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快降臨。
今晚的風異常陰冷,黎終站在帳篷口,看著兩個女子身影消融在漆黑的夜色中。
“咳咳。”
黎終忽而蹙眉垂眸,眼中一絲赤色一閃而過。
因為當初水木封印的削弱,他的主魂現在不僅能隨時讀取記憶,還能短暫控制他的身體了。
血脈深處的魔氣逐漸涌動,身上幾日間修煉來的靈力漸漸消散。
一抹鮮紅落到草地上,翠綠的草葉映著咸腥。
“欲望,從來不分高低,只論深淺。”
一道聲音虛無縹緲,不知從何處傳來,也不知向何處去,它沒有進入少年的耳朵里,只碎在空中,宛如淺淺流風。
應容晏把溫微他們送到暫居地后就走了,看上去是真的急切,溫微和白瀲知道事關重大,在月色剛升之時便隨之而去。
“溫微,我覺得有個地方很奇怪。”白瀲坐在夕邪的一端,她正用手撫著夕邪,給它輸入靈力減少損耗。
“怎么了?”溫微注意著應容晏等人的行動,眉頭輕蹙。
“應容晏他們都是凡人,我們這一路上沒見到一個修士,也就是說來去宗根本沒派出人來指引或保護他們。”白瀲說道,她擔憂地看著在樹林中狂奔的大群人馬,“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這么一說,溫微也驟然意識到了問題。
來去宗不會不知道這里的異常,可他們卻并未有弟子出現,反而是讓蒼國派出兵馬……
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這一群人,可都是凡人啊。
云湖是澠州最大的湖泊,這里三面環山,樹木茂盛,山道稀少,人煙難覓,像鏡子一樣平靜的湖水安謐地反射著月光,粼粼碎色如同亮銀落湖,波光瀲滟。
只是此時,湖底似乎散發出了幽幽的光暈,被湖水一層層暗淡,只能透出模糊的光圈,在夜色中十分引人注目。
“停!”
應容晏趕到湖邊,抬手示意,他身后的大批人馬都停下了腳步,赫連曦在他身后出現,上前一步查看了一番,道:“讓那幾個會鳧水的先下去看看。”
應容晏嚴肅地點頭,招手帶出幾個脫下戰甲赤裸上身的兵士,那幾個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湖邊,各自憋氣一躍而下。
福萊一手握刀,站到湖岸,緊緊盯著湖面。
在那幾個人下水之后,岸上的人都屏聲靜氣,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溫微和白瀲趕到,她先巡視了一下四方氣息,并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怪了,難道真的沒有修士?”溫微降下霜風,在一個她尚能接受的高度,觀察下方,“白瀲,你看那個湖,里面的陣法眼熟嗎?”
白瀲道:“太糊了,要不下去看看?”
溫微沉吟:“嗯,你在這等著,我下去看看!”
白瀲點點頭:“好!”
溫微使了個法,讓自己隱身,整片湖都被這隊兵馬包圍了,她的入水又不能引起注意,有些難度。
溫微朝白瀲那看去,由口型給她對了幾個字:“想辦法鬧出點動靜。”
白瀲:“?”
你媽不要偷聽?
什么?她沒偷聽啊?
什么鬼?
溫微看她一臉迷茫就知道她沒看懂,無語之下,她拿張符紙把那句話寫了下來給她看。
白瀲:……
就在這時,一陣破風聲響起,溫微大驚回身,便見一支箭矢飛快射來,戳破了一點符紙,去勢不減地刺入山石之上,余威促使箭身錚錚作響!
溫微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釘入山中的箭矢,回頭望去,便見那銀甲將軍放下石弓,視線直直看向她這一方,面容兇厲:“來個人,去看看。”
那是和白天見她時完全不同的神態,雖然那支箭根本傷不了她分毫,但應容晏此刻身上的氣勢還是讓她心驚。
這人竟然有以武入道的潛質,之前她并未在意,所以沒有細看,今日一見,發現他的天資甚是不錯。
如果他愿入仙門,倒也是個難得的好苗子。
見有兵士過來,溫微趁著這一時的混亂,縮小身形,鉆入湖中。
而岸上的應容晏,冷眸瞥見了她這小小的水花,眉頭蹙起。
他方才看見半空中有一張符紙若隱若現甚是蹊蹺,他不是沒見過修仙者,疑心是那群神棍搞的鬼,便搭弓射箭,想一探究竟,沒想到那張符紙竟然消失了。
低頭聽到士兵回報他的箭上什么也沒留下,他更是凝重。
看來,今夜云湖周圍,不止他們一方勢力。
白瀲見他們亂了,趁機在岸邊不遠處揚起夕邪打斷了幾根樹木,這聲響不大不小,卻足以引起應容晏等人的警覺。
見有不少士兵圍過來,白瀲也趕緊貼上隱身符閃人,遁到云湖另一側的山巔想旁觀,可一抬頭,只見個身著寶藍色錦袍的蒙面男子,正在她前方攔路。
白瀲握緊了夕邪,強作鎮定:“你是誰?”
那男子露在外面的眼睛很圓,顯得分外無辜,但下一秒,他瞇眼:“好丑的女人。”
白瀲:“……啊?”
不是,怎么一上來就罵人啊?
還有,你什么眼神啊!你對著書里設定的天下第一美人發表這種言論你不覺得不合適嗎!?
“丑死了。”男子繼續說道。
白瀲:“……”
好好好,你說啥是啥。
然后白瀲決定往后退退,她謹慎地看著藍衣男子,發現她往后退多少,他就往前進多少。
你不要過來啊!!!
“你還不快走。”男子皺眉,“不需要我趕你嗎?”
白瀲一懵:“啊?”
不過男子似乎也發現了自己的表述方式有問題,他身側的手握拳又松開,然后語氣有點詭異:“你,跟我過來,不然,殺你。”
“啊?”
白瀲更懵逼了,怎么一會讓她走一會又不讓她走的?
但小動物的本能讓她明白眼前這人不是她能惹得起的,能跑還是要跑,她攥緊夕邪,身上貼了一張溫微給的護身符,緊緊盯著那人:“你是誰?”
“你需要……你不需要知道。”男子別扭了一嘴,他好像有些惱怒,但這些情緒并不是因她而生,“過來!”
白瀲搖了搖頭,道:“不要。”
與其跟他,她還不如直面應容晏去,大不了就是露出真容,告知身份罷了,他也奈何不了她,可眼前這個,危險的氣息太濃了。
“隨……由不得你!”
他圓瞳一凝,渾身氣息暴漲,鋪天蓋地的威壓直沖白瀲而來。
白瀲哪見過這種場景,她嚇得幾近魂飛,下意識地拋出夕邪抵擋攻擊,整個人一躍往后全速退去。
“想來?”那人冷哼一聲,說了一句意味不明的鬼話,手中驟然幻化出一條水藍色的長鉤,隨手一揮就將夕邪打飛了去。
“主人!那人實力至少在化神以上,打不過啊主人!”夕邪在白瀲靈識里瘋狂大叫。
木春大聲道:“別往云湖飛!他會殺人的!況且封印還在那邊!”
白瀲被逼無奈改了方向,朝澠州相反的方向逃去,但這一拐,迅速拉近了二人的距離,那寶藍色快的像一道閃電,沖著白瀲的背橫劈而下!
白瀲感知到危險逼近,大驚失色,拼盡全力側身,那帶著腐蝕力量的咸腥氣息擦著她的鼻尖而過,白瀲的瞳孔幾乎縮成針尖,而她身上貼著的溫微的護身符直接瞬間泯滅,渣也不剩了。
“嗯?沒貼護身符?”那男人挑眉,似乎有點興味,“然而,有用!”
白瀲被余威震出幾十丈,胸口氣血翻涌,整張小臉嚇的慘白,但聽到男人的話,她又有點想罵人。
此時體內木春自動開始修復她受損的經脈,她喘出幾口氣,心中悲切,面色凝重:“逃不掉。”
根本逃不掉,如果溫微在這里,尚能與他對上幾招,可她完全是要被虐著打的。
她后悔了,她應該好好修煉的。
這時,體內沉寂的還生開口了:“可以的。”
白瀲:“嗯?”
舉著長鉤的男人很欣賞她垂死掙扎的樣子,見她氣息紊亂,目光恐懼,他輕笑一聲:“連無畏的樣子都這么丑,倒真是浪費你了。”
“……?”
雖然她不像溫微那般會說一些罵人的句子,但此刻她也不得不想說一句——
你有病吧?這時候還要人身攻擊我!?
不過,白瀲一手掐訣,召出夕邪,一咬牙戳破了自己的指頭,將鮮血滴到夕邪的身上。
那一瞬間,夕邪渾身光芒大放,白色的長綾在刺眼的光芒中變換了形態,而那男子眉頭輕蹙,不等夕邪變化完好,便一鉤子朝指頭還在流血的白瀲去了。
“我天!”
白瀲已經躲不過去了,最后一霎,她下意識抬手召出枯木逢春杖,一邊后撤卸力一邊堪堪擋住。
但就那一下,也以巨大的反震力將她震飛百來米遠,白瀲胸口巨痛,手下一軟,枯木逢春杖就從手里脫散開去,她口中腥甜上涌,忍不住歪頭吐出一口鮮血。
我嘞個去……溫微救命……
上空的男人驚訝地看向墜落的枯木逢春杖,一把撈住,掂量了掂量:“你居然沒有枯木逢春杖。”
“……”
她大抵是看明白了,這人腦子有病。
身體的劇痛讓她再也撐不住自己,從空中降落,白瀲這一瞬間有點想哭,她問還生:“不是說能逃的嗎?”
“能啊。”
還生肯定地道。
那她現在怎么逃!?她真的沒力氣了……
就在這時,藍衣男子將枯木逢春杖收了起來,看到墜落下去的白瀲,冷哼一聲,就要舉著鉤子來取她性命。
而此時夕邪終于幻化完成,一身白裙的可愛姑娘憤怒地沖向男人,手中萬道白綾齊發,纏住了男人的四肢,狠狠往后一拉!
男人眉頭一蹙,轉頭就想用長鉤割斷,但夕邪反應也很迅速,立刻抽回一條,在他動作過后迅速拽住他的腰,往自己這邊甩。
此時白瀲聽到了還生的聲音:“不好,你師父來不了了,我自作主張,你別怪我。”
什么?
白瀲的身上擦過樹梢,巨大的沖擊力折斷了幾棵弱小的樹木,木刺刺入白瀲的身體,鮮血迸濺,她痛呼出聲,想要掙扎,但全身靈力都給了夕邪,她根本沒有力氣……
完了,摔到地上的話,她會不會要死了啊……
白瀲忍不住流出眼淚,此刻卻怎么也哭不出聲。
好痛,好難受。
溫微……溫微你救救我啊……
爸爸……媽媽……
“砰——”
巨大的氣浪翻滾,摧折了附近大片的樹木,也驚擾了云湖附近的兵馬。
半空之上,一桿銀色長槍破空而來,將與夕邪纏斗并馬上鉤到她血肉的男子橫掃推開,氣勢如虹,銳不可當。
藍衣男子招式被破,逼退數十步,臉色冷凝,第一次,圓瞳中涌上忌憚之色:“暮晨槍!?”
一旁的夕邪渾身靈力的微光已經暗淡了不少,跨境界作戰本就消耗巨大,她此刻有點撐不住化形,但欣喜地飛向銀槍:“暮晨!”
槍身錚鳴,卻沒有化成人形,夕邪也不在乎,她靠近他,主動退回靈力,返成白綾,繞在暮晨的槍柄上,兩者靈力交融,風華作響。似乎一個在撒嬌,在埋怨;而另一個在撫慰,在溫藉。
“可能啊……妖王怎么可能在無機淵?”男子喃喃,意識到大事不妙。
而那原本墜地瀕死的白瀲,此刻渾身是血地窩在紫衣華服的男子懷中,意識模糊。
“真的拗不過你。”
風華絕代的俊美男子有一雙熒光熠熠的魅眸,含笑時看什么都很深情,可此刻,他抱著懷中重傷的少女,輕柔地幫她梳理凌亂的釵發,擦去她精致小臉上的血痕,源源不絕的靈力從他的手中涌入她的體內。
而他一直莫測的神情,此刻明顯不虞。
妖王的結界在無形中展開,將之覆蓋到整片云湖地帶。
寶藍色衣的男子感知到了他的氣息,知道大事不好,他快速轉身就想離開,但他的膝蓋似乎灌上了鐵鉛,前方的空氣凝固,似是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牢籠,慢慢向他壓縮。
“你似乎,偷了什么東西。”君樓嘴角帶著笑,但看上去可怖極了,他緩緩抬步,下一秒就抱著白瀲來到了半空中,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男子,隱晦莫名的神色掃了一眼他的全身。
藍衣男子一個輕顫,他抓緊了手里的鐵鉤,眸光灼然:“你能殺我。”
“嗯?”君樓挑眉。
藍衣男子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之后,有點惱怒:“我說,你不能,殺我!”
“嘖,反言咒?”君樓垂眸,似乎在輕笑,“既然你讓我殺你,那我可不好推辭。”
“我不是來去宗派來的!”藍衣男子大驚,見君樓揚起手,他立刻退后數步,顧不上說反話了,“我是推動她去解開封印!”
“那你可來晚了。”君樓瞥向云湖方向,“真正能加固封印的人,早就去了。”
藍衣男子頓時一臉陰沉,他默默退后幾步,道:“你的計劃成功了?”
君樓垂眸看了眼懷中昏睡的白瀲,眸華輕柔,帶著月色的涼意:“這次沒說反。”
男子:“……”
“把枯木逢春杖交出來。”君樓出聲,他的身前,還纏繞著白綾的銀槍直指藍衣男子的眉心。
“她拿著有用!”藍衣男怒道。
“對,她拿著有用。”君樓點點頭贊許,“你說的沒錯。”
“我是說,她拿著,沒用!”
“我知道你在說反話,看來你很贊同,快給我吧。”君樓好整以暇。
藍衣男氣結。
這男人,不論他說正話還是反話,他都能辯,而且自己還打不過,好煩!
他不愿交枯木逢春杖,是在場所有生物都知道的事。
畢竟這可是神器,而且他身為來去宗的精英,如果能將它帶回去那可是大功一件!
可是眼前此人,不僅是他們的合作伙伴,更可怕的是,他是妖王的殘魂。
不僅是他們宗主最為看重的謀路之人,呃不,之妖。而且自身實力十分可怕,除了各派掌門和太上長老,沒有能與他制衡的。
“這與大局有礙……無礙!”藍衣男恨恨地道,“按照接下來的計劃,你現在應該在云湖邊!”
“看來還是不愿意?”君樓垂下眸,不再看他,淡淡地道,“暮晨,不留活口。”
長槍一聽,立刻一點停留都沒有地突刺向前,打了藍衣男一個措手不及。藍衣男被迫架起長鉤抵擋槍勢,但那銀槍的每一豎劈都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碰撞之聲,讓他的虎口劇痛,似乎血肉震裂開來。
“停!停停停!”藍衣男在又一次敗退后,不得不開口朝君樓大叫,“我不……給!我給!”
君樓抬眼,銀槍走勢立停,但仍然將槍尖指向藍衣男的眉心。
藍衣男將枯木逢春杖從儲物袋中取出,朝君樓丟去。
君樓隨意抬手,便將法杖牢牢握在手中,杖身流光溢彩的靈力突然光芒大放,耀目至極。
“殺了吧。”
君樓留下三個字,抱著白瀲離開了這方空域。
“什……?”那藍衣男還沒反應過來,銀槍突然前刺,帶著他根本躲不開的力量,整個貫穿他的眉心。
在藍衣男呼吸停止的前一秒,他還在思考,君樓下的這個指令,是為了什么。
他不是,給了么……
下一秒,他的身軀被強大的壓縮性靈力爆發后炸了個粉碎,肉沫漫天落下,將一片樹林染成了可怖的血紅。
君樓一手抱著白瀲,一手握著法杖,正在往里面輸入靈力,他面色不善,語氣也不復往日溫和,帶著點凌厲的色彩:“出來。”
他在叫枯木逢春杖的器靈。
木春躍出,是一個慈祥小老頭的樣兒,但他看向君樓,嚴厲尖銳地問:“他都將我還你了,你為何還要殺他!?”
“辦事不力,為何不殺?”君樓見它阻止自己繼續輸入靈力,瞳眸里閃過一絲煩躁,“難道你因此不救你的主人了么?”
“他辦事不力,難道不是因為沒殺了主人?”木春雖然怨怪君樓隨意殺人,但卻還是開始治療白瀲,“是你阻止了他完成任務,卻要他來背負代價是何道理?”
“他的任務可并不是殺人。”君樓搖了搖頭,“是阻止別派之人靠近。”
而他不僅將鳳嵐放了進去,還妄圖用殺白瀲來掩蓋此事,幫來去宗埋下對付他的種子。
來去宗的合作誠意,他已經算是看了個清楚。
只派一個化神級,根本攔不住鳳嵐,那一群祭品,今晚怕是沒法為封印做貢獻了。
看來要去來去宗走一趟了。
在枯木逢春杖治愈之光的照耀下,他懷中的女子美而恬靜,透露著他這輩子也觸碰不到的圣潔。
但他興致一起,偏要觸碰。
如玉的手指捏上她臉蛋一塊軟肉,感受著柔軟的觸感,他的神情危險而詭秘,卻偏偏又含著一絲繾綣,惹人生疑,又難以為繼。
“會讓你陪我到最后的。”
他輕聲喃呢著,不像是誓言,倒像是逗弄寵物時,隨口舍下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