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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尋根文學的意義

尋根文學是發端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當代文壇的一股重要的文學思潮。1984年底召開的著名的“杭州會議”可以被視作尋根文學運動的濫觴。1985年4月,韓少功在《作家》雜志發表理論文章《文學的“根”》,張揚起尋根文學的大旗,一時應者云集,轟轟烈烈的尋根文學運動就此展開。迄今為止,尋根文學的發展已經歷時三十余年。三十余年來,作為文學思潮和文學運動的尋根文學早已落幕,但文化尋根卻在當代文學中生根立足,成為文學的常態,并時有佳作問世。在文學研究方面,翻開任何一本中國當代文學史,都能看到關于尋根文學的章節,每年都會有若干關于尋根文學研究的論文發表,還有一些碩士和博士學位論文出現。但是與20世紀80年代其他的文學思潮相比,尋根文學的研究整體薄弱,大部分研究是簡單的重復。除了80年代末出現了一些有分量的研究外,近些年來有突破性的研究并不算多,系統的研究專著更是少見。就筆者目力所及,僅有的幾本與尋根文學相關的研究著作,基本上也只是打擦邊球而已,并非針對尋根文學的系統專門論述。這與尋根文學在文學史上所占的重要地位并不相稱,對尋根文學的研究還有待深入和加強,尤其是在拉開了時間距離的今天,隨著中國社會文化語境的整體改變,這種回溯式的總結性研究更有必要,也更有意義。希望本論題的研究能在這方面做些補益工作。

時間沉淀一切,三十余年來的文學風雨鑄就了尋根文學特定的文學價值,奠定了尋根文學獨特的文學史地位。尋根文學以文化發掘為宗旨,恢復了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文化意識,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格局和發展走向,積極參與了中國當代社會的思想與文化建構,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

一、文化的文學意義

尋根文學以對民族傳統文化的發掘為宗旨,使文學中的文化書寫從可有可無的邊緣狀態,一躍成為文學表達的中心,在客觀上復蘇了當代文學中的文化意識,這可以說是尋根文學對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貢獻。

文學與文化密不可分,文學是文化的組成部分,同時又是文化的載體。文化之于文學,既是一種內容呈現,又是一種審美表達。文化之中,本來就包含審美的成分,屬于文學表達的必然內容。但是,文學與文化的這種天然關系,在特定的條件下,往往會遭到人為的割裂。

中國傳統文學中,文學與文化相互交織,水乳不分。一部《詩經》,既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又是最早記錄中國人生活的文化著作;《史記》《春秋》《左傳》等,既是歷史文獻,又是文學巨著,同樣的情況也見于《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等著作;甚至像《金瓶梅》《紅樓夢》這樣的白話小說,也可以被看成當時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是集文化之大成者。總體來看,中國傳統文化的血液潺潺流淌在中國傳統文學之中,這是中國文學與文化之關系的自然狀態。

但是,這種情況到“五四”時期發生了劇變。“五四”新文化運動向傳統文化猛烈開火,以現代西方的民主、科學、自由、個性解放等思想學說,批判和掃蕩了中國傳統文化,這就導致了“五四”時期傳統文化的失落,出現了后來被尋根作家集體抨擊的所謂的“文化斷裂帶”。但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并未能真正阻斷中國現代文學與傳統文化的交流。這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為適應現實社會政治斗爭的需要,“五四”新文學逐漸改變了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態度,傳統文化在革命文學中得到了部分的復歸。陳思和認為:“‘五四’新文學對傳統文化的基本態度,依據的是歷史的標準,而不是審美的標準。或者說,文學不是從其自身的角度來選擇傳統文化,而是借用了社會斗爭和歷史進化的角度來決定自己對傳統文化的態度。”[1]例如,從20世紀20年代末的革命文學開始,一直到40年代的解放區文學,圍繞著文藝大眾化問題,人們一直爭論不休,其實就涉及如何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問題;抗日戰爭的爆發,要求文藝為抗戰服務,為振奮民族精神,鼓舞士氣,從內容到形式,人們都呼喚著傳統文化的回歸。另一方面,由于“五四”一代作家與傳統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傳統文化短時期內并不能被輕易地一刀斬斷,而是潛移默化地滲入現代文學的血液之中,并由此形成中國現代文學的民族文化特色。這方面典型的例子就是“京派”文人及其寫作,例如,周作人、沈從文、師陀等人的作品,都具有濃厚的傳統文化意味,體現出傳統文化的魅力和美。

在20世紀50—70年代,受激進社會文化思潮影響,當代文學與傳統文化之間的交流某種意義上被人為阻斷,出現了繼“五四”之后的又一個“文化斷裂帶”。從藝術審美角度來看,傳統文化的缺失也導致了這段時期文學作品審美質地的粗糙與惡劣。新時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開始了艱難的文化重建。在汪曾祺、王蒙、張承志、馮驥才、陸文夫等人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為這種文化重建而做出的努力。從反思文學對傳統文化的隱約表達,到尋根文學的大張旗鼓,當代文學中的傳統文化意識終于復蘇。

尋根文學所要尋找的“根”,指向的是傳統文化。雖然尋根文學的文化主張有許多悖謬之處,文化尋根運動最終也潦草收場,但尋根文學對傳統文化的發掘,卻為當代文學喚回了那種失落已久的傳統文化意識,推動了當代文學中文化意識的全面復蘇。這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健康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第一,文化視角的植入,打破了中國當代文學長期以來單一的社會政治視角,將文學從政治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讓文學獲得了自由。僅憑這一點,尋根文學就功不可沒。中國當代文學長期深受政治的影響。從現代文學開始,文學就被納入為政治服務的軌道,這也成為當時文學必然的無法回避的歷史使命。20世紀50—70年代依然如此,就是新時期之初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其中依然充滿了政治視角,仍然是文學為政治服務這種寫作理念的延續。但是到了尋根文學,這種情況為之一變。尋根文學是一種歷史文化審美,而不是社會政治表達。尋根文學中,傳統文化以一種獨立的話語姿態與慣常的政治話語相區別,在政治話語之外,為當代文學開辟了新的話語空間,同時也給作家們帶來了更多寫作自由。這就為當代文學的多元化發展創造了條件。稍后出現的先鋒文學,其實也是對政治化寫作模式的突圍。二者本質相同,區別在于,尋根文學方向向內,以文化復古的方式來進行藝術革新,而先鋒文學則是面向西方,以頻繁的藝術實驗,從形式變革角度為當代文學開辟新路。這兩股文學思潮后來形成合流,便有了新歷史主義小說的出現。新歷史主義小說介于小說與作為正史的歷史之間,既不遵從歷史敘事的準則,又掙脫了現實邏輯的約束,在一種虛構的歷史時空里,使作者的才情和想象自由馳騁。新歷史主義小說規模巨大,影響至今,體現出中國當代文學多元和自由的寫作特征。在當代文學這種藝術轉化的過程中,尋根文學在文化領域的開辟,功不可沒。

第二,審美意識的凸顯。文化意識的復蘇,改變了當代文學內容的構成,從而也導致了當代文學審美風格的蛻變。長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追求的是一種政治化的文學表達。但自尋根文學開始,這種情況發生了改變。文化意識的凸顯,恢復了當代文學的純文學特征。由于文化本身就包含審美的成分,尋根文學對文化的發掘,很自然地就體現出文化審美的特征。由于歷史文化的非當下性,尋根文學的文化審美,往往與現實無涉,是一種歷史文化審美,體現出非功利性的審美特征。這就改變了當代文學的審美走向,使其不自覺地從功利走向了審美。同時,在藝術形式上,尋根文學也突破了傳統現實主義僵化的反映論認知模式,運用了眾多的現代主義表現手法,體現出現代主義的形式審美特征。這種內容和形式的統一,使當代文學的審美意識得到了強化。

審美意識的凸顯是當代文學自我覺醒的標志。正是經過尋根文學的審美變革,當代文學才逐漸走出政治的影響,向藝術本身回歸。同時,審美意識的出現,從主體和客體兩方面喚起了當代文學的自覺,為后來當代文學的健康發展做好了藝術鋪墊。

第三,文化意識的復蘇,為中國當代文學打開了世界文學的大門。尋根文學之前,中國當代文學基本上被排除在世界文學的大門之外。除了眾所周知的中西隔絕這個因素之外,在我看來,文化意識的匱乏才是阻礙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一個重要原因。真正優秀的文學,會像空氣一樣自然流通,最終得到世界的公認。世界各民族文學的交流,其實是基于文化差異性和共同人性的交流。文化是世界各民族文學交流中的重要因素,是一種潤滑劑。20世紀50—70年代的中國文學,乃至新時期初的“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基本上屬于政治化的文學,文化意識極為淡薄。這段時期的文學并不是沒有傳到西方,而是不被西方讀者認可,僅被他們當成了解中國社會狀況的文獻資料。這當然是一種很尷尬的傳播局面。20世紀80年代以來,開放的大門已經打開,中國當代文學的世界化進程開始起步。最早叩開西方文化大門的是那些帶有文化尋根傾向的作品,如陸文夫的《美食家》、阿城的《棋王》、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及由其改編的電影等。在這些作品中,中國傳統文化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呈現在世界讀者面前,或博大精深,或新奇艷麗,從而引起廣泛關注。沿著這條道路,越來越多的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了世界,如蘇童的《妻妾成群》、賈平凹的《廢都》、陳忠實的《白鹿原》、阿來的《塵埃落定》、王安憶的《長恨歌》等,文化成為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一個重要的影響力因素。

文化意識的復蘇,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那就是為中國當代文學帶來了一種全新的文化人類學視角,有利于推動中國文學的世界化進程。文化人類學研究是人類對自身文化發展的研究,具有世界文學和文化的意義。文化人類學視角在19世紀的西方就已出現,但在中國文學中卻出現得很晚。中國現代文學時期,在啟蒙和救亡雙重主題的交替下,文學黏滯于現實,對超乎政治和現實之外的文化人類學問題根本無暇顧及。20世紀50—70年代文學遵從著為政治服務的藝術宗旨,新時期初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基本上也延續著這一思路。但是,尋根文學卻以文化發掘的姿態,有意拉開了與現實的距離,使中國這個沒有文化人類學傳統的國度第一次開始了文化人類學思考,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進步。這種文化人類學視角的采用,是對長期以來文學中政治社會學視角的規避,是尋根文學文化發掘的必然結果。因為尋根文學所要尋找的“根”,其實就是民族(人類)的文化,對這種“根”的挖掘和表現,當然會體現出作家的特定的思考。這種表現和思考,就是一種文化人類學的審美觀照。從尋根文學自身來講,文化尋根本身就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思潮,是人類的一種文化返祖現象。20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現了一次世界性的文化尋根思潮,尋根文學則是這種世界性的文化尋根思潮在中國的回應。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尋根文學具有世界文化的內涵,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這對中國當代文學來講,是第一次,所以意義重大。

文化人類學視角的采用,使尋根文學獲得了超越國家和民族的文化內涵,具有世界文學的意義。自尋根文學開始,當代文學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帶有文化人類學意味的文化書寫,其中有不少被搬上影視舞臺,得到了世界性的廣泛關注,如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莫言的《紅高粱家族》、阿來的《塵埃落定》、賈平凹的《懷念狼》、姜戎的《狼圖騰》、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等。在全球化進程日益加快的今天,這種文化人類學視角的書寫,受到了廣泛認可,并在海外產生了廣泛影響。這表明了中國當代文學世界化的努力,體現出中國當代文學的進步。

二、尋根文學與當代文學的格局

三十多年來,中國當代文學獲得了長足的發展,呈現出多元化的發展態勢。在當代文學的藝術發展過程中,尋根文學在很多方面都具有轉折性的意義。雖然從理論到實踐,尋根文學都發育不良,其作為一種文學思潮存在的時間很短暫,但是,在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還沒有哪一種文學思潮能像尋根文學一樣,能夠如此深刻地影響到中國當代文學的格局和發展走向。

尋根文學出現的1985年,正是中國當代文學整體出現嘩變的年代,李陀將之形容為“雪崩式的地震”[2]。傳統的文學大廈正在崩塌,新的文學格局正在生成。在內力和外力作用下,當代文學長期以來累積的各種矛盾和問題,匯聚到一起,如同洶涌的急流,擠到一個狹窄的出口,迫切需要宣泄。尋根文學就是這個狹窄的文學出口,是各種文學矛盾的聚積點。在當代文學的發展過程中,尋根文學可謂是一個重要節點,一頭聯系著傳統和過去,一頭聯系著現代和未來。正是經過尋根文學的藝術轉化,當代文學才有了蓬勃發展的今天。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尋根文學可以被視作當代文學的一次戰略大轉移,深刻地影響了當代文學的發展走向。

從當代文學的創作主體結構來看,尋根文學可以被視作當代文學的“更年期”,不過是從年老向年輕的逆向更新,文學氣質也隨之發生新變。尋根文學出現之前,活躍在文壇上的主要是一些飽經滄桑的老一輩作家,如王蒙、茹志鵑、張賢亮、周克芹等人。自尋根文學開始,當代文學創作主體出現了整體性的更新,一批批風格各異的作家,以群體的姿態活躍于文壇,朝氣蓬勃,多姿多彩。尋根文學的創作主體是年輕的知青作家,如韓少功、阿城、李銳等;先鋒文學的創作主體是另外一批年輕的作家,如馬原、余華、格非、蘇童等;新寫實小說的創作主體則是又一批年輕的作家,如方方、池莉、劉恒、劉震云等;至于20世紀90年代后出現的新生代寫作和80后寫作現象等,那就更不必說了。這些作家走進文壇的時候,都很年輕,與王蒙那一輩作家相比,他們無所背負,充滿朝氣和活力。總體來看,低齡化是當代文學的發展趨勢,活躍是其特征。在中國當代文學新老交替的變革過程中,尋根文學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從寫作方式來看,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經歷了從群體性寫作到個人化寫作的發展演變,尋根文學是這種演變的轉折點。20世紀50—70年代的寫作,抹殺作家的藝術個性,因而呈現出公式化、概念化和模式化特征。這種類型化的寫作其實就是一種群體性的寫作。新時期初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整體上講,仍然是一種群體性的寫作,只見思潮,卻難見個人。眾多寫作者不分你我,爭相書寫著一個既定的時代主題,卻難見個性區別。從尋根文學開始,當代文學中開始出現風格意識。季紅真認為,“‘文化尋根’思潮的真正作用,不在文學價值抉擇方面的科學與否,而是在文學自身的觀念蛻變和風格更新”[3];李慶西則將尋根文學的出現視為“風格意識中的文化意識”[4]。兩人都注意到了尋根文學風格意識的覺醒。尋根作家們各具藝術個性,比如:韓少功,晦澀浪漫;李杭育,幽默風騷;阿城,樸拙洗練;賈平凹,渾厚拙重;等等。文學創作本來就是個人化的精神行為,個人化寫作是文學的本來狀態,也是文學自由和繁榮的標志。尋根文學之后,當代文學迎來了個人化寫作的熱潮,個人化寫作逐漸成為當代文學的常態,直至今天。

三十多年來,當代文學實現了從“一體化”[5]到多元化的藝術變革,在這種藝術轉變過程中,尋根文學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多元化是當代文學的總體發展態勢,這既是中國當代文學繁榮的表現,也是保證。這種向多元化發展的努力,從新時期之初就已經開始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就已經在醞釀著突破“一體化”文學規范的藩籬,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中“人”的話語的凸顯,就是對傳統寫作范式的突破;反思文學中文化意識的出現,拉開了文學與現實的距離;反思文學中的藝術實驗,帶來了當代小說文體的解放和審美意識的增強等。所有這些,都沖擊著傳統的文學規范。這些都可謂當代文學藝術發展過程中的量變,而質變則發生在尋根文學身上。尋根文學從多方面推動了當代文學的藝術變革,在敘事話語、藝術形式和藝術觀念等方面都推動了當代文學的發展。在這種多元化的藝術發展過程中,尋根文學是一個重要的藝術過渡。

從文學現代化的角度來看,尋根文學是當代文學現代化道路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文學的現代化包括內容的現代化和形式的現代化。話語即內容,從敘事話語來看,尋根文學出現之前,當代文學的話語主體是革命政治,20世紀50—70年代文學自不必說,“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也是如此。直到尋根文學出現,由于歷史文化話語的開辟,當代文學的敘事話語才出現了整體性的變革。尋根文學使當代文學的敘事話語實現了從社會現實層面向歷史文化領域的位移。李慶西曾將之具體地描述為“從原有的‘政治、經濟、道德與法’的范疇過渡到‘自然、歷史、文化與人’的范疇”[6]。尋根文學正是通過引入歷史文化意識,拉開了文學與現實的距離,突出了文學中的審美意識,從而為當代文學敘事話語的自由發展創造了條件。尋根文學之后,當代文學敘事話語呈多元化發展態勢,相繼出現了先鋒文學的敘事革命和話語狂歡、新寫實小說的日常生活書寫、20世紀90年代后的欲望化和個人化寫作、21世紀以來的底層寫作和非虛構性寫作等等,多種話語的出現營造了當代文學眾聲喧嘩而又多姿多彩的繁榮局面。這種多元化話語局面的出現,可以說都與尋根文學的歷史文化書寫有關。

從形式角度來看,尋根文學之前,當代文學主要采用傳統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藝術面貌僵化陳舊,正受到現代主義的強有力挑戰。尋根文學出現之前,20世紀80年代上半期,當代文學曾經出現過一次“現代派熱”,王蒙、茹志鵑、馮驥才、劉心武、李陀等人在《上海文學》上以通信討論的方式,放出了一只只現代派的“小風箏”,做著向現代主義發展的努力,但后來由于受到冷遇,遭遇挫折,難以為繼,現代派的發展陷入低谷。尋根文學延續了這種向現代派藝術探索的勢頭,不過是以復古的方式,以退為進,來進行現代主義的努力。在尋根文學身上,體現出很多現代主義的審美特征,不論是在藝術觀念、敘述方式,還是在表現技巧等方面,都有很多現代主義的審美元素。比如表現主義美學的興起,從寫實到寫意敘述策略的演變,以及魔幻、象征、變形、夸張等現代派表現手法的運用,等等。韓少功的《爸爸爸》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就是一部高度成功的現代主義文本。這種形式主義的追求,體現了尋根文學的現代化努力。經過尋根文學的藝術轉化,再經過先鋒文學的藝術張揚,中國當代文學終于迎來了現代化的發展熱潮。

從民族化角度來看,尋根文學讓中國當代文學民族化追求達到一次頂點,但也走向崩潰。從現代文學時期對文藝大眾化的追求,到20世紀50—70年代對“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倡導,都體現出文學民族化的努力。20世紀80年代上半期,當代文學延續了這種民族化的追求,在汪曾祺、林斤瀾、陸文夫、鄧友梅、馮驥才、莫言等人筆下,從內容到形式,民族化多姿多彩,可以看到民族化追求的有意努力,尋根文學更是集中地表達了這種民族化訴求。對尋根文學來講,其民族化追求更多地表現為內容上的民族文化書寫,而非簡單的民族形式招徠,這是一條非常本色、質樸的民族化道路。但是,尋根文學運動后期,由于內容上文化啟蒙意圖的落空,出現了對文本故事化和形式化的追逐。失去了內容的支撐,形式也就無所附麗,這就導致尋根文學民族化追求在內容和形式層面出現雙重落空。特別是一些尋根文學作品經過影視包裝,流傳到海外后,為取悅西方讀者和觀眾,競相賣弄和表演,從而出現了后殖民主義文化景觀和現象。這就導致尋根文學的民族化追求流于片面,并最終走向衰落。尋根文學之后,在先鋒文學和新寫實小說等身上,已經難見民族化追求的痕跡。20世紀90年代后,中國當代文學世界化的進程加速,群體性的民族化追求已不可能。不過在部分作家那里,如莫言、賈平凹、格非、遲子建等,我們還是能夠看到一些民族化的努力,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當代文學民族化意識的回歸。

從美學形態來看,尋根文學從整體上帶來了當代文學審美意識的更新,影響到當代文學的審美走向。這種表現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促成了當代文學從政治化審美向日常生活審美的轉變。這種審美走勢,經過20世紀80年代的不懈努力,到90年代之后已經成為當代文學的常態。尋根文學可謂是這種審美的轉折。尋根文學之前,政治化審美是當代文學的主流,但自尋根文學開始,文學有意向日常生活靠攏。尋根文學的歷史文化審美、先鋒文學的形式實驗,都表現了大量的日常生活內容,隨后出現的專以日常生活為表現對象的新寫實小說就更不必說。日常生活書寫是文學的本來的書寫內容,是文學回歸人、回歸世俗生活的標志,是文學現代性的直接體現。尋根文學中,阿城的《棋王》就是這樣的一部標志性的作品。在這部作品中,政治話語作為一種潛敘事隱藏在文本的背后,而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卻得到了詳細的書寫,并從中提煉出了特別的意義。所以,曠新年認為:“通過阿城的《棋王》,‘新時期文學’開始回歸和擁抱被革命所懸置的‘日常生活’。90年代‘日常生活’被神話化,而‘尋根文學’則成為淪入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線索和標志。”[7]

三、思想意義

作為一股影響巨大和意義深遠的文學思潮,尋根文學處于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文化思想的交匯點,其文化擇取和價值取向,對于當代中國社會的思想建構,具有深刻的影響。

尋根文學屬于現代性話語范疇,文化尋根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現象。文化尋根思潮來源于人類對現代化進程的迷惘和擔憂。現代性的物質呈現是現代化,但現代化是一種“歷史怪獸”,具有極大的破壞性。現代化進程的加劇,在給人類帶來大量便利的同時,也造成傳統性的失落和對人性的破壞,造成包括環境污染、資源枯竭、病毒泛濫、物種滅絕、兩次世界大戰、人性異化等在內的一系列的災難,使人類嘗遍現代化的惡果,產生對現代化的擔憂,進而產生回歸傳統、尋根問祖的沖動。這種情緒的蔓延,催生出世界性的文化尋根思潮。葉舒憲先生認為,“文化尋根是以向后回望來路的方式代替直接的前瞻”,文化“尋根的實質是文化(身份)認同問題,處在文化變遷加劇時代的人,如何在傳統與現代、西方化與本土化的沖突背景中確認自己的文化價值取向的問題。因此,它既是每個人都無法回避的普遍性問題,又是迫在眉睫的當下性難題”[8]。可以說,從18世紀歐洲的浪漫主義文學運動開始,文化尋根就已經開始了。以盧梭、華茲華斯等為代表的浪漫主義作家,主張回歸大自然,謳歌農業文明,抵制城市文明對農業文明的侵襲,可以說就是一種最早的文化尋根。隨著西方現代化進程的加劇,文化尋根意識日漸強烈,并逐漸向世界蔓延,最終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達到高峰,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尋根文學運動不過是世界文化尋根運動的一部分。對于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社會來講,由于特殊的歷史語境,文化尋根還具有特別的文化啟蒙意義。

尋根文學參與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新啟蒙主義文化運動,是一種文化啟蒙。新啟蒙主義是在傳統的政治啟蒙之外,開辟的新的啟蒙途徑。傳統的舊啟蒙主義追求思想的統一性,而新啟蒙主義則倡導思想的自由和文化的多樣性。在經過“文革”十年摧殘之后,中國傳統文化元氣大傷,傳統文化園地一片荒蕪。為振興國人精神,復蘇民族傳統文化,追趕世界文化潮流,尋根文學開始了艱難的文化重建。尋根文學致力于發掘傳統文化,對傳統文化予以現代再審視:一方面表現傳統文化的魅力和美,喚醒國民對傳統文化的熱愛;一方面對傳統文化的劣根性予以批判,使人們在一種縱向的時間維度上,深化對傳統文化的認識。這樣的思想激發過程,就是一種文化啟蒙。這種文化啟蒙,在20世紀80年代初那樣一個文化重建的特殊歷史時期,具有特別的針對性。文化尋根成為當時中國社會的一種文化補課,當時轟轟烈烈的文化熱及遍布全國各地的文化講習所,就是一個證明。

尋根文學的文化啟蒙具有不同的維度。一是對“五四”國民性話語的延續。尋根文學一定程度上繼承了“五四”時期的國民性批判的寫作思路,在韓少功的《爸爸爸》和李銳的《厚土》系列中,都可以見到這種“五四”國民性話語批判的遺風。二是表現“文明與愚昧的沖突”。季紅真曾將20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的文化矛盾概括為“文明與愚昧的沖突”,后來成為經典之論。顯然,這是一個啟蒙性的文化命題。從反思文學開始,就有相當多的作品表現了這種文化沖突,如古華的《爬滿青藤的木屋》、張承志的《黑駿馬》、鄭萬隆的《黃煙》等。三是弘揚民族傳統文化的魅力和美,如汪曾祺的《受戒》《歲寒三友》、阿城的《棋王》、張承志的《北方的河》等。這種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弘揚,激發了國人對民族傳統文化的熱愛,成為尋根文學文化啟蒙最主要的意義所在。

作為一種現代性話語,尋根文學還表現出文化反思的特征。吉登斯認為,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知識的反思性”。他認為,現代性“并不是為新事物而接受新事物,而是對整個反思性的認定,這當然也包括對反思性自身的反思”[9]。現代性充滿不確定性,無例可循,在不斷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中前行。伊夫·瓦岱認為:“現代性面對的是既不明確又難以預料的未來:沒有任何的傳統參照對象可以為某些未來道路的選擇做保證,因為現代性不斷地制造斷裂,任何建立在科學基礎上的知識都不能辨別它們。因為它的行動本身就提高了不確定性的程度。”[10]所以,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中國的尋根文學視為一次文化反思,是在現代性話語范疇內的自我質疑和自我批判。

尋根文學的文化啟蒙之中,包含兩種相對立的態度,一種是文化激進主義,一種是文化保守主義。文化激進主義在20世紀中國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表現,比如“五四”時期對傳統文化的激進否定態度、20世紀50—70年代激進的政治文化思潮、20世紀80年代以來一些人文化上的全盤西化主張等。文化保守主義則是在社會現代化的過程中,出于對現代化負面效應的擔憂和抗拒而產生的文化眷戀和文化懷舊心理。文化保守主義具有反現代化傾向,體現出現代性的反思特征。尋根作家中,李杭育和張煒都表現出這種文化反思特征。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兒》通過對葛川江上最后的一位漁民福奎古樸、偉岸而又倔強的個性和其不乏凄涼的人生境遇的描寫,表現了傳統文明和現代文明的沖突,體現出審美現代性特征;張煒的《九月寓言》則通過對小村人艱苦而又浪漫的鄉村生活和小村最終被工業文明毀滅的描寫,表現了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的破壞,也體現出反思現代性特征,具有浪漫主義審美風格。這兩部作品都表達了對前行中的中國社會現代化的某種抗拒和擔憂。

文化反思是現代性的固有特征,是對歷史主體自我的一種逆向檢視。改革開放拉開了中國社會現代化的大幕,時至今日,現代化依然如火如荼。在全球化時代的今天,中國傳統文化正在快速地失落,這種狀況已經引起國家相關文化部門的擔憂,傳統文化重建工作正在有意識有計劃地進行著。現代化帶來中國經濟快速增長的同時,也讓我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諸多的威脅,如霧霾、水污染、癌癥村、人性異化和道德淪喪等等。尋根文學所表現出來的文化反思,對當代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具有實在的提醒意義。

前面已經講過,尋根文學的文化發掘,為中國當代文學引入了文化人類學的視角。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尋根,不僅具有尋根問祖的意義,而且還包含對文化多樣性的認可,在對多種文化的反顧追尋中,承認各種文化存在的理由。“20世紀以來主要由人類學家培育出的關于珍視‘文化多樣性’的寶貴思想,和同一個世紀的生態意識大覺醒培育出來的珍視生物多樣性的觀念,正在成為全球社會的普遍共識。人類學家不再把尋根等同于懷古、戀舊,開歷史倒車。”[11]文化尋根是逆全球化進程的運動,全球化抹殺文化的差異性,追求文化的同一性;而文化尋根則是發掘文化的差異性,認可文化的多樣性。這種文化多樣性,是20世紀以來得到世界各國人民普遍認可,極為珍視的多元、平等、自由的文化思想。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迎來了歷史新時期。尋根文學站在這樣嶄新的歷史起點上,通過文化尋根,倡導文化多樣性,在文化人類學的意義上,體現出了中國當代社會多元化思想的訴求。縱觀三十多年來中國社會的思想發展歷程,多元化思想并存已成現狀和發展的趨勢。在這種意義上,尋根文學順應世界文化發展大勢,推動了當代中國社會思想的多元化發展,影響深遠,意義重大。


注釋

[1]陳思和.中國新文學對文化傳統的認識及其演變.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3).

[2]林偉平,李陀.新時期文學一席談:訪作家李陀.上海文學,1986(10).

[3]季紅真.文化“尋根”與當代文學.文藝研究,1989(2).

[4]李慶西.尋根:回到事物本身.文學評論,1988(4).

[5]洪子誠.當代文學的“一體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3).

[6]李慶西.尋根:回到事物本身.文學評論,1988(4).

[7]曠新年.“尋根文學”的指向.文藝研究,2005(6).

[8]葉舒憲.文化尋根的學術意義與思想意義.文藝理論與批評,2003(6).

[9]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34.

[10]瓦岱.文學與現代性.田慶生,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119.

[11]葉舒憲.文化尋根的學術意義與思想意義.文藝理論與批評,2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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