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煙火（譯者序）

1900年，奧斯卡·王爾德與世長辭。他的遺體于1909年遷葬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墓碑上刻著這樣的銘文：

And alien tears will fill for him,

陌生之淚將為他注滿，

Pity’s long-broken urn,

久已破碎的哀憫之甕，

For his mourners will be outcast men,

因他的吊客皆為逐客，

And outcasts always mourn.

逐客的心底哀痛無窮。

銘文出自王爾德長詩《雷丁監(jiān)獄之歌》（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是原詩第四部分最后四行。這首詩寫于王爾德出獄之后，出版于1898年，是王爾德最后一部重要的作品，用作他的墓志銘，實可謂恰如其分。多年之中，世界各地的仰慕者紛紛去巴黎朝覲王爾德的墓地，不少人還深情獻吻，在他的墓碑上留下許多唇印。這樣的風雅榮光，絕不遜于歌女們在柳永墓前舉行的清明“吊柳會”。如此看來，畢生求美的王爾德，終究得到了美的歸宿。

世上的才子佳人，大多像侍妾朝云調(diào)侃東坡先生那樣，有著“一肚皮不入時宜”（事見宋人費袞《梁溪漫志》）。王爾德生平可概見筆者整理的簡表，相關的傳記和學術論文也可謂汗牛充棟，此處不擬贅述。簡言之，王爾德的“不入時宜”，主要在于他的性取向不容于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社會。職是之故，到了風移俗易的今天，他的遭遇便顯得格外令人同情。然而，作為唯美主義文藝的標志性人物，王爾德以自己的作品乃至生活踐行了“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主張，把自己的短暫人生變成了一件真正的藝術品。英年早逝的他，宛如劃過夜空的一朵美麗煙花，雖然說瞬間消散，卻讓人久久懷念。拋開種種世俗功利的考量，這樣的人生，不謂之成功也不可。

王爾德的文字，無論是小說、戲劇還是童話，每一篇都體現(xiàn)著對于美和藝術的竭力追求，體現(xiàn)著敏于體察并呈現(xiàn)美的玲瓏文心。他對自己的文字有著極高的期許，據(jù)美國文學批評家理查德·埃爾曼（Richard Ellmann，1918-1987）的權威傳記《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987）所載，出版商基于商業(yè)考慮，曾要求他把《多利安·格雷的畫像》寫到十萬個單詞的篇幅，而他竟然回電說：“英語中找不出十萬個優(yōu)美詞匯?！保幢闶窃鲅a之后，《多利安·格雷的畫像》的篇幅仍然不到八萬個單詞。）正因如此，他的文字精鏤細刻，辭采煥然，既可稱雕繪滿眼，亦不乏清新雋永。娓娓道來的故事之中，妙語麗句俯拾即是，讀他的文字，每每使人產(chǎn)生前賢身歷美景時的感慨：“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世說新語》所載王獻之語）。

典麗精工之外，王爾德的文字還包含許多獨出心裁的思想和妙趣橫生的哲理。人們往往小看他的一些妙語，視之為機靈卻當不得真的俏皮話，例如“所謂辛勤工作，僅僅是無所事事者的遮羞布而已”（《了不起的火箭》）。但若是仔細咀嚼，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看似離經(jīng)叛道乃至自相矛盾的警句，其實蘊含著對于人生的深刻見解。追求超越功利的無用之美，難免與社會和現(xiàn)實的要求發(fā)生抵牾，而這種追求本身，似乎也包含種種悖論，甚或包含自我毀滅的傾向。正因如此，王爾德在作品當中透露的一些觀點，即便在今天看來也屬于“非主流”的類別，例如“婚姻的唯一魅力，就是讓雙方都不得不去過一種爾虞我詐的生活”（《多利安·格雷的畫像》）。對于他的奇思妙想，我們不必斥之為妖言妄說，亦不必尊之為金科玉律，不妨把它們看作啟迪心靈的思想火花，看作“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借它們的瑰幻亮光，重新審視社會與人生。筆者以為，對于過度功利的當今社會來說，王爾德的唯美文字不光是沒有過時，更可以提供有補于世道人心的清涼藥劑，非常值得我們細細品味。當然，若王爾德地下有知，或許會覺得筆者強作解人，因為他自己說過，“世上并無道德之書，亦無敗德之書。所有書籍，但有佳構(gòu)與劣作之分，如此而已”（《多利安·格雷的畫像》序言）。

王爾德的童話，同樣是一種“不一樣的煙火”。其他人的童話，往往有一個“他們從此生活美滿”的尾巴；王爾德的童話，卻總是籠著或深或淺的哀傷。其他人的童話，大多不以文字見長；王爾德的童話，卻好比詞清句麗的詩章。這淡妝濃抹的文字，這或深或淺的哀傷，包孕著求真求美的堅韌力量。王爾德之所以寫作童話，據(jù)他自己所說，“一部分是為孩子，一部分是為那些保有孩子般驚奇愛悅之心的成年人，能夠從簡單里品出奇妙韻味的成年人”。的確，他的童話少長咸宜，無論是孩子還是大人，都能夠從中得到美與愛的滋養(yǎng)。

2011年，管理拉雪茲神父公墓的機構(gòu)修整了王爾德的墓地，不光洗去了墓碑上的唇印，還在墓碑周圍罩上了玻璃擋板，以至于后來的吊客，再無法獻上香吻。此舉雖有煞風景之嫌，卻也是出于保護文物的善意，因為該機構(gòu)宣稱，“這樣的吻足以摧毀作家的墓碑”。墓碑毀于香吻，不知道是否符合王爾德的心意，無論如何，玻璃擋板并不能阻止世間浪漫男女對他的景仰與追慕，不能阻止他們繼續(xù)為他和他的作品灑下“陌生之淚”，繼續(xù)為埋骨異鄉(xiāng)的他注滿“哀憫之甕”。

2015年11月30日，時值王爾德115周年忌辰

2021年9月9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