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希望
- (美)E.B.懷特著 瑪莎·懷特編
- 10223字
- 2023-09-19 11:41:27
引言
心懷美國就像在手里捧著一封情書一樣——它有如此獨特的意義。
—E. B.懷特
富蘭克林根本就放不下這篇文章。在他的顧問,那位從新政執行者變成戰時軍師的哈利·霍普金斯(1)的建議下,合眾國總統從全球戰爭的重壓下暫時抽身閱讀了一篇《紐約客》1943年7月3日的《短文與評論》欄目刊載的散文。這篇小文章源自作家戰爭委員會的一封來信,但它處理的卻是再大不過的主題。作家戰爭委員會是由一群致力影響公眾對二戰中盟軍行動看法的作家組成——這個委員會的領袖是懸疑小說家雷克斯·斯托特(2),那位熱愛蘭花的紐約偵探尼祿·沃爾夫的締造者。用這份雜志里無處不在的日常口吻,這位《紐約客》的作家寫道:“前幾天我們收到了一封作家戰爭委員會的來信,要我們提供一份關于‘民主含義’的聲明。”他繼續說:
委員會肯定知道民主是什么。它是靠右排隊。它是“不要擠”里的“不要”。它是老古板身上的洞,從那個洞里不停地往外漏鋸木屑。它是高帽子上凹陷的那塊。民主就是一個重復出現的疑心,懷疑超過一半的人在超過一半的時間都是對的。它是在投票間里的私密感,是在圖書館里的頭腦交流,是處處可見的活力感。民主是給編輯的一封信。民主是第九局開始時的分數。它是一個還沒有被證偽的觀點,一首歌詞還沒有變得糟糕的歌曲。它是熱狗上的芥末醬,是限量配給的咖啡里的奶油。
羅斯福覺得這篇文章妙極了。“我愛死它了!”他說,而且,照霍普金斯的傳記作者和劇作家羅伯特·E.舍伍德(3)的話說,總統“在‘愛’字上還帶著上揚的重音”。羅斯福在不同的聚會場合都念了這篇文章給人聽,在他朗誦結束時都帶上了一句質樸的結語(至少是這位海德公園的紳士能說出的最質樸的話了):“這說得就和我感覺的一樣。”
這些感覺,重要的是,是屬于《短文與評論》欄目的作者、《紐約客》的長期撰稿人E. B.懷特的,他關于自由和民主的寫作,由他的孫女瑪莎·懷特編輯成本書,在這么多年之后依然能夠俘獲我們。很少有東西像給雜志寫作的散文一樣是無法長存的(布道詞也差不多,還有絕大部分的政治演說),但是懷特,他或許可以說是二十世紀最出色的散文家了,可以長存是因為他平實誠懇地寫了最重要的東西,從他在緬因農場上的生活到不同國家和不同民族的生活。通常因為他的兒童文學作品(《夏洛的網》和《精靈鼠小弟》)更為人所知而不是因為他創作的大量散文,懷特是一位非常少見的作家,一位他的普通作品是如此不普通的作家,以至于在他去世幾十年之后這些作品還值得我們關注。
這也就是此時你捧在手里的這本選集的價值所在。懷特的生活和寫作貫穿了我們歷史最有爭議的幾個時刻,在這幾個關頭美國最好的時候覺得自己是站在被告席上的,而最壞的時候則是站在絞刑架上。大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麥卡錫紅色恐慌時代、冷戰,還有民權運動時期——在懷特給《紐約客》和《哈潑氏雜志》寫稿時,這些事件都在他警覺的眼前展開。他尤其擅長通過探索具體而微之物引發對普遍存在的思考,而這正是散文家的第一要務。他的作品涉及了政治,但并不是通常理解上的政治寫作,這本書里的文章也凸顯了歷史大劇展開時冷靜觀察家起到的重要作用。因為懷特不是一位魅力十足的演說家——他一輩子都躲著講臺——他也不是我們所理解的活動家或者黨派政治參與者。相反,他是美國生活大合唱中的一個冷峻但深沉的聲音。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初,在1939年美國怡人的九月,就在納粹德國入侵波蘭、把歐洲拖入了一場將要持續將近六年的戰爭時,懷特描述了在緬因近海度過的一天。“當我們載著今天捉到的龍蝦,迎著灌進牙縫里的清風,努力駕船在海灣里逆流而上回家時,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切就是我們要戰斗的緣由,”他寫道,“就是這個。我們要不可以繼續享受它要不就會失去它,這個可以說出我們自己想法的權利,可以拉起我們自己的龍蝦籠子的權利,管自己的事的權利,還有享受開放、廣闊海洋的權利。”
這場戰斗似乎在二十一世紀初的頭二十年里還在繼續,此刻一個來自懷特摯愛的紐約的見風使舵的房地產商和真人秀明星爬上了美國政治的頂峰,就靠著利用,以及在某些情況下編造共和國生活里對人口狀況和身份變化的恐慌。我們不能確定懷特對特朗普或者推特的看法會是什么,但我們肯定可以說E. B.懷特的美國,也就是在這本選集里描述的美國,是一個和第45任總統治下的美國相比更好、更美麗也更舒適的地方。想起1938年的慕尼黑協定——那個由英國首相內維爾·張伯倫談判簽訂的,使得希特勒可以更大膽地推進他建設一個千年帝國野心的協定——懷特寫道:“老英格蘭拿萬字徽而不是熏魚當早飯吃是一個我不愿意活著看到的場面。雖然我不是個戰士,但我也樂意為了那些納粹想要毀滅的東西而戰。”現在再讀到他,在一個如此多美國人都得和我們不愿意活著見到的場面共同生活的時代,既讓人安心又讓人覺得受到了挑戰,因為懷特的美國,它也應該是我們的美國,是值得為之樂于一戰的。
1899年出生在紐約州的芒特弗農,埃爾溫·布魯克斯·懷特是家里六個孩子里最小的那個,在優渥的環境中長大。“如果不幸的童年是作家不可或缺的人生經歷,那我就不夠格了:我錯過了所有的不幸,沒有窮過也沒缺過愛。”他如此回憶道。他的父親是一位成功的商人,給自己的家人在離紐約城就二十五分鐘的韋斯切斯特縣營造了一個安全的港灣。“我們在薩米特大道101號的大宅子就是我的城堡,”綽號是“En”的懷特如此寫道,“我從那里出門和人作戰,而當我受驚嚇或者惹了麻煩時又會逃回那里。”還有在緬因州度過的夏天,在韋斯切斯特上的公立學校以及一個大家庭的溫暖。他也非常敏感,從很小就是。“每一個孩子都有的正常恐懼和擔憂在我身上發展到了非常高的水平;每一天都是驚險的前途。我幾乎在為所有東西發愁:未來的不確定,閣樓的黑暗,學校里多樣的生活與嚴格的紀律,生命的短暫,教會和上帝的神秘,身體的脆弱,午后的哀傷,性的陰影,還在遠處的愛情和婚姻的挑戰,還有將來要面對的生計問題。我思考著所有這一切問題,日復一日地和它們生活在一起。”
懷特的父親薩繆爾·蒂利·懷特或許察覺到了自己小兒子愛發愁的天性,于是在1911年給這位小伙子寫了一封昂揚的生日賀信。“你好!我們心懷喜悅和快樂地在你的生日這天向你致敬,”懷特的父親如此寫道,“希望每一個生日都能帶給你大地最好的禮物和上天最妙的祝福。把今天看作你的幸運日吧。你生在了地球表面最偉大也是最好的國度,這里由人類已知的最好政府統治。心懷感激你是一個美國人。而且你還是一個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你也從哥哥和姐姐們的陪伴中獲益了……當生活中的瑣事惹你煩心之時,記得今天在你生日這天,你聽到有個聲音告訴你要朝上朝外去望向生活中重要的東西,然后看著它們說——它們肯定都是屬于我的。”
于是從幼年開始,懷特就被鼓勵著用最崇敬的方式去評價美國。盡管它有種種不足,這個國家是一個有特定優點的地方,也是一個值得捍衛的地方。十八歲時,他反復思量要不要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但最后還是決定放棄。(他也考慮過加入救護車隊,理由是他“更情愿去救人而不是殺人”。)他改而去位于紐約州伊薩卡的康奈爾大學,然后成為了一位的確會朝上朝外(同時也朝內)望的作家。
1925年《紐約客》雜志的創立是懷特的人生和美國文學的一個轉折點。由哈羅德·羅斯(4)所創辦的這份周刊,就像羅斯本人一樣,既混亂又精彩。“在最開始的那段時間,參與其中的人,”懷特回憶說,“就像流動撲克牌局里的人一樣可疑。”其中就有詹姆斯·瑟伯(5),還有凱瑟琳·安吉爾(6),她在1929年成為了懷特夫人。“白天我能看到她在辦公室的表現,”懷特回憶說,“一天結束的時候,我看著她用一個鼓鼓囊囊的便宜公文包把全部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帶回家。燈一直亮到很晚,我們的床上一堆一堆地堆滿了校樣,而我們的家里充滿了笑聲,還彌漫著她認真和勤勞的精神。”
就在他和凱瑟琳結婚那年,懷特贊許地引用了最高法院奧利弗·溫德爾·赫爾姆斯大法官的一則不同意見書,可以說他關于自由和民主的經典寫作由此就揭開了序幕。在讀到關于戰爭部長在西點軍校做畢業講話的報道之后,懷特寫到他希望那些年輕的畢業生遵循赫爾姆斯最近的一個觀點:“所有的西點軍校畢業生都應該讀讀他[赫爾姆斯]的話,這些字比突刺的劍還要閃亮:‘……如果憲法里有哪條原則比其他原則更加讓人無法抗拒地認同,那就是思想自由的原則——不光是那些同意我們的人的思想自由,還有給那些我們憎恨的思想以自由。’”
他不是一個可以預測的照黨派分界線行事的人。在大蕭條中期思考當時流行的由政府控制經濟的討論時,懷特寫道:“雖然我們熱切期望有人能做點事情改變政府,減少財富的不平等以及改正不公的地方,但我們還是不相信放棄私營企業。……合作和熱心為公的精神,我們毫不懷疑,是在我們的經濟結構中越來越必要的;但我們很懷疑它們在我們的天性里到底有多少,也懷疑我們能不能寫出偉大的音樂,如果我們身處一個職責就是調諧我們不同的泛音的中央計劃委員會的指揮下。”而當羅斯福總統提議在1936年大選之后填補最高法院以保證高院的裁決對新政更友好時,懷特完全不能接受。懷特寫道:“當一位領袖覺得自己知道所有答案,于是提議要控制一切的時候,我們就拒絕追隨他,無論他有多高尚。”
在1940年6月,當德軍開進巴黎之時,懷特代表《紐約客》發了言。“對很多美國人而言,戰爭(在精神上)開始于很多年之前,從猶太人受苦時就開始了。”懷特寫道,“對上百萬其他對歷史的主調沒有那么敏感的人而言,只有從巴黎陷落于德國人之手的時刻開始,戰爭才變得真實了。我們看到了今天街上人們的臉,確定戰爭終于成真了,剩下的最后一步就只是把恐懼轉變成決心。……民主現在被要求要把自己的榮譽和誠實裝上輪子,用所有它能掌控的電力生產出一個能讓所有人自由而且也許還能讓很多人滿足的世界。我們相信,也需要繼續相信,即使這也是人力所能及的。”
懷特關于民主思考的基本點是公平競爭的精神和對自由的熱愛。他贊成一切捍衛并且拓展自由的東西,反對一切破壞或者限制自由的東西。“如果相信人應該自由生活就是孩子氣的,”他在1940年9月如此寫道,“那么我樂意遲緩我的發育,讓世界上其他的人長大去吧。”
而他也毫不懼怕有必要時在文章里申斥其他所有人。1940年的秋天,盡管法國已經令人恐懼地失陷了,英格蘭戰役也在進行中,此時孤立主義的勢頭卻依舊強勁,懷特在和其他紐約人聊天時,他非常失望地注意到有一個人“在發現我的血液里涌起了狂熱的跡象時,責備我喪失了自己的獨立,喪失了我純粹批判的視角。他宣布他不會被這些謬論沖昏頭腦,而是更情愿繼續扮演天真的旁觀者這個角色,他說這是任何聰明人的義務”。
至少有一個聰明人,懷特本人,選擇不同意這一觀點。“在這樣的時代一個人至少應該聲明自己的立場,昭告天下他站在哪里,”他寫道,“我信仰自由,懷著和一個半多世紀之前見證它在這個大陸上誕生時同樣炙熱的歡欣,同樣的信念,和同樣強烈的忘我。我正在飛快地撰寫自己的宣言,仿佛我正在為了趕火車飛快地刮臉一樣。國外的現狀給人一種時間所剩無幾的感覺。……我只是想要在我慢下來之前說清楚我愛自由,這是一次長久的戀愛,身處這種狀態感覺好極了,我也極度懷疑那些僅僅因為法西斯分子和獨裁者們正在取得戰爭的勝利就開始去適應法西斯主義和獨裁的人。這種如此善于適應的天性會散發出一種氣味。我必須捏住自己的鼻子。”
自由不是可有可無的;追根朔源,它也不是純政治的。置身于將自由看作人天生的權利、將自由意志視為人類氧氣的古老西方傳統中,懷特追索了自由的本能源頭:
[自由的]開端是對自己神秘的內心生活揮之不去的朦朧覺察(我猜測每一個孩子都會有這樣的時候),對人身上的上帝的覺察,對自然通過“我”現身的覺察。這種難以捉摸的感覺既感人又難忘。它在人生最初的階段就會出現。一個小男孩,比如說,在一個夏夜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什么特別的事情都沒有想,突然聽見——伴隨著一種全新的感知,也仿佛是初次聽到這種聲音一樣——起伏的蟋蟀鳴聲,一種和昆蟲、青草和夜色這些自然伴侶融為一體的全新感覺讓他不能自已,然后他察覺到了對那個讓所有人都困惑的問題“‘我’是什么?”的一聲模糊的回答。或者是一個小女孩,從自己的寵物小鳥的墓畔回來,把手肘撐在窗臺上,呼吸著死亡陌生的氣息,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完整故事的一部分。再或者是一個年紀稍大的少年,他第一次遇到了一位偉大的老師,這位老師的無心之語或者情緒在少年心中喚醒了什么,于是這位少年開始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呼吸,開始意識到自己生命里蘊含的力量。我想,在很多人身上這種感覺開始是作為一種與上帝融為一體的自我認知發展的——一種因為過敏和察覺到與庸俗的動物生存截然不同的神圣存在而引發的精神爆發。這就是和自由戀愛的開端。
就像他經常可以做到的那樣,他非常從容流暢地轉換了話題,懷特從個人的感受轉向了普遍的思考:
美國——今天幾乎是唯一的國家——還在給人自由的寬松、權利和工具。在這片土地上,公民們還在被鼓勵去寫作戲劇和書籍,去創作繪畫,去聚集討論,去反對或者贊同,去公共廣場里站到肥皂箱子上,去享受所有科目的教育,去組成法庭互相裁判,去譜寫音樂,去交換觀念和物品,去拿政府開涮(當政府需要有人拿它開涮時),去閱讀關于真實事件的真實新聞報道而不是編造的虛假新聞。……自由生活,從星球的角度說,就是感覺到你是地球的一分子。自由生活,從社會角度說,就是在民主體制之下覺得很舒適。
懷特的寫作完全沒有任何套話和陳詞濫調,不過這正是我們期待《風格的要素》(7)的合著者應該能做到的。唱高調讓他覺得無聊,而他喜歡不受人打擾。同樣是《紐約客》主力撰稿人的布雷南·吉爾在《巴黎評論》里曾一度寫道:“安迪·懷特個子小又精瘦,長了個大到出人意料的鼻子,戴著眼鏡,還給人一種馬上就要轉身走開的感覺,不是說他要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是借此來保持隨時可以轉身就走的自由,不用經歷漫長的道別這種麻煩。”
懷特的愛國主義是清醒的;他也沒有任何民族主義情緒。舉一個例子:在珍珠港事件之后,他熱情贊揚了美國的價值,指出“美國和軸心國相比有個巨大的劣勢。在這個國家里我們習慣了任何體育比賽都必須遵守一套規則這種古怪的觀點。我們認為足球比賽在吹哨之前都不能開球。我們相信拳擊手在從自己的角落里出來之前不能被狠揍。……于是當然可以理解為什么當日本不加警告就偷襲我們時美國會狂怒,把臉都憋得紫紅了”。
然而懷特同時也相信,而且在1941年12月的第一周里就開始論證說未來是屬于超國家主義者的——他們認識到國家之間的敵對是長久且致命的,它也必須讓位給一個更全面的全球治理體系。
“美國人對美國的熱愛將會對贏得這場戰爭有重要的意義,”懷特寫道,“可這是件奇怪的事:我們現在所依賴的愛國主義正是最后必須要部分放棄的東西,如果這個世界想要尋找到持久的和平,想要終結這些屠殺的話。”在年末的最后幾個星期里看著他窗外飄舞的雪花,懷特繼續說:“你已經可以看到戰后大牌局的開端了,這場牌局為的是貿易,是空中航線和機場,是狹隘的占有,是其他所有一切。”他在1944年秋天給哈羅德·羅斯的信里是這么說的:“我憎惡見到幾百萬孩子被炸得開膛破肚,就因為所有這些東西都被視作了國家的專利。科學是世人共有的,音樂是世人共有的,性是世人共有的,吃的是世人共有的,那么上帝在上,政府最好也是。”
一連多年,懷特都會試圖證明這一點,可惜并不成功,最直接的一次是在1946年一本題為《野生的旗幟》的書里。不論懷特(他自己也承認)作為一位技術專家治國的新耶路撒冷的設計者有多少不足,他一直是一位民主對頭的敏銳批評者。在一篇關于法西斯主義的文章里,他把這一現象定義為“一個建立在嗜血之上的國家,依靠偷襲和戰爭實現政治擴張,殺害或者關押非信者,國家凌駕在個人之上,對唯一領袖的服從,對議會制度的蔑視,再加上點給年輕人的花樣繁多的體操活動和普遍的狂喜……法西斯主義公開反對的是廣義的人,喜歡的是個體的人”。
在二戰之后,他擔心美國——這個做出了如此多犧牲才能擊敗軸心國的國家——的法西斯主義傾向。1947年他直言反對了《紐約先驅論壇報》支持將那些不宣誓效忠美國的人列入黑名單的社論。在懷特寫給該報主編的一封信里,他說清除共產主義者的運動就意味著員工必須要“坦白他們的信仰以保住自己的工作。這種觀點和我們的憲法理論并不相容,而且自這個共和國建國開始,就有警覺的人在不懈反對它了。……我堅信讓任何委員會或者任何雇主查看我的良心都是不合適的。他們不會知道要怎么去那里,他們不會知道等他們到了那里要做什么,我也怎么都不會讓它們進去的。就像其他美國人一樣,我的言行是可以公開供檢查的——但不是我的思想或者我的政治傾向。”
他的寫作也觸及了二十世紀美國核心的國內社會運動:反對吉姆·克勞法(8)的漫長斗爭,這是一套從美國內戰后重建努力的失敗里生長出來的種族隔離體系。“南方,”懷特1956年在《紐約客》寫道,“是一個永遠在嘶嘶作響的土地。在每一個地方,對于有心的訪客來說,字母S都潛藏其中:海和沙的聲音,在嗚嗚響的貝殼里,在烈日和晴空的炙烤里,在夜晚的悶熱里,在午睡里,在鳥和昆蟲的躁動里。”不過,懷特又補充道:“和它輕柔的樂聲相反,南方也是堅硬、殘酷并多刺的。”
他這篇文章記述的是前往吉姆·克勞法之下的佛羅里達的一次游歷,他說自己是“來自北方的沙灘尋寶人,這就是我現在的身份”。當時已經是美國最高法院廢除學校內的種族隔離兩年之后了,而就在這之前不久,一群舊南部邦聯的議員們剛剛發表了拒不從命的《南方宣言》(9),發誓要抵制聯邦政府廢除這一地區種族隔離制度的努力。在佛羅里達寫作的懷特描述了和自己的廚師——一位芬蘭女性——的一次對話,對話的內容是關于“在美國南方乘大巴旅行的神秘之處”。“當你上車的時候,”懷特告訴她,“我覺得你最好坐在前面那幾排座位里——后排的座位是留給有色人種的。”
這位廚師,她也是白人,看穿了一切:“一種極其不耐煩的表情浮現在她臉上,就像我們用了太多盤子時她臉上會有的一樣。她回答說:‘哦,我知道——這是不是傻!’”
接下來的是懷特的一段簡短思考,這段話在很大程度上闡述了W. E. B.杜波依斯所說的“膚色界線問題”:
她的話,大老遠從芬蘭而來重重地落在這個沙洲上,讓我欽佩不已。最高法院沒有說任何關于愚蠢的事,但是我懷疑和我們猜測的相比,愚蠢可能扮演了一個更重要的角色。有可能,與被人認為是不公正的相比,被人認為是愚蠢更容易惹人生氣。我注意到了在最近南方議員們的宣言里,他們支持“分隔但平等”原則的一個論點就是這一原則是建立在“常識”之上的。上一代人共有的常識對下一代人來說就不是了。也許第一艘奴隸船,甲板上躺滿了戴著鐐銬的黑人,看起來也是符合常識的,對運營它的船東和照顧它生意的種植園主來說。但這樣一艘船是不在今天的常識領域之內的。
冷戰的壓力給了懷特大量思考民主的機會,而他也把握住了其中的很多。當大學在辯論忠誠和“美國理想”的時候,懷特寫道:“在健康民主國家里的健康大學就是微縮的自由社會。民主生活麻煩的特質就在于它不是牢固得讓人安心的;它總是懸于一線,永遠沒辦法筑牢和加固,永遠在被挑戰,永遠在被保衛著。”
關鍵的問題——當懷特主動為民主事業提筆時也在為此擔憂——是在面對這些必然的挑戰時民主防衛機制的性質和前景。懷特預見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反民主勢力:政治部落主義(“我們懷疑這個國家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現在這樣的時刻,有如此多的人想要抹黑如此多別的人。”他如此寫道——在1952年);媒體的過飽和(“這個國家本來就在看新聞看到醉的邊緣了;民主國家是不能僅僅靠消息靈通就萬世長存的,它同時也必須要會沉思,還得是睿智的。”他如此寫道——在1954年);一個自由且熱衷辯論的媒體的必要性(“數目越多越安全:報紙會揭露彼此的愚蠢和小毛病,糾正彼此的錯誤,以及抵消彼此的偏見。”他如此寫道——在1976年)。他也強烈認同媒體所有權多樣化的益處,指出在對信息來源的控制方面,寡頭化和壟斷化傾向對民主是有害的,因此也是對自由的威脅。
懷特也一直很注重思想本身,他把思想和它的兩個親戚——想象力還有良知,視作一切美好的源泉。在關于宗教信仰在二十世紀的公共場所要扮演什么角色的辯論中,他睿智地設計了一條針對那些要強制他人接受自己信仰的人的測試。“民主社會,如果我對它有任何一點理解,是一個不信教的人會覺得不受干擾也很安心的社會。……我相信我們的政治領袖應該有信仰地生活,也應該通過行為或者有的時候通過祈禱,展示他們的信仰,但我不認為他們應該推廣信仰,哪怕是因為這樣的推廣會讓有幾個人不舒服。民主社會關心的就是沒有任何誠實的人會覺得不舒服,我不管他是誰,或者他有多瘋癲。”
說到底,懷特眼中的民主關乎的是慷慨的精神和一種從自身利益出發的誓約——保證我們自己的自由和公平的最好辦法就是保證別人也享有它們。于是,任何試圖顛覆體制或者擠壓他人權利的人就會馬上被證明是一個偽君子,他的權力欲威脅要劫持這樣的行為方式,那就是直到哨子吹響為止沒有人可以踢球,也沒有人可以告訴你要想什么或者要崇拜誰或者要做什么。在給我們留下這樣的我們過去是如何生活以及我們將來應該如何繼續生活的理解之后,懷特就像是一位用日常聊天語氣寫作的托馬斯·杰弗遜,一位二十世紀的本杰明·富蘭克林,和一位語言淺顯易懂的詹姆斯·麥迪遜。
最后一件事。1942年初,懷特被召喚到華盛頓開了好幾天的會討論一個戰時項目:制作一本由數位美國最好的作家(其中包括馬克斯·勒納和雷茵霍爾德·尼布爾(10))執筆的小冊子來闡釋羅斯福總統的“四個自由”。一年之前,在1941年1月的國情咨文里,羅斯福首次提出了他所預見的抵抗獨裁統治進軍的聯合陣線。“我想每一個務實的人都知道民主的生活方式此時正在世界的每一個地方遭到直接攻擊——無論是武力攻擊,還是有毒的宣傳,秘密散布這些宣傳的人想要毀滅目前依舊處于和平的國家間的團結,挑起不合。”羅斯福是如此告訴國會的。在提出了重整軍備和援助盟軍的務實計劃之后,羅斯福把視線投向了遠處。“在未來,那些我們在努力讓其更為安定的未來,我們可以期待一個建立在四種必要的人類自由之上的世界。”他說。他列出了言論自由、良心的自由、免受饑寒的自由和免于恐懼的自由。“這不是一個遙遠天國的幻境,”他補充道,“它是一個在我們的時代,在我們這代人的生命中可以實現的世界的必須基礎。這樣的世界正是那些獨裁者試圖通過炸彈的巨響建立的所謂暴政新秩序的反面。”
此時,在珍珠港事件之后戰爭馬上就要降臨的美國,詩人兼國會圖書館館長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11)想要懷特負責一本面對大眾的關于四個自由的出版物。他的任務是闡發羅斯福的寬泛的主題,而這個任務讓懷特感到很棘手。在寫給凱瑟琳的信件里,他很誠實地袒露了自己的緊張。在多次對話之后,包括在麥克利什位于喬治城的家中一次愜意的意大利面配紅酒的午餐會之后,懷特有了他所謂的“成千上萬沒有整理的筆記——那種你在黑黢黢的劇院里潦草地寫在節目單背后的東西——以及將這些東西整理成一份適合總統、最高法院和丘吉爾先生的文稿的重任……它還要能向許多年輕人解釋為什么他們肚子上要被人捅一刀了”。在關于這一項目的討論中含混不清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懷特甚至想到了——不過他并沒有提出這一點——一個明顯的辦法。“在討論中我有兩三次都非常想問,如果這份小冊子將會是對總統方案的拓展和闡釋,那么我們為什么不直接去問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行了。”他們從來沒問過,而我們也沒機會再問了。但是這本文集或許給了我們僅次于此的最好的東西:我們可以問問E. B.懷特關于自由和民主的問題,而他將會回答。
喬恩·米查姆
(1)哈利·勞埃德·霍普金斯(Harry Lloyd Hopkins, 1890—1946),美國政治家,曾任美國聯邦緊急救助管理局局長,是羅斯福新政的主要設計者,也是羅斯福在二戰期間的最信任的私人顧問。
(2)雷克斯·斯托特(Rex Stout, 1886—1975),美國懸疑小說家,下文的尼祿·沃爾夫是他創造的最出名的偵探角色,他同時也是一位熱愛美食和園藝的生活家。
(3)羅伯特·艾默特·舍伍德(Robert E. Sherwood, 1896—1955),美國劇作家,后擔任羅斯福的演講撰稿人,并在二戰期間負責戰爭信息辦公室的海外部門工作。
(4)哈羅德·羅斯(Harold Ross, 1892—1951),美國記者和出版人,他于1925年創立了《紐約客》,并一直擔任該雜志主編直到去世。
(5)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 1894—1961),美國幽默作家、劇作家和漫畫家,他1927年加入《紐約客》,一直是懷特的密友,兩人曾合寫過經典詼諧作品《性是必要的嗎?或者你為什么有這樣的感覺》。
(6)凱瑟琳·安吉爾(Katharine Angell, 1892—1977),《紐約客》編輯,在塑造該雜志的風格上起到了關鍵作用,也是她把懷特推薦給了哈羅德·羅斯,她在1929年和第一任丈夫離婚之后嫁給了懷特。
(7)《風格的要素》最初是由康奈爾大學英語系教授小威廉·斯特倫克(William Strunk Jr., 1869—1946)編寫,并于1920年出版,懷特在1959年擴充并修訂了這本書,此后它成為英語世界最有影響的寫作教材之一。
(8)指美國的種族隔離法案,吉姆·克勞是十九世紀種植園民歌中黑人角色的名字。
(9)指1956年由美國眾議院規則委員會主席霍華德·史密斯牽頭撰寫的《憲法原則宣言》,旨在反對最高法院判定黑人和白人分開受教育違憲的判例,一共有82位眾議員和19位參議員簽署了這份宣言。
(10)馬克斯·勒納(Max Lerner, 1902—1992),美國教育家和專欄作家,廣有影響的自由派政治和經濟觀念的代言人。雷茵霍爾德·尼布爾(Reinhold Niebur, 1892—1971),美國新教神學家,他的思想對20世紀美國新教理論和政治思想有重要影響。
(11)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Archibald MacLeish, 1892—1982),美國詩人、劇作家和政治家,他的詩作三度獲得普利策獎,也曾擔任過助理國務卿等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