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巴蜀有狂客,號爾謫仙人
- 李白:詩中日月酒中仙
- 凡先生
- 10073字
- 2023-09-19 14:36:27
李白就是這樣,不懼風雨,不畏人言,在亂世飛舞的塵埃中,不沾紅塵煙火,卻總能在跌跌撞撞中,沾上一身的酒氣和月光。他未曾清新脫俗,也不曾是個強者,他只適合做一只孤獨的大雁,夜晚在鮮花盛放的山間,天亮又去了字里行間。
魂夢與君同
佇倚在時光的渡口,隨歷史的流向,打撈起塵封千年的舊事,訴說那相隔遙遠的朝代里,撲面而來的月光、美酒、劍影與詩篇。
仿佛看見那個俊朗的身影,從這千古盛世中執劍大醉而來,用他俊逸的才華、蒼茫的詩風和狂傲的個性,張口吞吐出一個恢弘磅礴的大唐。
他就是李白!他是一朵生于盛唐的青蓮,他的血液里凝鑄著浪漫的大唐遺夢。
李白降生在唐武后長安元年(公元701年)的一個夜晚。那一夜,太白長庚星從天而降,攜著月光和酒氣一同跌入到西域碎葉鎮里,隨即便有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聲打破了漫漫黑夜。
待李白的父親李客醒來,看到自己的孩子生得明眸皓齒、面如冠玉,又聽聞妻子言及“驚姜之夕,長庚入夢”,這正如漢高祖劉邦出生時“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孔子“生而首上圩頂”等帝王圣人的傳說,他內心的喜悅溢于臉龐,便依夢所托,給剛剛降生的第十二個孩子取名李白,以太白為字。
當然,這只是有關李白名字由來的傳說,不免有被神化之嫌,其真實的出生狀況并沒有史料考證,就算是有記載的籍貫身世,也是疑云重重,爭論不休。
而李白自己也很少談及家世,與他善談的酒與俠道相比,言及近親便閃爍其詞,一筆帶過,但盡管如此,還是有史學家考究到了其中的蛛絲馬跡。
如《新唐書》中記載:“李白,字太白,興圣皇帝九世孫”。這一記載大致是綜合了李陽冰的《草堂集序》與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所言撰寫的。
李陽冰是李白的從叔,他撰寫的《草堂集序》,其中關于李白的身世之言,當是出自李白口述。同樣,范傳正的墓碑序是李白逝去后其孫女委托所作,兩人所撰如出一轍,自然也就成了可信的依據。
但不幸的是,李白作為淪落民間的皇宗世孫,其命運是早已注定的。他的祖先因犯了大罪,致整個家族都被驅逐流放到西域,過著背井離鄉、隱姓埋名的生活。所以李白從出生后,就與家族的罪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李白的父親李客,將光耀門楣的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尚在襁褓之中的李白身上。而這個時候,小小的李白并不知他不平凡的一生,就如同群星環繞的月亮一般,帶著豪邁浪漫的光芒,點亮這繁華顯赫的盛唐之末。
神龍元年(公元705年)冬,武則天駕崩,天下大赦,流民歸鄉不咎,李客從蜀地得到消息,內心躁動不安,但又歡喜欲狂。
他曾無數次在大漠的孤煙里思念,也曾無數次做著同一個夢,他想要穿越風沙和數不清的山川關隘,回到那片屬于李姓皇宗的土地上,再見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現在機會終于來了,他當即便賤賣了碎葉舊居,做了一個改變整個家族命運的決定。
他們要離開這個風沙肆虐、難享太平的邊疆小鎮,回到那個無數英雄折腰馳騁、日夜思慕的大唐王朝去。
李客一行歷經跋涉,步履維艱。他們緩緩地推開了大唐關閉的重門,來到了蜀中綿州,塵封的故土氣息如同冰河破裂,連同那沉浸百年的詩韻芬芳一并奔涌而來。
巴蜀,這個和西域完全不同的地方,江流湖海、群山萬樹、五谷豐登,繁榮至極。而幸運如李白,就在這綿州青蓮鄉悠然自得地成長著,他并不知道,這段短暫的時光是他人生里難得的悠閑。其父李客本就是個富商巨賈,高臥松云,不求聞達,家中雖不及皇室宗親時期的雍容華貴,但依舊可以“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可以過一世富貴的生活。
李白的詩歌之所以能在盛世成為不朽,詩情畫意的巴山蜀水和堆金積玉的家庭環境都為他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這使得李白在這段愜意的時光里化作一株青蓮,沐浴著斑斕紅塵的光華,汲取著空靈山水的養分,肆無忌憚地生長著。
春花秋月,流年不負。與時光擦肩而過,惹紅塵三千,幽夢一簾,仿佛一瞬間李白就從稚嫩孩童長成一個青春洋溢的少年。這時的李白就已按捺不住離家游歷的沖動,他如此寫道: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詩中所遇山川形勝,太平安寧,只是巴蜀繁華的一角,與西域胡地的風沙漫天、人畜難存有著天壤之別。
在按照時間順序編排的詩集中,這首膾炙人口的《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被放在了第一篇,通常來講,這便是流傳下來的李白最早的詩篇了。
根據清代黃錫珪《李太白年譜》中的記載,李白在十八九歲時,曾在匡山大明寺中讀書,寺中真人號東巖子,以養百獸為樂,研仙修道,恃才傲物,是當地有名的隱士,當時李白便跟隨東巖子讀書習藝,風骨日漸長成。
轉眼之間,李白年滿二十,此時的他滿腹經綸,出口成章,與師尊東巖子放歌舞劍,飲酒尋歡,漫談天下大事,而這首詩正是李白學有所成,下山歷練,經過戴天山時所寫。
從這首詩中我們還看到了李白另一個嗜好——尋仙求道。李白為什么信仰道教,要去尋仙問道呢?
其實,早在東漢末年,沛國人張天師就帶弟子在西蜀鶴鳴山修道,創立了“五斗米教”。到隋唐時期,李姓皇室宣稱自己是老子的后裔,將道教奉為國教,大肆興建道觀,蜀地正是傳播的中心,如青城山,峨眉山都是著名的修道場。
而且李白的父親是道教信徒,學習過道教典籍,研修過道教思想;李白又師承東巖子,得他傾囊授道,與他朝夕相伴。李白自幼耳濡目染,“好為神仙之事”,一心向往逍遙自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白自青年時期便開始尋仙問道,所訪山林大多因有高人隱居。比起《訪戴天山道士不遇》的悵惘,李白之后求訪道尊如愿則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他在《尋雍尊師隱居》中寫道:
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
撥云尋古道,倚石聽流泉。
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
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
詩中到處都有道行高深之意,譬如“逍遙”“青牛”“白鶴”,此時的李白與雍尊師高談闊論,顯然是領略了道家內在的精髓,相比起來,第一次出門游歷,尋訪戴天山高人就顯得有些相形見絀。
那讓我們回頭再看一下年輕的李白第一次投石問路,尋訪戴天山會是一番怎樣的情形。
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清晨,李白獨自拜訪山中道者,早有耳聞道者身居清幽之地,承天地靈氣,拂袖清風,踏歌而行,今日所聞所見正是一片聲色俱佳的世外桃源。緣溪逐行,潺潺的水聲,伴著偶有的犬吠之聲,兩岸盛放的桃花,帶著清晨晶瑩的露珠,濃艷又耀眼。這等超塵的幽靜悠然,使李白流連忘返,不知道時光已匆匆流走。
一路穿越溪水山林,從清晨走到了正午時分,這才剛剛走到深山腹地,四處蔥郁的樹木,投下斑駁的剪影,擾亂了雙眸,將目光瞥向深林之中,竟看到麋鹿在林間警惕地望著自己,它們高傲俊逸,正如仙風道骨的隱士,在鐘聲杳然的正午,尋覓著山中片刻的寂靜。
在李白的思想里,尋仙問道,便是千辛萬苦,跋山涉水,最終都會累得其所。果然,李白向遠處眺望,終于見到了道院所在。整個道院如人間仙境般,隱藏在沉沉的青靄之中,野生的竹子在道院門前肆意地生長,瀑布飛流像是掛在天邊,渾然是一幅桃源景象。
可惜的是,道友不知去往何處,心中既是早有準備,也不免嘆息,再三起身又坐下,倚著松樹,不愿離去。
李白的浪漫源于山川大澤,他的一生都在漂游,自五歲開始就身陷流浪的漩渦中。看淡了世間薄涼,聽倦了漫漫山河的浮沉起落,每一次敗落重振,每一次鼎盛消匿,周而復始,無休無止,這造就了他不諳世事的俠客生活,才有了日后俊逸不羈的浪漫詩仙。
幸運的是,李白并沒有因漂游不定感到身不由己,他的祖先們曾經在西域的土地上牧馬放羊、彎弓射雕,無比狂野豪邁,因此李白的骨子里也流淌著豁達瀟灑的血液,他如一匹馳騁千里的寶馬,也似山林深處的閑云野鶴,不是跋山涉水,策鞭揚塵,便是隱匿深山,煮酒論道。
故此才有了戴天山尋訪道士而不遇的經歷。盡管結果不盡如人意,但戴天山無限美好的風景也帶給了李白視覺上的沖擊,本詩中充滿著年輕人的朝氣與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其灑脫豪情亦有初現。
少年有風骨
經受了千年的儒風熏染,文人墨客似乎只把吟詩作對當成一種風雅,李白卻把自己釋放在詩篇之間,向世人展示著浪漫自由的人生。
他,以山為筆、以水為墨,神采飛揚,又逸興滿懷。我想,也許只有他才懂山水之意,而山水也詮釋著他的靈性。
開元六年(公元718年),初春時節,詩人說“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春天里都是動人的故事,歌臺雨榭,煙雨庭院,才子佳人,淺笑嫣然。
而十八歲出門遠游的李白,心不在游山玩水,也不是為了在大好的紅塵里遇見心儀的姑娘,而是為了去那長平山拜訪“夫婦隱操,不應辟召”的逸人趙蕤。
趙蕤,字太賓,號東巖子。自幼好學帝王之術,世稱“博學韜衿,長于經世”,是唐朝縱橫家。讀百家書,博于韜略,著有《長短經》,本書是一部集百家精粹、權謀政治、國家興亡的謀略全書。因此趙蕤之名紅于當世,只可惜他視功名如糞土,被唐玄宗多次征召,都是辭而不就,在長平山腳下琴泉寺過著隱居的生活。
李白對這位逸人極為推崇,認為趙蕤乃是真正的學術大家,正是自己精神上尋覓許久的伯樂知音。
功夫不負有心人,李白游歷巴蜀,終是找到了趙蕤。李白自幼便有濟世安天下的抱負,對趙蕤所著《長短經》愛不釋手,日日捧讀,而趙蕤雖是山中隱者,對在巴蜀之地聲名遠揚的少年李白也是有所耳聞的。
一個是飛在穹頂之下振翅萬里的大鵬,追月逐日,破浪乘風;一個是長在巴蜀水鄉傲然的青蓮,遺世獨立,風骨冰清。兩個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對于李白而言,趙蕤既是恩師,又是知己。李白上山一年有余的時間里,二人吟詩作對,賞月聽雨,舞劍博弈,把酒言歡。
趙蕤喜愛豢養飛禽,尤其擅養奇禽,養到什么程度呢?只要趙蕤一聲口哨,那數以千計的飛鳥便會盤旋在后山蔥郁的高空中,有的還會繞著他的肩頭和手掌肆意飛舞。
李白深知趙蕤乃山林高士,世間奇人,于是,自覺自愿地幫趙蕤豢養后山這些鳥類,同時還幫他整理裝訂詳述帝王權術的《長短經》,研習為官之道。
趙蕤也絲毫不吝嗇,將他的畢生所學傾囊相授,李白天賦極高,又師承趙蕤。因此李白集儒雅之氣、道家之精于一身,其性格又如江湖豪俠一般。
更重要的是,趙蕤深知李白就是“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里的金鱗,是馳騁千里的寶馬,定可以在大唐的土地上矗立起不朽的豐碑。他教導李白,如果想要建功立業,一定不要同尋常人一般通過科舉高中,最直接的方法是通過薦舉或制舉,這是施展才華的最好機會。
浮生苦短,光陰荏苒,一年之期在即。離別前的那個夜晚,李白和趙蕤并肩行走在長平山幽靜的小路上,兩邊的桃花如玉如雪,兩個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模糊的樣子像是一句沒有韻腳的詩行,二人沒有言語,聽著溪水鳥鳴,仿佛置身于久遠的不愿醒來的夢境里。
只可惜夢終會醒來,而那些悠閑的歲月,會如一壇老酒,埋得越久越醇美。
第二天,青春烈火燒得正旺的李白,拜別亦師亦友的趙蕤,帶著自己的抱負,開始了長達五年的蜀中漫游。踏遍名勝古川,走過雄關城邑,每到一處便有一篇膾炙人口的詩歌,而《登錦城散花樓》正是這其中的代表之作。
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
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
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
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
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那一天清晨,火紅的旭陽從穹頂鋪蓋下來,朝霞將散花樓染成了金色,樓上的窗欞夾著錦繡的門戶,珍珠綴飾的門簾間懸掛著玉鉤,整個散花樓看上去氣勢宏偉,使李白心曠神怡。
遇到此番美景,李白迫不及待地爬到了樓頂,放眼望去,極目云天,氣象動人,一眼萬里的蜀中富庶繁華,群山交相輝映,河流縱橫捭闔,這種歸屬感可以讓一切憂愁不快都煙消云散,隨風逝去。
可以說,蜀中生活不僅帶給了李白詩歌創作的素材,更鑄就了李白豪放激揚的性格,讓他在仕途坎坷的尷尬局面里絕地重生。當然,這些對于年少時的李白來講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他直爽率真,對美景如癡如醉,這一點或許李白自己也清楚,像巴蜀這樣人杰地靈的地方,想必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李白待在散花樓里,手舉酒杯,暢快地度過了一天。日光漸漸被昏暗的暮色剪去,黃昏時分的瀟瀟細雨飄灑向三峽,滿江的春水在雨色中環繞著雙流城,此景似是“旦為朝云,暮為行雨”,觸動著李白的心弦,他抬頭看這自上而下的雨滴漫過了檐邊,將手中的酒一飲而下,適才感嘆道:“今天我來此登樓而望,簡直就是在九重天之上游覽。”
李白對清凈淡泊、縹緲神游極為向往,并不甘心在世道中浮沉,只能暫時縱情在山水美酒之中,忘卻片刻的煩惱。
每每如此,李白都會在酒酣之際想到先人司馬相如。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杰出的辭賦大家,司馬相如一向推崇道教思想和神仙之說,同樣為蜀中人,李白自幼深受司馬相如影響,“余小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這種推崇的情感直接影響了李白早期的創作風格,像《明堂賦》《擬恨賦》《大獵賦》,無一不是受到了司馬相如的影響,內容詞藻富麗,結構宏大,讀起來有一種“沛然莫之能御”的氣勢。
而李白不僅景仰司馬相如的文采,更多的是羨慕他不以科舉進仕,而是憑借《子虛賦》《上林賦》破格被漢武帝封為郎官。這種加官晉爵的方式被趙蕤反復提及,李白也一直希望能以司馬相如的方式輔佐君王,成就大業。
只可惜,李白一生在詩歌造詣上登峰造極,千古無人匹敵,但是在仕途上卻是蹉跎失意,正如他寫“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唯有悲壯,唯有無可奈何。
才高如李白,桀驁如李白,自負如李白,卻也有敗給命運的時候。
孤雁鳴長空
人的一生可能會做許多相似或是不同的夢,在夢里追花逐月,吟詩作對,做著世上所有美好的事,可現實往往事與愿違。多少人被冰冷的現實驚醒,多少人被來時的風景牽絆,越是渴望怡然自得,越是身不由己。
所幸的是,李白本就是個不尋常之人,他在山林,是一位年輕得道的高人;在俗世,卻又是一位放浪不羈的狂客。他煮茶賞梅,也宿醉不歸,他無依無靠,同樣也沒有任何牽絆。他是一朵不會做夢的流云,飄到哪里,哪里便是歸宿。
二十歲的李白已經游歷過了許多地方,見過巍峨的山,奔騰的河,溫柔的土地和孤獨的人。蜀地如同慈祥的母親,將自己的所有交給了這個才高八斗、劍眉星目的青年,而他也不負所望地成長到了無人企及的高度,如同璀璨的星海里奪目的北斗。
開元八年(公元720年)落葉紛飛的時候,李白開始了出蜀東游的行程,正如孤雁,只要羽翼豐滿到足夠抵抗風雨坎坷的時候,便會張開翅膀,任由風暴席卷呼嘯。李白自幼就打算將韶韶年華全部賭給自由,“行萬里路”是他人生最初的標簽。
而《峨眉山月歌》是李白出蜀時最有代表意義的詩篇,同樣也是李白最早的一首寫月詩。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此時正值深秋時節,李白乘船向三峽進發的途中,在船上看見峨眉山間吐出半輪新月,月光灑入流往岷山的平羌江中,盡管平羌江水流涌動,但月光偏偏紋絲不動,不由得想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巴蜀家鄉。
雖是“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英雄少年,懷有“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政治抱負,但此去歸期未定,對家鄉不免戀戀不舍。只好將思念寄托給月亮,讓這半輪秋月寄情千里,隨著平羌江的水流回到家鄉。可謂語短情長。
詩中連續出現的五個地名,也正是李白此行先后經過的地方,先是從峨眉山出發,一路經過平羌江,清溪驛,三峽,往渝州而去,漸次為我們展開的蜀江夜行圖,浩浩蕩蕩,綿延千里,《甌北詩話》中嘆道:“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見堆垛之跡,此則浩氣噴薄,如神龍行空,不可捉摸,非后人所能模仿也。”
寄情明月山水,為李白以后寫詠月詩埋下了伏筆,而《唐詩廣選》中也極力地夸贊這首詩稱:“如此等神韻,豈他人所能效顰?”雖有些夸大其詞,但也不乏是對少年李白才思的肯定。
李白此行的目的地正是成都。唐代的成都,位于四川盆地西部,河網縱橫、物產豐富、農業發達,是西南地區的交通要塞,素有“天府之國”的美譽。
贊譽成都之美的詩篇眾多,杜甫曾寫:“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與李白的“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各有千秋,杜甫多寫實,平實雅淡,像塊璞玉,需要人用心、細心才能體味,而李白更注重磅礴的氣勢和絢爛的筆觸結合而出的意境。
李白神思九天,俯瞰天府之國。美到極致的成都被李白冠以“錦繡”二字,想必也只有自己哺育的孩子才能用文字來概括形容。錦繡成都,因為李白而更加聞名于世,也足以表明李白對成都用情至深。
初游成都,李白像是緩緩地推開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如同江流入海,令李白眼界大開,竭力消化著成都帶給他的震撼。
李白先前得到了趙蕤的指引,說是蘇颋罷相為禮部尚書,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此人是盛唐時的著名文士,與燕國公張說齊名,并稱“燕許大手筆”,其詩篇文風高俊,韻味悠長,是當時的文壇泰斗,同時又身居高職,剛正不阿,深得皇帝信賴。
李白相信,憑借自己的年輕有為,一定能夠得到蘇颋的垂青,到時候自然可以在政壇之上大展身手,真正做到“濟蒼生,安社稷”。
但在去拜訪蘇颋之前,李白要先做好準備,于是李白登上峨眉山,在峨眉山遠絕塵囂的環境里,寫下了一首自己十分滿意的詩篇《登峨眉山》:
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
周流試登覽,絕怪安可悉?
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
泠然紫霞賞,果得錦囊術。
云間吟瓊簫,石上弄寶瑟。
平生有微尚,歡笑自此畢。
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
倘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
登上峨眉山的李白,放空了自己,將一片赤子之心和這天地相融,沉浸在煙霞云靄中,表面似是領悟到了仙人的指引,實則是暗示著李白既向往出世,又擔憂不被世人認可,所以只能暫時將自己置身于秀麗磅礴的峨眉山巔,飽覽山光,才能讓內心的功利之心淡化。
李白的這首五言詩結構層次十分嚴謹,入聲質韻,平平仄仄,是李白詩篇里不可多得的工整佳作。李白為了拜訪蘇颋,也算是竭盡全力,下了峨眉山后,便將這一首《登峨眉山》呈給了蘇颋。
不久之后,蘇颋看到了李白呈上的詩篇,十分欣賞他的文學才華,便召見了李白,并對李白大加贊賞道:“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如比肩也。”
這樣的評價算是中肯,李白便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帶著清新脫俗的光環,奪目又高傲。
可惜,蘇颋只是贊賞李白的文采,可能是因文人相輕的嫉妒之心,又可能是因時機尚早,年輕的李白需要更多的人生磨礪,所以蘇颋并沒有為李白指出一條通向光明仕途的道路。
盡管李白的第一次自薦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成功,但也讓他積累了不少經驗。他將靈魂深處的豪放和溫情肆意釋放在靈氣馥郁的巴蜀之地中,或與剛剛結交的朋友煮酒吟詩;或入山林深處,與道士談天說地,與野鶴自言自語。
李白好比進入了一場短暫的冬眠,累積在內心的所見所聞被迅速地消化、分解、吞噬,最后變成了豐富的閱歷。
李白就是這樣,不懼風雨,不畏人言,在亂世飛舞的塵埃中,不沾紅塵煙火,卻總能在跌跌撞撞中,沾上一身的酒氣和月光。
他未曾清新脫俗,也不曾是個強者,他只適合做一只孤獨的大雁,夜晚在鮮花盛放的山間,天亮又去了字里行間。
誰敢欺年少
昨晚又下起了雨,綿綿不停的雨意味著明天又要經歷一場別離,無論是和誰告別,都顯得沉重萬分,這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一個人孤獨的開始。
世俗的浪子,沒有理由停下腳步,李白就是這樣的浪子,他注定了要天南海北地行走,一把劍,一只蕭,一個人和一匹馬。所幸在這江河湖海之間不必騎馬,有一個搖槳的船夫陪伴也不會過于寂寞。
李白愜意地觀賞三峽秀麗清幽的風景,七百里延綿不絕的三峽兩岸,高山層巒疊嶂,綠水奔流往東,花香鳥語,真如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水經注》中所描寫的那樣“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酈道元一生好學不倦,博覽群書,游覽過無數的山川大澤,搜集了許多風土民情,才鑄就了不朽的地理作品,在他的眼中,三峽仿佛是一軸瑰奇的山水畫,令人神往。
而此時的李白還沒有酈道元的心境,對于三峽他只有由衷的敬畏之心,因而未曾對它著墨。況且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千里蜀江行旅途的最后一站“渝州”,三峽只是途徑之地,自然沒有過多的心思欣賞。
朝發白帝,暮到江陵。果不出一日,李白便順利到達了渝州城。
渝州以各種小吃聞名于世,同時也是《仙劍奇俠傳三》中雪見和景天初次相逢的城市,仙俠故事中的渝州城很美,真實的渝州同樣美到令人動容,峽險、水柔、泉美、洞奇、石怪、谷幽、竹秀,有如天開圖畫。
渝州城外環繞著的大巴山、巫山、武陵山都是極具靈秀之美的名山,唐朝另一位詩人杜甫獨愛這座城市,他用大量的詩句來描寫渝州的山水,其中一首《夔州歌十絕句》(其一)讓后人領略了當時渝州城內外的風景。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
白帝高為三峽鎮,瞿塘險過百牢關。
此時的李白并不似杜甫那樣感懷傷悲,對于美好的風景他向來只汲取歡喜,而不傾注感傷,每到一座城市,便換一種心情,也是他“行萬里路”的一部分。
李白此刻的心情舒暢萬分,拜訪渝州刺史李邕便是此行最終的目的,他依然要通過薦舉的方式謀求官職,以此達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遠大抱負。
李邕,人稱李北海,唐朝著名書法家,其行書碑文在少年時就已成名,風格大氣磅礴,頓挫起伏,筆力驚人,被世人贊嘆,杜甫曾作詩贊美曰:“聲華當健筆,灑落富清制。”但李邕繼承了父親死板正直的性格,不屑權貴阿諛,更看不慣狂妄自大,盡管他將文人騷客視如上賓,禮遇有加,但像李白這樣的性情之人,想必在他身邊并不能得到稱贊。
李白開始并不這樣想,他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好不容易等來這樣一個機會,他必定不能輕易放棄,哪怕他漫長的人生路上布滿著荊棘泥濘,他依然要背著沉重的行囊,與那蒼茫天地狂妄,與那萬里河山爭艷。
當時,拜謁府衙刺史或者文壇前輩,必先遞送行卷。所謂“行卷”,是古代科舉習俗,可以簡單稱作一種科舉文體,后來演變成士林之間的風習,重在文詞的優劣高下。
李白按照規矩將自己的詩作送給了李邕,但結果可想而知。李白身受趙蕤縱橫百家思想的熏陶,恃才傲物,不拘小節,言談高亢放縱,李邕并不喜歡,甚至痛恨這種人,便以公務繁忙為由,命手下接待李白。
李白見狀便知這個渝州刺史對自己沒有一點禮遇的意思,甚至帶有輕視,他自然也對李邕充滿敵意,大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狂放氣焰,臨別之際寫了這首態度高傲的《上李邕》,以示回敬。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開篇前四句便勾勒出一個力擎滄海、撕風逐日的大鵬形象。李白不止一次用大鵬自比,既是對自由的渴望,也是其經天緯地思想的象征,而在這里則有些貶低李邕的意思。
鵬鳥又名鯤鵬,傳言在萬里高空中是一種體形巨大的鳥類,拍拍翅膀便能直上云天九萬里,遇水便化作身長數千里的鯤魚,能在浪頭之間遨游。《莊子·逍遙游》中最先記載了鯤鵬的形象:“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李白年輕氣盛,又深受道家“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影響,心中充滿了浪漫的幻想和宏偉的理想,既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李白自也不會客氣,接下來的四句詩,便是對李邕毫無保留的痛斥,指責李邕的怠慢。
大概的意思是:當時在場的凡夫俗子見我發表一些奇談怪論,聽了我宏大偉岸的抱負皆冷笑不已。孔圣人還說:“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你一個小小的渝州刺史難道會比圣人還要高明嗎?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輕視年輕人!
看!這就是桀驁的李白,他對李邕輕慢態度的回敬,針針見血,絲毫不留情面,這就足以看出青年李白的氣勢和膽量。“不屈己,不干人”,笑傲權貴,平交王侯,正是李白的真正本色。
兩次薦舉,兩次碰壁,李白終于醒悟,這亂世浮沉中,并不是有一身才華和一顆滾燙的報國之心就能被重用,瀟灑如竹林七賢,他們看似不拘禮法,整日飲酒高歌,事實卻是縱有才華雅量,渴求功名,也終不得出仕。
歷史在前,如同世俗的智者,他沉默寡言,卻能看穿一切,他見證著無數急于求成的人一敗涂地,也見證無數浴血歸來的英雄封侯拜相。真正的隱士,是褪去戰袍,燒掉功名的人,他們歸隱是看淡了人生百態,他們出仕是為了拯救蒼生社稷。
李白突然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他不愿做世間的一粒塵埃,也不愿只是做一個詩人,他的人生要么轟轟烈烈地死去,要么避世絕俗地歸隱,這才不算辜負了蒼天所賦予的生命。
秋葉落了最后一片,李白終是離開了繁花似錦的渝州,告別了三峽兩岸不住啼鳴的猿猴。來的時候,他不曾對誰說起過,走的時候亦無聲無息。這樣孑然一身地行走,或許可以走得輕松自由些吧。
李白脫下了世俗的衣裳,重新穿上了道袍,他回到了大匡山,寄居在廟宇之中讀書修行。這進進出出許多年,登過許多名山,訪過許多高人,但都不及大匡山上這座破舊的廟宇,這是夢開始的地方。他依舊記得,門外成片的桃花林,乘涼的搖椅,破碎的瓦片和山間的小路,這些都那樣熟悉,那樣親切。
李白有感而發,寫下這首《冬日歸舊山》:
未洗染塵纓,歸來芳草平。一條藤徑綠,萬點雪峰晴。
地冷葉先盡,谷寒云不行。嫩篁侵舍密,古樹倒江橫。
白犬離村吠,蒼苔壁上生。穿廚孤雉過,臨屋舊猿鳴。
木落禽巢在,籬疏獸路成。拂床蒼鼠走,倒篋素魚驚。
洗硯修良策,敲松擬素貞。此時重一去,去合到三清。
窗外灰蒙蒙一片,空蕩的天空落下幾片薄凉的雪花,大匡山十幾年不曾下雪,這一下雪便讓人不由得無限傷感,李白此時倚窗佇立,他內心深處的孤獨無法化解,苦悶亦無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