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〇二二年春,因疫情之故,我被困于故鄉數月。我的家鄉在膠東半島昆崳山山腳,山中生活清淡,村莊里的人五更即起,夜落而眠,這些寂靜的日子,我卻充滿不適、孤獨與焦慮:人生苦短,這樣無意義的時光,將奪去我多少生活?
閑來,我只能一個人從山里走到山腳,又從山底返回山上,一個人來來回回。忽地一天,我在踱步下山之時,看見了一個皮膚黝黑、鬢角花白、光光的頭頂上全是一層層褶子的男人,他倚靠在一株柳樹下小憩,那時柳葉剛起了嫩芽,垂下青黃的絲絳,撫摸著他滿布滄桑的臉龐,三只灰綠色的麻袋斜靠在他身邊,麻袋個個敞著口子,露出堆滿的廢舊塑料瓶——這是一個拾荒的老人。我遠望過去,好似一幅倫勃朗筆下的風景畫,腳步不自覺地走向他。他見了我,只是自在地把眼睛瞇起來,微微露出一條罅隙,仿若我們相識已久——這便是鄉土里的人情。
我坐到他身邊,和他聊了一下午,聊到星起,聊到日落。他的敘述大多平淡無奇,他的故事用幾十句話便能講完,他的一生,如大多數人的一生那樣,到頭來只用十幾分鐘便可回述。我不甘于此,追問他更多的故事,在一段漫長的沉默后,他拿出一根卷煙,深深地吸了兩口,說,今年過年,我們村子倒是發生過一件十年不遇的大事:除夕當夜,村子里有人殺人了。
殺人的人叫祝長生,年已八十有二,被殺的人叫瑛姑,是他老伴兒,也八十一歲了。祝長生不但把瑛姑殺了,還將她連夜肢解了,他把她埋在了院里幾株櫻樹之下,又把一些內臟裝入了兩個黑色塑料袋里,送去了村子里一戶人家的門前……
我頭皮奓了起來,一連串的疑惑洶涌而出:八十二歲的老人還有這樣的力氣嗎?他為什么要把肢解后的身體分埋在那幾棵櫻樹下?又為何要把內臟送去那戶村民家?我清晰地意識到這是一個藏著隱秘悲傷的故事,接下來的數日,我開始走訪、寫作,寫下了《浮生如樹》這篇文章:一個巨大的乃至荒誕的悲劇之后,最打動我的,卻是這兩個被命運拋棄的人——內心本能的高貴與情深。
老天似乎給了我一道光。緊接著,我的母親向我講述了“小香港”——曾在這座小鎮引發過三次風暴的一樁癡情往事,地頭兒割麥子的阿婆給我講了“美人遲暮”——一份“一父賣六女”的、“現代潘金蓮式”的女性悲情……我的筆尖猶如春水,涓涓而流,一發不可收,山間與村莊里的日子驟然間變得廣袤而豐沛,《生而為人》這部短篇小說集,由此而生。
這些人、事的曲折大都是真實的。但或因歲月久遠,或因故人已逝,許多往事,我只能取其頭尾,抑或骨頭,其余血肉經絡,只能本著對生靈純良的悲憫,對他人痛苦的關注,在命運的牽引下向他們緩緩靠近。文學常常很難為這個世界提供一個確切的答案和解釋,但它卻能忠實地記錄并表達生命的軌跡與感受:他們來過、愛過、活過。
人年輕時,眼睛總是長在頭頂上的。青春見慣了往上看的生機,卻看不到底下的泥濘,但泥濘里也是有生機的。直至經歷了一定的歲月,我才醒悟,絕大多數人的生機,都是在泥濘里掙扎出來的。
《生而為人》寫的便是膠東半島這片土地上,那些身在泥濘里的人的命運沉浮與百年往事。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在社會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沒有跟得上時代步伐、沒有登得上前行的巨輪,甚至是被這巨輪無情地拋入大海里的人,可他們不是命運的沉默者,也絕不肯做苦難的幫兇,他們在泥濘里奮力喘息。
他們不相信,一個草草而生的人,就該潦草地活著。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從這個視角上來說,《生而為人》里的所有人,都配得上痛苦的意義。他們或許沒有足夠的認知去辨認命運為何物,卻在作為一個男人、女人、父親、母親、兒子、女兒、戀人……在作為任何一種“人”的角色陷入困境時,都盡了最大的努力,詮釋活著的價值。
“人”啊,多么神奇的創造!
對很多人來說,“活著”是大過一切的,云再高,也在月亮底下,生老病死、成住壞空,這一切都不如活下去來得重要;可還有一些人,他們眼里總有一些大過生命的東西,比如情感,比如抗爭,比如信念。他們構成了中國人一種高貴的精神、民族的底色、生生不息的力量——生而為人,是為了活著,又不只是為了活著。
他們總是這樣,把悲傷裝進心里,把希望穿在腳上。
他們飽含著生命的滄桑與情感,去接受命運的審判。
在這塵土滿面的人世間。
二〇二二年 立冬 威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