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光見他似下定決心要護著阿卯,冷冷笑道:“好啊,你一個下人都敢逾越了。”他打著酒嗝邊走邊指謝放的鼻子,卻是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目光冷厲,像是要秋后算賬。
后頭的貼身小廝忙去扶他回房,等院子重歸平靜,阿卯頓生懊惱:“二少爺不是個心胸寬廣的人,他一定會找你麻煩的。”
“隨他了。”謝放剛才和他僵持,手被扯得滲出了血,他先瞧見手上紗布漫出血跡來,負手說道,“你快回去吧,讓別人看見你我這么站在一起,反倒有口難辯。”
阿卯驀地回神,立即離他退了兩步遠,嬌俏的臉緋紅,醉意滿滿,低聲:“那我先走了。”
謝放點點頭,慶幸她沒抬頭,否則她一定能看見他的額上滲出的豆大冷汗。
等阿卯身影遠離,他才倒抽一口冷氣,將手拿出,那纏在手掌上的紗布,又被血染臟,疼得扎心。
阿卯從院子一路跑回房間,跑得大汗淋漓,同房的桃花瞧見,撲上去打趣道:“怎么,撞邪啦,有妖怪追你?”
“別瞎說。”
阿卯沒有再理會她,去拿衣裳準備去梳洗。浴房就在隔壁,她倒不怕那韓光敢追上來,但是想到韓光,她就覺得糟心。念頭一轉,又想到謝放,這才想起他的手來。
她心頭一驚,不知道他的手怎么樣了,剛才那樣大力氣抓著韓光,只怕……
阿卯心覺煩亂,拿著衣裳呆坐在椅子上,一時無話。桃花問了兩句她也沒做聲,此時正好翠蓉進來,她立即說道:“翠蓉姐,你快過來看看阿卯怎么了。”
翠蓉瞥了她一眼:“快要飛上枝頭變……”
“翠蓉!”
一聲輕叱,讓翠蓉頓時收住了聲,桃花也被她嚇了一跳。阿卯眸光銳利,盯著翠蓉說道:“不要胡說。”
翠蓉還是頭一回見她這個模樣,似羊羔變成了老虎,十分嚇人。她尷尬一笑,立即走開,只剩下想問又不敢問的桃花杵在那,心癢難耐。
阿卯暗暗松了一口氣,她一點也不想讓老爺想抬她做四姨娘的謠言傳開,既不愿入韓家門,何必招惹他。
六月初一,一大早老太太就領眾人去家中神壇燒香火,為家宅祈福。清晨露水未散,走過花園,裙擺微濕,等過了半個時辰祈福出來,日光灼熱,穿過花園,裙擺已經干爽。
因阿卯是韓夫人房里的人,所以緊跟在主子們的后面,謝放就在一側,隔了兩三個人。她不能上去跟他說話,只能時而朝他的手上看。果然,那紗布看樣子是換過的,昨天他的手真的受傷不輕。
阿卯心有愧疚,在腦中尋思半日,想找些什么東西補償。
謝放也察覺到人群中總有人盯看自己,他一直沒有偏頭,直到快離開院子,才往那看去,這一看就對上一雙明眸大眼。
那雙眼睛并不避開,反而朝他笑了笑。謝放想到昨晚那嬌軟的身軀,莫名心亂,移開了目光。
阿卯還想示意他等會見的,但他竟避開了她的眼神。她只能等眾人散了后,又折回去找他,在去往庫房的路上終于看見了他,心下一喜:“謝管家。”
謝放頓步,回身看她,臉上不帶半分平易近人的神色:“做什么?”
“我想跟你說些事。”阿卯說道,“那馬是中毒了才發瘋的。”
謝放沒想到她是要跟自己說這件事,他抬頭往左右看看,將她拉入廊道巷中:“你說什么?”
阿卯說道:“以前我祖母常得病,我自小就常跟著村里的赤腳郎中去采藥,認識一些藥,草藥毒藥,都知道一點。那馬發瘋的模樣,不像是真瘋,而是像吃了一種會讓獸類暫時癲狂的毒草。只是我們韓府的馬吃的馬草,都是車夫親自備的,那毒草又高又長,顏色也紫得怪異,所以我想,要讓馬吃到那種草,或許不是意外。”
謝放只以為她膽子大,沒想到還冰雪聰明:“既然你知道這些,為什么不跟老爺夫人說?”
阿卯搖搖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知道那人是什么人,卻將自己暴露在那人眼前,誰知道他會不會害我?”
謝放沉默片刻,一時不好問出口,但還是問道:“那為什么……你要告訴我?”
“你是韓府的管家,這種事你肯定會告訴老爺,而老爺現在也是讓你去查吧?所以我想將自己知道的告訴你,免得你走彎路,這也算是昨晚你幫我脫困的恩情。”
謝放微微一笑:“那為什么你肯定老爺是讓我查,而不是報官了?”
阿卯搖頭說道:“如果是報官那府里一定會傳開。”
謝放低頭看她,已覺她做丫鬟可惜了。他說道:“多謝。”
“客氣了。”阿卯又道,“二少爺非善類,他只怕會找你麻煩,你……多加小心。”
謝放沒有再跟她道謝,只是向她微微頷首,算是領情。
他去庫房拿著賬本對了半日物品,又尋看守庫房的幾人問話,把庫房的東西一一記在賬本上。數量太多,期限又是三日,他一直忙到中午,連午飯都不打算去吃了。但沒過一會,就有大姨娘房里的下人過來喊他。
“管家,二少爺讓您隨他去一趟外頭。”
謝放知道來者不善,說道:“少爺跟老爺請示了嗎?”
下人說道:“請示了,老爺讓您跟著二少爺做半日的活。”
這話聽著不像是真的,韓府雖然一個下人當兩個用,但分工明確,不會讓他一個管家又跑去跟大姨娘二少爺那邊。
謝放明知是圈套,還是收起了賬本,隨小廝過去。
韓府門前已停了一輛馬車,謝放剛到,小廝就去敲了敲車廂門:“少爺,管家到了。”
車廂門沒開,里面的聲音倦懶:“那就跟著吧,我今日要去的地方遠得很,不要跟丟了,不然我只能跟我爹說你這管家不稱職,要不得。”
說完,車夫就揚鞭趕車,別的下人都垂手看著,唯有謝放跟著。
謝放更是確定韓光是在變相懲治自己。
阿卯和姐妹們簡單用過午飯,依照老太太的吩咐拿著盛著饅頭的籃子要去城隍廟給乞兒送食,積德行善。剛出大門,就見一輛馬車絕塵而去,而跟在后面的人,正是謝放。
她的心像瞬間被重錘擊中,沉至深淵。那馬車她認得,是韓家二少爺的,這樣熱的天,讓謝放跟在后面跑,這是要將他熱死!
“阿卯,你怎么了?”桃花過來拉她的袖子,“快走,發什么呆。”
阿卯自知有心無力,幾乎是一步三回頭,馬車轉眼就不見了,謝放疾奔的身影也在眼前消失。
“這可……怎么辦……”阿卯無力地念了一聲,卻沒有半點法子。
烈日如火,燒灼大地。
謝放已經跟在馬車后面跑了很久,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馬車開始很快,后來好像是怕他跟不上,又故意放緩,等他快到前面,車夫又猛趕馬車,讓他再次追趕。
韓光在車廂里時而往后面看,看著謝放那狼狽模樣,開懷捧腹。
笑了幾次后發現謝放還跟著,他忽然覺得這人招人煩,跟了這么久,也該知道他是在戲耍他,就不知道停停。
韓光沒了興致再懲治他,對車夫說道:“去青紅閣。”
“那管家他……”
“車趕快一些,他追不上,自然會自己回去了。”韓光悠悠想到,以后每到中午就喊他出來,讓他追車跑一個時辰。
天這么熱,他遲早要得暑氣。也是該讓他吃些苦,讓他知道誰才是主子。
日后繼承家業的是他,不是他的傻哥哥,那謝放怎么就敢得罪他?
韓光如此想著,冷冷一笑。
那青紅閣是橫州有名的青樓,韓光隔三差五就要去一回。這里的姑娘美貌且貴,酒水也比外面要貴,能來這里消遣的,都是有錢的公子哥。
韓光他爹雖然是橫州富賈,但是韓家管教甚嚴,也不會給韓光太多銀子花天酒地。
但韓光就是有銀子來這喝花酒。
銀子他能像法子,可晚飯不能拖,得回去吃。韓光在花叢中游離半日,快到黃昏,才終于出來,滿腹眷戀,奈何父親是只老虎,什么都管著他,所以他活得也不太自在。
簇擁著送他出來的鶯鶯燕燕柔聲細語,比韓光喝的酒還要美,美得他都不想回去了。
姑娘們送他到了外頭,他還想再進去喝一壺,不愿回家。
“少爺,已經酉時,該回去了。”
聲音陌生,但爽朗好聽,在一眾軟膩的腔調里聽得格外清楚。韓光一頓,尋聲看去,不由訝然,竟是謝放。
他竟跟來了,而且看模樣,他這是一直守在外面?
韓光心底的滋味一時紛雜,說不出話來,只因謝放這么做,瞬間將他對比成了個陰險小人、無理的公子哥!
那些姑娘們難得瞧見這樣一個俊氣的年輕男子,既是紅塵女子的本能,也是身為姑娘家的本能,紛紛上前要拉他進里面。
“公子進去喝一杯吧。”
“公子是頭一回來么?讓奴家伺候您。”
“公子喜歡喝什么酒,喜歡什么樣的人兒?這都有。”
韓光見自己被她們拋在腦后,全都擁在了謝放身邊,頓生滿腔怒火,新仇加舊恨,又有酒意發作,怒道:“滾開,你們這些賤人!”
姑娘們一怔,謝放也抬眼看去,旋即見一個酒瓶朝他徑直扔來,重重砸在了額頭上,刮出幾道血痕。