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磅礴的雨水傾瀉而下，濺起無數的水珠，姐弟的身影在狂風中若隱若現。

模糊而扭曲。

“別廢話！為什么要回來！”

唐落半跪在地，攥緊手掌，與唐牧那雙充血的眸子對視。

“呵……這里有新復蘇的神骸……我來觀賞一下……都……不可以嗎……”

唐牧咬著牙，面目猙獰，幾近窒息，語不成句。

風雨吹過，浸濕稚嫩的臉龐，讓人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小男孩。

“新黨就派了你一個人？嗯？他們想憑你獨自搶奪神骸？”

唐落的語氣逼問，但掌心施加的壓迫卻漸漸地松了下來。

唐牧沒有回答，而是露出一抹慘笑，像是在打量她：

“好久不見，姐姐又漂亮了……找……找到男朋友了嗎？”

唐落的身體微微顫抖，眼中閃爍著忿怒的火焰，嘴唇抿緊，似乎想要說什么，卻又不敢發出聲音。

終于，她輕舒一口氣。

霎時間，身下的陰影如同海潮般涌動，繼而具現為一條漆黑的巨蟒。

巨蟒吐著暗紅的蛇信子，緩緩地纏繞住唐牧的身軀，將其死死地困在原地。

唐落無言地起身，離開，朝著遠處的兩位女孩走去。

……

此刻，遠處的兩個女孩顧不及雨水，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這對姐弟。

即使風雨大作，但她們還是可以聽到吹來的只言片語。

“他們……是姐弟？”蘇檸輕聲問道。

“我只知道唐老大有個加入了新黨的弟弟，但還從來沒見過。”

藍熙抱著腿，臉色難看，似乎是在為唐落擔憂。

“新黨是什么？”蘇檸問道。

其實她在聽到“唐牧”的名字時，就有過懷疑，畢竟這兩個名字實在太相像了。

藍熙沉默片刻，才說道：“唐老大和你提過對策局的事了嗎？”

蘇檸輕輕點頭。

藍熙繼續說道：“那既然你已經加入我們了，有些事情倒是可以告訴你……其實隱藏在神話對策局背后的勢力，除了各國政府以外，還有一個隱秘的存在——舊黨。”

“久遠以前，代理人為了統一戰線，遏制神話復蘇事件，成立了名為‘舊黨’的松散團體。”

“后來，隨著幾百年的默默發展，舊黨逐漸成長為了斬神戰爭中的最大組織。”

“但與此同時，一群反對舊黨行事理念的代理人也聚集起來，成立了一個名為‘新黨’的組織。”

“兩個組織之間的愛恨糾葛，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反正新黨那群家伙就喜歡跟我們對著干，那個小男孩應該也是為了爭奪神骸而來的。”

藍熙的話剛說完，唐落已經持劍走到近前，背景是陰暗籠罩的天空，渾濁的雨水順著劍身緩緩流淌。

“藍熙，身上帶‘制約之鏈’了嗎？”唐落的語氣冷漠。

“帶了！”藍熙連忙起身，從腰間抽出一條黑色的金屬鏈子。

鏈條的表面鑲嵌著某種奇特的紋飾，還有微弱的光亮游蕩其上。

“你給小牧戴上，然后看住他。”

唐落似是不放心，沉默片刻，補充道，“小心點，他絕不會這么簡單的來送死，我怕……他還有別的目的。”

藍熙臉色一正：“老大放心，我做事最牢靠了！”

“希望吧。”唐落不知道是在反諷，還是真的在祝愿一切順利。

她看向蘇檸：“你和他交手了嗎？”

蘇檸輕輕點頭。

唐落似乎還想要說什么，但顯然把話咽在了心底，轉而沉默地走上前，背對著蘇檸蹲下。

“這是……”蘇檸不明所以。

“我背著你走。”唐落輕聲道。

蘇檸現在全身劇痛無比，即使在默默地吸收星源，修補身體，也無法彌補全部的損傷。

蘇檸猶豫地抬起胳膊，搭在了唐落的肩上。

唐落起身，背著她朝海邊走去。

“這剛好是一次機會，你可以近距離地接觸到剛復蘇的神明，看看祂們究竟是怎樣的面貌。”

“嗯。”蘇檸昂首，朝遠方望去，不禁詫然。

沙灘上，成堆的怪種尸體已經被海水沖刷得變形且扭曲，破碎的肢體和血液交織在一起，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惡臭。

但在密密麻麻的腐尸里，還有兩道身影在游蕩。

他們手中的銀刀閃爍著猙獰的寒光，似乎要將所有的生靈切割。

而在遠處的海面上，隨著臺風的臨近，波濤洶涌，仿佛一座巨大的墓碑正在緩緩升起。

黑色的云層籠罩天空，閃電劃破蒼穹，狂風尖銳呼嘯，帶來震耳欲聾的咆哮聲，仿佛是上天在怒吼。

這一刻，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毀滅之中。

“臺風要登陸了。”蘇檸不禁喃喃。

“放心，祂沒這個機會。”唐落的聲音很輕。

唐落并沒有把蘇檸背到沙灘邊，而是來到了不遠處的空地。

在這里還停放著那架承載專員而來的黑鷹直升機。

“你要駕駛直升機，去到……海里嗎？”

蘇檸隱約猜到了唐落的想法，但不明白她帶自己來到這里的緣由。

唐落拉開駕駛艙，卻并不是自己坐進入，而是把蘇檸塞了進去。

“不是我駕駛，而是你。”

她幫蘇檸關上艙門，轉而跑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蘇檸看著在機艙前跑動的身影，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我？駕駛這架直升機？”

雖然媽媽教會了她很多知識，其中不乏各種載具的駕駛方法，但卻并不包括直升機。

當然，原因大概是媽媽找不到供她實操的直升機，不然也肯定會教給她的。

唐落鉆進副駕駛座，轉頭看著蘇檸，忽地，綻開一抹輕笑。

“把我送到臺風的周圍，你就可以返航了。”

蘇檸抿了抿嘴唇：“唐……唐老大，有沒有可能，我不會開飛機？”

“按一下戒指，你就會了……現在就你閑著，所以只能讓你來駕駛。”唐落聳聳肩。

蘇檸不明就理，但還是低下頭，按在了戒指之上。

猝然間，她感覺眼前的景象發生了變化。

一道虛幻的淺藍色數據流，突然從指尖射出，繼而如同潮水般，覆蓋了視野中的一切。

緊接著，她的視野內出現了一個深藍色的色塊，正停在儀表盤的某處位置上。

“戒指可以自動檢測你周圍的環境，并給出指引。”唐落解釋道。

“給出指引……”蘇檸輕聲自語，然后下意識地點擊虛幻色塊。

突然，直升機被啟動了。

眼前的色塊也迅速消失，轉而出現在另一個位置，蘇檸繼續點擊。

很快，她就發現，只需要跟隨色塊的指引，依次操作，甚至都不需要動腦思考，便能按部就班地實現對整架直升機的操控。

她的反應速度并不慢，可以應付色塊位置的頻繁變換。

在一系列不知所云的操作后，直升機……不可思議地起飛了。

“還挺簡單，就按了幾十個鍵而已……”

蘇檸無聲自語，手中緊握操作桿，朝窗外瞥去。

此刻，隨著他們越發靠近臺風的中心地帶，狂風洶涌地搖晃著機體，激烈的風雨帶起黑色的巨浪，朝著天空濺射而去。

“蘇檸，小牧……是怎么找上你？”唐落的詢問突然響起。

“他……”蘇檸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她只是在路邊好心提醒了一下等車的小男孩，接著就被對方拉進幻境。

然后……呃……她就把小男孩胖揍了一頓？

蘇檸有些猶豫，要不要說出幻境中發生的一切，尤其是在她“死”后發生的事。

白發神靈隨手降下審判，便以碾壓之勢將“反派”秒殺。

在那種狀態里，蘇檸無法控制身體，如同被奪舍一般，任由自己毀滅著所視的一切。

甚至在唐牧顯露出宛如神明的姿態后，也依舊被自己輕松擊潰。

如果沒有唐牧的阻攔，如果沒有幻境的阻當，如果她在現實中失控的話……

那會被當成怪物的吧？

“我在路邊遇見了他，隨即被拉入幻境，然后就失去了知覺，后來……就被藍熙救下了。”蘇檸緩緩道。

她倒是沒說半句假話，除了自己和唐牧，應該沒有人知道在幻境中發生了什么。

更何況，她也確實在“死”后喪失了知覺，只不過沒有完全喪失對外界的感知罷了。

唐落輕輕點頭：“藍熙的能力是‘虛空之門’，可以將任意兩個區域連通起來，只要她能定位到幻境的位置，救你并不難。”

她抬起頭，無聲息地打量蘇檸：“幸好你沒受傷，但是小牧……他雖然瘋瘋癲癲的，可做事也是有邏輯的，他將你拉入幻境，肯定有著某種目的，你以后要小心。”

“嗯。”蘇檸回應道。

唐落輕舒口氣，靠在機艙邊緣，手握住劍柄，肌肉微微繃緊，劍身反射出微弱的艙內燈光。

蘇檸瞥見她的側顏，可以明顯察覺到一股淡淡的……憂傷。

“你只要按照戒指的指引，盡可能的靠近風暴中心，剩下的都交給我。”

唐落輕聲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和小牧之間，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種關系？”

蘇檸輕“嗯”了一聲。

她確實很好奇，但其實并不太喜歡八卦，可既然當事人主動開口，那顯然是對方想講“故事”了。

有時候，故事就像是一杯即將溢出的水，稍一晃動，就會源源不斷地外泄。

“其實我們之間的故事很短，在他七歲那年，當時我還沒有加入對策局，也不知道這個世界有神的存在。”

“可那天，我和他去淮河的岸邊撿石子，突然間天空中黑云密布，河水暴漲……猜猜看，后來發生了什么？”她突然停止講述，詢問道。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蘇檸并不難猜到。

“無支祁……復蘇了……”

唐落輕輕點頭：“沒錯，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神，即使祂只是一位偏居淮水的神，即使是在對策局看來并不算強大的神……但祂，依舊是神。”

“后面的劇情就很爛俗了，我們被猛漲的河水淹沒，我在慌亂中抓住樹干，活了下來，但弟弟卻沒能抓住我的手，消失在了渾濁的淮水中。”

“我以為他死了，直到……我再一次見到了他。”

“你知道傳說中無支祁的故事嗎？祂被大禹鎮壓在淮陰龜山，鎖鏈穿頸，金鈴鎖鼻，困了幾千年。”

“祂恨這個世界，恨所有的人類，而現在，祂找到了一個同樣充滿憎恨的人。”

唐牧……蘇檸的心中回蕩著這個名字。

唐落當時一定很想救弟弟吧？但可惜沒能成功，反而讓弟弟滋生了名為“憎恨”的種子。

唐落繼續道：“根據對策局后來的分析，小牧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他和無支祁交換了生命。”

“大禹聯合諸神對無支祁降下的封印，即使到現在也無法解開，祂根本逃不了，所以祂只能借助小牧的身體，完成復蘇。”

“無支祁的力量很弱，在幻境之外更是弱不禁風，但因為祂和小牧的生命交換，使得小牧獲得了祂的全部力量。”

“換句話說，小牧現在就是無支祁，一位行走世間的神，一位恢復了全部力量的……神。”

那我這個虐殺了神明的東西，又是什么呢……沉默間，蘇檸想到此處，臉色不免復雜。

唐落的聲音落寞：“其實我挺對不起小牧的，如果我當時能救下他，也許他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你……已經做到姐姐能做到的一切了。”蘇檸不會安慰，只能這么說道。

突然間，她們的耳膜都接收到某種聲響，不約而同地朝窗外看去。

暴怒的吼聲回蕩在風雨之中，有種撕裂靈魂的錯覺，每一聲的呼喚都仿佛是地獄的抵達。

蘇檸的心跳開始加速，首先看到的是在風暴中舞動著巨大的肢體。

緊接著，是祂的龐大身軀。

亂流中，祂的頭部猙獰可怖，黑紅色的雙眼在風暴中顯露兇光，外溢著純粹的邪惡。

“塞壬。”唐落終于看清了祂的面貌，喚出了祂的神名。

此時，塞壬已經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了，也將臺風的力量引導到極致，颶風在它的周圍加速旋轉，形成黑洞般的漩渦，吞噬著所有的光明。

黑云密布，雷電交加，如同詛咒一般，籠罩整個天空。

果然如同神話中傳頌的那樣，海妖真的“誘惑”了風。

直升機的儀表開始抖動，機艙內彌漫著噩兆的氣息。

“別緊張，再靠近一點。”唐落輕聲道。

“我們……該怎么殺死祂？”蘇檸不禁問道。

這片風暴仿佛可以撕裂一切，那她們又如何在其中斬殺塞壬？

“我會親自下去……殺了祂。”唐落注視著那個惡魔。

來不及細想，逆風而行，直升機已經逐漸融入風暴之中，時鐘的滴答聲在機艙中回蕩，似乎在倒計時。

這時，唐落竟然探身打開了機艙門，留出一道縫隙，僅僅依靠臂力，強行維持著艙門不被吹裂。

“她……要跳機？”

蘇檸一邊維持著直升機的運轉，一邊迅速思考。

還未等她詢問，唐落的聲音傳來：

“我會關門的，你放心。”

話畢，她跳出機艙，迎著狂風驟雨，一只手抓住艙門，另一只手則抓在了艙外的拉環。

砰～

她竟然真的隨手關上了門。

蘇檸睜大眼睛，透過機窗，看向飛機的下方。

黑色的影子以自由落體的姿態緩緩墜落，而終點將是那風暴中心的神明怪種。

……

海浪的狂躁聲與雷電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恢弘的交響樂。

半空中，唐落不斷墜落。

她輕輕閉上雙眼，盡力地屏蔽掉外界的喧囂。

同時叩響心門，觸發錨點。

【神骸·美杜莎·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