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庭又做夢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或者說，是有什么東西入了他的夢，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摻雜著怨氣與執念的碎片。

少女的發絲一縷縷被桂花油梳的整齊，她笑容甜美地坐在梳妝臺前，將一支支金飾戴在頭上，可銅鏡里分明空空如也，根本沒有她的身影。

老舊的門外有鑼鼓震天，鬧婚的村人們嘻嘻哈哈地圍在窗邊，貪婪著注視穿著渾身殷紅嫁衣的少女，他們用力吸嗅著，少女身上有一縷縷灰白的東西煙霧般地被吸走。

少女渾然不覺，只是一張臉更加瓷一樣雪白，襯的她臉上涂作一小團的櫻桃小口殷紅的嚇人。

“吉時到嘍，新娘子給紅包了！”

似乎隱約有人喊著，少女的身影忽然便到了院門口，她羞怯地摘下滿頭的金飾珠翠拋灑在院子里。

村人們像一只只啄米的雞，低頭把那些不屬于他們的珠翠吞進腹中，他們的脖子長的嚇人，像一條條蛇盤結在一起。

少女身上的灰白霧氣隨著珠翠被他們一起吞進肚里。

一群小孩汪汪叫著，繞著少女跑來跑去，他們牽著散了頭發的少女一路向前走，直到她坐上了一抬與她渾身衣衫同樣殷紅的花轎。

“山神應娶了！”

“山神迎娶了！”

“山神應去了！”

少女從花轎中探出頭，一男一女兩個面目如饅頭般空蕩蕩的人跟在花轎后，那些脖子糾纏在一起的村民們哈哈大笑著。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天上下起了雨，細絲似的雨，周圍很快便起了一層白霧，穿過白霧，抬著花轎的八個壯小伙就變成了八個涂著大紅臉蛋的紙人。

“新娘子過門了！新娘子過門了！”

花轎被抬過一道高高的門檻，停在了被白霧籠罩的院落里。

少女臉上依舊是那不變的甜美微笑，她提起裙擺走出花轎，抬頭看著那躺在院落里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匹好大好大的馬，少女不及那馬一個馬蹄大小。

那馬身上遍布白虎似的花紋，一對翅膀收攏在背上，他身上的毛純白泛光，仿若一匹銀緞子。

少女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直到他低下了那顆碩大的頭顱。

那是多么美麗的一張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豐潤有如花瓣。

他長長的純白毛發垂下，把少女緊緊攏在其中，用那雙足有半個少女大小的碧綠色眼眸靜而溫柔的注視著她。

“你是誰。”

少女抓了抓他垂落下的純白長毛，臉上依然只有那一抹不變的甜美微笑——她的嘴角永遠被定格在這樣一個角度。

馬用前蹄輕輕踢開了她作亂的手，把頭靠在前蹄上溫和的闔上了眼睛。

忽然視角一陣晃動，少女抱著赤紅的彈珠在院落中彈動著，血腥的顏色從她的嫁衣染上她瓷白的身體。

馬用那張美麗的眼睛注視著她，淡淡的嘆了口氣，他口中不斷吐出片片白霧，將那抹猩紅抹除。

少女的指尖一動，那赤紅的彈珠飛舞著，隨后撞在一起，激起大片暗色的液體，隨后它們滾落在一起，無神的盯著天花板。

不多時，整個世界再次驟然晃動。

少女依然帶著那無法抹去的微笑站在這個對她而言碩大的過分的院落里，而那雪白的馬已經變成了普通的馬大小，他在痛苦掙扎。

一團又一團濃郁的血色從他脖頸處將他撕裂成兩半，又被他口中吞吐出的白霧重新縫合。

“痛啊……痛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被血染成赤紅的馬跪在地上，他的頭顱跌落在一旁，沒了動靜。

少女眼角滑下一行赤紅的淚水，她抱起那顆美麗的頭顱，忽然轉頭看向了周之庭。

“啊！”

周之庭猛地睜開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冰冷的空氣這才喚醒了他一點殘存的意識。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痛，渾身上下撕心裂肺的痛，痛的他特別想錘著地面大哭，第二反應則是屏住了呼吸。

因為這里的空氣實在是臭的要命。

周之庭咳嗽了兩聲，捂著鼻子坐起身來，這才看清了周圍的情景。

這是一片亂葬崗，堆滿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便丟在這里的各種尸骨，人的、豬的、羊的、狗的。

周之庭嘴唇顫了顫，他掙扎著從一堆尸骨里站了起來，看向那堆成了一片小山的狗的尸體。

最下面的尸骨已經只剩下骨頭，而最上面的卻因為寒冷的天氣而保存的還算完整，那是一只土黃色的小土狗，長的普通極了的小土狗，兩頰的毛炸成一團，凌亂的像被人用力揉過。

此刻它靜靜地躺在那里，閉著眼睛，牙齒在因為腐爛而干癟的嘴唇后露出森冷的光，而脖子卻被拖拽的幾乎要從脖子上掉下來，只松松垮垮地被一層皮連著。

周之庭眼眶一熱，他扯了扯嘴角，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后只干巴巴地說：“旺財，我找到你了。”

耳邊仿佛又出現了旺財傻乎乎的汪汪叫聲，周之庭抹了抹眼角，看向了亂葬崗中央。

“那是什么？”

周之庭捂著一動就痛的厲害的腹部破口，拖著傷腿往那邊走去。

在這片亂葬崗的中央立著一塊碩大的石碑，幾乎都要有他剛才在夢里看到的英招那么高，起碼四五米高，周圍畫滿了精美無匹的繁復花紋，可中央卻什么都沒有刻，空空蕩蕩的。

所有的尸骨都獻祭似的圍著這石碑圓圈狀排開，唯獨石碑腳下一圈干干凈凈。

也不能說是什么都沒有，那里丟著一口棺材，一口頂著喜帕的棺材，棺材的蓋子被掀開來，里面的少女尸體支離破碎，被絲線巧妙縫合，卻不知被誰揭去了身上所有的首飾，只披散著頭發衣衫不整地躺在里面，一雙眼睛上翻著，似笑非笑。

周之庭環視了亂葬崗一圈，渾身陡然一寒，這里很多尸體明明沒有怎么腐爛，顯然被拋在這里沒有多久，可他卻一個游魂都沒有看見，那些游魂都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