則白皮立去,如前年揸銅綠膏。[25]

這些治療偶爾暫時有效,但過后不久肯定又復發。道光二十六年三月,曾國藩對諸弟說,他正在試用膏藥治療:

三月初有直隸張姓醫生,言最善治癬,貼膏藥于癬上,三日一換,貼三次,即可拔出膿水,貼七次,即痊愈矣。初十日,令于左脅試貼一處,果有效驗。[26]

但事后證明此次效驗并未持續多久。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初十日,曾國藩致父母說:

男癬病雖發,不甚狠,近用蔣醫方朝夕治之。[27]

雖然想盡辦法,尋遍名醫,但皮膚病還是伴隨著他也折磨著他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天。特別是戰爭期間,每當戰事不利,他身上便“癬癢異常,手不停爬”,以至于搔得渾身出血而仍不止癢。“左腿已爬搔糜爛,皮熱作疼。”有時雙腿血肉淋漓,“兩腳皆爛”。[28]

我們在家書、日記中隨處可見曾國藩在皮膚病折磨下的呻吟。比如咸豐五年四月二十日家書:

余在營平安,惟癬疾未愈,精神不足,諸事未能一一照管。[29]

咸豐八年七月廿一日家書:

癬疾久未愈,心血亦虧,甚頗焦急也。[30]

咸豐十一年五月廿五日,曾國藩在致曾國荃的信中甚至嘆息說:“瘡癢異常,直無生人之樂。”[31]

事實上,在家書中他并不愿過多提及疾病的痛苦,在日記中記載得則較多。我們僅看同治元年初的幾天:

三更睡,癬癢,竟夕爬搔,不能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一日)[32]

癬癢殊甚,三更后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二日)[33]

睡后,左腿爬破,痛甚,徹夜不甚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三日)[34]

睡后,徹夜不能成寐,而癬不甚癢。(同治元年正月初四日)[35]

日來癬癢異常,遍身若有芒刺者然,數夜不能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六日)[36]

睡后,三更癬癢殊甚,四更乃得甘寢。(同治元年正月初七日)[37]

|二|

曾國藩與精神因素有關的疾病還有失眠。[38]

咸豐七年,曾國藩丁憂家居,因為伸手要官被皇帝解除兵權。他遭遇人生最大的挫折,抑郁難解,心情極差,開始持續失眠。曾國藩的好友歐陽兆熊回憶說:

咸豐七年,……文正亦內疚于心,得不寐之疾。[39]

他在家書中寫道:“余日內心緒少佳,夜不成寐。”[40]“兄身體如常,惟中懷郁郁,恒不甚舒鬯,夜間多不成寐。”[41]咸豐八年正月十日致郭崑燾的信中說:

仆恪守禮廬,諸托安善,惟心血積虧,夜罕佳眠,或通夕不寐。[42]

他后來談到失眠的原因,認為是抑郁和焦躁導致:“蓋郁而不暢,則傷木;心火上爍,則傷水。余今日之目疾及夜不成寐,其由來不外乎此。”[43]

從那之后,這一癥狀也跟隨了他一生。在從咸豐七年到同治十一年,十六年間,失眠對曾國藩來說是家常便飯。即使成眠,每天也不過能睡三四個小時。曾國藩在日記中記載,他晚年每天大抵都是在二更三點,也就是晚上十點多上床。[44]這在今天看來睡得不算晚。但是他往往都是三更后才能成寐,就是十一點之后才睡著,而四更末或者五更,也就是兩點多或者三點就醒了。在這個過程中還經常“屢睡屢醒”“醒來多次”,因此每天睡眠時間不過三四個小時,睡眠質量也不高。我們打開曾國藩晚年的日記,“不甚成寐”“稍能成寐”“頗不成寐”等語,比比皆是。他悲嘆說:“余多年不獲美睡。”[45]同治六年正月十八日,曾國藩日記中記載:“二更三點睡,尚能成寐,五更二點醒,近日無此美睡。”[46]也就是說,從十點多睡到近四點鐘,睡了五個多小時,對我們普通人來說睡眠時間并不足,在他卻已經是難得的“美睡”了。

|三|

因為勞累過度導致的疾病還有眼疾。

中國傳統社會習慣早睡早起,比如乾隆皇帝每天早上四點多鐘就已經起床了。但是早起的前提是早睡。乾隆皇帝睡得也早,晚上八點就已經上床,這樣每天可以睡七八個小時。

曾國藩卻不是這樣。他是晚睡早起,習慣于在晚上讀書治事。這一習慣是從小養成的,因為曾家出身小農,從父親曾麟書開始就形成了白天耕作、晚上讀書的傳統。

曾國藩將這個習慣堅持了一生。白天諸事紛擾,上燈之后,萬物俱寂,正是他專心讀書寫作、審閱文件的最好時光。

傳統時代沒有現代照明設備,燈光昏暗,極耗目力。曾國藩為博得一第,苦讀二十三年,點了翰林之后,仍然每日刻苦用功。結果道光二十三年,也就是他三十二歲時,曾國藩就發現自己患上了眼病。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初一日,曾國藩在日記中最早提到自己的眼睛問題:“申初到家,倦甚,不能看書,眼蒙如老人。”[47]也就是出現視物模糊的現象。

因此才三十六歲,曾國藩就已經開始戴花鏡了。后來他在給郭崑燾的信中說:“自丁未年(道光二十七年,曾國藩三十六歲)已用增光鏡。”[48]雖然目力不佳,但是曾國藩繁重的事務幾乎每時每刻都離不開眼睛,特別是他從軍之后,每天需要處理大量文件,因此目疾不可避免地日益惡化。到了四十六歲,花鏡已經不起作用了。“則雖有鏡而無甚裨益。或看書作字,霧里采花,濛濛無似,何其憊也。”[49]

到了晚年,曾國藩仍然堅持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他每天早上三四點起床,十點多上床,除去吃飯時間,每天工作時間長達十六個小時,導致眼睛經常疼痛、發澀,嚴重時只有暫時停止工作,閉目保養。比如咸豐十年閏三月初九日,他在日記中嘆惜說:“每日寅正即起,至傍夕將及八個時辰,真覺日長如年。而目光眵澀,不耐久視,不敢多看書,稍多則干枯作疼。本日自申至戌,竟不看書。”[50]

數十年透支目力,終于導致更嚴重的后果。同治九年二月二十九日,因為出任直隸總督后工作過于繁重,六十虛歲的曾國藩一目突然失明,“右目倏已無光,左目亦復昏蒙”[51]。他在日記中說:

眼蒙殊甚。令紀澤視吾目,右眼黑珠,其色已壞,因以手遮蔽左眼,則右眼已無光,茫無所見矣。紀澤言瞳人尚好,可望復明,恐未必然,因閉目不敢治事。[52]

右眼珠已經變色,而且毫無光感。剩下的一只左眼,看東西也模模糊糊。按今天的標準,曾國藩此時已經可以算作盲人了。對一個腦力工作者來說,腦力和目力是最重要的兩項能力,失去任何一項,余生都將極為痛苦。因此一目失明對曾國藩精神打擊甚大。他不光因“不能治事”而痛苦,更擔心剩下的一只眼睛也隨之失明,讓他徹底陷入漫長的黑暗中。為保住“左目一隙之光”,他想盡一切辦法,或者以“墨晶鏡”擋風避光,或以“中空積水”的瑪瑙中的水滴眼,或者請氣功師發功,或者反省自己的精神修養,認為這是“由于忮心名心不能克盡之故”[53]。然而無論如何,他的右目皆不能復明,左目也一天比一天壞下去。幸運的是,曾國藩只活了六十二歲,如果再多活幾年,他可能真的會陷入雙目失明的苦境之中。

|四|

多年的辛苦與操勞導致曾國藩身上的病一樣樣增多。中年之后,曾國藩的日記顯示他常年身陷各種新的疾病當中。

他血壓高,經常眩暈,“余患眩暈之癥,……登床及睡起則眩暈旋轉,睡定及坐定之時則不甚眩暈”[54],“余眩暈尚未全愈,每到枕之時、起床之際輒暈昏,久之始定”[55]

他經常腰痛,“左腰有寒氣作痛”[56],“此二日內腰疼異常”[57],“腰疼畏寒,夜不成寐”[58],“腰疼旬余”[59]

他得過疝氣。他在家書中說:“余新患疝氣疾,右腎偏墜,腫痛殊甚。”[60]

他脾胃不好,經常脹肚、腹瀉、腹痛。“腹痛,次早作泄。近日腹泄,幾及半月。”[61]“余近尚有腹泄之疾,每日一二次不等,幸不甚劇。”[62]“余自二十一日重發眩暈,二十四日以后泄瀉不止,二十六日嘔吐。……余之病目為本,眩暈次之,嘔瀉又次之。”[63][64][65]

他經常牙痛。“牙痛殊甚,不能治事。”“是日牙痛數次。”

此外他還多汗,“余身體尚好,惟出汗甚多,三年前雖酷暑而不出汗,今胸口汗珠累累,而肺氣日弱”[66],“畏熱殊甚,汗出如雨”[67]。腿軟,“兩腳無力,登降猶須扶掖”[68],“腿軟之癥,想系衰年常態,不復施治”[69],“余胃口尚好,惟兩腿酸軟未愈,上下皆需人扶掖。昨日拜折起跪亦需人扶”[70]。腳腫,“余腳上浮腫,肥而且硬”[71]。咳嗽,“因咳嗽,勉強靜坐數息,果有效驗,可停一二刻不咳”[72]。腳爛,“又有左腳已爛不能著靴之苦”[73]……

他自己感嘆“幾全身皆病矣”。操勞加重了他的早衰。咸豐八年四月十二日,曾國藩在日記當中嘆息說:

夜,倦甚,精神委頓之至。年未五十,而早衰如此,蓋以稟賦不厚,而又百憂摧撼,歷年郁挹,不無悶損。此后,每日須靜坐一次。[74]

說自己早衰,說自己年未五十,精神已然極為“委頓”。四月二十一日的日記中,四十八歲的曾國藩又感嘆自己的身體如七十多歲的人:

是日大雨,竟日不息。寫字略多,困倦殊甚,眼花而疼,足軟若不能立者,說話若不能高聲者,衰憊之狀,如七十許人。蓋受質本薄,而疾病、憂郁,多年纏綿,既有以撼其外,讀書學道,志亢而力,不副識遠而行不逮,又有以病其內,故不覺衰困之日逼也。是日未看書習字。[75]

曾國藩非常羨慕那些身體好、精力充沛的人。同治六年的一天,五十五歲的曾國藩在日記中感嘆道:“竹如年七十五而精神強固,娓娓不倦,余則疲乏甚矣。”[76]

三、尚強力勤與養生克己

|一|

普通人如果身患曾國藩這樣的多種疾病,不要說難于建功立業,能夠維持正常生活都已經很不容易。然而曾國藩卻帶著這些疾病,完成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之業。

因此,曾國藩的一生,是典型的“船小載重”,或者說“小馬拉大車”的一生。別人的一生,發揮了天賦潛力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而曾國藩的一生,把上天賦予的潛力發揮到了百分之一百二十。

曾國藩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呢?

靠的是兩個字。一個是“強”字。

曾國藩是一個尚雄強的人,他一生以好漢自居,以“懦弱無剛”為大恥,曾說:“吾兄弟皆稟母德居多,其好處亦正在倔強。”[77]

所謂“強”,就是“以志帥氣”,“勉強”自己。一個人疲憊不振,是“氣”弱。因此應該以“志”也就是意志力來統帥自己,強令自己。他告訴曾國荃,人的一生不應該順著自己的本性來,隨波逐流,而應該逆著來,這樣才能增長才干,成就事業。“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未明即起;不慣莊敬,而強之坐尸立齋;不慣勞苦,而強之與士卒同甘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恒,而強之貞恒,即毅也。”[78]

曾國藩認為,一個人要想在這個世上立定腳跟,能依靠的只有“自強”二字。他說:“自古帝王將相,無人不由自立自強做出,即為圣賢者,亦各有自立自強之道,故能獨立不懼,確乎不拔。”[79]同治三年四月,曾國藩曾集古人成語作一聯以自箴:“強勉行道,莊敬自強。”

因此曾國藩一生,每天都在戰斗,每時都在戰斗。他不光在與敵人戰斗,更是在與自己戰斗。與自己戰斗的方法,就是“困知勉行”。他說,“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80],“自以秉質愚柔,舍‘困勉’二字別無入處”[81]。他在勸誡淺語十六條中引用了這樣三句話:

《淮南子》曰:“功可強成,名可強立。”董子曰:“強勉學問,則聞見博;強勉行道,則德日起。”《中庸》所謂:“人一己百,人十己千。”[82]

他一生從不服輸,遇到困難,總是打起全部精神,挺將過去,他說:“打得通的,才是好漢。”咸豐九年十月他曾作一聯:“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83]其意乃在發憤圖強。可以說,支撐曾國藩一生奮斗的,正是這種“自強”精神。

王聿均在《從日記書札中探討曾國藩之內心世界與自強思想》一文中說:

曾氏所歷者,并非循序漸進,平靜無波,其內心時見和諧清明之象,時有矛盾掙扎之狀;時而剛毅堅忍,時而消沉頹唐;時而曠達恬淡,時而急功好名。進退之徘徊,天人之交戰,動機之相激,憂樂之交迭,此起彼伏,無時或息。從其日記中可以征之。此亦曾國藩之所以為曾國藩歟!

|二|

除了“強”字,支撐著曾國藩帶著病體工作的另一個字是“勤”字。

曾國藩一生反感懶散的生活態度。他認為人之大惡不過是意志消沉、茍且偷生、不求上進,生活上隨便潦草,工作上馬虎懶散。他說:“大約軍事之敗,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敗,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84]又說,“人敗,離不得個‘逸’字”[85],“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86]

曾國藩非常推崇“勤”字。他說:“勤則百弊皆除。”[87]“勤則壽,逸則夭。”[88]“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能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祇欽仰,逸則無補于人而神鬼不歆。”[89]

他說,古往今來,那些圣賢偉人,沒有一個不勤勞的:

古之圣君賢相,若湯之昧旦丕顯,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繼日坐以待旦,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無逸》一篇,推之于勤則壽考,逸則夭亡,歷歷不爽。為一身計,則必操習技藝,磨煉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饑己溺,一夫不獲,引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載,過門不入,墨子之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稱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勞也。[90]

曾國藩認為,身體衰弱不是懶散的理由。相反,操勞工作正是戰勝衰疲、振作精神的最好辦法。他對弟弟說,即使體弱,也不應該懶散。“身體雖弱,卻不宜過于愛惜。”[91]“精神愈用則愈出,不可因身體素弱,過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爾摧阻。”[92]“若存一愛惜精神的意思,將前將卻,奄奄無氣,決難成事。”[93]

曾國藩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們看曾國藩日記可以發現,曾國藩的一生,幾乎沒有給自己放過一天假。不論什么時候,他都盡可能地工作。平時白天處理公務,接見各方面人員;入夜還要閱公文,寫奏折。即使是在出差路上、轎中船上,他也從不浪費時間,或者看書,或者默誦,或者思考。

曾國藩在論為官之道時,說為官者當有五勤:“一曰身勤。險遠之路,身往驗之;艱苦之境,身親嘗之。二曰眼勤。遇一人,必詳細察看;接一文,必反復審閱。三曰手勤。易棄之物,隨手收拾;易忘之事,隨筆記載。四曰口勤。待同僚,則互相規勸;待下屬,則再三訓導。五曰心勤。精誠所至,金石亦開;苦思所積,鬼神亦通。”[94]他自己正是這樣貫徹這個勤字的。

曾國藩認為,勤奮工作,不負上天賦予的這一天,是人生最大的快樂之一。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都要檢省一日之言行,“默數本日勞心者幾件,勞力者幾件”[95]。他說的“君子有三樂”,有一樂就是“勤勞而后憩息”。[96]

勤勞一生的結果,除了辦成無數大事外,曾國藩還留下一部《曾國藩全集》。湖南岳麓書社2012年修訂出版的《曾國藩全集》,有三十一巨冊,一千六百萬字。這還只是曾國藩保存下來的文字,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不少散佚。比如湖口水戰曾氏坐船被俘,“文卷冊牘俱失”[97]。從郭嵩燾的日記中還可以得知,曾國藩還有《茶余偶談》《禮記章句校評》等著作未整理刊出,因此我們可以估計,曾氏一生創作的文字當在兩千萬字以上。這樣算來,以首尾三十三年計,曾國藩每年寫作六十萬字左右。僅以全集中的家書而論,曾氏家書自道光二十年始至同治十年止,三十二年間現存一千四百五十九封家書,約一百一十萬字,平均每年寫了七十三封家書,其中最多的一年是咸豐十一年,寫了至少二百三十五封。足證曾氏之勤非常人可比。

上天賦予曾國藩的智力和體力,本來只夠他完成一生事業的十分之一。他卻通過“勉強”,把自己的精力和體力逼到了極限,越過了極限,每天承擔著超過普通人十倍的工作量,發揮出超過上天賦予的十倍能力。逼迫著他的,是對國家和民族的責任心。即使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也應該承認曾國藩是一個英雄。

|三|

在嚴重的疾病面前,“強”和“勤”二字是進取。除此之外,曾國藩也有退守的一面,那就是講求養生之道。為應對身體狀況,曾國藩經常總結經驗教訓,為強身健體想盡了各種辦法。

經過漫長的實踐,曾國藩總結出養生八字訣:

養生家之法,莫大于懲忿、窒欲、少食、多動八字。[98]

所謂“懲忿”,就是不要經常動怒。他說:“養生以少惱怒為本。”[99]所謂“窒欲”,就是不要放縱自己的欲望,“即知節嗇也”。曾國藩說,體質強壯者就好比富人,偶爾浪費一點無妨。但是像他這樣的體弱多病者就如同窮人,只有一點點身體底子,必須省著花,一點也不能浪費。

“少食”,就是飯無過飽。而“多動”,就是加強運動。這無疑是非常符合現代健康理念的。怎么加強運動呢?在傳統時代,并不流行跑步或器械等健身方法。曾國藩的主要方式是飯后散步,他每天要求自己飯后走三千步。

這八個字如果再濃縮為四個字,就叫作“君逸臣勞”。“養身之道,以‘君逸臣勞’四字為要。”[100]什么叫君逸臣勞呢?“省思慮,除煩惱,二者皆所以清心,‘君逸’之謂也;行步常勤,筋骨常動,‘臣勞’之謂也。”[101]“君逸”就是養心,“治心當以‘廣大’二字為藥”。要清心寡欲,胸懷寬廣。也就是“懲忿、室欲”,或者說是“靜”之道。“臣勞”就是身體四肢要經常鍛煉,才能筋骨常健,保持健康,這是“動”之道。

曾國藩晚年經常與弟弟們在家書中探討講求養生之法:

起早亦養身之法,且系保家之道,從來起早之人,無不壽高者。吾近有二事效法祖父,一曰起早,二曰勤洗腳,似于身體大有裨益。[102]

吾兄弟體氣皆不甚健,后輩子侄尤多虛弱,宜于平日講求養生之法,不可于臨時亂投藥劑。養生之法,約有五事:一曰眠食有恒,二曰懲忿,三曰節欲,四曰每夜臨睡洗腳,五曰每日兩飯后各行三千步。[103]

吾見家中后輩體皆虛弱,讀書不甚長進,曾以養生六事勖兒輩:一曰飯后千步,一曰將睡洗腳,一曰胸無惱怒,一曰靜坐有常時,一曰學射有常時(射足以習威儀強筋力,子弟宜多習),一曰黎明吃白飯一碗不沾點菜。此皆聞諸老人,累試毫無流弊者,今亦望家中諸侄試行之。[104]

歸納起來,他認為養生需要做到以下數事:一是早起,二是眠食有定時,三是學射有定時,四是每飯后行三千步,五是臨睡洗足。這幾件事,以今天的眼光去衡量,也不失為頗可借鑒。這幾件事,曾國藩晚年長期堅持,得到實益。他寫道:“眠食有恒及洗腳二事,星岡公行之四十余年,余亦學行七年矣。飯后三千步,近日試行,自矢永不間斷。”[105]

養身的一個重要入手點是養心。曾國藩的身體癥況很多是精神因素導致的,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他曾在日記當中說:“近日之失,由于心弦太緊,無舒和之意。以后作人,當得一松字意味。”

為了能放松自己,減輕精神壓力,他曾多次嘗試過靜坐:“每日靜坐時許,以資調攝。”但是他發現對別人好用的辦法對他效果不佳。“午正,數息靜坐,仿東坡《養生頌》之法,而心粗氣浮,不特不能攝心,并攝身不少動搖而不能。”

他認為身體的癥狀反映出的是心靈修養的不足。他說:“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養德;不特無以養德,亦非所以保身。”因此他經常閱讀玩味道家著作,以無為思想自解。他在給部下的信中說:“年來骨肉哀戚之事,層見迭出。以精力匱乏,亦遂強自排解,渙然若托于莊周劉伶之徒者。”他還經常通過吟誦玩味文學作品來放松心情,特別是愛讀陸游、蘇軾、陶潛等人的詩。“放翁胸次廣大,蓋與陶淵明、白樂天、邵堯夫、蘇子瞻等同其曠逸。其于滅虜之意,養生之道,千言萬語,造次不離,真可謂有道之士。惜余備員兵間,不獲于閑靜中探討道義。夜睡頗成寐,當思玩索陸詩,少得裨補乎!”

他在日記中記載,范仲淹年譜的一段文字對他觸動很大:“閱《范文正集》尺牘,《年譜》中有云‘千古圣賢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從無中來,卻歸無中去。誰是親疏?誰能主宰?既無奈何,即放心逍遙,任委來往。如此斷了,既心氣漸順,五臟亦和,藥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樂人,忽有憂事,便吃食不下。何況久病更憂生死,更憂身后,乃在大怖中,飲食安可得下?請寬心將息’云云……余近日多憂多慮,正宜讀此一段。”[106]

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一|

講求保養,對曾國藩的身體頹勢只能起到緩解作用,卻不能治本。因為他的承擔過于艱巨,工作量無法減輕。

消耗曾國藩生命能量最巨的當然是太平天國戰爭。這一漫長的戰爭,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鄙人心已用爛,膽已驚碎,實不堪再更大患”[107]。劉體信(聲木)《萇楚齋隨筆》中則引用他父親、淮軍名將劉秉璋的話說:“先文莊公嘗云:文正平生才智已盡用于剿平粵匪,及至剿平捻匪,文正精力久已消耗。”

平定捻軍更讓他的身體大大惡化。他在同治五年八月十六日日記中說:“次早展視四體,兩臂、兩腿、腰脊,瘦去一半,膝以下更甚。”[108]而處理天津教案導致的“外慚清議,內疚神明”更是嚴重打擊了他。再回兩江之后,曾國藩感覺實在是太疲勞了。他的腎臟開始出現毛病,小便不正常。全身上下,幾乎無處不病。

他在日記中說:

前以目疾,用心則愈蒙,近以疝氣,用心則愈疼,遂全不敢用心,竟成一廢人矣。[109]

雖然如此,曾國藩仍然沒有向困難低頭。同治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曾國藩曾作《自箴韻語》,全文是:

心術之罪,上與天通。補救無術,日暮道窮。

省躬痛改,順命勇從。成湯之禱,申生之恭。

資質之陋,眾所指視。翹然自異,胡不知恥。

記纂遺忘,歌泣文史。且憤且樂,死而后已。[110]

雖然感慨“補救無術,日暮道窮”,但最終落腳點還是在“且憤且樂,死而后已”。雖然已經油盡燈枯,病入膏肓,但曾國藩仍然保持著勤奮的習慣,盡管他右眼已經失明,左眼的視力也很差,但他還是堅持每天除處理公事外,都要讀一點書。有時眼睛實在不行,就閉目默誦一段古書。如同治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本是除夕之夜,他在晚上還要閉目背誦《論語》,至《公冶長》止。同治十年正月初一,晚上又閉目背誦《論語》,自《公冶長》至《鄉黨》止。接下去幾天都是如此。

同治十年下半年起,曾國藩感覺身體越來越差。我們僅看七月前幾天的日記:

七月一日,他說:

疲乏之至,不能治一事,非僅畏暑,亦衰頹甚矣。[111]

七月二日:

暑氣稍卻,溫《史記·衛霍傳》,疲乏之甚,目若一無所睹者然。[112]

七月三日:

疲乏殊甚,屢次在洋床上,屢次小睡。[113]

七月四日:

思作文而不果,屢在洋床小睡。……擬作文而不能下筆,在室中徘徊或小睡,困倦若不能自支者。……脾土不旺,食物輒欲作嘔,中氣不足,坐立均覺不寧。[114]

八月初九日,他的腳部浮腫已經很厲害,浮腫已經蔓延到膝蓋以上,“腳腫愈甚,常服之襪已不能入,肥而復硬,且似已腫過膝上者”[115]。但是老病纏身的他,還是強撐病體,八月十三日出發,進行了歷時兩個月的大閱兵。他自金陵出發,經揚州、清江浦、丹陽、常州、常熟、蘇州、松江、上海、吳淞口,將治下水陸各軍巡閱一遍。在閱兵的末尾,曾國藩還特意到了上海,參觀和檢查制造局。

這次長途旅行讓他非常疲憊。回到南京后第六天,他“夢中小解,竟濕被褥”,自己感嘆“老年衰弱乃至此極”!

到了十一月,曾國藩身體更差。十一月三日,甚至因腹瀉拉在了褲子上,“急起大解,而褲已先污矣”[116]。然而他仍然每日照常工作,從不休息。

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生命不止,填海不息。他把自己逼到了極限,也讓自己的生命終于抵達了終點。

|二|

曾國藩家族有腦血管病的基因。曾國藩的祖父曾玉屏因腦溢血而癱瘓在床,父親曾麟書也是因腦血管病去世,母親江太夫人得的是急性腦溢血。

同治十年十二月十日,曾國藩出現中風的征兆。這一天會客時,曾國藩右腳一度麻木。“是日會客時,右腳麻木不仁,幸送客時尚能行走。近日手掌皴皮粗澀,面尤憔悴,蓋血虛已極,全不腴潤矣。”[117]

進入同治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危癥再現,曾國藩正與人談話,突然右腳麻木,好半天才恢復。“錢子密來一談。語次,余右腳麻木不仁,旋即發顫,若抽掣動風者,良久乃止。”[118]

二十六日,河道總督蘇廷魁路過金陵,他要到城外迎接。在路上,他突然口不能說話,只好回府。

“在途中已覺痰迷心中,若昏昧不明者,欲與轎旁之戈什哈(衛士)說話,而久說不出。至水西門官廳,欲與梅小巖方伯說話,又許久說不出,如欲動風者。然等候良久,而蘇賡翁不至。又欲說話而久說不出,眾人因勸余先歸。到署后,與紀澤說話,又許久說不出,似將動風抽掣者。”[119]

顯然,曾國藩這種身體的短暫麻痹,是血栓所造成的暫時性梗死引起的。用中醫的說法,這是中風之前兆,或者“小中風”。如果有今日的醫療條件和醫學知識,這樣的病情住幾天院,應該不會有大的問題,可惜當時沒有這個條件。

曾國藩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患的是危癥。正月二十三日,小中風發作,曾國藩本來以為自己會死在當天。曾國藩的女兒說:

文正公對客,偶患腳筋上縮,移時而復。入內室時,語仲姊曰:“吾適以為大限將至,不自意又能復常也。”[120]

但是曾國藩對死亡毫不畏懼。他絲毫沒有打亂自己的日程,在這一天接下來還做了這些事:接見了一個叫龐省三的人,然后閱《通鑒》二百二十卷。傍夕小睡。夜閱《宋元學案》呂東萊一卷。二更后,與兒輩講《孟子》“定于”一章,又閱《呂氏學案》。三更睡。

二十六日,曾國藩的病再次嚴重發作,幕僚們勸他請病假,他堅持不請。曾國藩的女兒說:

至二十六日,出門拜客,忽欲語而不能,似將動風抽掣者,稍服藥旋即愈矣。眾以請假暫休為勸,公曰:“請假后寧尚有銷假時耶?”又詢歐陽太夫人以竹亭公逝時病狀。蓋竹亭公亦以二月初四日逝世也。語竟,公曰:“吾他日當俄然而逝,不至如此也。”[121]

次日夜,曾國藩與長子紀澤“略言身世事”,顯然有交代后事的意味。

直到生命的末尾,曾國藩仍然沒有停止高強度的工作,也沒有停止自省。我們來看曾國藩最后幾天的日記。

正月二十九日,即去世之前第五天,他早晨起床后診脈二次,開藥方。早飯后清理文件。見客五次。然后閱《二程遺書》,即宋代理學家程顥和程頤的著作。有客人來見,一談。中飯后閱本日文件,見客一次。核科房批稿簿。至上房一談。傍晚小睡一次。夜核改信稿五件,約共改五百余字。他在這天日記的最后寫道:

余病患不能用心,昔道光二十六、七年間,每思作詩文,則身上癬疾大作,徹夜不能成寐。近年或欲作文,亦覺心中恍惚不能自主,故眩暈、目疾、肝風等癥,皆心肝血虛之所致也,不能溘先朝露,速歸于盡,又不能振作精神,稍治應盡之職事,茍活人間,慚悚何極!二更五點睡。[122]

二月初一日,去世前第四天,他在日記里寫道: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應了結之件,久不能完,應收拾之件,久不能檢,如敗葉滿山,全無歸宿。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赧。[123]

二月初二日,去世前第三天,他仍然如往日一樣工作。但覺特別疲倦,“若不堪治一事者”。到下午,又是右手發顫,不能握筆,口不能說話,與正月二十六日癥狀相同。只好停辦公事。

二月初三日,去世的前一天。早晨起床后請人來看病。早飯后清理文件,閱讀《理學宗傳》。下了兩局圍棋后,又閱《理學宗傳》。午飯后批閱本日文件,然后見客一次。小睡后核科房批稿簿。此時又有手顫心搖之象。晚上接著閱讀《理學宗傳》中張子一章。二更四點睡。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也就是公元1872年3月12日,曾國藩的大限終于到了。曾國藩的小女兒曾紀芬回憶當天的情況說:

至二月初四日,飯后在室內小坐,余姊妹剖橙以進,公少嘗之,旋至署西花園中散步。花園甚大,而滿園已走遍,尚欲登樓,以工程未畢而止。散步久之,忽足屢前蹴。惠敏公(即其長子曾紀澤)在旁請曰:“納履未安耶?”公曰:“吾覺足麻也。”

惠敏公亟與從行之戈什哈扶掖,漸不能行,即已抽搐,因呼椅至,掖坐椅中,舁(抬)以入花廳。家人環集,不復能語,端坐三刻遂薨。二姊于病亟時禱天割臂,亦無救矣。時二月初四日戌時(作者注:晚七至九時)也。[124]

可以說,曾國藩為這個國家,耗盡了最后一滴心血。

曾國藩死后,人們不約而同地認為,他是活活累死的。他的幕僚趙烈文嘆息說:

吾師今年六十有二,歲壽未期耋。生平稟賦之強,盡以用之國家民生。[125]

何璟則說:

曾國藩于群言淆亂之時,有三軍不奪之志,枕戈臥薪,堅忍卓絕,卒能以寡御眾,出死入生。迨事機大定之后,語僚友曰:“昔人有言:‘憂能傷人。’吾此數月,心膽俱碎矣!幸賴國家鴻福,得以不死。”然則今日之一病不起,蓋其精力為已瘁矣。[126]


[1]《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431頁。

[2]《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64頁。

[3]《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2頁。

[4]《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141頁。

[5]《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44頁。

[6]《曾國藩全集·詩文》,第30頁。

[7]《曾國藩全集·詩文》,第52頁。

[8]《曾國藩全集·詩文》,第52頁。

[9]《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147頁。

[10]《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149頁。

[11]《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49頁。

[12]《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104頁。

[13]《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105頁。

[14]喻友軍、劉毅主編:《外科護理學》第2版,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3年,第506頁。

[15]喻友軍、劉毅主編:《外科護理學》第2版,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3年,第506頁。

[16]喻友軍、劉毅主編:《外科護理學》第2版,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3年,第506頁。

[17]《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152頁。

[18]《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532頁。

[19]《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115頁。

[20]《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270頁。

[21]《曾國藩全集·書信一》,第21頁。

[22]《曾國藩全集·書信一》,第21頁。

[23]《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101頁。

[24]《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107頁。

[25]《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130頁。

[26]《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115頁。

[27]《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128頁。

[28]《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178頁。

[29]《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263頁。

[30]《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61頁。

[31]《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655頁。

[32]《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248頁。

[33]《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248頁。

[34]《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249頁。

[35]《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249頁。

[36]《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250頁。

[37]《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250頁。

[38]曾國藩在勵行修身之初,因為精神壓力過大,從不失眠的他在日記中開始出現失眠的記載。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他開始以日課法修身,結果十二月二十一日、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和二十三年一月初七日,日記中皆記載失眠。不過這是偶爾失眠,并沒有持續下去。

[39]歐陽兆熊、金安清撰,謝興堯點校:《歷代史料筆記叢刊·水窗春囈》,中華書局,1984年,第17頁。

[40]《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22頁。

[41]《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24頁。

[42]《曾國藩全集·書信一》,第588頁。

[43]《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38~339頁。

[44]過去一夜分五更,一更約兩個小時(因冬夏晝夜長度不同,所以每更時長并不固定)。一更又分五點。因此一點大約二十四分鐘。這樣算來,二更三點,大約是十點十二分。

[45]《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248頁。

[46]《曾國藩全集·日記三》,第368頁。

[47]《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152頁。

[48]《曾國藩全集·書信一》,第590頁。

[49]《曾國藩全集·書信一》,第590頁。

[50]《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31頁。

[51]《曾國藩全集·書信十》,第481頁。

[52]《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302頁。

[53]《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432頁。

[54]《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21頁。

[55]《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23頁。

[56]《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257頁。

[57]《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455頁。

[58]《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458頁。

[59]《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456頁。

[60]《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54頁。

[61]《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472頁。

[62]《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451頁。

[63]《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531頁。

[64]《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361頁。

[65]《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125頁。

[66]《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48頁。

[67]《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41頁。

[68]《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33頁。

[69]《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36頁。

[70]《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38~539頁。

[71]《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64頁。

[72]《曾國藩全集·日記三》,第446頁。

[73]《曾國藩全集·日記三》,第96頁。

[74]《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429頁。

[75]《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431頁。

[76]《曾國藩全集·日記三》,第379頁。

[77]《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115頁。

[78]《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23~324頁。

[79]《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28頁。

[80]《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406頁。

[81]《曾國藩全集·書信二》,第729頁。

[82]《曾國藩全集·詩文》,第449頁。

[83]《曾國藩全集·詩文》,第132頁。

[84]《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526頁。

[85]《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538頁。

[86]《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525頁。

[87]《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268頁。

[88]《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48頁。

[89]《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48頁。

[90]《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46~547頁。

[91]《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20頁。

[92]《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40頁。

[93]《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20頁。

[94]《曾國藩全集·詩文》,第447頁。

[95]《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25頁。

[96]《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471頁。

[97]黎庶昌:《曾國藩年譜》,岳麓書社,1986年,第56頁。

[98]《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124頁。

[99]《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590頁。

[100]《曾國藩全集·書信四》,第223頁。

[101]《曾國藩全集·書信四》,第224頁。

[102]《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476頁。

[103]《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429頁。

[104]《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574頁。

[105]《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429頁。

[106]《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313頁。

[107]《曾國藩全集·書信四》,第577~578頁。

[108]《曾國藩全集·日記三》,第320頁。

[109]《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418頁。

[110]《曾國藩全集·詩文》,第89頁。

[111]《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452頁。

[112]《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453頁。

[113]《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453頁。

[114]《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453頁。

[115]《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463頁。

[116]《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496頁。

[117]《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506頁。

[118]《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530頁。

[119]《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531頁。

[120]曾寶蓀、曾紀芬:《曾寶蓀回憶錄》,岳麓書社,1986年,第244頁。

[121]曾寶蓀、曾紀芬:《曾寶蓀回憶錄》,岳麓書社,1986年,第244頁。

[122]《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532頁。

[123]《曾國藩全集·日記四》,第532頁。

[124]曾寶蓀、曾紀芬:《曾寶蓀回憶錄》,岳麓書社,1986年,第244頁。

[125]趙烈文:《能靜居日記》,岳麓書社,2013年,第1485頁。

[126]黎庶昌:《曾國藩年譜·榮哀錄》,岳麓書社,1986年,第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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